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三和沒有地方去,隻好鑽進被幾棵鬆樹蔭護著的廁所裏。他剛蹲下,年知廣就跟了進來。兩個人緊挨著蹲了片刻後,年知廣從上衣荷包裏掏出一封信,一聲不吭地塞進溫三和的手裏。溫三和一看信封上的字是倪老師寫的,立即緊張起來。年知廣像是知道溫三和要說什麼,他有意無意地使了個眼色。
“不要問我這信是從哪兒來的。看完後,燒了它。”
說完這句話,什麼也沒拉出來的年知廣便提著褲子走了。
寫明了交給溫三和的信,已經被人拆開過。
溫三和顧不了這些,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箋。雪白的信紙上除了一道“求X如何才能等於80”的數學公式,別的什麼也沒有。
溫三和覺得這道數學公式很熟悉,特別是其中的1400更像是在哪兒見過。
正在用心琢磨時,一個安徽女子撩開掛在廁所門口的麻袋,闖了進來。見到溫三和,那個安徽女子愣愣地退出去時,嘴裏連說了幾句,她問過有人沒有,溫三和怎麼不回答。
安徽女子大概走到指揮部門口了,她大聲地問:“聽說這兒有人要結婚,想不想要豬肉、瓜子等東西請客,如果想要,我可以幫忙在安徽那邊買好送來。”
意蜂一定從廣播室裏出來了,他用很響亮的聲音回答:“是我要結婚。我不要你們安徽的東西,你們安徽的東西,都是資本主義的草,吃下去肚子不疼頭就會疼。”
見話不投機,安徽女子轉身回到廁所門口。
等著溫三和出來了,安徽女子對他說:“秋兒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家裏的人著急,鎖上門上安慶找她去了。”
安徽女子還說:“要是秋兒出事了,真不曉得是誰的責任!”
溫三和說:“你們安徽不是什麼都好嗎?怎麼會出事哩!”
安徽女子說:“我們安徽百事都比你們湖北好,就隻一宗不好:男人多,女人少。所以時常有女人被騙子販賣。”
溫三和往工地方向走了幾步。
已經鑽進廁所裏的安徽女子大聲叫起來:“你們湖北佬的廁所總是這樣臭,肯定一日三餐沒吃多少油。”
冷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
溫三和的心思迅速回到倪老師的怪信上。在工地上轉了一圈後,溫三和突然想起,縣公安局的李胖子和縣中隊的馬指導員曾經讓自己看過一道數學題。他匆匆地趕回指揮部,從自己的枕頭下麵翻出那本《戰地新歌》,找到夾在其中的那張紙一看,果然與倪老師信中唯一所寫的數學題一模一樣,也有一個非常晃眼的“1400”,也是“求X如何才能等於80”。溫三和拿出鋼筆,按照讀書時老師教的方法,先計算出這道題的得數,隨後又驗算了一遍。看上去結果是正確的,溫三和卻難以相信,他覺得倪老師不會無緣無故地寫出這樣一個簡單的數學題,其中一定含有更多的東西。
當溫三和為這不知所指的數學結果絞盡腦汁時,意蜂正在隔壁廣播室裏不斷地催促,要宛玉趕緊隨自己去供銷社買的卡和的確良布。意蜂已經找好了裁縫,現在將布送去,還能趕著做兩套新衣服。意蜂知道王勝家給金子荷做了一件灰色的卡上衣和一件藍色的的確良褲子。意蜂說,他不能讓自己的新娘在結婚典禮上顯得比王勝的新娘寒磣。宛玉扭扭捏捏的,像是不肯隨意蜂出門。意蜂說得口幹舌渴後,終於將氣撒到溫三和的頭上。他從廣播室裏出來,徑直走到溫三和的身後,不懷好意地要求溫三和馬上請假回家去。
溫三和的心思還沒轉過來。
他說:“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到時候再一起回去。”
意蜂探頭看著那些稀奇古怪的X和80,嘴裏說:“你這樣子,簡直就是不想回家過年了!”
意蜂的話音一落,溫三和的心裏便猛地一緊。他下意識地將攤在床上東西攏到一起時,不小心讓倪老師的信閃了一下。
意蜂像是發現了,一邊伸手來搶,一邊說:“我有一封信丟了。你給我看看。是不是偷了我的。”
溫三和將意蜂的左手扒到一邊,意蜂的右手又伸過來。
意蜂說:“我跟你明說,那信是逮捕姓倪的那天,從他身上搜到的。我們一直在分析它是什麼方麵的罪證!”
這時,隔著牆,宛玉大聲叫著意蜂:“我跟你去做衣服就是,幹嗎要找別人出氣!”
見意蜂沒有動,宛玉跨過兩道門檻,生生地將他扯走,嘴裏還說:“溫三和是喜歡過我,我也喜歡過他,可這種喜歡是姐弟之間的喜歡,與你沒有關係。你要是衝著溫三和吃醋,往後你隻有成天弄根繩子將我係在你的褲帶上。”
意蜂心有不甘,卻經不住宛玉用力扯兩下。
臨出門時,宛玉回頭深深地看了溫三和一眼。
“你聽意蜂的話沒錯,回家去吧,家裏總有你想要做的事。”
溫三和不敢耽誤,他往火盆裏添上幾隻在窯裏沒有燒透的栗炭,然後借口煙太濃,端起火盆走到屋外。北風一吹,從那些沒有燒透的栗炭裏竄出一股黑紅色的火苗。溫三和將倪老師寫給自己的信,扔進火裏時,已經走到山坡上的意蜂正好回頭看見了。
意蜂想往回跑,卻被宛玉死死扯住。
宛玉大聲地問意蜂:“今晚上的婚,你還想不想結!”
意蜂掙紮了幾下後,還是悻悻地走了。
山坡上留下宛玉最後一眼回望時飄落下來的許多憂傷。
幾個來指揮部領炸藥的民工,從旁邊走過時,故意將一節隻有一寸多長的導火索扔進火盆裏。燃著的導火索噝地一聲,將火盆裏炭灰衝得老高。等溫三和反應過來,民工們已經跑遠了。因為有雨,沾在身上的炭灰越拍打越顯眼。試了兩下,溫三和正要放棄,年知廣不知什麼時候走近來,輕輕地笑了一下。
溫三和心有不甘地衝著遠去的民工說:“哪天認出他們了,一定要想辦法扣他半個標工。”
年知廣說:“要是沒下雨,就是倒在栗炭灰裏打個滾,爬起來拍一拍也就沒事了。”
頓了一下,年知廣抬起頭來望著陰沉沉的天空說:“這種毛毛雨,能有多少降雨量?能增加多少庫容的水?”
聽著這沒頭沒腦的話,溫三和心裏像插進一把鑰匙那樣響了一下。
他用目光盯著年知廣。
年知廣卻不再吭聲了,彎下腰抱起仍在冒著黑紅色火焰的火盆,徑直走進大門。年知廣像是撿了個大便宜,一隻腳還在外麵,就衝著屋內高喊,讓中午不要打他的米,他要留著肚皮,晚上到王勝和意蜂的婚宴上多裝一些肉。
溫三和沒有心思聽年知廣開玩笑,他感到有種很重要的東西正在自己思想深處萌芽。他甚至聽得見,這種萌芽像春天的竹筍在地底下往外冒一樣,發出叭叭的拔節聲。隨後的某個瞬間裏,溫三和終於想起來:倪老師信中所寫的數學題中的1400,正好契合喬家寨大隊的年平均降雨量一千四百毫米!溫三和記起來了,早先鄭技術員非要自己多看看的,掛在喬家寨大隊部牆上的那幅示意圖上,就是這樣標示著的。溫三和將潮濕的臉抹了一把,轉身跑進屋裏,重新攤開那道數學題。現在,溫三和完全明白了。倪老師用普通人都會的方式,來計算喬家寨水庫的庫容。溫三和相信,這道數學題預先給予的結果80,就是自己在喬家寨聽說過無數遍,並且自己也無數遍對別人說過的水庫總庫容。倪老師隻是沒有給出得數的單位,如果倪老師將80寫成80萬立方米,溫三和就不會花費如此多的心機。數學題中的1400,無疑就是年降雨量了。那個X,毫無疑問是代表自己一直未知的喬家寨水庫的承雨麵積。
溫三和衝到外屋,大聲地問:“有誰曉得這座水庫的承雨麵積是多少?”
正在吃早飯的十來個人,全都愣了。片刻之後才有人說:“你是水電局派來的技術人員,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
溫三和正不知如何回應,年知廣說:“我隻曉得喬家寨的總麵積是多少平方公裏。”
溫三和說:“我也曉得喬家寨的總麵積是多少平方公裏,我要的不是它!”
年知廣不動聲色地說:“大家不是都在宣傳,這座水庫修成後,將會有效地控製喬家寨全大隊三分之一的來水量嗎?”
到這一步,溫三和已經不需要再用筆了。他在心裏默算過一遍,隨後又拿出地區水工隊老何、老向送給自己的那本《小流域水利工程的設計與施工》,對照著再默算了一遍。溫三和實在不敢相信,按照喬家寨水庫80萬立方米的庫容計算,必須有相當於喬家寨大隊總麵積的承雨麵積,才有可能讓水庫庫容百分之百地發揮作用,然而實際情況是,喬家寨水庫隻控製了喬家寨大隊三分之一的來水麵積。
溫三和忍不住吃起驚來:“照這樣計算,喬家寨水庫將有三分之二的庫容永遠隻能裝陽光和空氣!”
見大家都不做聲,溫三和再次叫道:“照這樣計算,先前的小水庫就夠用了,根本就用不著再擴建!”
話音剛落,大家便紛紛放下筷子,拿起沒有吃完的饅頭,像受了驚的魚兒一樣,擁擠著往外走,頃刻間便在門口消失得無影無蹤。
年知廣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堅持將該吃的東西吃完了。
臨出門時,年知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年頭,好多東西都得藏起來,若不藏起來,說不定哪天自己的身家性命就保不住了!”
屋裏的栗炭火燒得很旺,溫三和伸出雙手獨自享受這份溫暖,心裏卻是冰涼的。
突然之間,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年知廣在工程的後期執意要往核心牆裏填進黃沙土,是因為他早就明白這座水庫的一半以上的庫容是用來裝所謂“精神”的。喬俊一可以放心地看著清一色的黃沙土被挑進核心牆,劉局長可以放心地將一座動員了萬餘民工的水庫工程交給剛出校門的高中生,二〇一首長對著軍用地圖看了一眼便帶著最看重大寨精神的部隊一走了之,鄭技術員臨走前發表的那番關於男女性事的高論——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著,這些身處要衝的人,早就了解喬家寨水庫的虛與實。
溫三和剛明白一些事情,馬上又陷入更深的迷惘。這麼多人中,隻要有一個人說出喬家寨水庫的真相,如此成千上萬的民工,就不用白白花費一個冬天,來做這種除了勞民傷財,再無半點功效的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