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吉德,崔武‘出山’。吉德另辟溪徑,與道上的三夫人聯手,衝破日本人專賣壟斷,保證買賣運行,即濟民又支持了抗日。
龍王懶了一春一夏,到上秋伸腰發威了。
悄悄鋪展遮天蔽日的身軀,張開氣吞山河的大嘴,捂得天空像黑鍋底兒似的漆黑,陰滲滲的像翻騰的泥漿壓在暴土揚場的黑龍鎮上空。
一場曠日持久驕奢淫逸的傾盆大雨將要降臨,天災將要發生,人禍也在陰謀中醞釀。
崔武確確實實坐在掛有一角是北洋政府五色旗黃色鋪滿地的滿洲國國旗和日本太陽國旗的鎮府裏,‘忠肝義膽’的谘諏(zǎu)政務。
衙役水蛇腰,屋裏外頭忙活沏茶倒水。那個女護士惠子,搖身一變成了崔武女秘書兼翻譯,刹有介事的侍奉在崔武身旁。山田作為副鎮長,一身戎裝,吊著隻受傷胳膊,禮貌地站在崔武辦公桌前。商會和稅務等衙門口的官員,木然地分列兩廂。崔武掃了兩眼女秘書攤在他桌子上的日本人辦的滿洲報的報紙,對眾人說:
“這民國一十八年(三零年)佳木斯屯與東興鎮合並成立了佳木斯鎮,歸黑龍縣管轄。這啊國恥日後,縣府就一點兒一點兒的從黑龍鎮折騰到了佳木斯鎮,撇下這個老虎死了架子不倒的老縣城。這說話滿洲國年號從大同已到康德,這滿洲報和設在佳木斯鎮的三江省的三江報上說,日本皇軍已把盤踞在馬虎力的馬胡子王福隊基本消滅。這個消息可不可靠,隻有山田君心裏最清楚,我不加妄論。山田君私下裏跟我說,滿洲國實行新的稅製,還要修建圖們到佳木斯鎮鐵路,每家商戶沒派徭役,要增加納稅捐款,按新稅製補齊滿洲國執政開國到皇帝登基以來的稅款。種地交糧,開戶納稅,天經地義。可自打關東軍占領東三省後,黑龍鎮,戰事不斷,民不聊生,百業凋零,這是有目共睹的不爭事實。山田君,你也知道,開春以來,天氣大旱,秧苗無雨,十裏九旱,絕產已成定局。香火鼎盛的龍王廟、土地廟,如今已是冷清得無人問津了。百姓對祭天求雨已厭倦了,對上天的不滿,已在潛移默化之中。你們往窗外看,龍王爺沒收到香火供品震怒了。無風、無雷、又無閃電,悶頭雨剛來,就瓢潑一般,冰雹似的砸下來,來勢不小啊!農諺上說,春大旱,秋大澇,鬆花江洪水漣漣。到秋啊,發洪水,已成定局。這將更加重了民眾的疾苦,賑災是曆朝曆代維持其統治必不可缺的手段,滿洲國能除外嗎?皇軍也不能眼瞅民眾餓死凍死吧?這日滿親善,要共存共榮的呀?這個節骨眼上,增加賦稅,合乎時宜嗎?這印有清代統治者頭像的國幣啊,就滿洲國中央銀行在日本印發的銀本位紙鈔票,咱這兒的老百姓眼生,不認啊!這貨幣,流通就成了大問題?再加日元這一摻和,兩種貨幣等價並行,標價、換兌,這咱使慣官帖、奉票、大洋的腦袋,別扭不啊?這商家手頭掐的都是官帖(吊)、各種大洋(元),這一塊大洋就按這市場價換綿羊票零點八三元,大洋不貶值了嗎?你再叫商家店鋪交的是綿羊票,這幣值商家不又多拿了一大塊嗎?這關東軍進了黑龍鎮以來,時局動蕩,市麵不穩,物價飛漲,各家商鋪,進貨渠道又不暢通,錢莊又要並又要撒的,債務纏身,逼債又緊,哪還周轉得了呀?貨物短缺,十個鋪九個空,稅賦又不減反增,商家舉步維艱啊!這吃凍梨還得緩呢,急了能吃了熱豆腐嗎?就連薑家圩子那大戶薑板牙,都減免了部分地租,怕莊稼人不堪重負,引起民變。再說這物價,這豬肉原先一毛錢一斤,現在漲到了一毛二;這一袋五十斤的麵,原先一元四一袋,現在漲到了一塊六,三分二一斤了。山田副鎮長,如果我們不審時度勢,火上澆油,你滿洲國也不能吃帶毛的豬吧?”崔武說到這兒,有意停了停,切入心中掛念的大事兒,“咱鎮上納稅大戶,德增盛商號大東家吉德兩口子,不知啥原因,還關在憲兵隊的囚牢裏。關東軍再這樣亂抓無辜,讓商家膽寒,還有誰有心思做生意呀?殷會長,你說呢?”
殷明喜橫愣橫愣小眼睛,賭氣地說:
“抓唄!把掌櫃都抓起來,俺倒省心了?納稅,喝西北風吧!日本人要修鐵路,俺們紮脖兒唄!橫不能拿命頂稅吧?如那樣,俺願意奉陪!”
山田鎖鎖眉頭,拿仁丹胡向惠子拱了拱,惠子似笑非笑,誘人的眼神飄忽幾下,很拿情地朝山田點點頭,會意地走出崔武辦公室。
馬六子愁眉苦臉的說:
“崔鎮長,你可上任了。我警署,上百號人,自打鬧胡子那會兒開始,弟兄們一個豆兒都沒進兜呢啊?這麼下去,不是我撂挑子,弟兄們也不幹了。當和尚還能化點緣呢,千夫指的警察狗子,現在還得加上漢奸狗子,要飯都得讓人拿狗臭出來。太君呢,用時朝前,不用朝後,淨來橫的。使喚驢馬啥的,還得喂點草料呢?你瞅財務、稅務所長肚子鼓的,趕年都夠殺了?我們這些排骨,討債催款找上了,要補先給我們補齊嘍!”
財務所長氣哼哼地說:
“馬署長,你那是舌頭呀,咋有點兒狗獠子味呢?有事兒說事兒,別吹氣包子,幹啥非得踩一個壓一個的呀?有屁找日本人放去,你跟我說不得著嗎?我還一肚子冤氣呢,我跟誰說去?就龜河太君一個人我都答兌不了,成天價得多少花銷,我瞪眼不給呀?借個膽兒,我也不敢呐!還有唐縣長,也老來嘎巴。我又不是會生孩子的娘們,稅務所不交錢,我篙啥拿給你們,這不是管寡婦要孩子呢嗎?真是的。”
稅務所長也不滿地說:
“我不交錢?我倒想交,擱啥交呀?警察把著人家商戶的門,要吃要喝不說,攪得老百姓都不敢上門買東西,還交稅呢,交個屁都沒有?德增盛商號和磨坊、燒鍋、油坊聯營,整的挺好,那麵比洋麵便宜,對老百姓口味。頂了鬆木二郎的東洋麵,就從中插一腿,顧一些日本浪人瞎攪和,看誰買了火磨的麵,跟人家去,把麵倒進豬圈,墊圈了。銷量不好,咋交稅呀?再加上吉大少讓皇軍這麼一抓,更是鬧得人心惶惶,誰還敢再買火磨的麵了?鬆木二郎等日本商戶,仗著皇軍的勢力,壓根就不想交稅。我們的人,去一趟打一趟,誰還敢去了?這事兒,你們要不信,杉木一郎商務官在這兒,他交了沒有?”
杉木一郎尷尬地說:
“沒交。我認為,我們日本商人應該享受優惠待遇。不能和本地商人一樣,交同等的稅。我經營的木材生意,是為了聖戰,為了拯救這塊貧困的人群。我們大和民族是優等民族,我作為日本僑民,是來投資,是來幫助這裏繁榮經濟,共存共榮,誰要想沾我們日本人的光,可以呀,我舉雙手歡迎。商號掛上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牌子,也可享受優惠待遇。我作為商務官的職責,就是要改造這噶達商界的陋習,陳腐守舊,不求進取。我要把大日本帝國競爭機製引進來,啟動僵化的腦袋,讓大日本帝國的商界,占領這塊未開化的處女地。這噶達商業前途無量,對這噶達的商號,我要扶植一些商號,改造一些商號,使它成為大日本帝國競爭的盟友、朋友。到那時,大東亞共榮圈的實現,大大的黑龍鎮,小小的哈爾濱。我杉木一郎,也算為黑龍鎮三老四少盡到了微薄之力,也為天皇陛下臉上爭了光。如果我和黑龍鎮商界同仁有個約定,我願和你們交同等的稅款。由東興鎮的朝鮮銀行一家給你們貸款,並替你們還清中國錢莊的欠款,各家商鋪不就可以補清稅款了嗎?再由鬆木二郎的株式會社組織貨源,統一進貨,這不就有貨可賣了嗎?有大日本這棵大樹,何愁黑龍鎮商業不崛起呢?殷會長,你看這有多好?”
馬六子羼(càn)入地說:
“那黑龍鎮各家商號,不成了你杉木君懷裏的娃娃了嗎?想給吃就給吃,不給吃就斷奶。吃多少屙多少,兩頭掐,這孩子還能活嗎?”
山田訓斥地說:
“馬署長,經商的不懂,不要亂摻和,屁股的夾緊,別崩了自個兒?你的薪俸的不要,我的批準。”
馬六子略感侘傺(chà chì),哈哈地掩飾說:
“可別的山田副鎮長?我一家老小還等米下鍋呢,你可開大恩吧!我不懂。我放屁行了吧?”
鄧猴子向前拐拉一步說:
“我倒讚成杉木商務官的建議。人家日本的滿鐵,一九二零一個滿人火車司機,一個月掙日元七十五元,合大洋九十元。滿洲國後,一個月多掙多了。日元和綿羊票幣值沒變,都是合零點八三三大洋。一個月能開九十五塊綿羊票,合大洋一百一十四塊。就滿鐵一個正式滿人工人,最少也掙四十元綿羊票,能買三百三十三斤豬肉。那滿鐵地界吃個包子餛飩早飯五分錢,吃油餅三分錢。掙的多,花的少,幾年咱滿人不都成了富翁了?這福哪來的,不都人家日本人給的嗎?這咱這商家都株式會社了,從日本銀行和滿洲國央行貸款,再叫鬆木二郎組織貨源,商家不都盤活了嗎?這點兒捐稅,算個啥呀?這一來日本商家由杉木商務官帶頭,誰還能不交稅呢?二來呢,又解決了咱們坐地戶的燃眉之急,沒錢沒貨,擱啥玩意兒賣錢?商人嘛,就靠轉手餘利。倒騰個個,稅錢不就出來了嗎。這延宕(dàng)頂著,是商家所為嗎?這不是看皇軍的笑話嗎?曬台嗎?皇軍和日本人來咱這噶達幹啥?除了幫助咱們,還不得逗點兒嘎麻的嗎?要不誰撇家舍業,大老遠上咱這憋死牛噶達來呀?咱不能老顧咱自個兒家那一畝三分地,也得替皇軍慮量慮量。人家修鐵路為它自個兒呀?那玩意兒又搬不走,還不是為了咱們呀?鐵路南北一通,除了水路,運個貨啥的多方便?省得弄點兒貨啥的,死冷號天的,封江上凍才能拉。弄不好,還遭綹子的胡子和蟊賊的劫窯?這火車有皇軍的保護,誰敢把火車撈回家裏去卸貨呀?再說了,杉木商務官往外邊兒運木材,也不用春天放木排,夏天船運,入秋道路幹鬆了,人拉馬馱的,那個費勁?這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多好的事兒?我說殷會長,掏點兒腰包別像割你心頭肉似的,馬蹄踩的那點兒錢,少到翠花樓喝兩頓花酒不就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大把年紀,孩爪子一大幫,掏壞身子不說,傳出去也不好聽不是?你身為商會會長,你的一舉一動,直接影響皇軍的雄心偉業。你那麼趁錢,這回一定要向杉木商務官學喲?”
杉木和鄧猴子狐埋狐搰,雞鳴狗盜,一唱一合,把殷明喜推向身膏虎吻的境地,氣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俺對杉木一郎的真智灼見很不讚賞,難以苟同?俺對鄧副會長阿諛奉承的侈(chǐ)談和惡意中傷的歪曲之詞,表示厭惡。你拿滿鐵作例子,說得通嗎?滿鐵發的家靠啥呢,那是靠掠奪中國的財富?關東軍沒來咱這噶達之前,是啥樣?商業繁華,物價穩定,老百姓安居樂業,吃穿不愁,寢食無憂。如今這種局麵由誰來負,還用俺說嗎?關東軍燒殺掠擄,橫征暴斂,怨聲載道,衣食父母,叫苦不迭。生存這噶達的人,最知道狼的本性。狼外婆的花言巧語,哄騙得了小孩子嗎?修鐵路是修在咱這噶達不假,為啥呀?日本彈丸之地,缺的是資源。為了更快捷的掠奪俺們的煤炭,木材,糧食,黃金等物產,讓咱們拿錢疏通他們的血脈,誰得到了實惠,這不是強盜邏輯嗎?杉木商務官的話差矣,錢貨由你們提供,好嘛,吃現成的,當洋娃娃,這是壟斷。這是要扼殺俺們的民族商業,倒至民族工業的癱瘓。一切都依賴你們,一切都聽命於你們的擺布,讓你們任意宰割,那俺們還有啥民族的自尊而言?那不成你們股肱之中的玩偶了嗎?別以自個兒多麼聰明,別人都是阿鬥?你設的圈套,俺們不會鑽?鄧副會長願意鑽,你讓他鑽好啦?鑽出狗屎,他倒省飯了?”
在場的人,礙於山田手中的權柄,掩麵竊笑。隻有馬六子啞然失笑,更增添了幾分諷刺氣味。杉木咧嘴瞅瞅鄧猴子,鄧猴子也是一臉的尷尬像,哭笑不得,向杉木攤攤手。這時,房門哐當哐當被剛剛起的大風拽開,惠子恰好濕漉漉鑽進來,身後跟著也淋得半身肢體的人。崔武抬頭一瞅,大驚望外。吉德一身便裝,刮得七零八落,蓬頭垢麵,髒兮兮的。那對魅力的小眼睛,還是那麼剛毅閃爍,炯炯有神。殷明喜見了,快走兩步,伸手繃住吉德的雙肩,噙著淚花,動情地說:
“孩子,德兒,你受苦啦!嗨,小魚兒呢,啊?”
吉德雙目的淚水,徐徐淌滿臉頰,流進嘴角,滲入嘴裏,苦澀中帶有鹹味。他抖著雙唇,拿手擦去殷明喜掛在臉上的淚珠,哽噎著說:
“大舅,叫您老惦記啦!小魚兒她沒事兒,大丫兒把她送回家了。”
崔武對山田狠狠地瞅了兩眼,走過來,拉過吉德的手說:
“吉大兄弟,他們沒把你咋樣吧?”
吉德也拉著崔武的手,驚異地說:
“崔鎮長!你的槍傷好了?俺瞅瞅,啊?”
崔武拍拍胸脯,一語雙關地說:
“好啦!有日本人那麼關照,能不好嗎?給一槍沒咋的,又給一個甜棗吃,照顧的無微不至。每天有漂亮的日本護士小姐陪伴,還有偵緝隊看家狗把門護院,你說是不是比你強多了?我聽說,又有人背後捅咕你,你咋老太太尿盆,挨嗤沒夠呢?任可得罪人,也別惹狗,狗翻臉就不吃人屎了?說說,當回炮灰啥滋味?瞅你那點兒出息,夠講究的,當炮灰還帶上美貌娘子?那炮火連天的,還有那閑情逸致?你夠牛的,那擼杆炮,沒揍上一對金童玉女啥的?”
吉德碓了崔武一下,不啻(chì)兄弟地說:
“樂觀派,豁達!老樣子,你這個鎮長夠格!在審訊室,川島跟俺學說你出山了,眉飛色舞的。俺氣的,拿起爐子上坐的一盆開水潑在川島頭上,禿嚕雞啦!嗯,看來,日本人對你很賞識啊?你記住,金杯銀杯不如口碑,金碗銀碗不如飯碗,金窩銀窩不如被窩,金婆銀婆不如老婆。俺告訴你,坐得金鑾殿,不一定都是真正的皇帝。作把笤帚,扶去的是別人身上的灰,別忘嘍自個兒正在灰堆裏?”
馬六子湊到山田跟前,瞅著鄧猴子說:
“山田太君,這不是放虎歸山嗎?川島燙的半拉疤瘌頭,臉上水泡還沒定嘎子,這就沒事兒了?替罪羊沒了,猴子頂罪呀?”
山田說:
“用人之際,和為貴。我不放行嗎?崔武這個倔驢已和龜河大佐攤了牌,這神剛上來,還沒跳呢,要啥不得給呀?禿和尚進道觀,能念一個經呀?嗨,皇軍初來乍到,廟裏啥神不供啊,哪個不是如來說了算?川島吃點兒虧,就吃點兒虧吧!他不也把吉大少打成氣卵子(陰囊與腹連接的隔膜打穿裂開。醫學名叫,腎子殼膜積液。這落下的病根,折磨吉德直至到死),吉大少也不會拿開水潑他,也是他自找的。龜河大佐一頓勸慰安撫,也就算啦!”
馬六子扭歪兩步,把跑到前襠的盒子槍,往後挪了挪,含沙射影地說:
“吉大少,這回皇軍剿匪你可立了頭功!連風情萬種,嘩然示豔的魚兒少奶奶都豁上了,真了不起,漢奸中,你是頭子。山田副鎮長都被你這種日滿親善精神所感動,勇猛殺敵,為天皇陛下的王道樂土掛了彩,光榮的大大的。不過,對待有功之臣,皇軍做的太過分了?不能拿對待囚徒的嚴刑拷打窩頭芥菜疙瘩招待你吧,這未免讓我們這些效忠天皇陛下的奴仆寒心?山田太君,你們太不盡人情了?吉大少,好嚼裹吃多了,掛了油,也不用你拿刀刮皮窩頭拉嗓子呀?這樣做,崔鎮長可是心疼啦!這麼個財神爺,可是鎮長這把交椅腿上的墊金石呀?沒有吉大少,你們打了半天口水仗,咋樣啦?我們的薪俸還是沒著落?依我之拙見,還是聽聽吉大少咋說?”
山田走到吉德跟前,深深的一個躬,笑著說:
“大少爺,得罪了!讒言蒙蔽了我的眼睛,使您蒙冤,險些喪命?戰場吃緊時,我推你兩口子,為龜河大佐在前麵擋槍子,是我的不對,我向你道歉!馬胡子見到你兩口子,槍打得更邪唬,這足以證明你是清白的,對皇軍是忠誠的。我和你一直存在齟齬,這是兩個民族的誤會。我們為啥不能心平氣和的相處呢?為啥老用敵視的眼神看著我,我弄不懂?滿洲國是你們自個兒的國家,皇帝是你們原來的清朝末代皇上,這不比四分五裂的民國好嗎?我們大日本帝國,有天下最棒的軍隊,為你們平定了東北,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嘛!對於反抗皇軍的馬胡子,反日分子,皇軍絕不辜惜,通通的格殺無論!對於忠於皇帝的子民,皇軍大大的保護。你是黑龍鎮商界的領頭羊,皇軍大大的尊敬寵愛。你帶頭產銷聯營,皇軍大大的讚賞。浪人的搗亂,我的製裁。杉木商務官的由朝鮮銀行貸款,由鬆木株式會社進貨,先補齊欠稅,我的讚成。吉德君,你的高見,我的願意聽。”
窗外雨點兒比銅錢兒還大的暴雨打得窗玻璃嘩嘩叫響,雨水從七裂巴半的窗棱窗框縫兒中稍進屋內。嘎嘎響起的炸雷,震下幾塊房簷的破瓦,摔在地上,又被成流的雨水衝走。室內黑龍鎮的各路大員,瑟瑟的心驚肉跳,瞅著舉足輕重的吉德。吉德麵色鐵青,抖洇透的衣服,狠狠的罵了幾句:
“娘的,老天也瞎了眼,有雨春夏不下,快到老秋了,下雨衝地皮呀?鬆花江裏的王八可樂了,不用爬,就上岸了。”
山田急等吉德的痛快話呢,隨口附合說:
“那是那是。王八上岸,王八上岸了!”
馬六子心說:你這吉老大,夠陰損的。罵人都罵得人心服口服。山田是真傻子還是裝傻,沒聽那話裏有話,還傻咧咧的撿罵呢?鄧猴子替山田叫傻,這弦外之音,是要翻你王八蓋,讓你山田四腳朝天,瞎蹬巍!杉木的提議,要跩歪?
崔武看吉德平平安安出獄,心裏很安慰。對山田的緊逼不以為然,他深知吉德會站在自個兒這一邊的。百姓叫苦連天,休養生息才是正路。日本人亂刮地皮,他深惡痛絕。
吉德想:獨木橋上智者勝,柳暗花明又一村。俺要挫敗山田補齊稅款的陰謀,化為齏粉,必須拿下杉木這支眼棍。俺來個老鷂子盤山繞圈子,搖晃自個兒,晃花小雞的眼,然後再讓小雞撲拉毛,乖乖就範。他來到杉木麵前,吟吟地說:
“杉木君,你是個商人呢還是個政客?這麼傻的主意你也能想得出?貸款,誰擔保?是你嗎?那敢情好。俺想長生不老,就有人送來唐僧肉,人家好心好意,送到嘴的肥肉豈有不吃的道理?俺貸個千百萬,撲啦撲啦屁股,卷鋪蓋走人,這恐怕不行,你不能幹?那就得用鋪子抵押,你沒睜眼好好看看,有多少綢緞莊,是用一層布麵,包著木頭板子擺在櫃架上。冷眼兒看上去,玲琅滿目,貨物充足。其實是老角瓜掏空了瓤兒,就剩下一個空殼的破房子,能值幾個子兒?朝鮮銀行是你們日本人的,有實力,人家也是無利不起早啊,誰願把錢打水漂呀?弄個空破房子,守著哭啊?就算你們朝鮮銀行考慮大日本的利益,服從大東亞共榮圈的夢魘,願意打水漂,那人家不願貸款,背這債務包袱,你還能硬往人家兜裏塞呀?那可是兒子孝盡老子,天大的好事兒!杉木君,你沒調查調查,全鎮有多少人家能買起貨?苦工、小藝技每月隻掙八毛錢,人力車夫、妓女、酒店侍女和店小二每月掙的多些,也隻有七元錢;地租一坰地,從原來的一石[一百二十市斤] 增加到兩石;從打關東軍占領黑龍鎮後,交的稅就有三十多種,國稅、地方稅、所得稅、營業稅、鹽稅、煙酒稅、交易稅等等等。國幣[滿幣] 兌換吉林‘官貼’、大小洋票[奉幣]、日元等,就貶值四分之一。有多少商戶不堪重賦,準備歇業,關門大吉!你們再逼著補齊本不應該屬於滿洲國的稅款而已交了民國的稅了,正中下懷。商鋪都關了門,你還收啥屁稅了?那會影響你們日本在國際上的形象。本來你們侵占東北就遭到國際社會的譴責和全中國人民的唾罵,這樣一來,不更證實你們的侵略不得人心,連個商鋪都不讓開,野蠻霸道到何等程度?杉木你是好心,為標榜皇軍侵占東北後,經濟繁榮,向世人掩蓋侵略的實質,瓜分中國,把東北變成你們附屬國,從東北老百姓身上刮民脂民膏,好做你們天皇陛下的袈裟。可你這恰恰相反,這正好是往你們天皇陛下臉上抹黑,給世人留下攻擊的口噬,你噬臍莫及呀?再說,由鬆木株式會社進貨,那他就進唄,與各家商鋪有啥關係,誰進誰賣,人家各商鋪不買你的貨,你不曬幹了?你還能天天讓你們的皇軍逼著各家商鋪買鬆木的貨呀?你呀,杉木君,聰明反被聰明誤,多懸沒把自個兒和鬆木塞進死冰窟窿裏去?日本人如果想繁榮經濟,就不能亂設關卡,實行雙重收費標準。這種不平等的待遇,誰心都有數,成者王侯,孫子都跟借光。誰讓俺們的東北保安軍張學良總司令聽從他拜把子大哥的話,進軍關內,後方空虛,九一八又誤判形勢,拱手把東北這噶達讓給你們了。你才揚棒上了,啥事兒都兔子扒皮,逗兒個實惠。俺們咋整?忍氣吞生唄!經商這玩意兒吧,願者上鉤,老百姓吧,就願吃豬肉燉粉條子,你整再好的日本料理,它當豬食,你不幹嗷啊?杉木君,你被山田少佐給逗了?俺是出於咱們都是商人,才說這話的。你想為政客和軍人抬轎子,早晚得成為政客軍人刀下鬼盤中餐。軍則為官,匪則為財,商則為利,民則為食,你不務正業,為哪般?你就不怕磕不動核桃嘣了牙?你九頭鳥啊,脖子上長幾個腦袋夠砍的呀?這不大伯子背兄弟媳婦,兩頭不夠人兒嗎?杉木君,品品吧?大刀下的商人,命運是一樣的。中國有句很哲理的話,‘路遙之馬力,日久見人心’,看俺說的話對不對?這稅咋補?砸鍋賣鐵,一錘子買賣?”
山田啞言地瞅著杉木,詢問這稅咋整?杉木被吉德說得理屈詞窮,心裏又怕惹火燒身,對山田的盤詰,有些踟躕不前,最後幹脆不理不睬。稅務所長瞅瞅杉木的窘態,又看看山田的無助,忙和稀泥地說:
“我看吉大東家說的在情在理。這稅源,不能一錘子買賣,殺雞取卵。要扶植培養,養雞下蛋嘛!皇軍來黑龍鎮前,各家的稅都交給民國了,咱滿洲國再收一次,是有點兒強人所難,說不過去?誰嘴大一張,那還有章法沒?皇軍多收點兒稅也是好心,國富才能民強嘛!誰都抗稅不交,修不修鐵路不說,咱這幫吃官俸的人喝西北風去呀?依小的看,不如這樣,該交的稅一視同仁。滿洲國了嘛,同在皇軍掌控下,還分啥僑商滿商?本來日本商人就借了不少皇軍的光,再在稅上斤斤計較,那該交的稅額,就得滿商各家分擔了。是不是皇軍有辦事兒不公之嫌,給我們這些收稅的增加了難度。另外,對遭災遭難的商鋪是不是減免些稅賦?你像這回遭皇軍為抗擊馬胡子,誤炸的十幾家商鋪。我這是瞎說,還得山田太君定砣!”
鄧猴子搶話說:
“你這個管稅務的,咋向著納稅的說話?我割下你的舌頭,當下酒菜!山田太君說了算,你休妄加狂言?給你兩碗小米飯撐的,胳膊肘兒知道往哪拐了,你端的誰的飯碗?”
稅務所長嗤之以鼻的反譏說:
“你狗碗裏挑食吃,端的誰的飯碗?我這是強調啥事兒都物極必反,欲速則不達?稅收是集腋成裘的事兒,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念的書,啥事兒還用你狗嘴噴糞呐?要不是看在龜河太君是我同校的前輩,我還在國高教我的書,扯這狗皮膏藥呢?你個猴崽子精,五穀不分,六禽不認的庸才,就知道溜老娘們的褲襠縫,還出口不遜呢?哪個牲口都屙屎,我看都比你屙的稀流?皇軍眼前你屙硬屎,孫二娘麵前你咋稀湯了呢?狗仗人勢,還想誹謗我呢?長完胡子,再來吧!”
財務所長幫腔:
“老弟,別生氣,狗嘴裏能吐出象牙?毛驢兒尥蹶子蹬磨盤,找母驢膣(zì)溝呢。鄧副會長吹毛求疵,不也為了大日本帝國的利益嗎?”
山田找著了話茬,褫(chi)奪地說:
“滿洲國建立之前,吉林省熙洽棄暗投明,這噶達就屬於皇軍的地盤了,交給民國的稅不算數。不過,瞅在吉德君的麵子上,可以先記在賬上,等緩過氣兒來,再交。日本商人稅的優惠,是滿洲國簽發的法令,不能更改。本地商人不滿意,可以和日本商人聯營,掛株式會社日人的牌匾,照樣享受一定的優惠。受災戶減稅不可。可由商會賑濟。崔鎮長,你的說說?”
崔武見山田搶先表態,雖然心裏不悅,但看日本人小有讓步,也就想見好就收。他看看吉德和殷明喜。吉德點點頭。崔武剛要說大雨過後,賑災的事情。突然,屋門被撞開,水蛇腰落湯雞似的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沒人聲地大喊:
“崔鎮長,崔鎮長!你家房塌啦!”
全屋人驚愕地瞅著水蛇腰,崔武跳起來問:
“啥,慢點兒說?”
水蛇腰倒口氣說:
“你家、你家土坯房的大山牆讓大雨淋塌啦!鄰居跑來報信兒說,崔太太被砸在裏頭了,鄰居們正往外扒呢,你快回去看看吧!嗬嗬,這可咋整好啊?”
崔武鎮靜而羞澀地說:
“年久失修,老坯房。沒啥?各位議議百姓賑災的事兒,我回去看看。”
眾人說這還議啥議呀,先賑你的災吧!
這年的大雨來的邪唬,前前後後下了二十多天。日頭爺懼怕龍王爺的淫威,偷偷的眯在厚厚的黑雲婆子懷中沒敢露麵。日頭爺眯得瘍了食,脹得火冒三丈,左拳右腳,終於撕開雲婆子鬼魅堅固的大衣襟,露出魚鱗肚腹的雲海霧濤,朵朵大棉花似的肥腴雲朵,牽手連肩,勾胸搭背,彌漫在整個空宇。偶爾,從斑斕的雲彩裂縫中,襯托瓦藍天空射出五光十色的璀璨耀眼光芒。火焰般熾熱的射線,有極強的威脅力量,逼得支離破碎的雲婆子不敢逞強,放了幾趕兒嗤溜屁,躲到天涯海角的雷雲洞穴裏和雷公撕扯鬼混,生兒育女,積蓄力量,等待它外公龍王爺的差使。
狂風暴雨的肆意泛濫,摧毀了農田莊稼,摧毀了房舍,摧毀了村屯,摧毀了堤壩,也摧毀了人生存的希望和寄托,接踵而來的猛烈冷風寒氣,把人冷卻的心房凝固,收緊,擠成豆餅。寒風吹著柳絮的雪花,撒落在剛剛繃上凍皮兒的泥土上。
漫堤過壩兒的鬆花江水,隨著星嘣的雪花小姐的起舞,帶著破東濫西,慢慢消腫,潑婦般的狂噪肆虐不見了蹤影,恢複到二八佳人的婀娜窈窕,乖巧得讓人心疼。
過水的沙灘彌漫著黑土的顆粒,窩著的汪汪水窪,在寒風中稍出閃閃的冰刀利刃,茬茬囫圇。不知生死的小魚苗兒,在水窪的冰茬兒裏自由自在的遊蕩。碰巧有個小魚苗兒,魯莽地撞在冰尖尖上,扯掉幾片小魚鱗,疼得搖頭擺尾,留下點點疤痕。
成群的叼魚狼,舒展著雪白的翅膀,翱翔在寒風瑟瑟微波鱗鱗的江麵上。江麵不時泛起小水花,叼魚狼不失時機的像織布梭子一樣,紮進滔滔的江水中,很快又穿出水麵,淩空吞食著活蹦亂跳掙紮的小魚兒。
江麵上,十幾條舢舨子遊遊蕩蕩,漁夫們撒著封江前的幾場魚網,留下一溜溜的魚漂,在夕陽彩雲的映照下,忽悠忽悠的閃爍著銀光。漁夫把舢舨子劃回江岸邊,操起旋網,像大雨傘一樣撒向江裏,不緊不慢的收網,撈起沉甸甸的一網小魚崽子。網放在船艙裏,隨著漁夫抖落網的節奏,一灘生龍活虎的魚崽子,在艙板裏東蹦西跳。幾條隻有一豁豁長的鰉姑子,一下躥出船艙,掉入江中,眨眼不見了。
天寒已快進歲暮,冰淩一倉人腹空,老天有冤可哭訴,灑向人間冤難吐。
岸邊陡崖上的地窨子,半拉已塌架,幾根棚檁子桁桁地栽楞地懸懸在砬子崖上。
曲老三瞅著被江水衝塌的江堤,又看看鬆花江,惋惜地對吉德說:
“安樂窩沒了。天意呀!”
吉德看著從舢舨裏往魚簍撿小魚崽兒的大丫兒,勾起往事兒,噗嗤一聲,樂了。
曲老三問:
“你樂啥?還有心樂呢,我都愁死了?”
吉德撿起一小塊土拉嘎,甩向大丫兒。沒撩逗上大丫兒,反倒正好打在抖落旋網的老魚鷹水旁,“窟咚”濺了老魚鷹一臉的水。老魚鷹拿眼掃了下岸上的吉德,抬頭瞅瞅大丫兒,笑著罵:
“這死小子,犯臊!撩噓我個糟老頭子幹啥?大丫兒你還犯渾呐,過門得了?我和你奶奶瞅著你倆就鬧心,多好的一對,愣是非得東一個西一個的,揪心!”
大丫兒邊聽老魚鷹嘮叨,邊拿柔媚的眼光瞟下吉德,吉德的眼睛沒離開大丫兒,問曲老三:
“曲大隊長,邱大哥這一走,你閃一下子啊!這地窨子又衝個底朝天,香香沒處喊救命了,你心裏又不是滋味了吧?國難情愁,兩不隨願呐?俺那小丈母娘,就那麼牽你的心?等吧!俺那老丈人可禁活。把你靠成了油脂燎,他也不會上西天?別一棵樹吊死,這些年,就沒有一個中意的。”
曲老三瞅著滾滾的鬆花江,苦澀地說:
“有能咋的。這年頭,誰能保誰一輩子呀?香香我挺中意的,可我那時拿不出贖金呐,眼瞅著梨花壓海棠。當時,我真想殺了那個老色鬼。可又一想起我那死鬼,還說跟我白頭到老呢,不也半路撒手而去了?‘包婆’愛俏的,姐兒們愛有權有錢的,香香對我可是百依百順,那才是春花吻得爺兒笑,犁杖趟過花兒嬌呢,浪的都沒邊了?可香香從沒有向我提過要這要那,我給她點兒零花錢兒,都替我攢了起來,啥也不圖稀。你說你老丈人那老啃槽幫子的,幾房姨太太都禍禍死了,那不糟蹋天物嗎?黃半仙說我,這輩子就是水中沙,居無定所,漂泊一生。這不,人到中年,鬧鬼鬧災的,連個破地窨子都保不住,整個看家老婆,還不得像那死鬼似的?嗨,你那幾船貨也該到了。從大萊崗繞過江卡子,就是東興鎮的卡子,最厭惡!都是小鬼子。擱那柳樹島江岔子繞過去,等小鬼子馬嘟嚕發現了,也晚三春了。他媽的,你搜的是槍支彈藥、大煙土、黃金,商家的貨也雁過拔毛?你這回要不這麼整,得多花多少冤枉錢呐?從哈爾濱到大萊崗,你那認識的老哥還挺管用的,沒撂‘盤子’。田路村那個卡子沒啥大事兒,都是治安軍,好說話,須微給點兒喝酒錢,就行了。蘇蘇屯那噶達,你說日本人不設卡子了吧,自個人禍害自個人,金雞脖兒這個二鬼子,歪門斜道的,比日本人還黑?自打他設了卡子,除日本人,不管你誰誰,三叔二大爺,通通放進油鍋裏炸一遍,連打魚的下完網,放流回家,都得留下買路錢兒,比胡子都胡子?哼,待哪天的,我非砸了他的‘窯’?”
吉德反背著手,心焦魔亂地問:
“魯大虎不會出啥事兒吧,唬個焯的。”
曲老三說:
“不會。不是還有彪九跟著呢嗎?偷雞摸狗啥的,可是老手。那年鎮上夜裏鬧鬼,蒙麵人殺了幾個日本黑龍會假裝的浪人,就是他幹的。我那四個隱身人,可是看得真真兒的。”
吉德颼颼地躥到高土崗上,手搭涼篷朝西眺望,不相信地說:
“你別瞎謅了?彪九在黑瞎子溝是有名的山貓子不假,有九條命。彪是小老虎,和山貓子差不多,要不咋叫彪九呢?他跟山裏大牲口鬥智鬥勇還行,跟日本人啥的那不扯呢嗎,他可沒那兩下子?”
曲老三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誰知一個娘們發情都俠肝義膽的人,竟是個情種。仨倆的往自個兒懷裏劃拉,這還不夠口,又扯上偷情啦!東北娘們就是野,啥情都敢拿,啥種都敢偷,還木頭樁子,認準一個獸了?”
吉德走下土崗說:
“你呢?認準人家的破葫蘆瓢,還當未下架的鮮葫蘆呢。咱倆誰也別說誰,一丘之貉!”
曲老三眉頭抒展,眼睛放亮,嘴上兩撇小黑胡兒也跟著撅達,一板一眼兒的說:
“魚找魚,蝦找蝦,屎殼郎找蒼蠅促子,臭味相投。不過,我是臭名昭著的胡子頭,日本人眼裏的馬胡子。你是赫赫有名的年輕商人,日本人眼裏的嘎咕貨。咱倆,誌不同,道不謀呀?可又勾搭連環的,這不唬弄鬼呢嗎?小鬼在閻王那兒,還不知咋詘詘呢呀?啊,我幹爹的幹孫子,我的‘大侄子’!”
吉德說:
“從哪論,咱倆輩份不同,俺幹吃啞巴虧?俺說叔哥,這麼叫,總算行了吧?”
曲老三嘿嘿地指點著吉德,有點兒拿湯瓜兒的意思:
“虧你想得出來,真是個江湖混混?你入道得了,準是個響當當的大舵把子!”
大丫兒吭吭嗤嗤地攀登著江陡隘,腳陷進深深的濕泥土裏,吃力地爬到崖邊兒,剛露出個頭,一隻手夠夠的夠向吉德。吉德搭了把手,沒等用力,大丫兒腳下一跐溜,連叫都沒叫一聲,順勢兩個人滾下陡隘,一身一臉泥巴的摔在鬆軟潮濕的沙灘上。吉德仰臉朝上,大丫兒臉朝下,兩隻手死死地扣在一起,互相瞅了一眼,花臉猴似的,兩人哈哈大笑。大丫兒爬到吉德身上,小棉桃錘兒一頓捶戲。吉德也不示弱,兩隻泥手格唧大丫兒夾肢窩,一頓格唧,整得大丫兒笑癱在吉德身上,兩人嘻嘻打打,廝混在一起。
曲老三樂得眼淚都出來了,說是見景生情,一點兒假都沒摻?那淚是從心裏擠出的血,滴滴都是血,血淚的情思,情思的血淚,是為了別人而發,倒不如說為同感而發。情思家恨,孤獨的心,變得對自個兒冷酷而殘忍,視物而無柔,視人而無情,一切的發泄在他身上都是那麼的渺茫和無助。情結太深,情竇的閘門自我封閉,苦的心,比黃連泡過還苦千百萬倍,整個心腔兒就是苦海的天堂。曲老三追求的沒有遠大,對他來說,隻有共患難的鄉親,保一方淨土的安寧,是他最大的追求。他連想正兒八經地娶個老婆,讓老婆受點兒委曲的勇氣都沒有的爺們,還能談得上為民族大業而舍身的人嗎?人,是複雜的動物,超出常人的想象力,而達到一個超俗的境地,這有可能就叫人生。碌碌無為一生,叫灑脫;忙忙碌碌一生,叫傻燈。人,不是軀殼,是有精神的。精神是啥?是由靈魂而提煉出的魂靈,超自然而升騰在內心的精靈,隱密而悄然,誘發並左右人的一生。人,表麵的東西太浮淺,太任象性的人格化了。火山埋的有多深,奧妙無窮!人,要比火山,要比深淵,要比宇宙深奧得多?一本甲骨文不好一般讀懂,那終究是有形的而前人揣摸過的東西,一時不懂,兩時不懂,終有懂的那一刻。人呢?你讀懂晨曦溫和燦爛的它,你讀懂晌午暴烈狂躁的它,你讀懂夕陽璀璨浪漫的它,你讀懂皓月當天的它,你讀懂了洞墮溝壑的它了嗎?我曲老三,讀懂別人隻有九牛一毛的千分之一,別人又讀懂我多少呢?讀懂好理解,讀不懂那就誤會多多?讓人都讀懂了,那這個人隻能是白癡的傻子,二百六。人,都是在讀不懂誰的狀態下,相互依賴,相互生存的。古語說的好,誰扒誰心裏看了?扒心,心扒了,人死了,要那心幹啥?當下酒菜,隻有魔鬼,才心安理得的享用。人,誰又能殘忍的把別人的心扒開,一睹為快呢?我曲老三,對吉德,這個自個兒的影子,可以說傾注了全部寄托的心血,我難道要扒開吉德的心來驗證自個兒的存在嗎?理想的東西,在沒成現實之前,就是個個兒唬弄個個兒的精神寄托,麻痹自個兒的神經。追求的幻影,使人明知而又盲目,而又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傻透腔的棄而不舍,這就是活生生的人。奸也好,懶也好,饞也好,滑也好,壞也好,這人,就是老天爺捉弄人而賜給人的傻勁兒。曲老三聽見看見大丫兒開心的嬉笑,一個純情的女人,又如此鍾情地眷戀一個能把一顆心同時分給幾個女人的超然爺們,他的心攛兒了。眼前這滔滔的鬆花江水,他被蕩漾得心猿意馬……
一條新椽的而又散發著桐油和白石灰味道的舢舨船,自由自在地漂蕩在人跡罕見的江通裏。兩岸鬱鬱蔥蔥的柳叢,懶懶地而又散漫的盡情抒展著腰枝,把謐靜的江通擠得狹狹窄窄的。紅肚囊的哈什螞,成群成對地擁在柳叢下青青的雜草中,悠閑地蹦來跳去,不時的哇叫竊語。當空的日頭顯得那麼溫順柔和,曬得人暖洋洋的舒服。微風輕輕地撫弄著船艙裏的一對新婚燕爾的新人,男才女貌,那麼甜美,那麼愜意。男的臉上掛著夢境的笑,趄著光光的身子。女的臉上嵌滿了甜蜜,深深的酒窩,時隱時現地散發著青春情欲的火花,不時的拿嘻嘻的羞色,漂過一兩個眼波,撩噓地投向男的眼神裏,撞擊得男的蠢蠢欲動。男的衝動有些魯莽,酥胸袒露的女人,還沒有做好招架的準備,一閃身,船兒失去了平衡,翻個底朝天,把兩條咬洵的放蕩魚兒扣在船裏。男的堪稱浪裏白條阮小二,水性是狗攆鴨子呱呱叫。男的在水裏,拿出渾身解術,尋覓愛妻。一口氣,足足在水裏憋了有十多分鍾,也沒有找到愛妻。換口氣這當兒,耳邊響起鈴鐺般的戲笑。男的抹把臉上的水漬,先看見女的兩個欲飛的白鴿,顫顫的發笑,一身炙體已仰臥在窄窄的船底上,閃閃地發著銀光。男的這回倒穩當多了,潛到船底尾,嬲地挑著燈籠卦,爬上到女的叉開大腿間,兩眼直勾勾地欣賞著美妙的安樂窩。女的喃喃挑逗的嗯唧著,肉麻得男的筋骨酥酥的叫響。男的緩緩地爬上柔軟的炙體,臥在高懸的胸上,犁尖兒緩緩的,柔柔的,輕車熟路地犁開了他已開發過的熟地。女的拿甜甜的舌尖,輕輕地犁著男的臉頰,一下,一下……船幫扣在水麵上,起伏地發著悶響,濺出節節激浪,波波漣漣地蕩激著鬆軟的堤岸。連續不斷的叭叭擊打水的聲音,在空曠的闊野上空回蕩,久久的才消逝在嘩嘩的水浪聲中。
曲老三深深地陷入美妙的回憶之中,回味那無窮的情絲意切,纏綿於寵幸的奔放衝動中。新婚伊始的小媳婦,隨波助流的引誘,使初試男女房事的曲老三,額頭掛鑰匙,大開眼界!突如其的劫難,曲老三是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涼透了心兒。早知尿炕,就不睡覺了。曲老三拿苦澀的汪汪淚水,細細地洗著那“青青”的腸子,一節一節的腸子,勾起件件的甜蜜往事兒……
一片吵雜聲,把曲老三的思緒拽到現實中,十餘艘舢舨子,拋錨靠岸。
吉星領著腳行的力巴們,正卸船裝車。
魯大虎背著兩杆三八大蓋,扒扒跐跐的爬上岸,曲老三劈頭就問:
“咋整到這暫呢?多遠的路,還是順流?”
魯大虎喘著大氣說:
“你還說呢你?要不也不能耽誤,都是那點兒破玩意兒鬧的。我們頂水劃了三天,到那噶達,又等吉老三一天,貨才裝上船,熱兒個晌午,就上路了。繞卡子倒沒咋耽誤事兒,就是蘇蘇屯這卡子才厭惡呢,躲又躲不過去,沒有江岔子可過,明晃晃的。那幾個二鬼子才他奶奶的殼惡呢,大老遠就擺旗,叫你停船。你不停,又怕招來小鬼子的艦艇。咋整,硬頭皮,撞大運吧,還真撞個大包?吉老三又是遞煙,又是給錢的,不好使?不知咋的,走時還沒鬼子呢,回來就有兩個小鬼子站在那旮了。嚇人唬道的,還賊眉豎眼的,我一瞅,氣就不打一處來?狗仗人勢,那幾損玩意兒還逞曬,咋說就是不開麵,非得要上船查查?查他媽個腿呀,貨不是好路來的,全是從關裏鼓倒過來的。這還不說,還有給‘虎頭蔓’淘換的電台,那玩意兒一旦翻騰出來,還有好啊,比邱大哥給咱弄那兩箱水壓機槍子彈可邪唬?我一看,媽媽的,也別跟他磨嘴皮,浪費唾沫星子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我腦袋又沒長在別人脖子上,也不缺心眼兒,踅摸踅摸,就讓幾個船老大把船靠了岸,揍他狗哨子的。禿子狠,瞎子愣,一隻眼兒拔豪橫,我魯大虎天王老子都不怕,別說這幾個魚鱉蝦蟹了,還在我眼裏裝個球兒?哈哈,吉老三那尿唧膽兒吧,能把你氣個倒仰,說啥也不讓你動手?我和彪九交換一下眼神,還沒等那幾個熊貨跨步上船呢,我倆跳上岸,先把兩個小鬼子抿了脖,死都不知咋死的,奶奶個孫子的。幾個船老大來的更麻利,一槳一個,腦漿都削出來了,惡心巴拉的。這不行啊,我們又把這幫玩意兒身上的零碎拾掇拾掇,就他媽的扔到亂草棵子裏了。彪九更他媽的古董,更能整,兩一對,兩一對,臉對臉的摞上了。嘿嘿,媽的,公對公,都死他媽八百國去了,還解刺撓呢?我們一共繳了六杆三八大蓋,一百二十發子彈,二十四枚手雷。還有,還有點兒大洋和滿幣。我軍無一傷亡,貨物安全抵達。大當家的,啊大隊長,抗日自衛旅水上獨立大隊參謀長,報告完畢,請指示!”
曲老三叫魯大虎逗樂了,從魯大虎肩上拿下一杆槍,拉了拉槍栓,從槍膛裏蹦出一顆子彈,魯大虎從地上撿起來說:
“這又多了一顆,算是白撿,歸我啦!等拿下黑龍鎮,給龜河那老小子嚐嚐‘走銅’的滋味?”
“好啊,上回敲了他一下子,不解嘎渣兒?等有機會,我一定讓你收拾那老癟犢子?你先回家一趟吧,看看你老娘,也不知淹沒淹著?那破馬架也不知泡塌沒泡塌嘍!快上凍了,那些洋撈,你帶回家,添補填補吧,不夠再說?那個大芹還老往你家跑達嗎?我看對你還行,人高馬大的,你還找啥樣的呀,你倆挺般配的。太小的玩意兒,也禁不住你那大家夥呀,幾下還不折騰散架子嘍?嘿嘿,回去吧,啊!” 曲老三關心的說。
曲老三打發走魯大虎,下了陡隘,見吉德和吉盛哥倆有說有笑,大丫兒忙前忙後,也不失時機的插上兩句,談的熱乎而融洽。吉盛和曲老三打聲招呼,又和大丫兒嘮上了。吉德對曲老三說:
“叔哥,這電台,你先收著,俺那不安全?過五過六的,你派幾個人給草上飛送去。這可是托人弄戧才搞到的,邱大哥囑咐巴麻似的,可別弄出啥岔頭來?這比咱倆的命,都值錢?”
曲老三擺弄擺弄裝電台的箱子說:
“這麼金貴的玩意兒,你就不怕我覓下?”
吉德說:
“覓下好啊,那你可夠膽大的。你就不怕邱大哥擼了你的烏紗帽?違抗軍令是啥罪?二十軍棍,還是‘掛甲’?這電台一嘀嗒,邱大哥就可對‘虎頭蔓’發號施令了。‘虎頭蔓’有啥事兒也可以告訴邱大哥。”
曲老三說這玩意兒這麼神奇,就招呼過一個貼身隨從,把電台搬上另一條船上,又目送小船劃向對岸的江通裏,才翻弄起老粗布包裹的布匹,驚疑地問:
“你這布來路挺野呀?都是粗紡布,漂洋過海來的吧?八仙裏是哪個大仙呀?是瘸拐李,還是八仙姑?咋神仙也鼓倒起棉布來啦?”
吉德皺皺眉頭,意味深長地說:
“鬧鬼了嘛!各路神仙都是大慈大悲菩薩轉世,哪有不救苦救難的呢?俺這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這都是逼的。你日本人‘明修棧道’,俺就‘暗度陳倉’,這樣才能扯個平杵,要不幹吃啞巴虧?稅比日本人拿的多,進貨渠道卻比日本人關卡多,你說,這世道是公平的嗎?杉木說要和俺們競爭,這是叫號,這是熊人,這是哈著玩兒,這是騎脖梗拉屎槍尖下你能咋競爭?一碗水,都是偏向日本人那一邊。為了求生存,為了求得一席之地,為了民族商業,俺隻有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啦!嗨,釘缸錘!反正是和日本人對著幹,舍得一身剮,才敢把皇帝拉下馬嗎?俺這一步,邁出也不易?是做短線還是做長線,是抽冷子來一下,還是花茬子捅咕一把,小日本多暫滾蛋,咱們誰能說個準頭,問鬼去吧?俺又聽說,日本人準備對棉布和棉花等物資進行封鎖,俺左掂量右琢磨,思量再三,犯老大難了?俺這也是逃出日本人的虎口,又陷進布滿荊刺的狼窩呀!這回初試牛刀,摸石頭過河,大功告成,你幫了俺大忙了。俺原來打算用老毛子火輪了,後來發現日本特高課監視的很緊,來往乘客和貨物查的很嚴,翻箱倒櫃的,這才麻煩你叔哥的大駕。這是臨時抱佛腳,權宜之計。從哈爾濱到咱黑龍鎮這段路,好幾百裏地,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開化走水路,上凍封江走旱路,都是圍著鬆花江轉遊。咱們先小人,後君子。水路隻有仰仗你了,酬勞你叔哥說了算。你說個數,俺不打锛兒,也算為抗日盡點微薄之力吧!旱路還在踅摸小雞尿尿的道呢,江北山裏草甸子有邱大哥和薑尚文的自衛旅活動,可穿山甲綹子的人,神出鬼沒,和小鬼子串通一氣,一個褲襠攪和屁玩兒,咱們讓他攪和一次,也夠嗆啊?南路官道更複雜,綹子林立,蟊賊遍地,鬼子和治安軍比耗子都多,有個風吹草動,躲沒處躲,藏沒處藏,還不成了狼口的肉?俺正琢磨,能不能在咱這噶達接貨,任可多掏兩個子?這樣,咱就不怕風大雨大天寒地凍了。”
曲老三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點頭,不解地問:
“狗崽子生不出兔崽子來,你嘎巴上誰了,挺牙子呀!”
吉德鬼眯哈嗤眼地瞅了瞅曲老三,沒有馬上回答。看車已裝差不多了,就打發吉盛和彪九盡快進城,天黑前一定要把貨物入庫。同時並叮囑,注意保密,誰要問起貨在哪進的,就說奉天分號搞的。打發走吉盛,岸邊陡然靜了下來,船老大們也劃船陸續回家了,吉星和吉德嘮扯兩句家常,也和腳行的力巴們走了。吉星走到半路,吉德叫了回來。吉德說:
“大哥,趕明兒個到櫃上糗錢。你跟老神算說一聲,就說俺說的,這次工錢給雙份的。都不易,又遭了災。你再多領十塊大洋,算在俺的賬上。快過冬了,把那破草房前後窗戶門啥的拾叨拾叨,別凍著。再買些煤,把屋子弄得暖乎乎的,省得大人小孩凍得噝噝哈哈的,像抽筋似的。你再找牛二扯些布,瞅你破衣摟餿的,大人孩子都換身新的。要不知道的,還以為俺這個做弟弟的多摳門呢?俺知道你有剛骨,萬事不求人,你就別再豬八戒啃大襟,自個兒寒酸自個兒了?咱們一爺公孫,你這麼外道,倒顯得咱哥們有啥膈合似的,外人瞅著也不好看不是?”
吉星搓著一手老繭說:
“瞅你說的。俺眼目前兒,就有邁不過去的坎兒。這種饑荒日子,俺都快過不下去了?這場大洪澇,咱們鎮上地勢雖趕上馬虎力山高了,倒沒挨淹。可這一個來月沒上工,杉木沒發工錢不說,還說俺們違了契約,把這幾天工錢全扣了。這些工友全都是拖家帶口的,本來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的,吃上頓沒下頓的。窮幫窮,沒幹的吃稀的,咋也糊拉個半飽。這一遭災,家家過年敲鍋蓋,窮的叮當響!誰沒有親戚裏道啥的,都呼上來了,誰能不幫一把呀?俺家你嫂子娘家,連小舅子啥的,造七八口子。家裏房倒屋塌,嘎麻沒整出來,拖拖撈撈一大家子,都跑到俺這來了,炕上地下,屋裏屋外,連小破廈屋都睡的是人。俺篙啥做給他們吃呀?米價趕長飛毛腿了,一天漲好幾次。上半晌兒兩毛二,下晌兒就三毛六了,這還有時打烊了呢。你今兒個不說,你嫂子也要上你家淘咕點兒錢啥的,要不全家都得紮脖兒?人窮氣短,馬瘦毛長,不願張這粘嘎襠的嘴,也得張啊?真是屋漏又逢連陰雨,房塌又遭大水衝啊!窮人,到多暫都是受窮的命,喘個氣兒都噎嗓子,放個屁都不順溜。嗨,往常還好過些,官府還能賑災,放點兒粥啥的。這可倒好,黃皮子生豆碓子,一代不如一代,日本人比鐵公雞還鐵公雞,一毛不拔不說,屬犁泛碗子(犁鏵)的,還一麵泛土,淨摳餿咱們?俺掙那點兒工錢,還得上啥個屁稅?娘的,逼人沒這個逼法?俺大舅子那圩子,遭災後,又遭了瘟疫。那人死的,海海的啦!有不少人,都逼去當胡子,打那狗日的小鬼子啦!”
曲老三說:
“人隨王法草隨風,這天不國,哪有了王法可遁,不就隨了風?大侄兒說的是實情。熱個前兒,還有十來個大老爺們來投靠咱呢,都說遭災活不下去了。崔武這個鎮長當的,也是王八鑽灶坑,憋氣又窩火!自古以來,為官不仁,行雲流水;為官不富,山窮水盡;為官不淫,月食天狗;為官不貪,無垠三百;為官不奸,娼婦無顏。官者,五毒俱全;官者,厚顏無恥;官者,無不吞生;官者,狗相鼠命;官者,六親不認;官者,陰也非陽也;官者,人鬼非也。崔武鎮長不入流者,非要當這個中流砥柱幹啥,留個鄭成功抗倭寇英名,清朝滿人異族收複台灣,鄭成功的後人遭罵是反賊,也滅了,啥英名全崩屁豆兒嗤拉尿了?咱所幹的,不是西邊出日頭,北邊出玉兔,南邊出星星,褲襠出咂咂頭吧?那咱所幹的是幹的啥呢?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嗎?前人栽的是臭楸樹,沒有鼻子的後人歡欣鼓舞,也遺臭萬年了;前人栽的是刺梅,沒有屁股的後人欣喜若狂,也感謝天蒼了。前人所作所為,不一定以蒼天為蒼天;前人所言所行,不一定以地靈為神靈;人的一切所為,是以蒼天為借口,以神靈為庇護,以口為屏障,以嘴為肛門,是是非非,皆舌頭下的尿液!我死後,做好做賴,嚼的舌頭,肯定不是我的光杆兒?那後人嚼的是啥呢,我明確告訴你小大侄兒,嚼的是人一代一代無是無非,百咀不厭,傳宗接代。咱能把靰鞡草當草,腳暖心暖,踏實無華;咱把靰鞡草當草,天塌地陷,火燒火燎,心安神得!”
世態的炎涼,崔武的直肚子硬吃鐮刀頭,叫曲老三抱上駱馱脊背,不平!一頓的瀉憤,一頓的抱怨,一頓的看古書落淚,替當世人擔憂!
吉德說:
“曲大隊長的一番闊論,怨天恨地,還不是中國官府不爭氣嗎?國家蒙難誰之過?天災受難誰有過?咱們還是人幫人,渡過山澗一條路吧!俺大舅,費勁巴拉的,正豁浪商會的商家募捐呢。那也是杯水車薪,僧多粥少。大哥,你不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呀?你再跟牛二說一聲,送兩麻包高粱米過去,先接骨上再說?”
吉星心裏如卸掉一塊石頭,感激地說:“你嫂子愁的,牙疼的腮幫子腫的老高?這回可好啦,張口等有嚼咕了。” 吉星回頭瞅瞅大眼兒扒小眼兒等他的工友們喊:“哎!俺弟弟說啦,今兒個工錢給雙待料,樂了吧?” 工友們聽後,歡呼雀躍,樂滋滋地摟過吉星,邊走邊向吉德回頭回腦地投過感激的眼神。曲老三抿個嘴說:“你小子,淨在裉勁上下針腳兒?你這是雪中送炭,下雨送蓑衣,新媳婦上炕給騎馬布呀!我說你小子人緣咋這麼好呢,有眉眼高低,打鐵會看火號?你這時候給他們一把米,比平常給座金山銀山都強?佛家有句禪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經常去蓮花庵拜佛,還真拜佛了?我信你光知道扯大丫兒頭發去了呢,那可要褻瀆神靈的,文靜大師會怪罪你的。哎,才話說半截,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