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的星光照不到溫三和。
指揮部大門門縫裏透出來的燈光也照不到溫三和。
溫三和心裏很灰暗,這些年來,他沒有對王勝有過些許臣服。從前意蜂說了不少火力很猛的話,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些話當人話聽。此時此刻,麵對意蜂那番前所未有的陰險暗示,溫三和全身上下在不斷地打寒戰。
溫三和明白,這叫害怕,是百分之百的害怕。
半夜裏溫三和做了一個噩夢:意蜂召集很多人在區委的紅磚屋外麵開批判會,用極為肮髒的方法威逼母親,上台揭發自己的兒子。
溫三和蹬開被子翻身爬起來,發現外屋裏燈火通明。
指揮部不知什麼時候開起了緊急會議。年知廣正衝著各營營長大發雷霆,說他們不該草木皆兵,剛下一點雪就嚇得屁滾尿流。有兩個營長不服氣,說自己沒有草木皆兵,是各大隊的民工害怕大雪封山,想溜回家去,他們還做工作打消了不少人開溜的念頭。年知廣很武斷,他要各營營長回去把好關,離過年還早得很,就算真的有大雪,也不會拖到臘月底還不融化,耽誤不了大家回家過年。
會議一散,年知廣就叫意蜂帶上民兵小分隊的全部人馬,到喬家寨大隊附近的山口要道上設卡,不許放走一個民工。
溫三和披上衣服走到屋外。睡覺之前還零星散落在天邊的星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風飛舞的細細雪花。
自從承認自己開始害怕意蜂之後,溫三和一直沒有去廣播室看宛玉。
除了年知廣代表組織每天例行公事地進去看上幾分鍾,指揮部其他的人也都沒有進過廣播室。想問候時,大家便隔著門,大聲地說些諸如發燒了沒有,吃東西了沒有,能動就起來走走一類的家常話。
宛玉病在床上的第三天,意蜂上工地時破例沒有穿軍大衣,咧著凍得發青的嘴唇,臉上卻露出一股幸福的微笑。中午吃飯時,大家才發現,意蜂的軍大衣已經穿在宛玉的身上。
幾天沒露麵的宛玉臉色非常蒼白。
溫三和在門口碰上她,一個站在門檻裏,一個站在門檻外,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溫三和隻好說了聲:“你瘦了。”
宛玉點點頭說:“你也瘦了。”
說著相同的話時,宛玉的眼睛裏有種晶亮的東西閃了一下。
正午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溫三和全身一熱,眼眶頓時一片潮濕。宛玉繞過他,朝著廁所走去。溫三和太想伸手將她那更顯細挑的腰好好地摟一下。溫三和無可奈何地發現,不管意蜂如何威脅,也不管宛玉與王勝之間發生了什麼,自己的心裏對宛玉的感覺絲毫沒有改變。
意蜂也發現了這點。他從門後現出身來,表情陰森地提醒溫三和,不要忘了他是製造定時炸彈的專家。這一次溫三和沒有太示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半個身子已經隱入廁所的宛玉說,如果意蜂想用威脅來達到目的,等到宛玉答應嫁了,那才是一顆專門對付意蜂的定時炸彈。意蜂極有把握地說,能讓他吃虧的定時炸彈還沒有人能夠製造。
宛玉起床的這天下午,意蜂興高采烈地下山回區裏去了。
意蜂下山有兩件事要辦。一件事是督促每個公社再派一千名民工來工地,過年前突擊一陣,爭取能將喬家寨水庫主體工程做完,大隊民工下馬回家過年。剩下一些掃尾的任務,等過年之後再組織精幹的專班來做。另一件事是,區裏來了三個招工名額。意蜂走時當著所有人的麵丟下一句話:若是不能替宛玉爭取到其中的三分之一,他就不回來見宛玉。指揮部的多數人都說,意蜂這人的性格倒是比王勝實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天氣依然寒冷異常,意蜂的軍大衣仍在宛玉的身上披著。意蜂隻穿著一件衛生衣,他在宛玉麵前將胸膛挺得高高的,顯得異常精神。溫三和以為意蜂脫離宛玉的視野後,滯重的冷風一定會將其壓縮成河南人手裏牽著的瘦猴。溫三和一直在盯著意蜂看,結果卻令他失望。意蜂哪怕是躲在沒人的地方拉尿,也沒做出縮成一團畏寒的樣子。
意蜂剛走,王勝的媽媽就來指揮部報信。
臘月二十二的晚上,也就是後天,王勝和金子荷將在大隊部舉行結婚典禮。大家連忙各自拿出三元錢,交給王勝的媽媽,算做賀禮。溫三和一邊和王勝的媽媽說話,一邊想著金子荷心裏是否另有所愛。他想了又想,總也找不到答案。
正在這時,有人用安徽話叫一聲。
“小溫!”
溫三和回頭一看,是那個和秋兒一起到白果鎮去趕集的安徽女子。
“秋兒前幾天就讓我給你帶個信,事一多,我就忘了。她去安慶了。”見溫三和沒反應,安徽女子不無生氣地說,“全是為了你,秋兒才去安慶的。”
“你不要嫁禍於人!”
“我說完你就明白。秋兒家的大人曉得她喜歡上你這個湖北佬,便搶著替她找婆家,說好這兩天到一起相親。秋兒不願見那個男的,一急之下就去了安慶。”
“我曉得安徽女子膽大,既敢說又敢做,真要是為這事,秋兒會先告訴我的。”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天她將你的棉襖拿回去剛洗完,就聽見廣播裏說要降溫。她怕你急著要棉襖穿,夜裏沒有太陽曬,就燒栗炭火烘烤。烘到半夜,人一困,打起瞌睡來,不小心將棉襖的前襟燒掉了一大塊。還沒等到天亮,她就出門往安慶趕。秋兒自己有些私房錢,她準備再在安慶搞一陣副業,將搞副業掙的錢加起來,在安慶給你買件短大衣。秋兒一直跟我們說,你要是穿上短大衣,一定很像樣板戲裏連楊子榮都要聽其指揮的那位參謀長。”
溫三和瞅著自己身上的棉衣,不敢認為安徽女子是在開玩笑。臨走時,安徽女子看著天空不無擔心地說,這種天氣怕是要落雪了。若是雪落得太大,將進山的路封死,弄不好秋兒就無法趕回來過年。
剩下溫三和一個人,一想到那天是宛玉將洗淨的棉衣放在自己門口,而不是秋兒,他就覺得氣悶難忍。溫三和進屋後,將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扔進廣播室裏,正好砸在宛玉身上。
“你又騙了我!”
“我沒騙你,這件棉襖本來就是你的。”
“你不要以為自己這樣做了,我還會認為你心腸好。”
“沒有棉衣,你會凍病的!”
“我沒有你那樣嬌氣。”
丟下這句話後,溫三和就去了工地。沒有棉衣禦寒,溫三和在工地上幾乎待不住。他發現自己也有不如意蜂的地方。意蜂將軍大衣給了宛玉後,還能在工地上到處跑,到處管事。意蜂說過,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隻穿兩件單衣過冬。溫三和卻不行,他強撐了一會,還是跑回指揮部。宛玉再將那件棉衣披在溫三和的肩上時,溫三和不僅沒有拒絕,還將一雙手伸進宛玉的懷裏。宛玉懷裏有一隻暖烘烘的烘籃。
溫三和哆嗦著問:“你真的要嫁給意蜂嗎?”
宛玉望著窗外,嘴裏回答著別的話:“這天氣非要落雪不可。”
溫三和又在追問:“你真的要嫁給意蜂嗎?”
宛玉還是衝著窗外說:“真要落雪,工程就不能按時下馬了。”
溫三和提高聲音再次說:“說實話,你是不是要嫁給意蜂了?”
宛玉不再看窗外了。她將目光落在軍大衣的紐扣上說:“你說得不全對,是意蜂要娶我!”
等了一會兒,宛玉又說:“病在床上時,我一直在想意蜂的優點。”
溫三和說:“你要是這樣想,我也可以幫你總結出:意蜂不怕冷!”
宛玉說:“他在珍寶島上呆過,當然不怕冷。”
溫三和突然生起氣來,用力地說:“意蜂當兵時除了養豬什麼也沒做。你要是敢嫁給他,我就天天強奸你。反正你不是軍婚,我也不怕坐牢。”
宛玉的眼皮往下低了兩次後才說:“王勝的媽媽說,意蜂最大的優點是,二十八歲還沒結婚。這樣的男人對女人好。我當時還故意氣她,說既然意蜂這樣好,她為什麼還要守寡?”
溫三和看著宛玉,再也說不出話來。
意蜂還沒回到工地,各公社派出增援的人就來了。
因為牽涉到全體民工從工地上下馬的關鍵問題,幾個有知青點的公社,還不分青紅皂白,將武漢知青、黃石知青和從縣城裏下來的知青全攆來了。
溫三和聽說老白也來了,他想問老白幾句話,找了好久才在一處偏僻的石窩裏發現他的蹤影。老白和其他知青的裝束完全不一樣,別的知青照樣清一色每人一件軍大衣或者勞保大衣,哪怕是挑著擔子也不肯脫下。老白穿著一件很舊的藍色勞保棉襖,蹲在石窩高處的石壁上,手裏扶著一根鋼釺。另外兩個腰裏係著繩子的民工,掄起鐵錘,當當地照著鋼釺頭上猛砸。
溫三和叫了幾聲,讓老白先別打炮眼,下來說幾句話。老白看了溫三和一眼後,站起來將手裏的鋼釺交給旁邊的民工。溫三和以為老白要下來,沒想到老白隻是同那個民工換了一下位置。老白將民工腰上的繩子係到自己的腰上,掄起大鐵錘,對著鋼釺猛砸起來。溫三和還想再叫,一個民工對他說,老白最近像得了啞症,見誰都不說話。溫三和心裏還有氣,他說老白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嘴裏長了疔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