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王勝說的兩萬人計算,工地上現在隻剩下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
如果按年知廣說的一萬二千人計算,工地上則隻剩下一萬一千九百九十九人。
溫三和想著這種數學題式的問題時,鄭技術員正帶著自己的全部行李,告別已經被挖得麵目全非的女兒尖,去到喬家寨大隊部搭乘參觀者的車回縣裏。
按劉局長電話裏的說法,鄭技術員隻是離開一陣。
私下裏,鄭技術員告誡溫三和,他這一走就不會再來,喬家寨水庫工地上的事就全交給他了。
鄭技術員要去樟河水庫,那兒的輸水隧道從試發電時開始,就有水從隧道裏滲出來,穿透頂上的岩石,在山坡上彙成一條時清時濁的小溪。劉局長要鄭技術員火速去武漢學習使用一種叫做環氧樹脂的東西,用於防治樟河水庫輸水隧道的滲漏。跟著鄭技術員,溫三和差不多將樟河水庫管理處的陳處長全忘了。提起樟河水庫,溫三和自然會想起,管理處的陳處長對所有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全都抱有成見的怪癖。
奇怪的是,作為工地指揮長的年知廣,得知鄭技術員要走,不僅不挽留,甚至還說,鄭技術員此去樟河水庫更能發揮他的才幹才能。
工地上少了一個最關鍵的人,卻無人擔心,這讓溫三和在無形中給自己增加了許多壓力。
指揮部的人都沒有空,隻有溫三和一人為鄭技術員送行。想起來,樟河水庫管理處的馬為地算是溫三和的第一個同事,鄭技術員是第二個。馬為地死了!鄭技術員走了!溫三和心裏很傷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一轉眼看見邊界上有幾個安徽女子們在轉來轉去地賣瓜子花生,便下意識地衝著她們問有黑瓜子沒有。幾個安徽女子都說有,腳步卻不肯越雷池一步。溫三和同鄭技術員打一聲招呼後,便迎著她們走過去。
安徽女子個個都很聰明,總是站在邊界上靠安徽這邊,不沾喬家寨的一寸土,意蜂手下的民兵,總想抓她們,卻總也沒機會。鄭技術員喜歡吃她們炒的黑瓜子,溫三和也喜歡。安徽女子炒的黑瓜子,不但香酥,還很好嗑,上下門牙輕輕一咬,瓜子的外殼就成了兩瓣,中間的瓜子就像長了腳一樣,乖乖地迸進嘴裏。溫三和月工資隻有二十元,一角錢一包的黑瓜子雖然好吃,他也不敢常買。隻有和宛玉在一起時,他才會買上一包,拿在手裏,看著宛玉用兩隻手指一顆顆地拈起黑瓜子。宛玉的手指像剝去筍衣的野竹筍,牙齒也很白,黑黑的瓜子無論是拈著還是咬著,都非常好看。
溫三和以往去買黑瓜子時,絕少同安徽女子說話,隻有一次例外:大前天,他在那個最年輕的安徽女子手上買黑瓜子,隻給了一角錢,安徽女子卻一下給了他兩包黑瓜子。他正在不理解,安徽女子的同伴在一旁嬉笑著說,隻要溫三和在這個安徽女子手上多買幾次黑瓜子,買到她沒有黑瓜子賣時,她就會將自己送給溫三和。聽到這話,溫三和就想將多餘的黑瓜子還給那個安徽女子。安徽女子用手抵住他伸過來的手說,她知道溫三和是工地上的技術員,她願意五分錢賣一包黑瓜子給他,別人管不著。聽到這話後,溫三和下意識地問了她的名字。聽說安徽女子叫秋兒,溫三和馬上想起《戰地新歌》上寫著的“來秋”二字,忍不住要追問她姓什麼。秋兒正要說,別的安徽女子卻不答應,非要溫三和下次再來買黑瓜子時,才告訴溫三和。
走近之後,溫三和才發現,秋兒今天沒來。別的安徽女子告訴他:昨天傍晚,秋兒去追一個拿了兩包花生不給錢的民工時,差一點被埋伏在樹林裏的小分隊民兵抓去。雖然往邊界上退得快,秋兒的腳也扭了一下,這幾天都會在家休息。溫三和從荷包裏掏出一元錢,要買十包黑瓜子。那些安徽女子有些不敢相信湖北佬怎麼也大方起來。幾個安徽女子將各自籃子裏的黑瓜子全部湊到一起,也才十二包,便嚷著要溫三和大方到底,將黑瓜子全買了。
溫三和想了想才說:“十二包就十二包,你們得告訴我秋兒姓什麼。”
安徽女子馬上說:“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秋兒同你一樣,也姓溫。”
溫三和覺得奇怪,他說:“過去的皇帝也有同姓的。秋兒姓溫,我為什麼會生氣?”
安徽女子說:“小溫你也太笨了,你就沒聽說,同姓的人不能談戀愛結婚?”
溫三和補上兩角錢,拿過黑瓜子,走了幾步才說:“你們這些安徽佬,不肯學大寨,一天到晚專門想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溫三和離開邊界很遠,還能聽到那些安徽女子在快樂地笑著。知道秋兒不是姓來,溫三和心裏反而踏實起來。他不再去想那個寫在《戰地新歌》扉頁上的來秋,有無可能就是眼前這個秋兒。
溫三和將十包黑瓜子送給鄭技術員,自己留下兩包。
嗑了一陣黑瓜子,溫三和再次問鄭技術員有沒有技術上的問題要交代。
鄭技術員避開這個問題,回過頭來笑著問他,是不是正在暗戀著宛玉。溫三和紅著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鄭技術員告訴他,這件事指揮部的人全都看了出來。年知廣還特地同鄭技術員談過,要他以老師的身份勸溫三和千萬三思而行,宛玉是軍婚,是“一六〇五”,哪怕沾一點皮,也會鑄成大錯。鄭技術員用自己的經驗判斷,宛玉現在是腳踏三隻船:軍婚是鐵定的,與溫三和之間不時來點小浪漫也是不能少的。至於王勝,雖然既沒有軍婚那樣有保障,又沒有溫三和可以給予的小情調,但他能夠提供一些最實際的東西。鄭技術員說,假如讓他在宛玉和金子荷之間作選擇,他隻會選擇後者。鄭技術員說,女人真正迷人的地方是上床後,與男人進行性交的能力。宛玉太苗條,脫了衣服後隻有一副骨頭,嘴唇也太薄,吻起來幹巴巴的。金子荷不一樣,從眼睛裏就能看到那種要與男人較勁的念頭,這樣的女人既敢愛,也敢恨,隻要她願意,就會將男人伺候得一天當幾次神仙。鄭技術員這樣說金子荷的理由是,金子荷的乳房長在快要挨近脖子的地方,並且相互間的距離很近,幾乎要挨著了,帶動屁股向上撅,躺在床上時很有彈性,因為乳房位置高,想看想摸都很方便。宛玉就不一樣了,她雖然長著一副漂亮臉蛋,乳房的位置卻生得太低,隻在腰部上麵一點點,這樣的身子放在男人身體下麵,就算不會硌得肚子疼,起碼也讓人覺得癢癢。摸也摸不到,看也看不著,一下子就少了兩種享受。最關鍵的還是宛玉的眼睛裏沒有男人。宛玉看人時,不分男女老幼,看男人眼光是媚媚的,看女人眼光是媚媚的,看老人和小孩還是媚媚的。鄭技術員最後說,他離過一次婚,結過兩次婚,當“右派”下放時,還和當地生產隊的三個女人同時好過一陣。現在的愛人在這五個女人中是最不起眼的,自己卻最心疼她,幾天不見,心裏就發癢。就因為她有本領一會兒變成一團火焰,一會兒又變成一汪溫水,讓自己總處在吃著這口菜,又想那口菜的狀態之中。鄭技術員建議,除了這兩個女人,工地上還有幾千名年輕的姑娘,溫三和不妨放開膽子,再在其中選上幾個與金子荷、宛玉一起交往,既可以嚐出女人的鹹淡,也可以了解自己口味。至於將來結婚過日子的妻子,鄭技術員替溫三和斷言,絕不會是宛玉和金子荷。鄭技術員說,以溫三和的身體條件來衡量,最好找一個性交能力比金子荷弱,比宛玉強,身材嬌小但乳房豐滿的女人。
到最後,鄭技術員才說:“工地上的事,我隻能交代這些。假如你還不懂,可以去問年知廣。喬家寨水庫怎麼修,他比我有辦法。”
鄭技術員的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反而讓溫三和更不明白。鄭技術員將平時習慣說的“工程”,轉換為“工地”,僅僅這種細小變化,就讓溫三和如墜五裏雲霧之中。
從河南新縣送人來參觀的十幾輛大卡車,像長蛇一樣擺在喬家寨大隊部門前。喬俊一一改平常不肯見參觀者的習慣,仰著脖子,將手伸得老長,從最前麵的那輛車開始,一輛接一輛地與站在車上的人握手話別。從各個生產隊裏叫來的二十幾個女青年,穿著上身紅、下身綠的綢衣服,雙手舞著紅綢帶,在寒風中不停地走著十字步,整齊地歡呼著:“向新縣人民學習,向新縣人民致敬,學習!學習!學習!致敬!致敬!致敬!”前些時幫忙給大壩放線的小學教師們,在一旁起勁地敲鑼打鼓。喬俊一同車上的人握完手後,回轉身來將那個一直緊跟在身後的男人的雙手緊緊抓住,眼眶都有些發紅。溫三和在介紹河南新縣學大寨事跡的電影中見過這個人。喬俊一不停對這個河南人說,他上北京見過毛主席,自己僅僅見過人民大會堂,所以自己一直在教育喬家寨人,要大家遠學大寨,近學新縣。
溫三和以前讀書時,隔三岔五就會看見河南人牽著一隻瘦猴,挨家挨戶要飯。因此,他一直認為河南是中國最窮的地方。這麼多的河南人,坐著這麼多的汽車,跑這麼遠的路來參觀,實在讓溫三和驚訝不已。
喬會計跑過來,叫鄭技術員坐到最前麵的那輛卡車的駕駛室裏去。
上車後,鄭技術員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對溫三和說:“劉局長對你很放心。他也說過,喬家寨這兒,有你在就行了。”
參觀車隊轟轟烈烈地走了。喬俊一正要走,溫三和湊上去問他知不知道鄭技術員被抽走的情況。喬俊一回答說,這事劉局長打電話同他商量過,當時他就同意了。
溫三和更是奇怪。他說:“這麼大的工程,沒個技術員怎麼行!”
“不是還有你嗎?”不等溫三和回答,喬俊一又說,“我是相信你的。你沒來我這兒當知青,我隻有變相培養你。鄭技術員一走,你的鍛煉機會就多了。”
溫三和說:“萬一水庫沒修好,出了事,我要坐牢不說,喬家寨還要跟著遭禍。”
“你放心,有我在,喬家寨這兒屁事也不會出。”喬俊一很有把握地說,“我說話是算數的。我已經同王勝說了,讓他先將金子荷的戶口轉到喬家寨,結婚的事,以後再說也不遲。”
工地上開始放炮了。喬家寨到處都是轟隆隆的巨大響聲。
離開大隊部後,溫三和有意選擇那條與安徽交界的山脊往回走。隨著最後的炮聲響過,喬家寨這邊鼎沸的人聲又顯露出來。
隔著一道小山,安徽這邊的情景完全不一樣,田裏地裏幾乎看不見有人在幹活,近處的一座小村前,秋兒同幾個常去工地上賣瓜子花生的年輕女子坐在陽光裏,嬉笑著用毛線織著花花綠綠的毛衣。同喬家寨這邊的女人相比,安徽女子的皮膚白得讓人不好意思多看。溫三和放慢了腳步,相距不到三十米,不用太努力就能從那些安徽女子的臉上一直看到脖子裏。同粉紅的臉龐不一樣,那些脖子全是用糯米粉搓成的,沒有哪個男人看了心裏會不癢癢的。溫三和正在想,宛玉的脖子也不如她們的白時,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張開兩手跑過來,撲進一個安徽女子懷裏。安徽女子趕忙放下手裏的毛線,撩開上衣,掏出一團潔白的乳房就要往那孩子嘴裏放。坐在一旁的秋兒故意伸出手來捂住那隻乳房,用完全不同於喬家寨這邊的語音和語調,嬌滴滴地說著不給那孩子吃。秋兒的話剛說完,別的安徽女子也逗開了,她們要那孩子回過頭來吃秋兒的奶。秋兒還沒結婚,看上去年紀隻有十八歲左右,她的抵抗卻一點也不認真,半推半就地讓那幾個安徽女子將自己的上衣解開,露出一對更白更挺的乳房,給那孩子吮吸。那孩子吸了幾口後,不知喊了一句什麼,回過頭來撲進自己母親的懷抱裏。惹得那些安徽女子抱在一起笑個不停。
溫三和心裏正在哆嗦,秋兒一扭頭看見了他。
跟著別的安徽女子也發現了。秋兒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想往屋裏躲時,卻被別的安徽女子抓牢了,不讓走。
安徽女子還衝著溫三和叫:“小溫!小溫!過來吧,有人喜歡你,想請你喝杯芝麻香茶。”
安徽女子的叫聲讓溫三和大驚失色,他往左邊一拐,躲進喬家寨這邊的山坳裏。
溫三和在山坳裏走了一陣,忽然聽見意蜂在後麵喊自己。他裝做沒聽見,繼續走自己的路。意蜂一會兒就追上來。他在溫三和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後笑著問,溫三和剛才是不是躲著看安徽女子了。
溫三和沒好氣地說:“看女人又不犯法。”
意蜂嬉皮笑臉地說:“怎麼不犯法?你去看上廁所和洗澡的女人試試?”
溫三和實在不想同意蜂多說話,可意蜂說的有些話他又不能不聽。意蜂告訴溫三和,安徽男人非常心疼自己的女人,每年隻讓女人做些割麥插秧等需要彎腰的事,別的時候都讓她們在家裏待著。因為這樣,安徽女子的腰更加軟,就像水蛇一樣,站在麵前迷死人,躺在懷裏纏死人。意蜂說得正來勁時,工地的廣播喇叭裏忽然播起了《阿佤人民唱新歌》。溫三和一愣後,丟下意蜂,獨自順著小路向指揮部跑去。
跑了一陣,迎麵碰上金子荷。
金子荷攔著溫三和想說什麼。
溫三和擺擺手,說是喬俊一都和他講了,他知道金子荷要回去辦戶口遷移手續。
金子荷搶著說:“我現在非常猶豫,不曉得該如何辦才好。”
溫三和說:“你和王勝是一對,應該走一樣的路。”
金子荷說:“我要是不和王勝做一對哩?”
溫三和聽見了,但他沒有回答,因為他已經跑遠了,沒有必要回答。
溫三和氣喘地回到工地指揮部時,廣播喇叭裏已經換了好幾首歌曲。他在門外站了片刻,讓自己定了定神,然後才推開廣播室的門。宛玉坐在一隻麥克風前麵,拿著一疊稿件正在預備播送工地新聞,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溫三和站在門口著急地問:“你還好吧?我聽見你播《阿佤人民唱新歌》了。”
宛玉回頭看了溫三和一眼後,又往靠門口的牆角看了一眼,然後說:“王書記愛聽這首歌,是他要我播放的。”
溫三和這時已經看到王勝坐在緊靠門口的牆角裏。王勝不動聲色地與溫三和對視一陣後,才從臉上擠出一些笑容。他與溫三和打了一聲招呼,隨後吩咐宛玉,從現在起開始做準備,明天牛攝影師肯定會來,誓師大會肯定不會再像前次那樣流產。從王勝說話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有意在宛玉麵前用“流產”這個詞。
溫三和不能容忍有人在宛玉麵前使用這種充滿暗示的詞語,他對王勝說:“你雖然當了書記,講話的水平提高了,語文水平卻還是那種鬼樣子。”
王勝沒有理睬溫三和,他走開時的樣子很大氣,相比之下,溫三和成了一個很小氣的人。
王勝一走,溫三和反而不知道如何同宛玉說了,愣了一陣,宛玉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顆水果糖,塞到溫三和手裏,並順勢將溫三和的手捏了一把。宛玉笑吟吟的樣子,讓溫三和覺得她和王勝越來越近了。他一生氣,就將金子荷已經回家去辦遷移手續的事說了出來。溫三和沒有細看宛玉神情的變化,隻顧說自己的。他幾乎是在警告宛玉,金子荷既然將戶口都遷到王勝家了,就一定會成為王勝的愛人。所以,王勝如果還纏著她,那隻能更加暴露王勝這個人的品質有問題。如果宛玉不提高警惕,搞不好就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