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玉好像一點也不怕,她說:“據我所知,王勝是不可能與金子荷結婚的。”
溫三和頓時急了。他說:“你不要上王勝的當,他和金子荷從小就訂了婚。我還要告訴你,王勝上初中就開始追班上女生,經常將一封信抄上幾份,塞進幾個女生的抽屜裏。”
宛玉總算不再笑了。她對溫三和說謝謝提醒時,聲音裏含有一種追悔。
溫三和正要繼續說下去,意蜂在門外叫了一聲:“事務長,這個月我的夥食費怎麼這樣多?”
宛玉除了當廣播員,還兼著指揮部的事務長,每個月的夥食賬,都是由她算出來,張榜貼在牆上。意蜂一口咬定,十二月二十日晚上指揮部加餐時,他沒有參加。那一陣他正帶著手下的人在出入喬家寨的山口設卡,不讓那些對喬家寨水庫工程心懷不滿的民工溜回家去。回來時,見吊鍋裏的萊吃得差不多了,他就在灶後呆著,隻吃了些白飯,連湯也沒喝一口。宛玉不肯聽意蜂所說的細節,她說,夥食上的事,是大家在一起規定的,不管是誰,隻要他動了筷子,就應該與大家一起平分當餐的菜金。
溫三和不想聽意蜂說這些,他朝宛玉看了一眼,剛走了不到十幾步,就聽到意蜂用更加氣憤的話,警告宛玉不要太瞧不起他,他是有可能當區委領導的,到那時,宛玉肯定也會有事需要他幫忙。
溫三和在主壩這邊轉一圈,見沒什麼事,便打算去副壩看看。剛剛爬上女兒尖,年知廣罵人的聲音就撲麵而來。
“我日你們鬆盤營所有人的娘!竟敢騙老子,將黃沙土當黏土往核心牆裏倒。你們以為核心牆是老婆屁眼前麵的那個窟窿,越漏水越讓你喜歡!核心牆是你們肚子裏的胃。核心牆一旦漏水,就等於胃穿孔,先爛你們的心肝五髒,再爛你們的卵子,最後爛得什麼也不剩!”
年知廣所罵的鬆盤營,是最不好管的一個營,先前分工時,讓鬆盤營負責修副壩,就是擔心萬一管不好,工程質量上出了什麼問題時,返起工來容易一些。年知廣臉色鐵青地要鬆盤營帶隊的幹部馬上組織人,將副壩核心牆裏的沙土清幹淨。如果有人不聽指揮,他就叫意蜂來抓人,先關幾天,然後再開批判會。年知廣這時的樣子很可怕,說出來的話,沒有人敢反駁,帶隊的幹部一揮手,那些民工隻好拿起工具,乖乖地將已經倒在核心牆上的黃沙土刨起來。
溫三和在一邊插不上嘴。年知廣也沒有要他說話的意思。
正看著,王勝也從主壩那邊過來了。
王勝一來便拿著廣播筒對民工們說,他們丟下家裏的農活,來支援喬家寨水庫建設,這種精神非常可貴,他代表區委表示感謝。王勝說了幾句自己經常在廣播裏說過的話後,扔下廣播筒,將年知廣叫到一邊,說起悄悄話來。工地上的聲音很嘈雜,除了廣播喇叭裏的歌聲以外,還有十幾支打硪隊吼出來的陣陣打硪聲。溫三和很想聽聽王勝和年知廣在說什麼,便沿著核心牆的邊緣走過去。
溫三和隻聽清年知廣說的一句話:“不到二十米,我就放心不下!”
溫三和剛一走近,就被王勝發現。
王勝使了一個眼色後,年知廣就不再說話了。
溫三和覺得非常沒趣,轉身又上了女兒尖。年知廣所說的二十米,顯然是指大壩的實際高度。重修之前的小水庫的壩高正是二十米。溫三和不明白,年知廣為何單獨將二十米作為放心和不放心的界線。站在女兒尖上往兩邊看去,主壩和副壩快修到半山腰了。溫三和忽然心生一陣感慨,他覺得人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夠一點點地將土挑到一起,堆成同山一樣偉岸的建築物。溫三和越想越激動,他從荷包裏找出筆來,就在手掌上,寫了一首題為《有種人很偉大》的詩。寫完之後,他又默默地朗誦了幾遍。每朗誦一次,溫三和就覺得自己終於寫了一首好詩。
溫三和心裏一激動,便不可避免地想到宛玉。他從女兒尖上下來,越過主壩上繁密的人群,徑直爬上山坡,敲開廣播室的門。溫三和將寫在手掌上的詩伸過去。宛玉看了一眼後,便用自己平時播音的語氣朗讀起來。
宛玉一邊讀,一邊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盯著溫三和。
溫三和心裏很得意。他明白,宛玉開始崇拜自己了。
果然,讀完《有種人很偉大》後,宛玉含情脈脈地對溫三和說,等到天黑後,民工們都收工了,自己再在廣播裏朗誦這首詩。
宛玉說:“這麼好的詩,必須在浪漫的黃昏時刻才能好好地欣賞。”
宛玉捏著溫三和的手有些放不下來,溫三和心裏很激動,分不清是自己在微微顫抖,還是宛玉在輕輕哆嗦。宛玉的嘴唇像是五月裏成熟的紅桃子,突然飽滿起來,每一道光澤都是水淋淋的。溫三和還是有些膽怯,他隻敢盯著宛玉的嘴唇看。對於那對簡直談不上與嘴唇有距離的眼睛,溫三和一直想正視過去,卻總也找不到足夠的勇氣。他知道宛玉的眼睛這時更加好看,他也知道宛玉的眼睛正在離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閃爍著。宛玉再次小聲將溫三和讚美了一句。溫三和心裏正處在高度緊張的時刻。宛玉的話裏可能有五六個優美的詞組,被他聽進去並記住了的隻有一個:浪漫。提起浪漫,溫三和就想起從倪老師那裏聽來的普希金的愛情詩。他的心狂跳起來,一種提醒開始在耳邊反複響起:女人反複說著浪漫時,她的內心肯定正在渴望著愛情。溫三和突然伸出那隻沒有被宛玉捏住,一直不知道該放在何處的手,繞過宛玉的身子的一側,輕輕地擱在她的後腰上。宛玉的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它微微張開著,細細的縫隙裏不時可以看見一道線一樣雪白的牙齒。溫三和沒有讓自己的動作停頓下來,他知道一旦出現停頓,自己就不會再有此時此刻的勇氣了。他用那隻放在宛玉的後腰上的手輕輕一摟,宛玉的胸脯就貼了過來,而且眼睛也陶醉得無力地合上了。這正是普希金在愛情詩裏反複描寫過的情景。溫三和沒有再遲緩,他略一低頭,就將自己的嘴唇與宛玉的嘴唇吻在一起。一陣極小的呻吟從宛玉的舌尖上彈出來,落在溫三和的心裏。宛玉的腰肢開始貼著溫三和的下身柔軟地扭動著,溫三和全身上下奇熱無比,隻有從宛玉舌尖上彈起來的那串呻吟是涼的,它落到哪兒,哪兒便快活得噝噝作響。溫三和忘情地吻著,一點也不去想宛玉是那不能碰的軍婚,是那不能嚐的毒藥“一六〇五”。溫三和本來可以做到什麼也不想,就這樣好好地擁抱著宛玉,深吻著宛玉。因為吻得太久,有些喘不過氣,他略微放鬆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換了一口氣,正要再吻過去,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溫三和貼著宛玉的臉說:“往後你不要再理王勝了!”
沒想到,說完這話後,溫三和就不能再吻宛玉了。他用了幾分力氣也沒用。
宛玉將兩隻手放在他的胸前,輕輕地推開他,並說:“好像有人來了!”
溫三和沒有再勉強。他依依不舍地離開廣播室時,心裏已經在盼著下一個相擁相吻的時刻。
天黑後,工地上隻剩下一些丈量土方的人。
溫三和獨自待在女兒尖上,年知廣叫了幾次,他都沒理。
晚霞即將消失的時候,宛玉的聲音終於在喬家寨上下回響起來。宛玉動了真情,那聲音讓深陷其中的溫三和,站在女兒尖上久久不願下山。
夜裏,王勝召集指揮部的人在一起開會時,年知廣還提起這首詩。年知廣說這首詩比溫三和先前發表的要好許多,他建議溫三和將這首詩抄得工整一些,不要給省裏的報紙了,直接寄給《人民日報》。溫三和聽了年知廣的話,他不管王勝在說些什麼,隻顧自己趴在桌子上麵反反複複地抄寫著。
這天夜裏,溫三和睡了一個好覺。睡到最熟的時候,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在這個記不起來的夢裏,不知是誰將他的身子弄得很痛。起床後,溫三和才發現自己的身子發生了變化:生殖器上完整的包皮,在夜裏不知如何被翻卷起來,露出一段紅彤彤的軟肉。不管什麼時候,隻要稍稍多碰幾下,就會發作。
因為這些,溫三和的行動變得遲緩起來,見到宛玉時,也得將臉扭到一旁。
這一天,指揮部的人特別忙,沒人注意到溫三和身上的變化。
早飯後,倪老師、學校打鍾的王老頭又和區直機關的幹部們一起趕來了。一起來的還有老白。溫三和心裏有過短暫的不理解:老白還是知青,怎麼就和幹部們混到一起了。
溫三和問了一句,老白卻避而不答。
叫王宣傳委的區委幹部插嘴說:“老白總算覺醒了,要是有人替他寫文章,過了年,說不定就比張鐵生還有名。我們得趕緊同他多說說話,為將來多準備一些幸福的回憶。”
溫三和聽不懂王宣傳委的話,隻覺得那話裏有股火辣辣的味道。也許是發現自己的話太嗆人了,王宣傳委將話題一換,扭頭同老白談起北京大學的事。王宣傳委說,據他所知,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北京大學差不多每年都要出幾個風雲人物。隻有這兩年不行,讓遼寧鐵嶺的知青張鐵生搶了風頭。王宣傳委還說,從明年開始就看老白的了,希望老白能為北京大學搶回這份榮譽。
王宣傳委的話,讓溫三和驚訝不已。
溫三和盯著老白問:“怎麼,你被推薦上北京大學了?”
不等老白說話,王宣傳委就說:“這有什麼好懷疑的,大學的門永遠向著有誌繼續革命的人敞開著。”
老白瞅了倪老師一眼。倪老師沒有理他,隻顧著將自己的頭昂起來。老白的眼皮一垂,就像換了一個人,臉色隨之變得灰白。溫三和以為倪老師和老白之間產生矛盾了。這種事在從武漢來的知青和從武漢下來工作的各種人當中,是很常見的。在溫三和的印象中,這些離開城市的武漢人,脾氣特別火爆,哪怕笑嘻嘻地在一起玩,說起話來也像吵架。
溫三和非常高興能在這個時候見到倪老師。他繞過老白,撥開人群以後,將自己寫的《有種人很偉大》遞到倪老師手上。倪老師還沒拿穩,就被一旁站著的意蜂劈手奪了過去。意蜂將那首詩看了幾眼後,心有不甘地還給倪老師。
倪老師在看詩稿,溫三和在看倪老師。
溫三和發現倪老師有些氣神不定,眼睛雖然在詩稿上,目光卻聚在眼角,不停地向四周窺視。溫三和正想倪老師怎麼變成這種樣子了,倪老師將詩稿放了下來。
倪老師說:“你現在是社會青年了,用不著什麼事都向別人請教,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主見。”
溫三和不理解倪老師的意思,他說:“別看工地上人很多,讓我服氣的還隻有你。”
老白伸過頭來想看看溫三和寫的詩,溫三和將身子一挪,擋住老白的視線。“倪老師還沒有提意見哩,你不能看。”
老白一聲不吭地將頭縮回去後,不知所雲地小聲說了一句:“你們的友誼真可貴。”
意蜂聽見了,馬上質問老白:“這話是你說的嗎?”
這時,王宣傳委抬起手臂,指著機耕路上的一群人,要大家看看是不是牛攝影師來了。幾個人用心看了看,來的人全是區直機關的。王宣傳委一點也不掃興,硬是將話題轉移到牛攝影師身上。他說自己剛剛在縣裏看過牛攝影師拍的樟河水庫建設的電影新聞,雖然很多鏡頭都是後來補拍的,可一到電影上就和當初修水庫時一模一樣。接下來王宣傳委便一個個鏡頭地講,電影新聞中哪些鏡頭是假的。
溫三和見過牛攝影師補拍鏡頭的情景,他對此沒有興趣。趁著別人都在聽王宣傳委說話,溫三和要倪老師將《有種人很偉大》帶回區裏,替自己寄給《人民日報》。如果不方便,就請倪老師將詩稿交給他母親。溫三和還特地提醒說,無論如何,這詩稿不能落到父親手裏,他不相信父親,因為父親反對自己寫詩,搞不好就會將詩稿扣下來。
倪老師收下詩稿時,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隻要我還有這樣的自由,我會替你做好這件事。”
上午十點,牛攝影師如期而至。
看著牛攝影師真的扛來了攝影機,密密麻麻地站在工地上的民工們,臉上全都冒出燦爛的紅光。王勝坐在主席台上一聲號令,工地上就響起《東方紅》的壯麗歌聲。大家邊唱邊注視著牛攝影師手裏的攝影機,牛攝影師人到哪裏,大家目光就移向哪裏。唱到第三段時,溫三和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縣公安局的李胖子出現在王勝身邊,縣中隊的馬指導員則坐在喬俊一身邊。
溫三和一奇怪,就停下來不再歌唱了。
溫三和扭頭小聲對倪老師說:“這兩個喜歡逮捕人的人為什麼也來了?”
倪老師臉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卻在底下用手指輕輕將溫三和捅了一下,並小聲說:“不要看我,看主席台,我有話對你說。”
意蜂在旁邊低聲吼道:“唱《東方紅》時不許說話。”
說著話,意蜂就站到溫三和與倪老師之間。倪老師不再做聲了。溫三和轉過身來,想再擠到意蜂和倪老師之間,試了幾次沒用。意蜂像鐵釘一樣釘在那裏。
這時,《東方紅》已經唱完了。
王勝再次將嘴巴對準主席台上的麥克風,石破天驚地宣布:“誓師大會現在開始,請革命群眾將現行反革命分子倪大海揪上台來!”
溫三和像是沒聽明白。沒等他發愣,意蜂就在身邊帶頭發出一聲怒吼,十幾個一直待在倪老師身邊的男人和女人,也跟著一齊吼了起來。
倪老師隻叫了半句:“我不是——”就被他們勒住喉嚨,架著胳膊,飛一樣穿過人群,推到主席台上。
意蜂站在倪老師的身後,兩邊是兩個背著美三〇步槍的民兵。按照王勝的指揮,他們揪著倪老師的頭發朝台下的民工們亮過相後,正要進行下一項程序,台下的民工大聲叫起來,說是沒看清楚,讓意蜂再將倪老師亮亮相。倪老師又一次被亮過相後,離主席台更遠地方的民工又叫起來。王勝很高興,他要意蜂帶上小分隊的民兵,押著倪老師繞場一周,讓大家看個仔細。再回到台上時,倪老師的臉色雖然變得非常難看,卻還是固執地將頭高高昂起。剛剛安靜下來的民工們重新叫嚷起來。意蜂上前用力按了幾次也沒用,倪老師的脖子像是彈簧做的,隻要意蜂一鬆手,他就將頭昂起來。民工們開始生氣了,他們抓起地上的土塊石頭朝倪老師扔去,嘴裏嚷著,讓倪老師上工地來,每天完成一百擔土的任務,看他還有沒有力氣,將人頸伸得比鵝頸還長。
王勝對著麥克風叫了好久也沒用,坐在一旁的喬俊一欠了欠身子,衝著王勝說了句什麼後,王勝連忙宣布下一項程序。
隨後,學校打鍾的王老頭神色不安地從台後走出來。王老頭站在麥克風後麵,一邊咳嗽,一邊控訴倪老師如何反對修建喬家寨水庫,不僅四處散布關於喬家寨水庫的謠言,更為可惡的是,他還親自動手破壞了設在學校的水準點,妄圖使喬家寨水庫建設失去科學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