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後,秋兒的女伴裝做恍然大悟地戲說著:“難怪秋兒這麼丟魂落魄的,原來是碰見了小溫!”
安徽話裏的小溫二字發音很有趣,溫三和禁不住笑了笑。
秋兒紅著臉說:“小溫,你又去樟河水庫呀!這麼遠的路一天走一個來回,太累了。你騎我的自行車去吧!”
溫三和以為秋兒是在客氣,就說:“好哇,我替你騎自行車,你替我走路!”
秋兒一聽馬上就將自行車龍頭往溫三和懷裏塞。
秋兒的女伴故意說:“秋兒,你可是答應騎自行車帶我去白果鎮趕集的,你不能重色輕友!”
秋兒說:“我可以繼續陪你走著去呀!”
秋兒的女伴說:“我曉得你的心思,你是想坐自行車前麵,讓小溫帶著,就像剛結婚的小兩口那樣。”
溫三和見她們的話越說越真,趕緊將自行車龍頭往回推。秋兒將雙手放在身後,不肯接著。這時候,又有一輛自行車過來了,騎在上麵的一個安徽女子隔著老遠,就說自己看著秋兒她們出發,沒想到走了半天,還在半路上。秋兒的女伴見過來的自行車上隻有一個人,一邊打招呼,一邊跳上去,依然坐在後麵的貨架上。
女伴離去後,秋兒也坐到自行車的貨架上,讓溫三和騎上帶她。秋兒的自行車不僅是鳳凰牌的,而且還是女式的,騎在上麵感覺很輕巧。坐在貨架上的秋兒基本上什麼話也沒說,隻是在碰到使勁後有可能衝上去,也有可能衝不上去的上坡路時,她才開口問溫三和,自己要不要下車。每逢秋兒這樣問時,溫三和都說不用。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來的力量,明明上不去的坡,隻要答應秋兒可以不下車後,真的就能夠猛蹬幾腳連人帶車衝上去。
快到白果鎮時,秋兒的話變得多了起來。她說白果鎮從前被叫做小安慶,這裏的人特別會過日子,而且天生就愛搞資本主義,劉鄧大軍南下時,曾在這裏吃了大虧。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溫三和隻顧看著路,幾乎沒有回答,而且還有很多話沒有聽進去。
擁擠的人群終於逼得他們不得不下車,隨著人流慢慢地走。溫三和第一次見識趕集的場麵,他沒想到昨天還是冷冷清清的白果鎮,一下子熱鬧成如此模樣,到處都是賣東西和買東西的人。而在湖北那邊,隻有年初槍斃女知青丁克思時,四麵八方的人湧進縣城看熱鬧,才可以和這一派喜洋洋趕集的景象相媲美。牛攝影師來喬家寨拍電影新聞、李胖子他們來喬家寨水庫工地上逮捕倪老師,兩件事湊在一起,看熱鬧的民工縱然有成千上萬,他們隻是瘋鬧,沒有眼前這樣的氣氛。
兩個人並肩走到鎮子的另一邊,溫三和正要將手裏的自行車還給秋兒,秋兒搶先說,自己有個親戚住在前麵,還可以與溫三和同行一陣。溫三和以為占了秋兒的便宜,禁不住生出許多的竊喜。一路上,隻要溫三和問起親戚在哪兒,秋兒總是說再翻幾個小山就到了。眼看著就要爬過那座與湖北交界的高山,溫三和不免再次問起來。
這一次,秋兒輕輕一笑,實話說,她家的親戚全都不在這一帶,隻是想跟著溫三和一路走走,她聽說湖北有座很大的水庫,一直很想去看看。溫三和怔在那裏不說話時,秋兒不高興地說,一個大活人,有腳會走路,既不要他背,又不要他抱,而且形象也不錯,不管是走在身前,還是跟著身後都不會丟他的人。況且,有她的自行車在,溫三和還能趕回去看晚上的演出。
溫三和怕秋兒再說出別的話來,連忙答應。
爬到山脊那邊,猛地見到樟河水庫時,秋兒驚訝得不得了,連連說,湖北人真有膽量,修這麼大的水庫,安徽人想都不敢想。下山路走得很快,轉眼間就能望見管理處的房子了。溫三和將秋兒丟在大壩上,讓她好好地看看水庫,自己順著大壩上的小路,下到壩底。
溫三和在輸水隧道裏找到鄭技術員後,將黃挎包裏的黃沙土捧出給他看。鄭技術員毫無表情地接過那塊黃沙土,還沒來得及看,那塊黃沙土便莫名其妙地掉進腳下的水坑裏。溫三和將手伸進水裏撈了一陣,隻撈起一把黏糊糊的黃沙。鄭技術員攤開雙手,露出一些歉疚的笑容。
連續跑了兩趟,什麼結果也沒得到。溫三和開始懷疑鄭技術員的動機。他覺得黃沙土裏麵是不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東西。
回到壩頂,秋兒看出溫三和沒有先前高興,以為他在管理處那裏受人欺負了。
秋兒說:“你們湖北佬太好鬥爭了,好心眼多,壞心眼也多。”
溫三和不喜歡別人將湖北說得很不好聽,就說:“我想起馬為地了。上半年天剛熱時,我和他還在水庫裏遊泳,沒過多久他就跳進水庫裏自殺了。”
秋兒眼裏掠過一絲惶恐:“你說的是真話?”
溫三和說:“管理處要攆我們走,馬為地以為沒前途了。”
秋兒瞟了幾眼才說:“嚇死我了!我的運氣真好,要是他們不攆你,我們說不定就見不著麵了!”
溫三和說:“是呀,馬為地比我聰明,他要是沒死,劉局長肯定會派他來喬家寨。”
聽到這話,秋兒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要是家裏的人曉得我與你相處了,肯定會不樂意。”
溫三和不太懂安徽話,他說:“什麼叫相處?”
追問了幾次,後見秋兒紅著臉不肯回答,心裏才明白。溫三和身上一熱,頓時冒出一份開心來。秋兒扶著自行車緊走幾步,先騎了上去。溫三和顧不上說話連忙跳到後貨架上坐起來。秋兒騎車的技術很好,兩個人坐在上麵,龍頭一點也不晃。
溫三和問:“你跟著我走這麼遠的山路,你就不怕我在半路上對你使壞。”
秋兒咯咯地笑起來:“你這樣子,就是使壞,也同別人做好事差不多。”
溫三和說:“你這樣說,我可真要使壞了!”
秋兒說:“想使就使,別說得這麼嚇人!”
溫三和說:“你真膽大。我不使壞了,我做好事吧!”
溫三和將一隻手挪到前麵,輕輕地摟住秋兒的腰。過一會兒,見秋兒沒有反對,他又將另一隻手圍上去,雙手將秋兒抱住,還將臉貼到秋兒的後腰上。秋兒的腰果然像別人說的那樣,又細又軟,沒有半點掙紮的跡象。溫三和緊摟著她的腰,也不做過分的動作。秋兒穿的是黑呢子短大衣,沒有棉襖那樣笨重,可以隱約地感覺到最裏麵脊骨和兩旁身子的區別。壩頂公路雖然長,騎著自行車也走不了多久。眼看著就要拐上那條往山坡上爬的小路,溫三和和秋兒都有些不舍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
兩個人在山路上走了好久,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快到山頂時,秋兒看著路旁一處避風向陽的山坳,終於開口問溫三和想不想歇一下。溫三和回答說,如果秋兒想歇歇那就歇歇。話剛說完,秋兒就坐在草地上了。上山的路有兩三公裏長。秋兒說她身上全是汗,當著溫三和的麵將那件黑呢子短大衣脫下來,露出貼身穿著的紅毛衣。去掉冬天臃腫的樣子後,秋兒那發育得很好的身子特別吸引人。溫三和突然有些膽怯,不敢坐下來。秋兒說了三次,有兩次還拍著身邊的草地,像是叫溫三和坐在她身邊。溫三和發現自己喜歡上秋兒了,他怕自己一坐下去,就會失去控製。自己已經吻過宛玉,擁抱過宛玉,撫摸過宛玉……一想到宛玉,溫三和態度就堅決起來。他要秋兒起來趕路,晚上還要回工地看解放軍文工團的演出。秋兒對草地特別地戀戀不舍,幾次說溫三和還沒有休息,這麼好的草地,就算不躺一躺,也應該好好坐一坐。說了幾次後,溫三和上前伸手拉了秋兒一把。秋兒不想起來,坐在草地上用勁反拉。因為在使勁,秋兒的胸脯挺得很高,紅色毛衣裏的腰肢,像將皮下脂肪和骨骼全支援給了乳房,細細的樣子宛如燈草,仿佛一把就能捏過來。假如意誌軟弱一點,溫三和就會因為秋兒的反拉而倒在她的懷裏。溫三和這時意誌沒有出一點問題,他將雙腳錨在地上,成了一棵紮根極深的老鬆樹,借著秋兒的力將秋兒拉了起來。
一路上秋兒再也沒有多說什麼,溫三和也沒有節外生枝。過了白果鎮,離秋兒的家還有兩裏路時,溫三和主動提出來,讓秋兒自己騎車先回家,免得家裏人看到他們在一起,會起什麼疑心。
溫三和的心情還沒有從秋兒身上收回來,就在主壩東頭碰上年知廣。
年知廣正在罵鬆盤營的馬營長,不該放任自流,讓手下的民工將樹葉雜草都往大壩上拉,惹得二〇一首長一生氣,下令讓部隊提前走了。馬營長不服氣,他要年知廣別將自己做替罪羊。
年知廣和馬營長的吵鬧,因為溫三和的到來提前結束。
工地上臨時掛了十幾個燈泡,文工團的小發電機轟隆隆地將它們點得通明。搭在女兒尖上的戲台已經完工了,隔著一層大幕可以看見一些修長的女人身影在晃來晃去。偶爾有一兩個化了裝的女文工團員從大幕後麵走出來,不知為了何事,看兩眼後又縮回去。除了文工團的人,二〇一首長的部隊全走了。
“上午九點,工地上突然響起緊急集合的軍號聲。”年知廣說,“當時我在副壩的反濾壩上,等我跑到司令部時,二〇一首長已經騎在馬上了,說是上級下達了緊急命令,必須馬上出發去執行新任務。”
“是不是要打仗了?”溫三和心裏非常緊張。
年知廣沉默一陣後又說:“我對你說句實話。二〇一首長並沒有接到上麵的命令,是他自己從軍用地圖上看出什麼問題了,一怒之下,才帶著部隊離開工地。”
溫三和說:“軍用地圖是用來打仗的,和水庫有什麼關係!”
年知廣說:“你不是在槐河那邊搞過水利測量嗎!你們測量出來的地形圖,應該與軍用地圖一樣,都是五萬分之一的呀!鄭技術員有沒有告訴你,一般情況下,水庫的初步設計是依照軍用地圖提供的條件來做?”
溫三和還是沒能聽懂年知廣的話,不過他覺得,年知廣在說這些話時,總想對他暗示什麼。為了弄懂年知廣的話,溫三和開始同年知廣說“黃瓜種”,以獲得在一起觀察他琢磨他的機會。
溫三和說:“‘黃瓜種’的病好像比以前重了,你怎麼不回去照料他?”
年知廣說:“我找過中醫,也找過西醫,‘黃瓜種’的病現在沒法治。”
溫三和說:“他現在不僅想洗溫泉澡,還想在家裏寫反動標語。”
年知廣說:“他寫不了,我將所有的筆都收了起來。”
溫三和說:“天氣這麼冷,你應該帶他去洗一洗溫泉。”
年知廣說:“我討厭洗溫泉澡。為什麼非要去洗溫泉?溫泉水其實更髒。”
溫三和回到指揮部時,王勝正和宛玉麵對麵地倚在大門兩邊燦爛地笑著。溫三和剛一露麵,宛玉就收起了笑容。
宛玉以為溫三和又要到深夜才能回來,所以沒有讓炊事員往鍋裏下他的米。溫三和將王勝看在眼裏後,問宛玉有沒有打王勝的米。宛玉剛說王勝的米也沒有打,王勝就接著說,他來指揮部不用吃飯,隻要宛玉衝著他笑幾笑,肚子裏就不餓了。溫三和說不出這種話,隻有在心裏生悶氣。指揮部食堂就是這樣,不管是誰,要吃飯或者不吃飯都得先打招呼。哪怕是年知廣,如果他打了招呼卻沒回來吃,這賬是要照記不誤。如果沒打招呼卻回來了,隻能在一邊看著別人吃。
溫三和沒有在一邊看別人吃飯,他拿起一條長凳提前去工地,緊挨著徐連長他們占了個好位置,等著宛玉來並排坐著看戲。宛玉說好六點五十分以前一定來,眼看時間快到了,還不見人影。主壩上早已站滿了人,後來的人隻好站在附近的山坡。看架勢,兩萬人還不止。溫三和擔心宛玉找不到自己,便站在長凳上,增大自己的目標。站了不到兩分鍾,秋兒等一群安徽女子就在人隙裏探出頭來,小溫小溫地不停地叫著。溫三和知道她們想過來坐他的長凳,就裝做沒聽見。沒想到有兩個安徽女子竟拉著秋兒從人隙裏擠過來。一條長凳隻能坐三個人。那兩個安徽女子笑嘻嘻地占了兩個位子,並說溫三和和秋兒隻要一個位子就夠了。秋兒揪了她們幾下,將剩下的位子留給溫三和,自己坐在兩個安徽女子的大腿上。兩個安徽女子半真半假地將秋兒往溫三和懷裏推,弄得溫三和心裏癢癢的,一時間竟將宛玉要來的事忘光了。
文工團演的《智取威虎山》,與電影裏的一模一樣。
不管是湖北佬還是安徽佬,全都看呆了。溫三和也跟著發呆。看到最後一場,楊子榮開始揮著馬刀連續砍向座山雕,座山雕屁滾尿流地在馬刀下不停地迸跳。台下幾萬名看戲的人正用力地鼓著掌時,楊子榮的馬刀竟嘭的一聲砍在座山雕的光頭上。《智取威虎山》的電影溫三和看過很多遍,電影裏的楊子榮揮了幾十下馬刀,也沒砍著座山雕。文工團演的座山雕被一刀砍倒後,從台上爬起來,繼續在楊子榮的馬刀下又蹦又跳。
秋兒在身邊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一笑讓溫三和突然想到宛玉到現在也沒來。聽得心裏說了聲不好,溫三和丟下秋兒就往人群外麵走。
工地上很熱鬧,指揮部裏卻很安靜。溫三和希望屋裏不會有人,如果有也千萬不要是宛玉,更不要是宛玉和王勝兩個人。溫三和將大門推了一下,發現有人從裏麵將它閂上了。他從荷包裏掏出一把小刀,順著牆根繞到屋後,將刀鋒插進後門門縫,輕輕一撥門閂就鬆動了。撥到第五下,門閂嘩啦一聲掉了下來。溫三和正要去推門,屋裏傳出細細的人聲。
聽得出是宛玉先開口,接下來說話的是王勝。
“到此為止吧,好像有人來了。”
“大家都在看戲,戲不結束,是不會回來的。”
“別人不回,溫三和就說不定了。”
“這家夥簡直是個二百五,被年知廣罵成那個樣子還不開竅。”
“你也不要罵他。那叫單純,腦子裏還沒有裝入思想。”
“你要將心裏那點林黛玉的東西丟了,別再和他調情。他要是從中胡攪蠻纏,我們的事就會搞得很複雜。”
戲台兩邊的高音喇叭裏傳來《智取威虎山》中最後的鑼鼓聲。
屋子裏也傳出一片慌慌張張的聲音。溫三和正要抬腳踹門,幾個小分隊的民兵從牆角後麵衝過來,嘴裏高聲叫著抓賊。溫三和一時措手不及。等到他完全鎮靜下來,王勝已經在廣播室裏若無其事地對著麥克風發表講話。天上地下,到處都在飄蕩著感謝子弟兵來工地進行支援和鼓勵的聲音。
講完話後,王勝又對宛玉說:“你將那個好消息告訴溫三和吧!”
宛玉臉色微紅地解釋,王勝以為自己來去匆匆沒機會見著溫三和,所以就將這個消息托她轉告。宛玉說:“《人民日報》的人打電話來調查過你的政治表現,王書記說了你很多好話。你寄去的那首詩,這兩天就會發出來。”
王勝說:“以前寫作文時,題名總是老師取好的。你取的詩名比老師取的作文名還要好。”
溫三和故意說:“什麼詩名?《有種人很狗屎》,是嗎?”
地上已經起了霜花。溫三和獨自走向深夜的工地。那些看罷了戲還要看女兵的民工們,仍在津津有味地說著,座山雕的頭如何挨了楊子榮的一馬刀,不僅沒死,反而跳得更歡。溫三和站在主壩的核心牆上,看著那些卸了裝的女文工團員,一個個腰裏紮著皮帶,蹦上跳下地收拾著演戲的道具。金子荷夾在一群喬家寨的年輕男女當中,手忙腳亂地卸大幕,抬箱子,一點也看不出前幾天的悲傷。那個演座山雕的演員頭上纏著一道繃帶,扛著一捆道具槍,穿過台下那些還在看熱鬧的人群時,大家紛紛衝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