第六章 骷髏起(2 / 3)

金子荷嚇了一跳。她說:“我沒傷著你吧?”

溫三和搖搖頭說:“如果王勝病了,也要你去按摩,你會怎麼辦?”

金子荷說:“我隻給他紮針灸。”

溫三和正要再說話,打完電話的鄭技術員站在門口咳了一聲。

溫三和跳到地上,才對金子荷說,自己的肚子已經不疼了。

溫三和以為鄭技術員要開始設計大壩。他將橡皮、鉛筆和尺子準備好,金子荷也挺機靈地將煤油燈的燈罩取下來,用嘴對著哈了幾口氣,然後放進抹布,左右旋轉著擦得又明又亮。鄭技術員拿出一卷空白坐標圖紙坐到桌前。不知為什麼,鄭技術員有些發愣。坐標圖紙在他手裏被反複地打開,又反複地蜷縮回去。好不容易攤平了,鄭技術員拿起鉛筆在上麵信手寫了“彌天”二字。溫三和伸長脖子正要看接下來是不是寫“大謊”二字,鄭技術員像是意識到什麼,拿起橡皮將坐標圖紙上的字跡擦得幹幹淨淨。

溫三和感到有些別扭。鄭技術員這樣做明擺著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好在溫三和已經看清鄭技術員寫的前兩個字。鄭技術員是練過字帖的,一筆一畫都很漂亮。就算將貶義詞的“彌天大謊”完整地寫下來,也會讓人看著心動。

就在這時,窗戶外麵響起一串威嚴的吼聲。

溫三和以為是喬會計他們回來了。再一聽,那聲音卻是意蜂的。

意蜂背著那支笨重的老式美三〇步槍,將一個背著一隻布袋,低頭耷臉的男人推進屋裏,並大聲嚷嚷地問:“喬書記在嗎?我替他抓了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

被意蜂推進來的那個男人委屈地說:“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壞,我是大隊的赤腳醫生。我是去安徽那邊救死扶傷的。”

聽說這人是段虎兒,溫三和上前大聲嗬斥幾句:“都不要吵,有話慢慢說清楚。”

意蜂搶先說:“是喬書記告訴我的,喬家寨背靠安徽,敵情比較嚴重。半個鍾頭前我送王勝回家,返回指揮部時,半路上發現這個人大路小路都不走,硬是從安徽那邊的野山上往這邊摸索,還背著一隻鼓囊囊的布袋。我猜他是在搞投機倒把,上前去一盤查,袋子裏裝的果然全是花生。”

一直沒做聲的鄭技術員,揮了一下手,對意蜂說:“你帶上段醫生去邊界上找喬會計,別在這兒耽誤我們的時間。”

鄭技術員說話的樣子,讓意蜂有些露怯。

他用眼角瞅了瞅鄭技術員,過了一陣才說:“邊界那兒我就不去了,這個人放在這兒。你們有空就幫忙照看一下,沒空就讓他待在一邊,諒他也不敢逃跑。等喬會計回來了,由他處理就行。”

意蜂已經沒有進來時的神氣。他孤獨地走出大門時,長長的美三〇步槍槍托,還將腳後跟碰了一下。站在燈影後麵的金子荷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

鄭技術員在坐標圖紙上將喬家寨水庫大壩的輪廓勾勒出來時,已是半夜過後。溫三和硬撐了一陣,終究還是頂不住,頭一歪,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睡了一陣,迷迷糊糊中聞到一股香噴噴的氣味,有人還將什麼東西強行往自己嘴裏塞。溫三和強行睜開眼皮後,發現金子荷正拿著幾粒花生米站在自己麵前嬉笑。溫三和正要發脾氣,喬俊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

喬俊一將一大把炒熟的花生放到桌麵上,嘴裏還說:“資本主義者的確是運輸大隊長,見我們挑燈夜戰辛苦了,就讓人送花生來改善生活。”

喬會計、金子荷,還有鄭技術員圍坐在桌子那邊,幾十個指頭都在不停地忙碌,將剝好的花生米紛紛填進各自嘴裏。溫三和好久沒有吃炒熟的花生了。過年時,母親用家裏的食油供應指標買了兩斤花生,炒熟後,每個孩子也隻分到一茶盅。如此之多的熟花生,讓溫三和迅速從迷糊狀態中清醒過來,跟上大家吃花生的速度。炒熟的花生在桌子中間堆得像一座小山。坐在溫三和旁邊的金子荷,趁別人不注意,不時抓了一些花生塞進自己的荷包。溫三和想跟著她學,他多抓了一些花生攥在手心裏,卻怎麼也不好意思再將下麵的動作做完。

被意蜂捉住的段虎兒已不見了。喬俊一說:“是我讓喬會計放人的。這種人嚇唬一下就行。”

金子荷說:“段虎兒不走,我們就吃不成這些花生了。”

喬俊一大笑起來。“鄭技術員將大壩設計好了,我們總得想辦法慰勞他一下!你給王勝帶一點回去,這份辛苦和功勞,也有他的份。”

說著話,喬俊一親自找出一張報紙,包了一些花生交給金子荷。

吃完花生,天色已經微微泛亮了。喬會計趕緊將花生殼收拾起來,扔進灶裏燒成灰。

幾個人在大隊客室的床上小睡了一陣,便爬起來,到女兒尖上繼續昨天沒做完的事情。

大約是吃了太多花生的緣故,鄭技術員的興致比昨晚打電話前後高了許多。大家跟著他忙碌得沒空去注意女兒尖下一陣陣的鑼聲。要不是王勝帶著年知廣他們上山來看大壩的放線情況,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被喬俊一放回去的段虎兒,竟會自動地敲著鑼,四處遊鄉,檢討自己所犯的錯誤。

當著大家的麵,金子荷將那隻紙包交給王勝。

王勝弄清紙包裏麵全是花生後,難得一見地衝著金子荷親密地笑了一下。

大批民工如期而至時,大壩放線工作還沒完成。在鄭技術員的吆喝下,溫三和忙得沒有半點空去想宛玉。從全區各地來到喬家寨的民工,也在各公社乃至各大隊的幹部帶領下,早早來到壩區一帶,觀察指揮部分配給他們的任務。按照慣例,工地上的民兵都是軍事建製,公社叫營,大隊叫連,生產隊則叫排。鬆盤營和另外一個營的民工負責修副壩,老屋垸營負責修副壩的反濾壩,金子荷所在金家衝營加上另外三個營負責修主壩,剩下的一個營,負責修主壩的反濾壩。天氣開始冷了起來。大家都將手籠在袖子裏,直盯盯地打量著那些由指揮部劃到各營,各營劃到各連,各連劃到各排,如此層層分配任務時釘下的簡陋木樁。

民工們來得很猛,小小的喬家寨到處都是外地人。

就連住在邊界那邊的安徽佬,也來湊熱鬧。那些女安徽佬,成天拎著一隻小竹籃,裝著一些瓜子花生,站在邊界上。女安徽佬個個都比湖北這邊的女人穿得好,她們站在那裏,就是不賣瓜子花生,也會引得工地的男女民工盯著她們看。

不知為何,在那群年輕的女安徽佬眼裏,好像水庫工地上隻有溫三和一個人。隻要一見溫三和,她們就學宛玉在廣播裏說話的聲音。學得最多的是宛玉的開場白。

“兩萬民兵戰喬寨,大別山裏紅花開。群英薈萃愚公歎,移山造嶺掃塵埃——工地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

每天早上五點半,宛玉就在廣播裏很抒情地朗誦著王勝寫的一首詩。

宛玉說的兩萬民兵,是區委計劃的數字,按照年知廣的估算,最多隻有一萬二千人。年知廣這話也隻是在各營營長會上說說,出了門,無論走到哪裏,他也同宛玉一樣,口口聲聲說著兩萬。

依照分工,主壩核心牆的清基工作由金子荷所在金家衝營金家衝連負責。

這天傍晚,王勝匆匆趕來喬家寨,說是拍新聞電影的牛攝影師第二天要來。王勝先來,是因為牛攝影師捎信,要他們到時候將兩萬民工集合到一起,拍攝一個誓師大會的鏡頭。王勝對這事很重視,要指揮部的人將其他事全放下來,協助宛玉將誓師大會會場布置得有聲有色一些。王勝將指揮部的人挨個點數後,覺得人手還不夠,便打起溫三和的主意來。沒想到這事遭到鄭技術員的強烈反對。

鄭技術員在表示反對時本來隻說了兩個字:“不行。”見王勝不死心,他才又補充一句說:“喬家寨水庫的政治意義太大了,出不得半點問題。”

不能去給宛玉幫忙,溫三和仍舊跟著鄭技術員去核心牆清基工地。

在鄭技術員的設計中,喬家寨水庫大壩主壩的核心牆是斜躺在舊壩壩身的護坡上。它從基礎開始,順著小水庫的護坡,向上延伸到小水庫大壩頂端,再順著加高的主壩,一直到與女兒尖平齊的高度。溫三和在老向老何送的那本《小流域水利工程的設計與施工》書中,見過這種設計方案。然而書中特別強調說,這樣的設計要慎之又慎,隻要能有正立的可能,就不要選擇這種方案。溫三和拿著書去問鄭技術員,他想弄懂一個問題:先前的壩身經過多年的沉澱,已經穩定下來。新的壩身卻注定會發生明顯的沉澱。在這種情況下,將用何種辦法來保證,斜躺在壩身上的核心牆,不會在新舊交接的位置發生斷裂。這是一個很嚴峻的事實。那本書裏明確地說過,這種斜式核心牆,絕對不能用在為增加水庫庫容而加高的大壩上。如果不顧科學規律,其後果隻有一種:當新舊壩身發生不均勻沉積後,核心牆就會在它們的交接處產生斷裂,隻要水位高於斷裂處,所產生大量的滲漏,最終將導致整個大壩的崩塌。

在溫三和的詰問麵前,鄭技術員出乎意料地輕鬆一笑,他說:“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你。”

過了一陣,他又補充一句說:“不過,到了一定的時候,就算你不去想,答案也會跑出來找你。”

鄭技術員將簡單的話,說得非常高深,讓溫三和的思想裏湧起一片五裏深的雲霧。

溫三和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在無法從鄭技術員那裏得到答案後,他專門找機會與年知廣談了一次。年知廣聽得很認真。溫三和將想要說的全說完了。年知廣想了又想後,也像鄭技術員那樣深不可測地笑了笑,然後就同溫三和說起“黃瓜種”。

年知廣也同大家一樣叫著兒子的諢名。“我家的‘黃瓜種’,一直想要你帶他去洗個溫泉澡。”

溫三和不想說這些,又不能不說:“你為什麼不帶他去洗哩?”

年知廣說:“他心裏有病,每次洗澡時,都要我幫他搓身子,皮都搓破了幾回,可他還說不幹淨。”

溫三和說:“我也覺得奇怪,是不是他總在看一些髒東西?”

年知廣說:“你這話有道理,區委的一些人不自覺,有廁所不上,常常一出後門,就在我家窗外解褲子撒尿。”

溫三和說:“要不等哪天放假回去時,我帶他去洗個溫泉澡試試。”

年知廣說:“東湯河的澡堂哪有家裏幹淨。一天到晚,直到半夜才清洗澡堂。”

溫三和說:“可以洗盆池,盆池可以洗得很幹淨。”

年知廣搖搖頭說:“隻不過是肉眼看不見而已。”

說了一陣“黃瓜種”,年知廣就將溫三和要問的話全岔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要開誓師大會,工地上比平時熱鬧很多。

溫三和拿著一隻饅頭往工地上走時,迎麵碰上滿臉通紅的金子荷。金子荷告訴溫三和,她剛剛看見倪老師了。溫三和有些不相信。金子荷著急地分辯說,她不會看錯,倪老師夾在一大群區直機關幹部當中,坐著拖拉機來的。她不好上前打招呼,才專門跑來告訴溫三和。

溫三和跟著金子荷快步走到工地,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幹部當中,他們很容易就將倪老師分辨出來。見到他倆倪老師也很高興。

倪老師拿著一把鐵鍬,在他身邊站著的是學校裏打鍾的王老頭。才說了幾句話,意蜂不知從哪兒鑽出來,陰著臉要溫三和快些去做事,不要到處晃蕩,將自己弄得像個無所事事的二流子。意蜂不敢說金子荷。金子荷卻有些怕意蜂,她使了一個眼色,將溫三和叫到一邊,小聲地說,她發現倪老師身邊全是一些鬼頭鬼腦的人。

溫三和留心看了一陣,還沒有得出結論,近處就響起母親歡天喜地的叫聲。

母親撲過來時,溫三和也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會碰到母親,心裏也很高興。溫三和的母親將溫三和好生打量一番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衝著站在一旁的金子荷。

“你叫什麼名字?哪兒的人?”

金子荷一點準備也沒有,回答起來時,每個字都是結結巴巴的。

母親繼續追問:“你這件衣服是哪兒來的?是不是學校的倪老師送給你的?”

金子荷的臉頓時快紅破了。她支吾地說,這衣服是她自己給自己做的。

母親不相信。她說:“隻要是我親手賣出去的布我都認識。你這件衣服,肯定是用倪老師從我手裏買的的卡布做的。”

溫三和也想起那次碰見倪老師買布時的情景,可他覺得母親這樣做的目的,隻是想阻止自己與金子荷的交往。就像阻止與宛玉的交往一樣。

溫三和收起見麵時的笑容,不高興地告訴母親:“你不要亂猜,金子荷是王勝的未婚妻。”

母親剛一發愣,金子荷就轉身走了。

溫三和將母親責怪幾句後,也扭頭去了核心牆清基處。

半路上,他看見縣文化館的田同誌帶著十幾個從省裏下來寫生的工農兵大學生,在舊壩的壩頂上將畫板一字排開。溫三和站在他們後麵看了一陣,心裏又在湧動寫詩的念頭。田同誌還記得溫三和,主動同他說了幾句話。從田同誌嘴裏溫三和得知,這些工農兵大學生是縣裏專門安排來的,同倪老師他們來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配合牛攝影師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