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徽有鬼(2 / 3)

女人盯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一個女人突然叫起來:“女將們,上去將小溫的褲子脫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在我們麵前人五人六的。”

事情的變化就是這樣沒有規律。一個女人的喊聲剛落,十幾個女人就扔了肩上的擔子,張牙舞爪地撲向溫三和。溫三和剛說了聲:“你們敢!”手腳就被按在地上了。更為可怕的是,她們真的將手伸向溫三和腰間。四周圍觀的人隨著她們的進程,不斷地起哄。無論溫三和如何拚命地掙紮,褲帶還是被她們熟練地解開了。圍觀的人更興奮了,一個接一個地大聲催促著,說那些女人太沒用了,同男人一起睡了那麼長的時間,脫起褲子來還是這樣笨手笨腳。女人們手上忙碌著,嘴裏一邊嬉笑一邊回應,這要怪男人們一向性急,一說上床,就先將自己的褲子脫了,弄得她們一直不知道男人的褲子應該怎麼脫。溫三和聽不見這些打情罵俏的話,他將兩腿夾得再緊也沒用,女人將它們掰開後,大笑著往褲襠裏塞了幾把黃沙土,並說這是替溫三和胯間的那個核心牆做護坡。

黃沙土塞夠了,女人才動手脫溫三和的褲子。

溫三和感到下身越來越冷。

當溫三和確信自己的褲子正在被剝離自己的身子時,他再也無法控製地絕望地喊了一聲。

“救命——”

就在這時,金子荷出現了。

金子荷從人隙裏擠到那堆女人身後時,突然遇上溫三和的眼睛。金子荷一點也不驚慌,她鎮靜地看了看那被脫光的下身,然後抓著一個女人後領使勁將其扯起來。一連扯開幾個,剩下的女人覺得鬧夠了,湊在一起大笑一陣,然後轉身跑開了,將躺在地上的溫三和完全暴露在眾人麵前。溫三和翻身爬起來,還沒站穩就開始逃跑。被塞進去的黃沙土不斷地從褲腿裏灑出來。

金子荷在身後一連叫了幾聲,問他倪老師到底怎麼了,溫三和竟然沒有聽進去。

溫三和沒有回指揮部。他一口氣跑過邊界上的山脊,在安徽那邊尋了一處無人的山坳,獨自待著。

安徽這邊的太陽與山坳融合得特別好,荒草中深藏著一種別處沒有的香氣。他還看到了隻留存在童年記憶中的一片接一片的野菊花。

很久之後,從頭頂的山頭上傳來金子荷的呼喚聲。

溫三和將自己的身子藏在荒草深處,不讓金子荷看見。

金子荷從山頂上下來後,也發現安徽這邊的美妙。她坐在不遠處的荒草中,一個人小聲地不斷說著什麼。隨風飄過來的音節裏,斷斷續續地出現對倪老師的稱呼。說到最後,金子荷竟然放聲大哭起來。溫三和從未見過這樣的哭泣,透過荒草的尖梢,可以看見金子荷一次次地用自己的手拚命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溫三和放下自己心中的羞辱,試著從金子荷的角度幫金子荷想這樣悲痛的原因。他很快就得出結論,倪老師的被捕隻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金子荷剛將自己的戶口遷移到王勝家,就發現王勝正在帶著宛玉到處遊玩。甚至還有可能的是,王勝已經將梅花手表給了宛玉,而金子荷也及時知道了這件事。

不管金子荷如何哭泣,溫三和都不敢露麵。

最終讓金子荷停止哭泣的人是秋兒。

秋兒先在山坡上叫了幾聲。剛開始叫的時候,溫三和還以為秋兒在叫自己的夥伴,或者是在喚自己家的牛羊。金子荷大概也沒聽懂,她蹲在不遠的地方絲毫沒有反應。

秋兒很耐心地叫著。

他們終於聽出來,秋兒叫的是:“湖北大姐,你哭得太傷心了,會傷身子的!”

等到金子荷回應了,秋兒才問要不要她幫忙做點什麼。回絕過秋兒,金子荷不再哭了。她蹲在荒草叢中撒了一泡尿,又將自己的頭發用手指梳理整齊了,再隨手掐了一支野菊花插在頭上。離開荒草叢時,單從金子荷身上已經看不出她剛剛有過悲傷欲絕的經曆。

金子荷剛走,秋兒就順著山坡下來了。

不知為何,溫三和一點也不怕秋兒,眼看著秋兒步步走近自己,他心裏特別坦然,甚至還想好了與秋兒碰麵後可以說的第一句話。

安徽這邊地上的東西什麼都比湖北好,就是大寨田沒有湖北好。

安徽這邊地上的東西什麼都比湖北多,就是大寨田沒有湖北多。

溫三和打算對秋兒說的話,其實是年知廣說的。那一次年知廣站在即將消失的女兒尖上,獨自感慨時,被正巧走到他身後的溫三和聽見了。溫三和不認為自己是鸚鵡學舌,因為這些看法他已經有了,隻是沒有像年知廣那樣提煉為高度概括的群眾語言。

秋兒剛往山坡下麵走時,腳步很快,人輕得成了一朵雲,兩隻手臂一張,很陡的石岸土坎便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身後,一點也看不出腳上的扭傷還沒痊愈。走完山坡,來到平緩的山坳後,秋兒突然變得像那些剛剛下鄉的知青,不會走山路,隻要路窄一點,陡一點,彎轉得多一點,腳下就亂了套。秋兒亂紛紛地邁著腳步,好不容易走到金子荷剛剛待過的地方,就不再往前走了。

秋兒局促不安地站著,眼皮垂得很低,像是對自己說:“都下午兩點了,不吃飯怎麼受得了。要不就吃點瓜子吧,瓜子也能頂飯用,過年時為什麼沒有胃口吃別的,就是因為瓜子吃多了。”

秋兒臉色緋紅。說完這些話後,她放下手裏的籃子,飛快轉身消失在山的那邊。

秋兒這樣說話的目的太明白了:她要溫三和將自己的瓜子當中午飯吃。溫三和意識到秋兒不但清楚知道發生在大壩上的事,而且真在心裏喜歡上自己了。經過再三猶豫,溫三和還是站起來,走到那隻籃子跟前。籃子裏除了瓜子外,還有一方不算新也不算舊,可能已經用了一兩個月的手帕。溫三和毫不猶豫地嗑起瓜子。秋兒的瓜子越來越好吃。特別是瓜子殼表麵的那層薄薄的鹽,看上去,樣子像年年冬天的初雪。舔一下,感覺像最冷時落在小河邊的霜花。聞起來,差不多就是皮膚很好的女人臉上又搽了一層雪花膏。區委幹部的家屬曾經有一種共識,同樣是瓜子,湖北這邊女人炒出的,哪怕是放了味精,也不如安徽那邊女人隨手炒出來的好吃。溫三和一邊嗑瓜子,一邊盯著田畈那邊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溫三和決定就這樣待在原地,看看宛玉是不是真的和王勝一道來安徽這邊玩。也不知過了多久,溫三和低頭看看籃子裏還有多少瓜子時,忽然想起電影《地雷戰》中那個挎著籃子去偷地雷的鬼子渡邊,他將秋兒的手帕往頭上一搭,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溫三和將籃子裏的瓜子嗑完時,山坳裏已經沒有陽光了。山裏的冬天就是這樣,太陽一消失,地上的冷氣便成倍地往上翻。那條完全被凍結了的小溪上,一群群美麗的冰淩,透著利箭一樣刺骨的寒冷。溫三和沒有往身後的山上看,他怕真的看見了秋兒,自己就沒勇氣將憋得太久的一泡尿撒出來。不過他沒有往起站,隻是蹲在地上像女人那樣做了解決。那泡尿很大很衝,近處地上的瓜子殼兒都飄了起來。

宛玉和王勝出現在田畈那邊的大路上時,溫三和已經撒過第二泡尿。

宛玉和王勝抒情的樣子隻在大路上停留了幾分鍾,隨後就離開大路,上了一道田埂,朝著溫三和所在的山坳走過來。田畈裏,有水的地方結著厚厚的冰。田埂上沒有水,那些表麵上的潮泥在寒冬裏形成一叢叢林立的冰碴。王勝走在前麵,宛玉跟在後麵,兩個人都不做聲,隻有堅硬的冰碴在他們的腳下陣陣作響。在不認識的人看來,這副樣子就像是上麵派下來的工作組。

眉飛色舞的宛玉,跳離田埂後,幾乎偎在王勝的懷裏。王勝沒有伸手去抱她,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一會兒在往四周打量,一會兒又在盯著一片比荒草更隱蔽的鬆樹林。王勝像是終於判斷清楚了,他笑嘻嘻地朝宛玉做了一個手勢。不等宛玉有回應,拉上她便往那片鬆樹林裏鑽。

溫三和再也看不見宛玉的模樣了,隻聽見她在樹林深處不時小聲地說著:“不!不要這樣!先不要這樣!我身上不幹淨!”望著那些晃個不停的樹梢,溫三和再也控製不住了。他用力將秋兒的籃子拋向那片樹林,同時大叫一聲:“抓流氓!”

從樹林裏跑出來時,宛玉的背上粘著幾根金黃色的鬆針。王勝跟在她的身後,神情已經非常慌亂,嘴裏卻還很硬,他要宛玉不要怕,因為他們是正當談戀愛。宛玉的樣子比王勝鎮靜,她要王勝別逞英雄,這兒不歸湖北管,是安徽的地盤。宛玉和王勝一前一後地走後,溫三和忍不住到他們待過的矮樹林裏看了看。才一會兒,地上的荒草就被兩個人的身子壓得平展展的。溫三和惱怒地上前狠狠地踢著那些被壓倒的荒草。正踢著,眼前出現一團疊成長方形的衛生紙,紙的正中有一塊圓圓的血痕。當他意識到這是宛玉剛剛扔下的,一股熱血騰地從腳跟衝上頭頂。溫三和知道,女人來月經時是不能與男人性交的。一想到王勝的陰謀沒有得逞,溫三和心裏多少好受了一些。他久久地望著草叢裏的那點紅,在心裏想象著它是如何從宛玉身上最隱秘,也是最容易讓人產生渴望的地方流淌出來。溫三和已經將王勝忘得一幹二淨,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不計任何代價也要得到宛玉的念頭。

溫三和在山坳裏待了很久,當他走回指揮部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進門就聽見意蜂在那裏得意地說,今天晚上的飯不記大家的賬,算他請客。大家都沒做聲,依然是意蜂自己說,王勝剛才正式通知他,他現在是區委委員、工地的副指揮長了。屋裏突然安靜下來。好半天才有人帶頭說了一句恭喜的話。

溫三和本想借題發揮,追究意蜂,要他在年知廣不在的情況下,馬上將大壩核心牆裏的黃沙土全部翻出來,換上真正的黏土。可他太討厭意蜂了,同時他還以為年知廣不管去了哪兒,晚上總是要回來過夜的。所以,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對意蜂說,鑽進自己睡覺的房間,仔細地將這一天發生在工地上的事全都記在工程日誌裏。

指揮部的其他人還在不太熱烈地說著祝賀意蜂的話,有幾個人還鬧著要意蜂買酒,說是沒有酒算不得請客。

工程日誌比寫詩容易多了,溫三和寫起來並不順利。問題出在描寫有關人員不服從技術人員的監督,對技術人員進行侮辱報複的情節上,他清楚記得那些女人是如何圍上來脫掉自己的褲子,可是一旦要落筆對它進行描述,溫三和就不知從何寫起。想了好久,當他開始如實地記錄這事的經過時,獨自趴在桌子上笑了好幾回。從小到大,溫三和雖然一直長在區委院子裏,四周男女農民幹活時調情的樣子,他還是經常見到。被女人按在田邊地頭脫過褲子的男人簡直太多了。每發生一次這樣的事,當地的人就要快活好幾天,幹活也特別來勁。一篇隻要一百字的工程日誌,轉眼間就被他寫成七八百字。

溫三和越寫越帶勁,冷不防身後有人捂著嘴撲哧一聲笑起來。回頭一看,正是宛玉。宛玉已伸著脖子偷偷地將他寫的文字全看了。

宛玉說:“你將工程日誌寫成《紅樓夢》了。”

溫三和說:“我沒看過《紅樓夢》,我不曉得《紅樓夢》是怎麼寫的。”

宛玉說:“你和別人不一樣。我覺得你特別適合看它。”

溫三和說:“是不是我比別人好蒙蔽些?”

宛玉不說這些了,她輕輕一笑說:“你猜猜,要是當時我也在工地,會不會上去幫她們?”

溫三和被宛玉的話吸引住了,正想認真思索一下。宛玉要他陪自己一起下山,到大隊部旁邊的供銷社裏幫意蜂買兩斤酒。溫三和不想去,正要開口拒絕,又覺得這是個機會,可以順便摸摸底,了解她與王勝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

比起天剛黑時,外麵的氣溫又低了許多。殘留在水庫庫底的那些淺水,躲過白天的太陽後,又在結成大塊大塊的冰。從庫底冒出來的風,帶著冰碴尖銳地通過人的臉,一點點地刺進心裏。剛走出一裏路,埋骷髏的山坳裏就傳來隱隱的哭聲。宛玉像是怕,將自己的手塞進溫三和的手裏,讓他緊緊地牽著。剛剛過去的這個下午,在安徽那邊親眼見到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溫三和心裏不好受,卻也沒有將宛玉的手扔掉。寒風從安徽那邊吹過來,將山坳裏的哭聲刮得時長時短時高時低。溫三和也怕那種哭到最後,因為無力而發出的讓人心悸的顫音。他覺得這已經不像是人在哭了。

“你信不信鬼?”

“我是不相信有鬼,可心裏總是怕鬼!”

“女人陰氣重,膽量小。”

“所以大家都說,女人看到鬼的機會比男人多。”

說著話,宛玉衝著黑暗的天空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咳到最後,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手從溫三和的手裏抽回去,按在胸口上。溫三和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在宛玉的背上拍了幾下。宛玉腰一軟,將一隻肩頭倒進溫三和的懷裏。溫三和雖然有一肚子的氣,可他還是很想得到宛玉的溫存。宛玉的臉很涼,同第一次親吻時的情形比較起來,嘴唇也不算燙。不過宛玉的話卻很撩人,她不時用舌頭舔著溫三和的耳朵,反複地說著一句話。

“你太小了,隻要再大一歲,我一定會送你一件最寶貴的禮物,讓你下輩子也忘不了我。”

聽到這話,溫三和突然清醒了很多。

“讀初中時,王勝一直與我同桌。他也是總說我小。”

“我說的是真話,你真是太小了點。”

“你不曉得,王勝能做的,我全都能做。”

“你將王勝做榜樣了?”

“王勝算什麼東西,他隻能蒙蔽你,讓你以為他是個了不起的寶貝。說出來你不相信,王勝讀初中時實在太壞了。給我們教音樂的江老師,是個在軍墾農場裏鍛煉了一年,才分配工作的女大學生。她在這兒隻待了半年就調走了。江老師是個近視眼。每次,她站在黑板前麵教我們唱歌時,王勝就在桌子下麵用手拚命地揉自己的褲襠。有一回,他還將褲扣解開,掏出自己的那個東西,用鋼筆在上麵畫了一副眼鏡,還逼著問我,像不像江老師。”

溫三和說這話時,心裏懷著豁出去的念頭。他以為宛玉聽了一定會很憤怒。

從宛玉嘴裏呼出來的熱氣比先前粗了一些,也急了一些。

“難怪你說王勝能做的,你也能做。那天開大會逮捕倪老師時,你坐在台角上,身子裏突然那麼激動,原來是跟王勝學的?”

“你不要這樣譬喻。王勝是在耍流氓,我是為了愛情。王勝曾經說過多次,他一定要和江老師搞皮絆,一定要讓江老師的肚子鼓得大大的,拖在地上像頭老母豬。王勝還專門寫了一篇日記,說江老師像狐狸,屁股窄窄的,不會生兒子,隻會陪男人睡覺。還說江老師的乳房太硬太高,這樣的女人克夫,隻能和她搞皮絆,不能娶來做老婆。王勝在日記裏最後寫道,他不會第一個上去搞江老師,因為江老師的子宮還是空的,第一個上去的人,會被她吸空精血,非要吃上十斤肥肉才能補回來。有天中午,王勝在課桌上躺著睡午覺,江老師來教室裏檢查,路過王勝的身邊時,王勝裝出翻身的樣子,伸出手在江老師的屁股上摸了一把。那時,我們都不曉得江老師已經結婚了。等到江老師顯出懷孕的樣子,王勝又不斷地在我麵前說,江老師懷的孩子是他下的種。那時候,年知廣剛從部隊轉業回來,他送給我一副用軍用卡車車胎皮做的彈弓。我隻玩了一天,就被王勝連偷帶搶,從我的書包裏將彈弓拿走了。一到夜裏,他就躲得遠遠的,用我的彈弓對著江老師的窗戶發射。一開始我也不曉得。後來他用彈弓射中了江老師的肚子,差一點讓江老師動了胎氣。江老師拿著幾顆圓圓的石子,到貧下中農駐校代表那裏告狀。學校裏追查起來,才曉得王勝用我的彈弓幹了這麼多壞事。幸虧王勝賴著不肯將彈弓還給我,要是他將彈弓還給了我,我就成了他的替罪羊。學校老師將彈弓沒收後,王勝怕我要他還彈弓,竟然恬不知恥地說,是我的彈弓害了他。他本來已想好頭一天就將彈弓帶給我,因為那天我沒有將自己寫的學習心得給他抄,讓他多花了很多時間,才將還彈弓的事忘了。王勝就是這樣被學校開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