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種人很狗屎(3 / 3)

受到他們的感染,溫三和情不自禁地朝那群人走去。

不遠處響起一個女人的叫聲:“小溫!”

溫三和定神一看,竟是秋兒。

秋兒獨自坐在那張長凳上,長凳還在老地方。

溫三和有些不解地問:“你怎麼沒回家?”

秋兒瞪大眼睛看著溫三和說:“你一走,連凳子也不要了!我在替你守著!”

溫三和指著長凳上“指揮部專用”幾個字說:“有這幾個字,就是放在大壩上過年,也沒人敢拿走!”

秋兒將目光閃了兩下說:“你說話這麼凶,怎麼不到台上演座山雕?”

秋兒的話往心裏一落,溫三和身上突然輕鬆下來。

這時,金子荷和一個女文工團員搭手抬了一塊布景走過來。溫三和搶著問她,是不是正式在喬家寨上工了。金子荷點頭答應後,溫三和還想說什麼,卻又找不到詞語。直到金子荷走遠了,才大聲地對金子荷說,她人雖然到了喬家寨,隻要有危難之事,自己肯定要幫助她。這番話裏的意思隻有溫三和自己懂:他不能讓金子荷還沒結婚,就守活寡。他要粉碎王勝喜新厭舊的陰謀。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少。

秋兒幾次說她要回家。陪同秋兒來看戲的那兩個安徽女子戲一演完就走了。秋兒第一次說她要回家,溫三和就明白,秋兒想要自己送一送。秋兒說一次,溫三和就想一次。等到他做出決定,答應送秋兒回家時,秋兒已經不高興了。兩個人拉開距離走在路上,一開始,秋兒隻是問溫三和去沒去過武漢。溫三和如實回答,自己沒有去過武漢。秋兒也沒有去過武漢,但去過兩次安慶,第一次去安慶時才十歲,高中畢業後,又去過一次。接下來秋兒又主動說,她有個表姐在安慶劇團裏唱黃梅戲,劇團的年輕男女在一起走路時,喜歡手挽著手。溫三和這時連在樟河水庫旁邊的那座大山上的心情都沒有,他不想讓秋兒在這種思路上繼續想下去,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她幫忙。

溫三和說:“指揮部裏發生了壞人壞事,我得檢舉他們。”

一聽這話秋兒就說:“湖北的壞人真多。又是反對修水庫的嗎?要是我們安徽也像你們湖北那樣,百分之九十幾的人都要坐牢。”

溫三和說:“我不管這樣的事。我要檢舉的人正破壞‘軍婚’!”

秋兒嚇了一跳。“破壞‘軍婚’,這在我們安徽也是要坐牢的!”

不等溫三和回應,秋兒又說:“你說的那個‘軍婚’,是不是指揮部的播音員?真是她的話,你可以不用管。她本來就不是個好女人。”

溫三和說:“你這樣說話簡直和我媽一個樣。”

秋兒高興地笑起來:“我們這邊見過她的人都這樣說。”

一到秋兒家門口,溫三和就自動將腳步聲壓得很低。大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溫三和跟著秋兒進屋時,一股栗炭火的氣味嗆得他差點打出噴嚏來。秋兒的母親在自己的臥室裏提醒秋兒,火盆裏還有一土罐雞湯,讓她喝了再上床睡覺。秋兒一邊回答,一邊指著自己的屋子讓溫三和先進去。溫三和在漆黑的屋子裏待了一陣,直到秋兒端著煤油燈進來,才看清臥室的模樣。

溫三和很驚訝,秋兒的桌子上居然明明白白地擺著幾十本禁書。其中有溫三和隻聽說而沒有見過的《普希金愛情詩選》,還有倪老師送給溫三和的《白輪船》。溫三和問這些書是從哪兒弄到的。秋兒告訴他《白輪船》是她在白果書店買的,《普希金愛情詩選》是她在白果書店的倉庫裏翻出來的。秋兒說的雖然全是真話,溫三和還是覺得像做夢一樣,不肯相信。秋兒說白果鎮這兒隻破過一天“四舊”,過去的一些書呀什麼的基本上都保存下來了。

說著話,秋兒到廚房裏拿來兩隻碗,將火盆上的雞湯分成兩份。溫三和喝了一口,發現味道不像雞湯。問起來才知道裏麵放了人參的參須。溫三和從未吃過人參,他慢慢地再喝一口後,才知道人參最主要的味道是微微寒苦。溫三和免不了要在心裏羨慕一番。秋兒要將自己的那份倒一半給溫三和,溫三和執意不肯,她怕聲音太大,驚動了家裏人,隻好作罷。喝完參須雞湯後,秋兒就從抽屜裏找出紙和筆來。

溫三和剛剛坐到鋪好信紙的桌子前麵,邊界那邊突然轟地響了一聲,像是工地上在放炮。

溫三和將手裏的筆一放:“這炮聲有些不對!”

秋兒說:“這麼晚誰還會在工地上放炮。一定是那個喬俊一在開槍嚇唬群眾。喬俊一經常這樣。一到春天,喬家寨的群眾就經常在夜裏過來,找親戚朋友借糧食。那時候,每天夜裏喬俊一都要開幾槍。”

溫三和不再做聲,趴在桌子上飛快地寫好了信,然後讓秋兒照著他寫的內容重抄兩遍。

秋兒抄到“二人已發生肉體關係”一句時,紅著臉不肯再動筆。

溫三和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裝著很老練地說:“這是別人的事,你不要害羞。”

秋兒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她說:“你不能這樣寫。要是查出來是真的,男方很可能要被抓起來判死刑。不管別人做了什麼,要是因為這封信而被槍斃,就是我這個抄信的人,也會一輩子覺得心裏有愧。”

秋兒的話讓溫三和想到,那個叫丁克思的女知青被槍斃時的情景。他覺得秋兒的話太有道理了,也沒細想,就叫秋兒將“二人已發生肉體關係”,改成“他們之間的關係曖昧”。秋兒點點頭,一會兒就將信抄好了,然後裝在兩個信封裏,分別寄給縣公安局的李胖子和縣中隊的馬指導員。

溫三和站起來要走,忽然發現秋兒床上鋪的被子,是紅色繡花緞子被麵。他看了兩眼後忍不住說:“這是新娘子用的,你怎麼就開始用它了?”

秋兒紅著臉說:“我們安徽就是這種習慣不好,女孩子一到十八歲,就逼著她出嫁。要是還沒嫁出去,家裏就要做一床紅被麵的被子,給她施加壓力。”

溫三和說:“你不會聽他們的吧?”

秋兒說:“我不怕壓力,就是將嫁妝做好了,我也隻聽我自己的。”

屋子深處傳出秋兒父母的說話聲。

秋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你肯定不曉得我父母為什麼要用參須煮雞湯給我喝。湖北沒有這樣的習慣。我們這兒也是這兩年才時興起來的。他們都說,女子出嫁前吃點參須,結婚後夫妻生活會更甜蜜一些。”

溫三和被秋兒的話說得心燒腦熱的,他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好,最後竟冒出一句:“我該走了。”

出了秋兒的房門,再出了秋兒家的大門,溫三和才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想走。秋兒附在他的耳邊說,以後隻要想看書了,就上她家來。溫三和拖著後悔的腳步不聲不響地走出幾十米後,終於想起應該回去叮囑秋兒,讓她明天早上一定將信送到白果鎮郵電所交寄。

他往回走到秋兒家門口後,發現屋裏有動靜了,是秋兒的母親在堂屋裏同秋兒說著話。

秋兒的母親發現有男人隨著秋兒來家裏了。她說:“我耳朵還沒聾,都聽見了。”

秋兒說:“你不是總在擔心,怕我再大幾歲就沒男人要了嗎?”

秋兒的母親說:“聽聲音,像是一個湖北佬!你為什麼要找湖北佬哩?湖北那邊一天到晚都在搞階級鬥爭,要是湖北佬將階級鬥爭帶進家裏,我們怎麼辦?”

就在這時,工地上的廣播響了。

宛玉在廣播裏麵急促地呼叫,讓各營的赤腳醫生火速趕到女兒尖,協助處理緊急情況。溫三和知道出大事了。他不再想別的了,扭頭就往工地方向跑。半路上,碰到急著到喬家寨大隊部打電話求援的意蜂。兩個人擦身而過時,意蜂匆匆地告訴溫三和,女兒尖上的啞炮炸死人了。說句話的時間,意蜂就跑出老遠。

溫三和趕到女兒尖時,女兒尖上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年知廣正彎著腰,衝著那座預備搞定向爆破,將女兒尖炸成大寨田的豎井裏大聲吆喝著。王勝在一旁想插嘴說什麼,總也沒機會。幾個赤腳醫生,正蹲在地上用手電筒照著一個一絲不掛的血肉模糊的女人,小聲地討論著還要不要給她打針。

看熱鬧的人群裏有人在小聲地傳說,前幾天對麵山坳裏有鬼叫,沒想到應在今天的啞炮上。

聽了一陣,溫三和心裏也有數了。按照設計,豎井裏要打三個裝炸藥的子洞。第一個子洞本來今天就可以打好。哪知最後一炮是個啞炮。放炮的炮手急著收工上去看文工團的戲,沒有及時將啞炮裏的雷管掏出來。看完戲後,有兩個人躲進豎井裏搞皮絆,沒想到啞炮在他們身邊炸了。

從豎井裏抬出來的兩個人迅速被人認出來。男的是金家衝連的徐連長,女的則是在工地上脫溫三和褲子的帶頭人。

溫三和的心情糟透了,其程度甚至超過先前發現宛玉與王勝有了肉體關係時的反應。

黎明時分,有人順著大壩走到溫三和身後,站了一會兒後,用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溫三和以為是宛玉,正吼一聲不要碰我,卻發現來的人是喬俊一。喬俊一心情也不好。他心有不甘地埋怨,自從聽見有東西在山坳裏不停地叫喚後,他就提醒過年知廣,要注意安全。

喬俊一說:“那東西是輕易不叫的,它一叫,就要收人的靈魂。”

喬俊一還說:“當時我就聽出來了,這一次那東西要收走兩副靈魂。”

溫三和說:“你是全國的先進模範,怎麼還懂這種東西!”

喬俊一說:“在這一帶,不管什麼,我都比別人懂得多!”

接下來喬俊一長歎一聲:“不管幹什麼,就怕死人。一下子死兩個人,我這老紅旗的麵子,又不好擱了!”

溫三和說:“你這話也不全對,槍斃人時就不怕死人。”

喬俊一說:“你這話也不全對,喬大英家裏的三個人差不多就是槍斃的,可有人怕得都尿了褲子。”

像是說漏了嘴,喬俊一突然不說了,獨自踱進沒有燈光的黑影裏。

溫三和在原地站著沒動,他不想回指揮部,也不想再上女兒尖去看那兩具死屍。他在心裏一次次地想著被槍斃的女知青丁克思和投水自殺的同事馬為地。有人輕聲抽泣著從身邊匆匆走了過去,他一點也沒有在意。溫三和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腦子裏的空白就越多。他再次懷念起倪老師,要是倪老師在身邊,自己的思想就不至於這樣蒼白。

那個剛從身邊走過去的人轉身返回來,叫了一聲,他才發現金子荷已經站在麵前。還沒說上什麼,金子荷就大聲哭起來。溫三和覺得金子荷的眼淚太不值錢了。金子荷傷心地分辯,徐連長和那個女人之間有真感情,連裏的民工都知道他倆的事,有幾次還有意騰出工棚,讓他倆在一起。金子荷像是什麼都知道,她說,如果他倆不去貪戀豎井裏的溫暖,就不會出這種意外。金子荷說話時完全沉浸在一種兔死狐悲的情緒裏。

溫三和不滿地說:“倪老師關在牢裏出不來,你為什麼不為他哭一下!”

金子荷叫著溫三和的名字說:“你不要在這個時候提倪老師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真像別人那樣一下子死過去,還好受些。”溫三和心裏的話直往外湧,哪裏還顧得上金子荷的情緒,“要是在牢裏坐上二十年,那日子該怎麼過呀!”

“要不了二十年!”聽到這話,金子荷叫起來,“倪老師同我說過,最多十年,社會就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樣就更不好了!”溫三和說,“就怕隻在牢裏坐三五年,老不老,少不少地放出來,老婆又離婚了,叫他往後怎麼過呀。”

“溫三和,你太惡毒了!”金子荷再次叫起來,“倪老師什麼時候害過你,你要這樣咒他!”

溫三和還想說說金子荷,喬俊一從黑暗中顯出身來。

喬俊一說:“你們倆在吵什麼,像小兩口一樣。”

溫三和說:“我在說讓一個人坐牢,還不如讓他去死。”

喬俊一說:“年紀輕輕的,你怎麼就想這樣的問題。應該樂觀一些。看看我,剛才不是同你們一起傷心嗎,現在已經沒事了。”

接下來,喬俊一專門挑了一些好事告訴溫三和:金子荷將戶口遷來的第二天,他就宣布她當團支部書記,第三天就讓她入了黨,第四天下午,金子荷就是喬家寨大隊的黨支部委員。等過完年,他不僅要讓金子荷當大隊黨支部的副書記,還要推薦她當團縣委的副書記。喬俊一說得好好的,突然將自己表白一番。說自己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公心,沒有一點私心雜念。他不像別處的領導,提女同誌當幹部時,總有一份歪心思在裏麵。那個被炸死的徐連長就是這樣的人,成天隻想著同女人搞皮絆。如果沒有這些歪心思,啞炮也不會炸著他。喬俊一再次提起自己的兩大愛好:吃豆腐渣、喝鐵菱角酒。他說,等到將來自己不能幹革命工作了,金子荷能記住這兩件事,就是對他的最好報答。沒等金子荷回答,喬俊一就想起一件事,他說盡管徐連長他們死得不光彩,作為當地的領導人,還是應該送兩副棺材給他們。

金子荷這時也完全從傷心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她向喬俊一建議:“除了棺材以外,還可以補助一百斤糧食給他倆。”

喬俊一幾乎吼了起來。他說:“你也太大方了。年知廣已決定給徐連長他們多記五十個標工,我們為什麼還要出糧食。等過完年,你當了副書記就曉得,全大隊那麼多的嘴,一個月要吃下去多少東西。”

金子荷小聲地回了一句:“我隻是說說而已,行不行還得聽你的。”

喬俊一怔了怔,過了一會才歎著說:“這是你當上支部委員後所提的第一個建議,我不能打消你的積極性,不管大隊的糧食有多麼困難,這個麵子還是要給你,不然,你的同學會說我是個守財奴。”

喬俊一領著溫三和他們上到女兒尖上,將補助糧食的決定對年知廣宣布了。年知廣又向還在附近守著的民工宣布了。大家都很感謝喬俊一,說喬俊一的確是他們學習的好榜樣。有了棺材,特別是有了這一百斤糧食後,其餘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天亮後,年知廣親自調來一台拖拉機,將徐連長和那個女人的屍體送回了金家衝。

看看工地上一切恢複了正常,年知廣讓意蜂召集指揮部全體人員開了一個短會。意蜂在會上透露,文工團來工地演出後的短短幾十個小時裏,工地民工中已經發生了三起男女在一起搞不正當關係的事件。一次是在房東的牛欄裏,一次是在民工的工棚裏,還有一次是在副壩的反濾壩上。這還是被發現的,估計沒有被發現的還有不少。所以指揮部決定,從當天晚上起,指揮部的人要輪流上工地去通宵值班,重點看護那座搞定向爆破用的豎井,防止再次發生意外。

意蜂當場將值班的順序排了出來,他自己先打頭陣。溫三和緊跟著意蜂排在臘月二十一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