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是貧下中農的子弟,學校是不敢開除他的。”
“我曉得。貧下中農駐校代表找他談話,要他自己主動退學,回到廣闊天地裏去自我鍛煉。不過這事的性質是開除。”
“你說的這些事,王勝都告訴我了。”
“既然都曉得了,你怎麼一點也不恨王勝。”
“假如這些事,王勝先前沒有告訴我,我肯定會不再理睬他。他既然都對我說了,就說明他曉得以前的事做錯了。我再恨他就沒有理由了。”“你是不是連嫁給王勝的想法都有了?”
“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今後不管嫁不嫁人,我都會找機會陪你。”
“我不相信!你是軍婚!就算鐵了心,你也不可能與王勝走到底!”
宛玉突然不做聲了。溫三和接連追問幾句,她都沒有回答。
問到最後,宛玉有些故作輕鬆地將話岔開。她說:“先前有句話我們還沒說完。你還沒有猜出來,我要是在工地上,會不會跟著別人一道脫你的褲子?”
溫三和不想猜這個,他說:“我猜不出來。”
宛玉輕輕一笑說:“你當然猜不出來。因為我也不曉得自己那時會不會跟著她們發瘋。”
溫三和心裏很不好受,不過他還是跟著笑了笑:“我喜歡你像《紅樓夢》裏的那些女人。”
宛玉說:“我還以為你隻喜歡《普希金愛情詩選》裏的那些女人哩!”
溫三和奇怪起來,轉眼間他又明白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在王勝那裏揭發倪老師毒害我?”
宛玉誇了一句諸如聰明之類的話,她說:“這一次王勝可是保了你的。有人要你將倪老師送的書交出來。王勝沒有答應,還說書放在你那裏,隻有你一個人看。你一交出來,看的人反而更多。”
溫三和說:“王勝是不想讓你看這種書,他怕你看了這些書後,更容易發現他做人做事都很卑鄙!”
宛玉還想替王勝解釋時,喬家寨大隊部到了。
一縷燈光迎麵照射過來。不知是誰提著一盞馬燈,照著亮,讓喬會計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將一幅大標語貼在大隊部外麵的牆上。走近了些,才發現提馬燈的人是喬俊一。喬俊一很驕傲地告訴溫三和他們,明天一早,有位從北京來的高級幹部要來喬家寨參觀。趁著喬俊一高興,溫三和將水庫大壩核心牆出了質量問題的詳情說了一遍。
喬俊一不相信,反而問溫三和是不是看錯了。
溫三和聽出這話有弦外之音。“你最好去看看。核心牆開始回填後,你還沒有去看過哩!”
喬俊一說:“我最相信群眾,群眾一旦動員起來,我去了反而是束縛,影響他們放開手腳大幹巧幹。”
溫三和說:“喬書記,我說的話你可以不信,但是鄭技術員總算是個技術權威吧。當初他帶著我到處尋找黏土時,曾經專門指著那些黃沙土,提醒過我,說是這種土絕對不能做核心牆。否則,雨季一到,洪水一來,這種土做的核心牆除了漏水,沒有第二種選擇。”
喬俊一有些不耐煩了,他說:“這些話你不要同我講,去同你們的劉局長講吧!”
溫三和也不客氣,進屋後,拿起電話就讓總機接通縣水電局。水電局那邊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在那邊喂喂地叫個不停,溫三和一樣地叫了好幾聲,她卻聽不見。叫了半天,總算彼此都能聽見了,女人卻不想上劉局長家去叫人。溫三和著急地解釋說,喬家寨水庫核心牆出了工程質量問題,必須馬上向劉局長彙報。女人去去就回來了,她在電話裏告訴溫三和,劉局長正忙著別的事,不能親自接電話。劉局長要女人傳話說,溫三和還年輕,遇到問題時,多聽年知廣的意見,千萬不要和地方領導對著幹。女人在那邊早就放下電話,溫三和還拿著話筒站著發愣。
宛玉從供銷社買好酒後,一直站在門口與喬俊一說話。見溫三和打完電話了,喬俊一便問劉局長的意見,溫三和還沒說完,喬俊一就嗅到空氣中有不尋常的酒味。
聽宛玉說過他們下山買酒的理由後,喬俊一叫了起來:“這個意蜂,升官請客,也不同我打一聲招呼。若是茅台酒,我不一定去,鐵菱角酒就不一樣了,他不請,我也要去。”
喬俊一背上他的自動步槍,又讓喬會計裝了一碗豆腐渣讓溫三和拿著。
喬俊一說:“我不能白喝意蜂的酒,我也給他帶點禮物去。”
溫三和說:“這麼好的豆腐渣,最好拿去填填核心牆。”
喬俊一沒有計較溫三和的搶白,他將前次與溫三和他們一起吃飯時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喝鐵菱角酒,必須用豆腐渣做菜才會回味無窮。”
喬俊一在頭裏走了幾步後,喬會計悄悄地拉住溫三和,將一團足有二兩重的豬油塞進他的手裏,並交代說,等豆腐渣煮好後,趁喬俊一不注意時全部放進去。
喬會計說:“沒有豬油起變味的作用,再好的豆腐渣也沒法進口。”
溫三和說:“難怪喬書記喜歡吃你煮的豆腐渣。這麼多豬油往吊鍋裏一放,就是鋸木屑也能變成山珍海味。”
溫三和順著機耕路小跑著趕上喬俊一和宛玉。喬俊一正在同宛玉說著話,要她將瓶子裏的鐵菱角酒讓自己喝幾口解解饞。宛玉擔心意蜂到時候不認賬,說她沒有買兩斤酒。喬俊一拍著自動步槍的槍托說,意蜂在他麵前是不敢不講理的。喬俊一拿過酒瓶,隻喝了兩口,瓶子裏的酒就少了差不多二兩。喝了幾口酒,喬俊一的舌頭明顯不聽管束了。一開始他還知道說,因為忙著明天向從北京來的高級幹部彙報的事,晚飯都沒有顧得上吃。慢慢地就開始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亂說起來。一會兒說宛玉很像人民大會堂的女服務員,一會兒又說宛玉整個一副美蔣女特務相。宛玉明白喬俊一是因為空腹喝急酒,心裏難受,不僅不計較,還陪著他亂說。溫三和還在想著劉局長說的那些話,沒有太在意喬俊一與宛玉的說笑。
三個人走得好好的,走前頭裏的喬俊一忽然站住了,還緊張地將自動步槍平端在手裏。溫三和問出什麼事了,喬俊一小聲說,他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溫三和豎起耳朵聽了一陣。除了風在四周刮得呼呼響,什麼動靜也沒發現。宛玉也沒聽到什麼值得讓喬俊一提高警惕的聲音。喬俊一大概也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東西,隻好收起自動步槍。又走了一陣,機耕路眼看就要繞到邊界上,喬俊一又一次神經兮兮地站在原地不走了。這一次他反應得更加猛烈,自動步槍剛一端平,就將子彈嘩嘩啦啦地推上了膛。因為緊張,溫三和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三個人鬧了好大的花樣,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發現。這一次喬俊一不再收槍,他平端自動步槍,一口氣走到大壩附近的山坳。遠處隱隱地傳來一個人的喊聲。細聽一陣,覺得那聲音很像是意蜂站在指揮部門口,叫著宛玉和溫三和的名字,讓他們快點回屋吃飯。溫三和正要答應,喬俊一回頭一槍托砸在他的肚子上,他一口氣沒接上,差點沒被自己憋死。沒等溫三和緩過氣來,喬俊一便嚴厲地責怪溫三和從小就不聽人教,天色這樣暗,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千真萬確地聽到熟人叫,也要小心謹慎地回答。
“這一帶與安徽交界,情況非常複雜,安徽那邊的人一直在信鬼。鬼這種東西是越信越有,隻要安徽那邊有鬼,湖北這邊就免不了會受到它的侵犯。”
經喬俊一如此一說,再聽時,那種似是意蜂的叫聲果然不見了。溫三和跟著喬俊一正要走,後麵的衣襟被宛玉扯了一下。因為緊張,他幾乎大聲驚叫起來。宛玉比溫三和更緊張,她搶先一步跳過溫三和,換過位置,讓溫三和走在最後麵。溫三和在新位置上還沒有站穩,喬俊一突然低聲叫了起來。
“好個惡鬼,你總算來了!”
喬俊一的聲音還沒消失,一串陰森的號啕就從黑洞洞的天空中飄飄忽忽地落下來。雖然那聲音與先前下山時聽到的明顯不一樣,溫三和還是強撐著想將它當成一樣。喬俊一對溫三和的說法簡直不屑一聽,他不相信喬大英有這麼大的膽量,喬俊一非常清楚,就是有人將狗膽借給喬大英,喬大英也不會拿著它去包天。
“喬大英一家在我麵前連說話都不敢說,還敢黑夜裏出來學鬼來嚇唬我!”
“喬書記說得對,這不是剛才我們聽到的哭聲!”
宛玉說著話時幾乎哭起來了。
喬俊一要宛玉別怕,自己有辦法對付從安徽那邊過來搗蛋的惡鬼。說著話,他就要宛玉先將褲子解開,將裏麵的衛生帶脫給他,他要用宛玉的衛生帶救急。宛玉雖然嚇得不成樣子了,卻仍然不肯當著男人的麵,在野地裏脫自己的褲子。
宛玉支吾地說:“我沒有來月經,衛生帶不在身上。”
喬俊一不幹不淨地罵起來:“城裏的女人都得下來當農民,你有什麼好嬌氣的。告訴你,我長著狗鼻子,聞得見你身上的血腥味。”
從山坳裏傳來的號啕聲,繼續在四周時高時低地飄蕩著。附近村裏的狗們,發瘋地吠叫起來。喬俊一急了,他警告宛玉,如果她自己不肯脫,他就要親自動手了。喬俊一壓低聲音吼道,女人的身子總要給男人用的,這時候被別人看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從他當了大隊書記,喬家寨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鬧鬼了。所以他得上去看看。喬俊一說,鬼是很狡猾的,會將指頭塞在槍眼裏,讓子彈憋在裏麵出不來,搞不好就會炸了槍膛。所以他得用女人的衛生帶搭在槍杆上,這樣才能避邪。喬俊一說了這番話後,宛玉終於開始動手脫自己的褲子了。一直想將宛玉的身子看個清楚的溫三和,已經沒了那份心思。他死死盯著前麵的山坳,半截白花花的身子在眼角的餘光裏閃了又閃,也沒能誘使他回一下頭。喬俊一得到宛玉的衛生帶後,繼續在頭裏帶著溫三和與宛玉向山坳摸去。
號啕聲越來越清楚了。隱約之中,有隻怪影正在那新壘的三座墳墓附近搖晃著。溫三和忘了喬俊一不要亮手電筒的囑咐,情不自禁地將手電筒照射過去,眼際裏隻有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喬俊一邊生氣地罵人,一邊舉起自動步槍,衝著安徽那邊開了一槍。槍一響,那種古怪的號啕聲就消失了。喬俊一讓溫三和帶著宛玉站在原地別動,獨自走近那座新壘起來的墳墓。溫三和正在想喬俊一要幹什麼時,隻見他忽然舉起自動步槍,衝著新墳連開了三槍。三聲槍響之後,喬俊一還小聲說了些什麼。溫三和想走近一些聽聽清楚,宛玉在身後將他緊緊拉住,一步也不讓他走遠。
喬俊一剛說完要說的話,意蜂就帶著小分隊的民兵衝過來。問起事情的起因,喬俊一竟不說真相,隨口編了一個故事,說是發現有兩個不怕冷的男女躲在這裏搞皮絆,便開槍嚇他們一下。意蜂以為喬俊一說的是真話,就開玩笑說,那個男人一定嚇得不輕,那根東西從此隻能屙尿做不了別的用。
到了指揮部,專程來喝酒的喬俊一,變得滿肚子不高興。溫三和見狀,隻將豆腐渣放進吊鍋裏,留下喬會計偷偷給的那份豬油,準備以後拌飯吃。喬俊一不帶頭,指揮部的人也沒心思太鬧。等到大家悶悶地將兩斤鐵菱角酒喝下去後,喬俊一才回過神來,說鐵菱角酒一向很有勁,今天卻溫和得像個一點騷勁也沒有的女人。不待別人接話,他就轉過話題問年知廣去了哪兒,這麼晚了還不回來。指揮部的人都說,年知廣去各個營部視察去了,今晚可能不會回來。喬俊一將大家看了一遍,才說大家可不可以分頭去找一下,找到後給他捎個信,他可以去年知廣所在的地方。
看著意蜂將小分隊的民兵全派了出去,喬俊一使了一個眼色將溫三和叫出門,要他跟上自己再去一趟山坳。兩個人先下到工地上。再往前走,溫三和覺得方向不對。問起來,喬俊一說,他要找個人家先和喬會計說句話。順著山坡上的小路,很快就到了離大壩最近的那戶人家。敲開門,繞過睡在地鋪上的二十幾個民工,喬俊一站到凳子上,衝著那隻廣播喇叭叫了幾聲喬會計。片刻後,喬會計在廣播喇叭裏應了一聲。喬俊一要喬會計馬上騎上那輛帶電燈的自行車,將櫃子裏的那包機密文件火速送到大壩東頭。
吩咐完後,喬俊一正要走,民工中有人含沙射影地小聲說了一句:“有的人專門靠犧牲別人來為自己樹碑立傳!”溫三和以為喬俊一要發脾氣,哪知他竟像沒聽見一樣,怔也沒怔一下,就出了門。回到大壩上,喬俊一才說:“我最崇拜毛主席,毛主席說得好。他說他一生隻做了兩件沒有了結的事。一件事是將蔣介石趕到了台灣島,一件事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我沒有毛主席偉大,我隻在喬家寨做了一件學大寨的事,這事也沒了結呀!”
溫三和聽不懂喬俊一的話,隻覺得他有些自比毛主席。等了不久,喬會計就騎著那輛亮閃閃的自行車過來了。喬會計將一包東西交到喬俊一手裏後,一句話也不多說,掉轉車頭,順著來路回去了。幾分鍾後,蹲在三座新墳前的喬俊一將那隻紙包打開了,借著手電筒的光芒,溫三和發現那包所謂的機密文件全是冥錢。喬俊一從口袋裏掏出火柴,將冥錢一張張地點燃了。
看著冥錢燒得很旺,喬俊一不停地小聲嘟噥。
“你們幾個家夥,死都死了,還鬧個什麼。我這樣待你們,你們應該知足了。有這些錢,可以在那邊過上一百年的好日子。”
溫三和不像先前那樣怕了,他不時伸手將冥錢往一起攏一攏,免得被風吹走。冥錢燒完後,山坳裏更加黑暗了。
喬俊一長出一口氣,轉身衝著大壩說:“今晚碰到鬼叫,可不是好事,搞不好工地上就要出事!”
溫三和說:“不是已經燒了冥錢,化了災嗎?”
喬俊一又歎了一聲:“有些鬼,比人的野心還大!”
回到指揮部,宛玉正在洗臉水裏搓著自己的手帕。宛玉已經從當著他們的麵脫下褲子的不好意思中恢複過來。意蜂在一旁嬉皮笑臉地要幫宛玉洗短褲,他每說一次,宛玉就將臉盆中的水澆了一些到他的臉上。意蜂不僅不惱,反而像喝了鐵菱角酒一樣興奮起來。
意蜂說:“宛玉,你若是與軍婚成不了,與王勝也成不了,就不要再三心二意,幹脆與我這個區委委員成了算了!”
溫三和剛從外麵進來,遇到屋裏的暖氣,一連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沒有聽到宛玉的回答。打完噴嚏後,他才聽到宛玉問喬俊一要不要將廣播打開,播一個通知,讓年知廣早點回來。喬俊一沒有答應,隻是吩咐意蜂將火盆裏的炭火弄旺一些。溫三和坐在火盆邊等了一個小時,見年知廣還沒回來,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一陣。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像做了噩夢一樣突然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喬俊一已經不見了。隻有意蜂還在身邊笑吟吟地對著炭火出神。
問起來才知道,年知廣已經回來過了。
喬俊一等了那麼久,花了那麼大的精力,到頭來隻對年知廣說了一句話:這一陣,一定要注意工地上的人身安全。
喬俊一認為,山坳裏發出的那種聲音,是一種危險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