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骷髏起(3 / 3)

到了半上午,還不見牛攝影師來。有幾個營的營長就當著年知廣的麵說起怪話來。營長們都說,一到喬家寨,他們就覺得修這個水庫的目的完全是為了拍電影。年知廣聽了也不做聲。營長們又說,年底的日子有限,耽誤一天就少一天,不能為了拍電影,搞得大家到過年時還下不了馬,真要是讓民工在工地上過年,就是將所有幹部殺了,也不夠他們吃肉。

又過了半小時,王勝才從大隊部跑來,說是牛攝影師改變計劃,先去樟樹坪了。什麼時候來,另外再通知。喬俊一沒有來。王勝說,喬俊一正在生牛攝影師的氣,說他不該將喬家寨的事當成兒戲。

聽了王勝的轉述,溫三和覺得喬俊一真是一個敢與天鬥與地鬥,也敢與人鬥的人。

這時,正在為核心牆清基的民工,突然一齊呐喊起來。

溫三和跟著大家跑過去,隔著幾十米遠,就看見一個民工站在水裏,手裏捧著一隻濕淋淋的人頭骷髏。年知廣最先做出反應,迅速讓人將意蜂叫來。不到五分鍾,意蜂就帶著小分隊的民兵趕了過來。在意蜂的指揮下,小分隊的民兵跳進水裏,和清基的民工一道手摸腳踩,接二連三地找出更多的骷髏。意蜂一點也不怕,他將那些骷髏平放在地上,讓金子荷將它們拚成人形。金子荷有些不願意,聽到意蜂的叫聲,她找個托詞正要走,王勝將她叫住。

王勝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赤腳醫生雖然不是法醫,可也是學過解剖學的。”

王勝一開口,金子荷竟軟軟地應了一聲:“好吧,我就試試!”

金子荷真的留下來,幫著意蜂將那些骷髏清理得一清二楚。那些看上去很恐怖的骷髏,一點也嚇不住金子荷。她用手拿著它們,將它們隨意擺出各種姿勢,讓人欣賞。溫三和有些看不下去,不停地扭頭往王勝那兒張望。他一次次地猜測,假如哪天王勝真的和金子荷結婚了,金子荷在床上用手去摸王勝的頭時,王勝會不會記起今天的情景。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原先準備開誓師大會的人好像都來了。離得遠的人還以為是出事故死了人,眼看著擠不到跟前,便都爬到女兒尖上,踮起腳往這邊看。年知廣皺起眉頭朝人群裏喊,要各營連排的負責人,將各自的人帶回去。吼了幾聲也沒人理,年知廣忍不住咳嗽起來。意蜂見了也不說話,他用幾個指頭摳住一隻骷髏頭上的窟窿,拿起來便往近處那些人的懷裏塞。隨著骷髏頭指向不同,圍觀的人就像按癟的氣球一樣,這裏縮進去多少,別處就彈起來多少。

眼看著許多人就像鬧著玩一樣,王勝突然生氣了。他指著前麵的一些人的鼻子說:“如果不馬上回去幹活,夜裏就開批判會鬥爭你們!”

王勝的話將大家嚇住了。

那些人轉過身子就走,嘴裏還大聲嚷嚷:“不看了,免得讓鬼認出來,自找倒黴。”

王勝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他衝上去照著走得最慢的那人猛踢了一腳。那人知道是誰幹的,連頭都不敢回,鑽進人縫裏逃之夭夭。

前邊的人一讓開,後麵的人才看出詳情。大家都有些怕那骷髏,紛紛轉身回避。

清理好後的骷髏,剛好是三個人。金子荷說,其中兩個是男人,另一個是女人。溫三和分不清男人與女人的區別,但他發現,兩具男人骷髏的頭上,各有一個窟窿。那具女人骷髏的頭上沒事,腿骨上卻纏著幾圈細鐵絲。

意蜂有些得意,當著眾人的麵,一口咬定,這些骷髏是生前被人謀殺的。意蜂說了一遍後,還怕別人沒聽見,正要說第二遍,王勝瞪了意蜂一眼。王勝要意蜂不要忘了自己現在待在什麼地方,別一不小心,說話時舌頭將牙齒碰落了。王勝的話一出口,意蜂那黑黝黝的臉頓時白了不少。

王勝讓意蜂帶人守著這些骷髏,同時派人去大隊部,火速將喬俊一叫來。

喬俊一來時,母親正站在附近的機耕路上,大聲地叫著溫三和。

同母親一起站著的還有倪老師。溫三和離開那堆骷髏走過去時,母親責怪溫三和不該跟著別人一道,守著那些骷髏。她說,凡是這樣的東西,即便是沒有妖氣,也有陰氣,總之對活人,特別對年紀小的人不利。母親再三告誡溫三和,修水庫免不了要挖別人的墳,那些無處藏身的冤魂是要找人報複的,所以溫三和在喬家寨做事,一定要小心,更何況他已經為這一類的事大病過一場。溫三和一點也不相信母親的話,正好倪老師有話要說,他就跟著倪老師走到一邊。

倪老師說:“你們設計的大壩好像有些特別。”

倪老師與眾不同的眼光,讓溫三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五體投地感,他說:“是的。”

溫三和告訴倪老師,鄭技術員設計這種斜躺在水庫大壩上的核心牆時,下半部可以說是因勢利導,到了上半部卻又違背科學規律。倪老師讓溫三和將鄭技術員當時說的話重複了幾遍,然後獨自站到路旁的高處,將喬家寨水庫所能控製的小流域細細看了一遍。倪老師大概也沒看出什麼奧秘,隻是告訴溫三和,有時候科學的規律還得在一定的政治條件下運用。

溫三和覺得這話有些空洞,正想問得仔細些,小分隊的幾個民兵從路的拐彎處鑽出來,衝著倪老師嗬斥道:“誰讓你這樣鬼頭鬼腦地四處張望?”

溫三和覺得民兵的話太難聽了,便挺身而出地說:“你們這些人除了王勝,誰都敢懷疑!你們這個樣子,我還不願意用鬼頭鬼腦來形容,因為鬼頭鬼腦對你們來說是太美化了。”

一見溫三和出來為倪老師說話,幾個民兵隻好訕訕地走了。

一輛卸完黏土的手扶拖拉機駛過來。溫三和攔住手扶拖拉機,讓駕駛員將母親以及倪老師帶走。手扶拖拉機正要走,給學校打鍾的王老頭,突然躥出來。

打鍾的王老頭大聲嚷嚷:“帶上我吧,要是光憑兩條腿走,這麼遠的山路,非將這一身老骨頭弄散不可。”

母親數落打鍾的王老頭。她說:“你本不該來,這麼大的年紀還裝什麼先進。”

打鍾的王老頭說:“我要是不來,就成了後進中的後進。”

說話時,王老頭怯生生地看了倪老師幾眼。

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他們走遠,溫三和才回到核心牆清基處。

喬俊一帶著王勝、年知廣和意蜂蹲在骷髏旁邊,像在商量什麼。其餘的人,都被小分隊的民兵攆得遠遠的。溫三和在人群中尋找鄭技術員時,被金子荷拉了一把。溫三和下意識地將她的手撥開,不讓她碰自己。金子荷答應不摸,趁溫三和沒注意,又突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你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唯心主義者了。”

“難道你沒聽說,世界上最卑鄙的事大多數是唯物主義者幹的!”

“我曉得這話是倪老師說的。你不要將倪老師的話拿出來亂說,會出事的。你發現沒有,倪老師身邊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圍著打轉。”

“不會吧?我媽媽一直和倪老師在一起哩!你怎麼對倪老師的事特別敏感?”

溫三和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情不自禁盯上了金子荷的的卡上裝。

金子荷的臉又紅起來,她說:“倪老師是多麼好的人。你要有那種無聊的想法,就對不起倪老師。”

溫三和理直氣壯地說:“你說說,我想什麼啦?”

正說著,王勝從骷髏旁邊站起來,大聲叫著金子荷的名字。金子荷趕緊答應了,聲音比前一次回應王勝時響亮了許多,底氣卻更軟更柔。金家衝連的徐連長正好站在近處,他知道金子荷與王勝的關係。當著眾人的麵,徐連長笑著說,金子荷這樣回答,很像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徐連長的話讓周圍的人全都跟著他笑起來。

金子荷丟下溫三和走向王勝,徐連長在身後挺色情地叫著:“快跑,不然王勝就要放空炮啞炮高射炮了!”

金子荷本來已經在紅臉了,聽到這話後反而鎮靜下來,腳下也變得從容不迫了,並且還有空回過頭來嘲笑說:“徐連長是不是心裏在想那個女骷髏了?”

徐連長裝做毫不在乎地回答說:“那個女骷髏,一定是哪個皇帝的漂亮妃子。她要是來找我,我就要占大便宜了。”

四周的人笑得更起勁了。有人忘乎所以地說:“徐連長以後不要再讓我們學習文件了,就用這樣的話來鼓動我們。”

溫三和想看看是誰在說話,但是,那些人已經擁到一起了。

金子荷在王勝他們中間待了一會。隨後王勝做了一個手勢。意蜂會意地留下來,其餘的人一齊往指揮部走去。意蜂要徐連長帶人繼續清基,自己則帶著小分隊的民兵將三具骷髏收進草袋裏,扛到離工地不遠的山坡上掩埋起來。徐連長帶著人剛剛下到水裏,宛玉就在廣播裏大聲說,經過王勝和喬俊一等有關領導的認可,以及專家的認證,核心牆清基工地上發現的三具骷髏,是解放戰爭時期的革命烈士遺骸。接下來,宛玉就開始講述,一九四八年劉鄧大軍南下,經過喬家寨時,三位烈士如何被地主武裝襲擊壯烈犧牲。

溫三和想了一陣才明白,宛玉所說的專家就是金子荷。

工地上的勞動秩序很快就恢複了正常。金子荷一點也沒有專家樣,擺著藥箱坐在一麵紅旗下,正給一個民工包紮腳上的傷口。在她的側麵,是文化館的田同誌和十幾個從省裏下來寫生的工農兵大學生。他們將先前畫的水庫規劃圖放到一邊,用那些像是長了絲線的眼睛,在畫紙上紛紛畫著金子荷的模樣。溫三和抽空踱到他們身後看過幾次,十幾個工農兵大學生,隻有兩個人畫出來的金子荷是有模有樣的,其餘的人,雖然也是看著金子荷畫,畫出來的人像,卻與她毫無關係。畫得最差的那幾個,簡直就是在畫骷髏。與大學生們相比,田同誌畫畫的水平要高出很多。溫三和非常愛看田同誌畫出來的金子荷。田同誌也愛畫金子荷,他一連幾次對溫三和說,這一次太匆忙了,下一次,他要專門來喬家寨水庫畫金子荷。

王勝他們重新回到工地上時,也曾看過田同誌他們如何畫畫。畫上的金子荷讓王勝不勝驚訝,溫三和清楚地看見,王勝的目光在金子荷和田同誌的畫板之間來回流連了五次,並且一次比一次有感情。

溫三和理所當然地感到高興。他甚至希望王勝能當眾抱著金子荷吻上幾下。

金子荷像是知道王勝在看自己,不知是激動還是怎麼的,手一抖,將那個民工的傷口弄痛了。那個民工趁機說金子荷,是不是第一次和男人睡覺時,被弄疼了,所以見著男人就想報複。民工說這話時非常順溜,像是早就想好了,就等著這樣的機會。出乎意料的是,對這樣的話,金子荷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王勝也聽見了。王勝也沒有反應。

溫三和想了很久之後,才滿懷希望地認為,金子荷已經和王勝有過初夜。

這也是一種讓溫三和高興的假設。

這一天是核心牆清基的最後一天。為了防止水庫底部滲水,必須在核心牆的清基工作完成的第一時間裏進行黏土回填,並且要不間斷地回填至高於水庫庫底地麵0.5米以上的高程。這也是那本《小流域水利工程的設計與施工》中寫明了的。不僅是鄭技術員和溫三和整夜沒合眼,年知廣也沒有離開一步,三個人一直站在核心牆基坑的入口處,瞪大眼睛看著每一擔將要挑進基坑的黏土,除了阻截可能出現的草莖和樹根,年知廣還嚴詞督促,每一個進到基坑的人,必須脫下鞋子,打著光腳才行。

天快亮時,坐在壩頂上打瞌睡的金子荷,突然慌慌張張地跳起來,拎著藥箱就往基坑裏鑽。

年知廣一邊扯住她,一邊罵了句:“你眼瞎了!”

年知廣還想接著罵,金子荷一頭鑽進他的懷裏,嘴裏連連說:“我要死了!我聽到鬼哭了!”

大家正以為她是打瞌睡犯糊塗時,又有一個人跑過來,說著同樣的話。

年知廣讓正在基坑裏打夯的人停下來。大家靜下來一聽,附近的山坳裏真的有隱隱約約的哭聲傳過來。年知廣不信鬼,他推開金子荷,叫上幾個民工,不聲不響地直奔有哭聲的山坳而去。

十幾分鍾後,從山坳裏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說話聲。又過了十幾分鍾,年知廣帶著原先的幾個人回來了。鄭技術員看了他們一眼,像是心裏有數什麼也沒問。金子荷仍在害怕,也沒有問。隻有溫三和憋不住。在他的再三追問下,年知廣才開口說,躲在山坳裏哭泣的是一個叫喬大英的男人。喬大英的父親從前是喬家寨的副書記。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喬大英的父親在大隊幹部會上與喬俊一發生衝突。會後,喬大英的父親帶上喬大英的母親和弟弟,去安徽那邊走親戚,從此不見人影。

“這些都是你父親告訴我的,不然我也不曉得。”

“我將什麼事都對你說了,我想你是不會再對其他人說的。”

年知廣斷斷續續地補了這兩句,溫三和用心想了想後,真的覺得這話不能再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