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人禍,糧食短缺,饑民驟增,薑板牙適機開倉向災民串換糧食,又實施謀劃了抗日武裝砸窯,使抗日武裝及時得到糧食補給。吉德從中配合,引發大規模財主開倉串換,粉碎了日本人的壟斷糧食封索,挽救了生靈。
氣勢磅礴的冰排,拌著漫天鵝毛大雪,轟隆隆,呼嗚嗚,哢嚓嚓,足足跑了七八天,鬆花江才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悄悄的封上茬,蒙在厚厚的雪被裏,進入長達四五個月的冬眠。
下江這噶達的四季夜長短是,春走十裏不到頭,夏走十裏天早明,秋走十裏困兩頭,冬走十裏天不亮,漫長的冬夜,是懶漢的天堂,勤快人的磨難。今年又趕上“老自山”的災荒年。一場春旱秋澇,李福除租賃薑板牙一坰多的熟地外,還自個人拿鎬頭新開兩坰多大荒片兒,幾乎絕收。苞米貪青,大豆粒癟;高粱一尺多長就竄紅纓,穀子一拃多高就繡穗。白忙活一年,連籽粒都沒收到家。他饑腸轆轆,翻來覆去再也背不起硬幫幫的大炕了,起個大早,推開外屋房門,混混茫茫的天空無休止地飄著一大片兒一大片兒的雪花,糊在臉上頓時化成了水,沒膝深的雪一腳下去,軟綿綿的尤如踩在棉花堆裏,粘當當的成了一個腳形雪餅。李福就這麼一腳一個雪餅的走出家門,上了圩子裏的大道,又回頭瞅瞅鑲了銀白邊兒的自家煙囪,抖抖搭在肩上補了很多補丁的口袋,唉聲歎氣地朝高牆大院的薑家走去。
李福家裏斷頓好幾天了。今年自打開春一場大旱,他家低窪地占了很大便宜,苞米長的雖說不如往年那麼齉(nàng)實,可也都抽穗長燎。啃青那會兒,他全家人日夜守候在地裏,可也搪不住白天下黑兒裏伸出的饑餓的黑手。白哈黑瞎子頻繁光顧,一竿子捅到底兒,掰一穗夾在嘎肢窩,再掰一穗還夾在嘎肢窩,掰一穗丟一穗,掰到地頭坐下就啃夾在嘎肢窩的最後一穗。那剛抽燎的青苞米啃一口,冒一股甜漿,對大食量的大黑瞎子能夠幹啥的,也就甜巴甜巴嘴,肚子還是空的。它再碼一壟苞米掰一穗丟一穗的,還是吃夾在嘎肢窩那最後一穗。這一磨唧得多少苞米夠禍害的,臨走嘎肢窩還不忘夾一穗苞米才慢慢悠悠戀戀不舍離去。記性好的話,會再故伎重演。人呢,怕羞,欻黑兒,狗似的,開偷!今兒黑兒丟了幾穗兒,明兒黑裏沒幾穗兒,一坰多地,到發大水,已所剩寥寥無幾了。李福全家人還是頂著雷鳴閃電,蹚著沒腰深的水,把一坰多地溜了一遍,弄回些灌滿漿的青苞米,用菜刀嘎噓下皮蝦的米粒兒,熬成粒米粥,熬過洪水過去。接骨不上了,拿了大鳳和二鳳掙來的月錢,到鎮上花了三子兒買一個子兒的糧。沒油水的肚子,稀拉晃湯的米湯越灌越空空撈撈的,褲腰帶還沒等紮上,尿又來了。
薑家大院緊閉的漆黑大門樓下,在徐徐下落的雪片裏,影影綽綽地站了很多人,像打補丁的老鴰一樣,端縮個膀,跺跺個腳兒,默默地躥來竄去。薑三貴眼尖地嚷開說:
“哎李福,你個外鄉人也斷頓啦?薑板牙多照顧你呀,把澇窪塘地租給你,今年你撿了多大便宜,啃了一秋的青苞米,還沒撐飽肚子?哎你家大鳳二鳳那兩丫頭,出落得越發稀罕人了,還沒尋個婆家出門子呀?可也是,整天價在吉府裏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沒少往家裏搗哧些嘎麻的吧,你是來給你老東家道謝的吧!”
李福聽出薑三貴的三七噶拉話來了,肚裏還窩著當年他家不願租給他地的火呢,也不善碴兒地回敬兩句說:
“三貴老弟,抓抓啥呀?你咋也公雞抱膀兒等母雞下蛋呢?你家那幾十坰地可都是不上糞都打糧的好地塊呀?高崗高坡的,水也淹不著泡不著的啊,燒包燒的吧!著火了,也到這冰天雪地裏蹲坑敗火來啦?”
老薑頭蹲在門樓牆墩下,吱吱地抽著砸碎煙梗和楊樹葉兩摻的煙袋鍋子說:
“三懶頭,你又不缺糧湊啥熱鬧呀?好嚼裹打著牙了,你是有力氣到這噶達閑嘎達牙來你?咱可是自打開春就沒見著米星兒了,連窩窩頭啥味都忘到腦後了。這柳蒿芽啥的,從春吃到夏,又從夏吃到秋,頓頓沒重樣過?這不,連曬的幹柳蒿芽葉都沒得吃了,全家六七口子人,瞅著大雪紮上了脖兒。這老少三輩,老的好說,那小的呢,吃奶的孩子,從生下來吃的奶,就是柳蒿芽味。她媽餓得前後透腔,皮包骨似的,哪還有一滴奶水喂孩子,孩子可憐巴巴地瞪著溜大的眼珠子,嗷嗷地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這老天爺它不長眼呐,旱個臭六夠,又唬巴的淹了這麼一下子,緊接著又大雪封山,想跑山裏漂浮甸子啥的弄點嘎麻的,這也沒門了。嗨,這大黑門還不知啥時開,開嘍串換不串換咱米還兩說呢?咱去年欠老東家的陳賬還沒還清,這又要張著老臉皮,伸嘴啦!”
蹲在老薑頭對個的老榆木疙瘩說:
“依我說呀,東家串換咱呢是咱的造化,東家積德行善,會掂綴的。不串換咱呢,也說得過去。咱這些交地畝的,誰交了一粒地畝了啊?老東家上千坰的地呀,全瞎了。開春又讓小鬼子敲了竹杠子,弄去十拉大車糧食。這半年,還沒少接骨逃荒的。再趁唄,也經不住大夥這麼刮哧?你瞅三懶頭,硌眼玩意兒,也不是像咱們完全斷了頓,昨兒個,我還瞅他家三小子拿兩摻窩窩頭吃呢,他這會兒也來串換糧食,我就納悶啦?”
老薑頭又往煙袋鍋裏裝些兩摻煙,點著火,仰起顑(kǎn)頷(hàn)的臉,撅達地說:
“我說老榆木疙瘩,咋的東家伸出個小拇指頭也比你我綁在一起的腰粗啊!你這麼通情達理,死冷寒天的還到這噶達扯這二皮臉幹啥?這兒也不是放賑,不拿白不拿。我的命是泡在黃連裏,跟著淚水漂泊。你不養活孩子,你是不知那疼啊?你還是沒餓著,要不咋淨在背後說些添活人的嗑呢?我是眼睛餓綠啦,不要這張不值錢的臉皮了,今兒個攛掇不著糧,打死我也不回去,總比三代人瞅房扒餓死強?啊,啊,我的天呀!”
二皮子聽見哭聲,蔫嘎兒地走過來,有氣無力地推著老薑頭說:
“薑大爺,爺們有淚不輕彈,你哭啥呀,都那大把歲數了?俺娘說了,東家是個大善人,會接濟咱窮人的。不哭了啊?二狗子咋沒來,俺都好些日子沒見他了?”
老薑頭拿手抹把老淚,擰了一下淌到嘴邊的清鼻涕,老手又在褲腿角上蹭了蹭,抬起淚花花的老眼皮,摟住骨瘦如柴的二皮子說:
“二狗子餓得沒筋骨囊了,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在炕上已躺了三天了。”
二皮子像個大人兒,說:
“還說呢,薑大爺。俺也是瘦驢拉硬屎,硬挺幹巴強啊!不挺不行啊,俺爹他,圩子上派勞工給日本人修官道,挨了一頓打,腿打折了,都趴在炕上六冬到八夏了,剛拐哧拐哧能下炕。俺娘那老齁簍板子,還是闖關東時落的病根呢,一年比一年重。俺大哥咧咧歪歪的成天價就知道傻吃,頭些天,把房蓋上長的青苔都摳了吃了,肚子疼的嗷嘍嗷嘍噍嚎,門框都讓他撞壞了。俺家就數俺是硬勞力了,俺那兩個妹子,餓了就知道哇哇哭。薑大爺俺跟你說,俺還偷過李福家的青苞米棒呢,從抽穗一直到長大水。薑大爺俺瞅二狗子的麵子,就跟你一個人兒說了,不許告訴李福,還有他家的老疙瘩。你要說了,俺饒不了你家二狗子?” 二皮子邊說邊舉起雞爪子捏成的小拳頭,在老薑頭眼前晃了晃,又梗梗猴頭似的小腦袋瓜補充一句,“不許說!”二皮子回頭又橫楞一下老薑頭,才放心地拎個破口袋瞎轉悠去了。
雪,還是像棉花套子似的粘糊糊地下個不停,黑門樓下穿黑衣褲的人,黑壓壓撲拉了一大片。
“吱嘎嘎!”
大黑門開個小小的縫兒,探出來個貂皮帽兒,帽子一閃,連人臉都沒露。
“吱嘎嘎!”
大黑門又合上了。
管家胡六,頭戴兩塊半的貂皮帽兒,身穿緞子棉袍外罩緞子狼羔皮的坎肩,千層底的緞麵棉鞋,急衝衝走下門樓台階,回頭對站在門口的一個炮手說:“矮矬子,我去向老爺子稟報一聲,你看好大門,一個也不要放進來。” 胡六一跐一滑,抖著一隻手,喃喃自語,“這還了得,誰禁得住啊?這不要吃人嘛,黑壓壓的。”
胡六腿肚子發軟,一路小顛喝,拐進後院,來到正房,上了石板台階,手剛搭上房門把手,腳下一滑,呱唧摔進屋,攧(diān)倒橫在門坎上了。
薑板牙坐在堂屋裏烤爐子,李媽正往茶杯裏倒水沏茶,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李媽放下茶壺,趕緊顛了兩步,上前扶起胡六,吝惜地撲打身上的雪漬,“哎呀磕的不輕啊,啥事兒呀這麼毛拉三咣的,磕個好歹咋整?多大歲數了,還不知穩當點兒,毛兔子似的。” 香香聽見動靜,也從裏屋推門探出水蛇般的身子,伸著拉成長白山似的雪白臉,虱子似的打個哈欠,沒好氣地說:“啊,胡管家呀,嚇死人啦!不年不節的,一大早磕啥頭呀?哪來那些禮數,臭毛病!” 胡六正自個兒還喪氣呢,聽香香的口氣和瞧她憔悴的樣子,就知道昨黑兒又沒過足癮,老尿槌兒沒搗哧好小尿憋子,上我這來找醋溜白菜的邪茬呢,要不早顛上大肥屁股上來顯殷勤了?胡六心裏暗暗罵了句,尿褯子!佝僂佝欺地連安也沒給香香問,就直衝薑板牙一瘸一拐走過去,嗑嗑巴巴地說:
“老、老、老爺、爺,大、大、事不、不好啦!”
薑板牙騰地從椅子上蹦起來,屁股拱翻了椅子,搭拉著疲倦暗沉的灰臉,猴急地嚷:
“啥事兒,火上房啦?”
香香胸前綴兩個吊葫蘆,也攛掇過來問胡六:
“你鼻子下沒長個嘴呀,吭嗤個屁呀?老爺子不問你呢嗎,快說!”
胡六猛抽自個兒一個嘴巴子說:
“我、我這嘴趕驢嘴了,一到真章就不頂殼?大門外來了一大幫地畝戶,有幾十號人,都拿個破口袋,看來是來掂綴糧的。咋整啊老爺,我都嚇傻了?”
香香還沒等薑板牙說話,就拿出“大太太”派頭說:
“你是管家幹啥吃的,死腦瓜骨,讓炮手轟走不就完了?這點兒屁事兒,也張牙舞爪的像死了人似的。”
胡六愣愣瞅著沉思的薑板牙沒動蹭,香香有點兒急眼了,大聲說:
“胡六,我說話不好使是不是?你瞪啥眼你?你還攛兒啦,快去呀!”
胡六還是沒挪窩兒,香香氣極敗壞的對薑板牙說:
“老爺子你瞅瞅,我的話他一個破管家淨敢不當耳旁風,反了天了呢?都是你慣的,你倒說句話呀老爺子?奶奶的,一對艮瓜,我自個兒去。”
薑板牙鎮靜自若地擺下手,製止香香的魯蠻瞎臭行為,掐下腰,擺出一副家長的權威,又慢條斯理地坐回寬大結實的檀木椅子上,清清噪子說:
“慌啥呀?這事兒,完全在我預料之中。豬怕肥,人怕壯,我是薑家圩子乃至黑龍鎮的首富啊,在縣上在省裏都是掛號的。你們想啊,今年一大旱一大澇,百年不遇,哪個小門小戶的莊院人家,能扛得住經得起這麼磕打呀?咱們得審時度勢,因勢利導,不能光打自個兒的小算盤,今年虧了明年賺。胡六,我哪次失算了?人都餓那樣了,又下這麼大的雪,野味山貨也沒處打沒處尋呀,咱不能火上澆油,激起民變,放一把火把咱們都燒死嘍!看著餓死人不管,咱不太沒人味了嗎?都鄉裏鄉親的,人緣得混好。咱們這麼一做,圩子裏又不是我一個人吃地畝,上行下效,這不全圩子缺糧戶都穩當下來了。人欠我的地畝,我欠官府的稅,小日本總不能隔鍋台上炕吧?咱還不當著這滿洲國的村長呢嗎,扛一會是一會兒,說不定崔武那老小子還獎我個三花五彩的。胡管家,我早盤算好了,咱們這麼辦。對絕產戶免交今年的地畝,再串換十鬥糧,度過饑荒;五成戶免交一半地畝,那一半今年也不用交,明年年景好了補齊,也串換點兒糧,五鬥吧;如此類推,養民生息。另外,對有病人的,有小孩吃奶的,有七十歲老頭老太太的,再賞兩塊大洋。就說是大太太活的時候攢的份子錢,她吃齋念佛一輩,咱替她在天之靈,積點兒蔭德。你說你不這樣,人都出去顛沛流離的逃荒了,或者守在家裏都餓癟咕了,明年的地誰來種?沒人種地,哪來地畝收?沒有地畝收,咱們喝西北風去?這些人,你指日本人救他們,還不指黃瓜架上去啦?不過,胡管家你要注意,對不是地畝戶,又有糧的,咱也掂兌他們,最多不超過十鬥,要不就得罪人了?對這些人,就說串換一鬥米,來年老秋還兩鬥,不還者,除了家長交官府法辦外,沒收耕地、房產抵債。哎,就可這一年造禍去吧!”
胡六沒太弄懂薑板牙這是咋個理兒,這斤鬥翻的太離譜,就說:
“這?這?”
薑板牙嘿嘿一笑說:
“這個啥?不這樣,我就成了冤大頭啦!有人趁機起哄咋辦?多串換糧,轉手倒賣,多大利呀?拿我當土鱉子,那人還沒生出來呢?我這後尾,就是防備這些人這一手的。願意串換,咱好人做下了,也不吃虧,弄好了,還賺了呢?”
香香聽得眉飛色舞,覥覥地走到薑板牙身旁,把手搭在薑板牙肩上,耍賤賣諞地說:
“還是老爺子深謀遠慮,老謀深算,薑還是老的辣,人還是歲數小的嫩綽,女人還是柔柔的好。胡管家,我剛才也是一時著急,叫窮鬼氣糊塗了,還是老爺子說的對,你就按老爺子說的辦去吧!別弄出啥岔兒,把賬一筆一筆都記清。人手不夠,把勞金多叫上幾個。矮矬子那幫炮手和村自治隊的人也別閑著,圩裏圩外的多踅摸踅摸,十裏八村的,窮人有都是,別趁火打個劫啥的。尤其高勾麗屯那邊,水稻讓大水一衝,顆粒無收,那個屯二鬼子又多,仗勢欺人,咱圩子沒少挨它們整?嗯,去吧!哎胡管家,過晌兒過來吃下晚飯,我叫李媽多預備兩菜,你陪老爺子喝兩盅。”
胡六走後,香香說:
“老爺子,你看我這麼說行嗎?”
薑板牙不屑一顧,背個手,黑個臉說:
“行!咋不行?胡六子也忒目中無人了,狗眼奪看人低,我香香也算大太太了,說話就不頂狗放屁,人屁終得聽吧?不懂鳥語的敗家玩意兒,看我咋收拾他?扒筋抽骨,開膛破肚,剁手砍頭,宰牛剜眼兒,啊啊,你滿意了吧我的寶貝香香?”
香香噘噘小嘴說:
“摔冷臉子啊,老爺子,你這是諞哧誰呢?我聞著咋有點兒,老狐狸撅屁股的味呢?”
薑板牙一翹眉毛說:
“是嗎?我聞著好像牝馬起客的味。”
香香暴殄天物地拿手指頭杵達下薑板牙褶褶的腦門,狠狠叨叨地說:
“呸呸,呸你個滿臉花?你就慣吧,早晚有一天你後悔都來不及?你瞅他那穿戴,比你都強百套了?你看你那寒酸樣,哭窮啊?破褂濫袍,老老根根的。他一個管家,一年有多少俸銀,你心裏沒個數?鼓鼓搗搗的,把家給你敗嘍!我看年前,把姑爺商號裏的鐵算盤請來攏攏賬,別大家大業的,就這麼推著過了?哎,小魚兒那年那個事兒你全忘了嗎,別他還再吃裏爬外,禍害咱們,賺些昧心錢?小日本勒去咱那十多車糧食,能不能與他有關,是誰攛掇的,這都難說嗎?”
薑板牙不痛快地誘導說:
“老娘們家家的,老是疑神疑鬼的。胡六子跟我多少年了,我不比你了解他?他毛病是有,勒個地畝戶脖子了,貪點兒小便宜了,弄個仨錢兒倆子兒的,喝點兒小酒,攮個啥的,爺們嘛!水清則無魚,你摟的太緊,誰還忠心耿耿給你賣命?你嚼巴啥得細細地品,哪都像你似的蘿卜塊子不洗泥,大蔥戳大醬缸,一竿子碓到底,那猴急的啥嘛?賣兒鬻女,還得挑個好人家呢嗎?啥事兒王八剛抻頭,都用拶指的酷刑,那啥事兒還有誰願意抻頭了?好比竊,本來就是人家屋裏的東西,外邊的人到屋裏偷偷的拿人家的東西,主人不知,叫偷盜竊取,歸自個兒所有;還有一種,主人明知有人背著你拿了你的東西,主人卻視而不見,聽之任之,這是主人軟弱可欺,還是主人灑脫大方?都不是。誰願養個偷嘴的貓呢?誰又願養個咬自家人的狗呢?乾隆爺不知和珅斂財嗎?他老爺子磨道就是深,采取預擒故縱之法。你知世上啥最難養嗎?小人、婦人也。對胡六如此,對你也如此。用慣了的家巴什,有點兒小疤小痕的,誰也不願舍棄?如此恩惠之人,有誰能忍心長期欺騙下去呢?得耐著性子軟和,就像緩凍秋梨焐大蔥似的,懂不,我的小乖乖香香呀?”
香香心裏罵:這個老狐狸,道行修煉的挺深哪,啥事兒也瞞不過他那雙眼睛?這人比宰相能裝事兒,比瞎子能聽事兒,比聾子能看事兒,比智多星能處事兒,賊人進屋,奸夫上床,鬼來索命,他都坦然處之。陰、毒、損、壞,外加嘎咕,五色賴占全了。哼,要不仇人、恩人都懼他三分呢?窮人、富人都捧他上天呢?我就不信,看你能憋出幾尺尿來?
薑板牙看香香那棗泥般可人的樣子,心裏蠢蠢的動情,探賾(ze)索隱地問:
“香香,咋不說話了?這樣多好,不愁吃不愁穿的,乖乖的聽話,掙巴個啥勁兒?吃飽喝足了,海棠戲梨花,再錦上添花,紅杏出牆。哎,我聽說那個地窨子衝到江裏去了?這熊瞎子沒地蹲倉,那熊掌也舔不上了?我還想明年開春白撿個小熊崽兒呢,看來隻有嫩屁股蹭老榆樹皮嘍!芥菜疙瘩沒鹽鹵,那還有啥滋味了?哎香香,我這人最願成人之美,最可憐桃紅無人采之人,守株待兔,揪心巴拉的,不如咱把養肥的母鴨子放飛,勾回公鴨子抱窩,香香你看咋樣?”
香香一聽,腮紅眼亮,心裏如螞蟻滾蜜蜂蛋,老東西又要用著我了,小蔥不吃,先拿一把,嘴上卻說:
“老爺子,你別沒屁擱楞嗓子,作弄我幹啥?七百年糠,八百年穀子,早就爛沒魂了,老拿那話磕打我幹啥?你願當王八戴綠帽子,別埋汰我呀?”
薑板牙訕訕地說:
“香香,你白瞎我一片心了?王八咋啦,王八還有當得起當不起的呢?那要看咋當啦!王八拉皮條,自有王八拉皮條的道理。你從良後是安分守己,可你也舊情難忘,我說到你心坎裏去了吧?上回我讓你去找他,為的是咱寶貝姑娘不被強人玷汙,你舍身敘情,咱說過你一句嗎?這回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兒行千裏母擔憂,尚文他媽走了,就得我這當爹的多根腸子了。再說了,咱不能眼瞅著尚文那一幫人缺吃少穿,挨凍餓肚子打鬼子吧?再者也是咱取義舍身,為了誰,為咱心裏憋的那口氣?我這麼一折騰,小鬼子能不眼紅啊?咱不能眼瞅著糧食喂狼吧?他是雙帶料,歸尚文隊伍上管,都打鬼子。你去我放心,派別人去,我怕授人以柄。你去讓他來‘砸窯’,把糧劫了去,送到山裏尚文隊伍上。米麵啥的,我早叫胡六子備好了。但胡六子不知咋回事兒,我跟他說是運到糧棧裏頭賣的。叫他預備十五輛大車,趕大雪漫天,明兒下晚黑就運走。等鬼子摸著須子,黃瓜菜都涼了!香香,我才剛是跟你逗殼子,想激激你?人嗎,有點兒欲望是好的。色膽包天,你膽子就壯了。這事兒,你去,還是不去?不去,也給個痛快話?”
香香叼上根哈德門,抽了兩口小煙,吐著煙圈兒慢吞吞地說:
“這你急了,我說不去了嗎?老爺子,我看你慮慮一溜十三招,還是有些欠妥?管咱一家招胡子太乍眼,多劫幾家才不能引起小日本的猜疑?今年又旱又澇又大雪的,糧,可是寶中寶,就那點兒陳糧,那兩個鋪子還得維持吧!你平常摳摳餿餿的,這回大方了,咱不能都搗哧空了吧?”
薑板牙在地上劃了兩圈,又坐下說:
“狡兔尚還有三窟呢,我豈一棵樹吊死?發大水前,我借往糧棧運糧,已暗渡陳倉了。這個你放心,餓死誰也餓不死你這個小家雀?你才說的很對我的胃口,多劫幾家,梢帶腳牛家圩子馬家屯,都弄點兒響。反正饑荒年,胡子打家劫舍太正常不過了。你要走現在就走,我叫矮矬子套爬犁送你。”
香香恨不得一下子飛到曲老三身邊,可瞅瞅薑板牙老太龍鍾的樣子又心軟了,心裏愧愧的發抖。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早該頤養天年了,還為雖不太相幹而又太相幹的事兒操心,明知道我去找曲老三自個兒要當一回王八,也不惜情仇,為了打小鬼子,大義凜然。我這回自個兒一定要忍一忍,身子裏不能帶回曲老三的一點兒埋汰東西,那也太沒人味了?香香不落忍心地托詞說:
“現在外麵牛襠蒼蠅似的,亂哄哄地咋走啊,待會兒再說吧!”
薑板牙以為香香變卦了,想打退堂鼓,忙說:
“我的姨奶奶,火燎眉毛了,還拿情裝勢的,快走吧!哎哎,李媽李媽,太太肚子不淤作,快幫她穿戴上,上鎮子瞧大夫,我去叫人套爬犁。”
薑板牙推開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香香撲過來,摟住薑板牙,嗲聲嗲氣地說:“老爺子你真好,我這點兒粘糊病不打緊,絕不作對不起你的黏糊事兒啦!” 薑板牙激動得老眼有點兒潮,擠咕擠咕地說:“好!好!這沒啥,你高興就好。生米都煮熟了,早晚要端上桌的,熨帖熨帖,沒啥不好的。啊,乖,去吧!” 薑板牙下意識地拂了拂香香的黑頭發,歎息地念叨:“我老了!” 香香含情脈脈的捋了幾下薑板牙的花白胡子,又再老根根的腮幫子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薑板牙說:“別賤了,快拾掇走。” 香香嘿嘿地叫李媽拿狐皮大衣,李媽疑惑地磨叨:“賤嗤咧的,這哪像不淤作啊?大雪暴天的,這是瞎折騰啥呀?想一出是一出,好好在家待子得了,瘋啥去呀?”
薑板牙蹚著大雪,剛出了後院大門,正和毛愣愣的薑三貴撞個滿懷,好懸沒撞個後仰巴叉。薑板牙生氣地問:“毛兔子似的,你想幹啥,沒大沒小的。” 薑三貴苦笑一下,神神叨叨地湊到薑板牙跟前,就哭天抹淚兒地說:“哎大爺,你可得幫幫我呀!我一家老小已三天沒吃東西了,都快餓死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大爺?” 薑板牙心裏有事兒,邊走邊說:“你,糊弄鬼呀?去年的官糧你就沒交,雖說今年鬧了災,你家就掂綴不開了,也不至於斷頓挨餓吧?回去讓你爹來,我問問咋回事兒,沒準的玩意兒?” 薑三貴死纏賴皮地說:“大爺,我說的沒有半句假話,要是我說了假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薑板牙不耐煩,艴(fu)然地說:“得得得,別賭咒自個兒,你爹就你這麼一個玩意兒,待會兒我問問胡管家再說?” 薑三貴笑咧咧地說:“我說我大爺不會見死不救嘛,深孚眾望,老菩薩了。外布啷的人都能嘎巴點兒嘎麻的,何況咱還沒出五服的本家呢,更應當另眼相待了?”
薑板牙在炮樓下踅摸著矮矬子,吩咐一番,就奔了西跨院。
說是跨院,其實就是儲存晾曬糧食的倉庫。林立的大糧囤子,都是用小葉樟秋板子草和大黃泥的拉坷辮兒壘起的,又結實又防雨防曬。四周用高高的圍牆圍起,四角有四個炮樓,三春八夏的都有炮手看守。每個糧囤前,是用黃沙土夯實的晾糧場,眼目前沒有人打掃,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薑板牙走過大門四開的空空的糧囤子,眼前浮現出往年糧囤子占滿晾場,堆成小山似的糧垛,心裏一陣寒酸,有一種淒涼敗落的感覺。薑三貴跟在薑板牙後麵磨叨,“大爺,你這家底也快搗騰空了,這囤子幹閑曬日頭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大家大業的經得起磕打,過了今年這個年景,殼郎都不會吃糠了?我看你家東跨院豬圈裏的殼郎都瘦塌腰了,騾馬啥的也沒料,長的鏽拉巴嘁的。我家那大倉房,耗子都餓死一地,貓可吃肥了,挑挑撿撿的,挑著吃。” 薑板牙沒稀搭理薑三貴,竟直朝後麵靠牆邊的幾個糧囤子走去。
老薑頭和老榆木疙瘩,還有二皮子,跟在裝得滿登登糧袋子馬爬犁的後麵,灰淘淘的臉上,脹開著大煙花似的笑容。二皮子兩眼直盯著手裏捧著的兩塊大洋,嘩啦啦地繃著來回顛著個,仰頦笑著問老薑頭:
“哎大爺,你那兩塊大洋呢,別弄丟嘍,這可是大太太的蔭德呀!俺拿這錢到鎮上給俺娘抓兩付湯藥,再置辦點兒棉花棉布啥的,讓俺娘給光腚拉嚓的兩個妹子做條棉褲,也出屋跑達跑達,要不得在炕上窩兒一冬的炕席花子?大爺,你的錢可篙好嘍,給你那嗷嗷叫的孫子買兩袋代乳粉,俺在薑老財家聞過,可香甜啦!” 老薑頭拍拍兜兒,嘩啦響了兩下,咧開胡子,“能不放好,這是救命錢呐!擱往年,四十斤洋麵才一塊大洋兩個子兒。如今哪,夠買啥的,可也丁點兒殼。咱東家真是個大善人,心眼多好啊!” 老榆木疙瘩眼饞地說:“咱又沒老又沒小,又沒病人,才賒了五鬥糧,嗨,也湊合。” 老薑頭說:“不稀說?咱上你家借半碗兒苞米麵,想餷點兒糊糊粥喂喂咱那沒奶的孫子,你瞅你老婆摚三褶四的,愣是把咱像狗似的攆出了屋。人心不古啊,到真張誰能豁出來呀?還得東家,又是糧又是錢的。知道咱餓的扛不動東西,還讓勞金套馬爬犁把糧送到家。嗨嗨,多好的人呐!我說呢,大水過後,胡六領著賬房先生地裏地外挨家挨戶地跑達,原來是摸底,心裏早有了譜了?東家多有心計,我原以為是要逼租呢,哎,咱錯怪他了?” 老榆木疙瘩說:“三貴,那個三懶頭!哼,還是本家呢,胡六一鬥糧都沒賒他,他氣哼哼地找他大爺去了,還不知他大爺咋答對他呢?” 二皮子蹦到老榆木疙瘩跟前兒說:“活該!他家也不缺糧,鼻孔放屁嘴巴拉屎,湊啥熱鬧啊?還找東家,蠍拉虎子吃煙袋油子,得瑟不出好的。指不定是背著他爹,往東頭李二寡婦那娘們襠裏添奉。你看東家糧囤子裏還剩個啥啦,門都大敞四開的,也不替人家慮想慮想,淨摳人家屁溝子自個兒好嗍啦手指頭,哼,不得好死!” 老榆木疙瘩撲拉下眼毛上掛的雪花,眨巴兩下眼皮,隱綽瞅清迎麵走過來的兩個人,忙推推二皮子,小聲說:“別胡嘞嘞了,東家和三懶頭過來啦,小心三懶頭聽見揍你?” 勞金籲籲地停下馬爬犁,和薑板牙打著招呼。
老薑頭緊走兩步,噗咚給薑板牙跪下,磕頭作揖地說:“東家我呀的好東家呀,你可救了咱全家的命啦!我替我的小孫子給你磕頭了,活菩薩啊!我還要到大太太墳頭上拈香燒紙磕頭,求她保佑庇護咱們呐!東家我的好東家,我明年一定把地侍弄好,加倍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啊!咿咿……”老薑頭泣不成聲,哭倒在地。二皮子也含著淚,跪下小身板兒,給薑板牙磕了三個響頭。老榆木疙瘩作揖不迭,咕囔地說:“東家善心善舉,我是沒齒不忘,受用終身。”薑板牙暈菜了,忙扶起老薑頭,撅撅花白胡子,抻崴抻崴老斑臉皮,鼻子一酸,兜攏舌頭說:“老哥們,這是幹啥呀?誰沒點兒災兒沒點兒難的呢,你這麼一整,我往後還咋見我那老妹子了?嗨,僧多粥少,大夥將就將就,救急救不了貧,糊啦啥樣是啥樣,大夥兒可別怪罪我呀?老子說呀,禍之所伏,福之所禍,我此舉是禍是福,還很難預料啊?你們對我感恩戴德,就有人要罵我,恨我,殺我,甚至要掘我祖墳,我不怕!兒子反了,老子早晚得上肉案子,菜墩子,當嚼裹!死,啥滋味,誰知道啊?知道的,死了!所以呀,我想啊,死是最痛苦的。可又有誰知道這痛苦呢?痛苦嫁給死,死和痛苦結伴,就圓滿了,一了百了了!人不死,就是積攢痛苦,逼出死,把痛苦寄托給死吧!咱們親不親,都是鄉裏人。咱們自個兒人不幫襯自個兒人,那還叫人揍的嗎,白披了一張人皮!” 薑三貴幫腔說:“這也就我大爺吧,換個人兒你試試?災荒年,你們不僅沒交一粒租子,還連賒帶拿的,上哪噶達找這美事兒呀,回去自個兒偷偷樂吧噢!” 二皮子瞪了薑三貴一眼,轉過身兒,對薑板牙說:“東家,你別賒給三懶頭他糧?賒了,指不定都添活他哪個窟隆去了,多少也沒有個夠?搭秋,我去他家地裏偷青苞米,他和李二寡婦在地窩棚裏,光巴出溜像狗連襠似的哼哼,整得啥似的。咋,你瞪俺,俺就說!” 薑板牙瞅了眼嘴裏壓低聲罵:“小瘦猴兒”,拿拳頭威脅二皮子的薑三貴,狠叨叨地喝道:“三貴!去把你爹叫來!” 又和顏悅色對老薑頭說:“老兄弟,回吧!打頭的,到家幫著整屋裏去,都餓膿歪啦,個個的。”
串換糧的人,陸陸續續,人來人往,都感激地和薑板牙點頭打招呼,說些拜年嗑。薑板牙來到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賒糧大糧囤前,薑三貴還跟在薑板牙尾巴根後麵吭唧說:
“大爺,你別聽小瘦猴兒瞎掰掰,他跟我有底火,瞎勾芡?他偷我家青苞米我揍過他,記仇啦!那小鱉兒,兜比臉都幹淨,窮掉底了,摔死的虱子就一層皮了,連血筋兒都沒有。小伢子,也餓瘋了,屬瘋狗的,誰都咬?大爺,你大人有大量,就賒我幾鬥唄,明年一上秋,我就加倍還你。大爺,大爺!……”
薑板牙火冒三丈,急呶(nao)地嘴裏罵道:“你這個敗家玩意兒,我非打斷你的腿!”隨手操起個大木鍁,掄圓了,叭一聲打在一個人身上,哎喲一聲那人聲倒地。薑三貴在一旁蹦高高地喊: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大板牙打死人啦!大板牙……啊!?爹呀啊?爹!爹 !”
薑三貴撲向他爹薑富有,叭嚓一聲,一個大耳雷子搧在薑三貴臉上,“媽呀呀,你咋打我呀你?” 薑富有一個驢打挺,旱地拔蔥,軲轆起來,尥蹶子就給跪在地上捂著嘴巴子的薑三貴一腳,重重地踢在後腰上,薑三貴一個前趴子,趴在雪地上,薑富有一個餓狼撲食,騎在薑三貴背上,拳打如雨點,掌搧如旋風,沒頭沒臉,“虎玩意兒,不爭氣的玩意兒,啥臉你都敢丟?我今兒個非打死你這個牲口不可,鱉犢子王八羔子,我讓你遙哪丟人現眼?上寡婦炕,鑽小媳婦被窩,不走正路的玩意兒,咋不讓你替好人死嘍!丟人都丟到自個兒家人頭上了,牲口!驢豁的你,大板牙也該你叫的……”薑富有這一出現這一忙乎,賒糧把秤胡六兒、扛袋子倒口袋的勞金,還有賒糧的人,呼拉拉圍成一個鐵桶。
李福看人手不太誇堆兒,就主動在囤子裏幫助往倉外倒糧,聽見吵聲後,放下大鐵皮搓子,噔噔幾步,扒開人群,上前扯巴薑富有,“大叔,這是咋地啦?不是親兒子呀這麼打,打壞了你不心疼啊?三懶頭多大啦,你還下這死手?” 薑富有見有人拉架,更逞賽了,耍起死砣子,嚎叫,“我打死你這個逆種!”,李福和大夥拖拖撈撈,才把薑富有像拖死狗似的從薑三貴身上撈下來。
這倒把薑板牙弄得迷糊了,他知道薑三貴那些臭毛病,好吃懶做,偷雞摸狗的。所以,薑三貴一來找他,他就知道這是來拿冤大頭。不管薑三貴咋樣磨唧打混,他都不理不睬地搪塞,推托,旁敲側擊地讓薑三貴自悟。可薑三貴耍起磨磨丟,變本加厲地玩起黑瞎子死磨硬泡的賴皮纏來。薑板牙看這麼多麵黃肌瘦破衣濫衫的饑民,對薑三貴的這一出熊色氣不打一處來,非好好教訓他一下不可。可誰曾想,打兒子把他爹從地縫兒裏打出來了,這是演繹哪出狸貓換太子呀?薑板牙瞅薑富有還啡啡地坐在雪地上,指著鼻口穿血的薑三貴痛罵,就扔下大木鍁,跑過去蹲下問:“你咋來了老八?” 薑富有生氣地說:“大哥,這不要臉的玩意兒,能活活把人氣死?我也喝出我的老臉不要了,不瞞你說,這死玩意兒泡在那尿騷罐裏一宿沒回家,他媳婦一大早就在家裏作開了,說啥要回娘家,又尋死覓活的摔盆砸碗的。你弟妹還在家裏勸呢,我跑出來躲清靜也是找這鱉玩意兒,碰上二皮子,說是他在你這噶達給你添賭呢,我這就趕上你那一木鍁,嗨,該揍!不管教管教,指不定作出啥禍呢,不爭氣的玩意兒?” 薑板牙示意李福把薑富有拽起來,又讓胡六派兩個勞金把薑三貴送回家,留下薑富有待會兒嗞溜小酒。
這邊剛消停會兒,又來了一幫不速之客,興師問罪。薑萬財和薑守財哥倆,急匆匆地擁著老輩人薑老財等一大群鄉紳財主,怒氣衝衝的直奔薑板牙走過來了。
薑板牙驚訝地迎了上去,連向說:
“五叔,老輩人啊,風天雪地的你老咋出來了呢?看凍著,有啥事兒打發個勞金啥人兒說一聲不就完了?這拎風掃地,急頭掰臉,嚇人唬道的有啥急事兒呀?”
薑老財是圩子裏僅存的一位長者,快九十歲了,白須皓發,耳聰目明,身板硬朗,是晚清遠近聞名的秀才,一肚子墨水,滿腹經綸,寫一手好字,書法更是叫絕,獨成一家。此人孤芳自賞,孤漏寡聞,從不摻和族裏圩子裏的任何事兒。兒孫一大堆,都離鄉進城讀了洋學堂,後多為官執教,年八輩也不回來一趟,眼下隻有一個孫子打理田畝地產。三位太太相繼撒手而去,後續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小老婆。人都說人老采嫩枝,大補源髓,薑老財也正應了這句話,越活越返老還童。薑老財一生最大嗜好,斂財,吝嗇,摳門兒!所以,人緣極差,族裏人對他敬而遠之,垮垮淡淡。若大個庭院,終年累月冷冷清清,靜寂的如塚(zong)似墳,鴉雀無聲。
薑板牙想,今兒個老爺子打破冬天‘蹲倉’的習慣,頂風冒雪找上門來,這裏除了有人攛掇外,這也是他心中所想所願,來者不善呐?著實為了啥事兒,薑板牙已猜出八九。
薑老財還沒等站穩就發問:
“薑村長,你別扯這個?我問你,你幹啥杵咕佃戶到我家串換糧栽錢呀?你當善人我不反對,你這一充愣充傻,不把我們置於不仁不義,不善不德之地了嗎?你知道不知道,城門失火,殃及漁池的道理,你這不禍害人嘛?”
薑萬財倚仗薑老財之勢裝大,一腔的盛氣淩人,不客氣地說:
“罕摸見的,讓我說你啥好呢你一個大活人?一出一猛,整啥都是七擰八掙,裏出外進的。這麼個大事兒,你蒙頭蓋腦地自個兒就整上啦?你心目裏還有沒有五叔,還有沒有咱們這些哥們?咋的也得商量商量,通個氣兒吧?就你腿腳金貴,也不至於六親不認吧?咱們不王字上長兩疙瘩,把女字壓趴下嗎?你的轎,我們哪次沒抬?你的喇叭,我們哪回沒吹?到刹裉啦,你一腳把我們踢了,你啥意思你?啊,你撈夠幹的啦,讓我們喝你的洗腳水?你這不是拿泔水桶往我們身上澆髒水嗎?五叔這麼大年紀了,讓泥腿子們圍著,呱呱地數落,拿你說事兒?你到成了救世主,我們成了王八蛋,你說你這事兒辦的欠不欠火?”
李福氣不忿地說:
“薑家圩子都像你們鐵公雞一毛不拔,得餓死多少人呐?東家接骨我們點兒糧食礙著你們啥事兒啦?褲兜裏自個兒有虱子,還怪得著別人了嘛,還讓別人給你撓癢癢啊?五老爺子都這麼長陽壽了,都摸著閻王鼻子了,還不積點兒陰德?等餓死鬼上閻王爺那告你就晚三春啦?你還不趕緊落點兒人緣,等你仙逝那天誰給你抬棺材呀?躺冷炕洞那滋味也不好受,白瞎了你一世的英名啦!”
薑守財氣得唔啦嚎瘋地說:
“你虎熥巴腦,薑家的外狗你?李福你算個啥東西,這噶達有你瞎嗙哧的份兒,滾邊拉去!五叔你瞅瞅,泥腿子讓他慣的都蹬鼻子上臉了,連你都趕抓撓?五叔啊,這事兒呀,誰拉的屎誰揩屁股,咱們叫死倒們都到薑家大院來串換糧栽錢,看誰禍害誰,他不能撐大屁眼子嗎?”
薑富有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和稀泥地說:
“五叔,兩位大兄弟,話可以這麼說,事兒不能這麼辦?家裏家外,不能讓旁人瞅笑話?薑大哥這也是不得已才冒唔暄天的,誰都知道饑荒年糧金貴,誰都不易,大夥都掃掃門前雪,混個十個來月也就熬過去了?如果有糧戶都舍不得,那薑家圩子用不了到明年開春 就得十戶九空,都得餓死?我看你們幾家糧倉登登的呢串換出點去,也好竄竄陳糧。蟲咬鼠盜的,一年下來也不少遭盡糧食,戶樞不蠹。再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存儲那些糧幹啥?不有那麼句話嗎,不怕賊偷,就怕賊惦稀,指不定啥時候那東洋人一抽瘋,這個稅那個捐的,你不雞飛蛋打,一場空嘛?還不如先擱在人肚子裏,等東洋人想起把勢,早變成大糞媽個姥姥屎的啦!你們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薑大哥不比你們傻,他能倒嚼,反芻回來的都是好嚼裹,劃算。這麼一想,多餘的糧食,是擱在鄉親們肚子裏保險,還是放在糧倉裏安全?這樣不僅埋下了好,也獲了利,名利雙收的事兒,何樂而不為呢?也至於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呀?這話也就我說,他一個當村長的咋說?隻有做筆成樣,你們不畫瓢,反倒找種葫蘆的來了,這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嗎?”
薑板牙心裏這個罵,薑富有啊薑富有,我肚子裏這點兒蠍子黃都讓你給叨咕出來了,天機在明眼人兒裏也是狗屎啦?我算枉費心機了,遇到這個喪門星的再世諸葛孔明?我薑板牙得輕描淡寫,溢蓋彌彰,忙說:
“嗯,富有嘴茬子不錯呀?置喙得行啊!五叔,別聽富有瞎扯?我這個人,做事兒一向欠妥帖,一意孤行。您老剋的對,我認罰。這麼著,您老十回八招地也難得到我家一趟,今兒個,人這麼全磕,喂牲口的剛剛打死一頭送上門的傻麅子,我再讓廚子預備兩菜,吃了再走,咋樣五叔,您老賞個臉吧?”
薑老財剛來時的一肚子氣,讓薑富有一席話給泄怠開啦,琢磨琢磨是這麼個理兒,也就順著薑板牙的話茬兒下坡,一副息事寧人的架勢,嗬嗬地說:
“不能光聽咱說,我看富有說的有道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好吧,咱退一步海闊天空。萬財、守財,你們沒瞅見鄉親們都餓得紅眼瘋似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就積點兒德,行行善,修修好,多多少少的,幫助窮鄉親邁過這個坎兒,普渡眾生嘛!那咱們就蹭你大哥一頓。薑村長能出血,可不易呀?他家的飯碗,可都是金邊銀邊的,淨招待頂梁前簷啥的大人物,咱土鱉灰臉的,能整上一頓,也算借泥腿子臭屁股的光了,別狗尿苔不識抬舉啊?這個臉,打腫嘍咱也得撐著啊!”
薑板牙嗬嗬的攙著薑老財,又謙和地讓著薑萬財和薑守財等,隨幫唱影不相幹的人都作鳥獸散了。薑老財邊走邊指點若大個倉庫說:
“薑村長啊,不是光我說你,你瞅瞅啊你,十囤九空了,得悠著點兒,都拚巴折騰光了,可咋整?大媳婦才走幾年光景啊,你就把這家業造禍成這樣子,家有賢妻呀,這話一點兒不假?我那小的,也不會過日子,大手大腳,一個勁兒地往錢上使勁,就像花冤家似的。我瞅,你那老疙瘩也夠嗆,一天花哩胡梢的,也不是舉家過日子的良善。過家過家,過的是人氣兒。你也大不如以前了,家丁不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慮慮點兒後事兒了。你那老二能指上啊?整天掛在槍口上和東洋人對命,有今兒個沒明兒個的,沒稍帶上你,你就糊拉得不善啦!曆朝曆代,子忤逆,哪有不滅九族的。東洋人也算開明,父為仆,子為寇,分道揚鑣,各為其主。雖失禮數,不孝悖矩,不失家風。爾,我看未免也是腳跐兩隻船,倚牆頭的吧?”
薑萬財說:
“五叔,你老兩耳不聞窗外事,朽木疙瘩,哪懂得大哥的心思?他那腦袋、脖梗子,拉的都是小鬼子的屎尿,埋汰的是自個兒。這村長那麼好幹呢?像塊豆餅,上擠下壓的。受小鬼子的氣不算,還得受二鬼子的欺負,塞嘴墊牙的沒少添補,指不定啥時候勒大脖子,敲你一把竹杠子,沒有十塊二十塊的,你別想過這個坎兒?”
薑富有說:
“可也是,天也不作美?自打小鬼子逞曬,這老天爺也瞎了眼,一點兒也不可憐咱種地的莊戶人。開始一滴眼淚疙瘩也不掉,後來又哭起來沒完沒了,這又捂上一場大雪,啥生物扛得起呀?我說是不是咱們哪噶達得罪天老爺了,才這麼懲罰咱們?”
薑板牙說:
“天老爺懲罰咱們?咱們又沒偷賊養漢的,幹啥懲罰咱們?都是小鬼作的禍!要不引水壩順水壕,再有個月七程的早就修好了,咋能遭這麼大災?把圍子裏青壯年都抽去修那沒影的啥破鐵路,咱能借啥光呀,還不是為了那幾個大煤礦?五叔這邊請,去上房,那邊寬綽,大洋鐵爐子可熱呼啦!”
薑板牙走到當院,高聲喊李媽招呼客。李媽應聲推開門,一股熱氣撲出屋。李媽笑咧咧的圓鼓臉,堆著濃濃的熱情,透著幾分大腳娘們的爽氣,喝朗朗地說:“哎喲喲,這可是稀客,老老爺子,屋裏請!啊,幾位叔老爺也請!啊哈哈,怪冷的,這雪扯上拉拉尾兒了,下起沒完了?” 進了屋裏,李媽幫著薑老財摘下水獺帽,脫下貂皮大衣,忙讓到炕沿兒上坐,回手又哈腰脫下千層底的棉鞋,又往炕裏讓了讓,才從爐子上拎過來滾開的茶壺,沏上鐵觀音茶,蓋好蓋,放在炕桌上。在給薑守財沏茶時,薑守財問:“李媽,你這老媽子可真成了老媽子了,都多少年了都,打姑娘時我就認待你,紮兩小抓髻,活蹦亂跳地也不守鋪,沒少挨大太太訓?嗨,不扛混哪,一晃都混成大老娘們了。我那會兒還沒說老婆呢,真有心想說了你,可大太太死活不幹?末了末了,嫁給短命的那個打頭的,到頭來,連個後也沒留下,撇下你這些年?要我說呀,守那青墳頭幹啥,趁還滾瓜溜圓的,有相當的再走一家,換換井水,指不定還能生個一男半女的,到老好有個指向。” 李媽抿抿圓潤的嘴唇,丟個漂亮的眼神,綿滑地說:“叔老爺,話是這麼說呀!如今我已人老珠黃嘍,走一家進一家不易呀,冷言冷語的。人呐得信命,我找算卦先生朱瞎子算了一卦,說我這輩子是謊花的命,命該無子,咋來咋去,無牽無掛,多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薑富有噓了一口熱茶,拿輕飄飄的眼神瞟著李媽說:“這嘴茬子,沒風也能送出你二裏地去?守財,沒戲了吧?守寡的婦道人家,能守身如玉,憑的啥?不騷不躁,避重就輕,旁敲側擊,含沙射影,搪塞防身。你守財心懷不軌,想拉李媽下水,李媽全憑一張嘴,軟糜條子打色鬼。你想吃天鵝肉,天鵝擱喙出溜你一溜胡同。哈,傻了吧?”薑萬財坐在炕沿上,擰了一把青鼻涕,往鞋底兒上蹭了蹭,瞅著薑富有說:“你八哥說話,一溜子一溜子的,歪歪嘴吹喇叭,不著調!我老弟多本份的人哪,哪有你那邪心八道的。如果李媽真有心猿意馬,我給拉纖兒,給我老弟當個二房太太,多美的事兒呀!” 李媽羞臊個臉說:“別瞎扯了,幾位叔老爺淨拿我寡婦恥業的開涮!老老爺子,就知道瞅著笑,你咋不管管他們呢?” 薑老財眯起眼睛,捋了捋銀白長須說:“他們哥幾個,眼皮子多淺哪?井底之蛙,能看見幾個月亮?洞中之龍,能識水有多深嗎?哈哈,他們哥幾個綁在一塊堆兒,也就是六條腿的蛤蟆,六個爪子的螃蟹,六隻眼的大家賊,女人的心哪,深著呢!” 薑老財的話一出口,李媽的臉熥的通紅,紅得趕上了火燒雲。李媽嘴裏冒火,忙說:“這老爺子,老奸巨滑,滿嘴跑毛驢兒車,越說越離譜兒,麻應兒人?你們喝茶,我去看看老爺去,客來了他咋沒朝麵呢?” 李媽放下茶壺,轉身出屋,身後湧來一浪一浪的哈哈大笑。李媽抿著嘴,手按噔噔跳的胸脯,靜靜地靠牆站著,心裏罵:這老色鬼,多毒辣的眼神,啥嗑兒都敢往外掏喪?誰守身如玉?傻瓜!去他媽個蛋的吧!
“哎,李媽。你不招呼客,在這站著幹啥,看著了涼?一會兒去把奶媽和那兩個丫頭叫來,幫著你忙活忙活。這幾個頂門星,來找老道會氣的,好好答對答對。啊,別傻樂了,麻溜的。” 薑板牙從東廂房灶房出來,走過來說。
“你死哪去了,讓老色狼拔我的罐子?” 李媽一口刁氣地說。
“我?灶房啊!冷手抓熱饅頭,整啥給他們吃呀?這不,我叫灶上支個火鍋,熱乎乎的,也拿得出手。老財叔咋的你啦,臉也紅,眼也搔的。” 薑板牙說。
“能咋的。要給我找婆家唄!” 李媽輕鬆地說。
“這老頭子吃飽撐的,扯啥不好扯這幹啥?” 薑板牙急頭掰臉地說。
“關心我唄!” 李媽說。
“誰家?”薑板牙問。
“嗯……哼……啊……”李媽打開了唔啦語兒。
“麻溜的,吭哧鱉肚的幹啥玩意兒?” 薑板牙王八咬秫杆不撒口,緊追不舍。
“瞅你那嘴臉兒,好像王八叫煙嗆了似的,青銅紫色兒的。這地壟溝能跑出誰家,薑家唄!” 李媽說。
“我別好心賺個驢肝肺,挑我的眼皮,誰?”薑板牙問。
“你!”李媽笑哧拉咧地說。
“媽呀虱子大喘氣,嚇我一跳?” 薑板牙拍大腿地說。
“老東西看出來了,拿話磕打我?” 李媽說。
“被窩裏,滾圓的糖瓜,是誰呀,你嘛!” 薑板牙呲呲牙,抖餿的問。
“滾,美地你?” 李媽自己個兒,罵笑了個個兒,“咱大姑娘梳歪桃,隨辮(便)!你老東西,誰願勒你呀?”那半真半假的甜餿樣兒,在薑板牙眼裏很好看,這是李媽獨有的風采。
熱氣爆裂地襲擾著炕桌上每個人的胃口,麅子肉的香氣一湧一湧地撲進每個人的鼻孔,薑板牙舉杯說:
“五叔,仨位兄弟,還有吳媽,你們算有口福。這新鮮的麅子肉,是傻麅子自個兒送上門的。前兒個一大早,喂牲口的勞金剛打開牲口門,它就躥進院兒裏來,媽媽的,勞金掄一鐵鍬,它就窩姥姥個屎的了,你們說這不該著咱們有肉吃?怪不怪呢,這野牲口也知誰家有吃的沒吃的啊?”
“大哥,你這可是一語雙關哪?一呢,說我們是自個兒送上門的傻麅子,該宰嘍吃肉。二嗎,說你自個兒有吃有喝,連野牲口都添活你,對不?” 薑富有鑽空子,顯擺自個兒的小聰明。
“你說你這是說的哪裏的話呢富有?五叔你說富有是不是該罰一杯?話這麼說,不把我一片真心實意給埋汰了嗎?” 薑板牙挑火兒似的給自個兒打圓場。
“自個兒往大糞坑裏跳,該罰!” 薑老財直言地說。
“這、這,……”薑富有自知自個兒吃個啞巴虧,不服地想佞口狡辯。
“罰!”
“喝!”
薑富有在眾人嚎嚎的噱頭聲中,擰著脖子喝下一杯罰酒。
薑板牙擺擺地重新來個開場白,他說:
“罰歸罰,喝歸喝,薑子牙封神以來,薑姓千百年是一家,那咱就不說兩家話。在薑家圩子,咱們要抱成一個團,共同對付家賊外鬼。我是擔個漢奸的罵名,隻不過是大家夥的擋箭牌,可誰又把我當漢奸了呢?沒有!我要真是漢奸,你們也不能到家吃這頓飯,說明大夥還看得起我,沒把我當外人。啥名不重要,關鍵在於行。小日本能待多久?猴年馬月?誰也說不清。宣統啥也不知道,白白丟了大清的皇上寶座,又稀裏糊塗地坐上日本人大腿,做起了‘大清’的皇帝夢。這些都是拿平頭百姓開涮,哪朝哪代平頭百姓得好啦?五叔通古博今,啥都明白。咱呐,不管咋個活法,別愧了良心就行。來,為了五叔的長壽,為咱兄弟能擰成一顆心,別打仗升天的,有的吃有的喝,都好好活著,幹嘍!”
“幹嘍!”
薑老財本不勝酒,一杯酒下肚,就紅頭脹臉了,借著薑板牙話茬兒說:
“薑村長說的對呀!一女馱起王上兩個疙瘩來,都是老薑家人。兄弟鬩牆,外人見笑不說,終究不是好事兒?一條鴻溝,割斷了劉邦和項羽的兄弟情義。嗨,家不和,外人欺呀!往大了說,孫中山辛亥那年不鬧啥革命,大清不好好的。這民國,孫中山的經是好經,都叫他徒子徒孫念歪了。這個仗打的呀,好好的一個大家子中國,最後四分五裂,列強瓜分,把宣統皇上整的沒地兒躲沒地兒藏,沒著沒落的,歸齊了,投在異邦的懷裏,成了繈褓的褯子,皇上他不難嗎?權人覬覦(ji yu),必起禍端!你說袁世凱要不心懷鬼胎,大清滅不了這麼快,那東洋人就無足可插,咱們就不能身在曹營心在漢嘍!這整的啥事兒呀?小孩不生擱手拽,活拉拉給你整出來個滿洲國。我到沒種過瓜,那也知道強擰的瓜能甜嗎?那鴨子都知道上不了架,你非讓它上架,那不扯呢嗎?我說,物以類聚,世上不管動物還是人,隻有獵狗才兄弟自相殘殺呢。薑村長,你覺得你這個村長是給誰當的?我察言觀色,你委心呀!”
薑富有嚇了聲,眼丁丁地說:
“五叔,這還用問嘛!咱燕雀安知大哥鴻鵠之誌啊?蹚渾水都能蹚得锛兒清!”
薑守財觳觫(hu su)地說:
“大哥你這是與虎謀皮呀,那是死(kui)?”
薑萬財瞅著薑守財說:
“大弟你抖個屁,至於嗎?大哥這叫狐假虎威,賊喊捉賊,不圖醋酸,圖個渾合。假日本人之手,謀日本人之皮。嘴喊滿日親善,眼瞅日本船(丸),心說日本人早點兒完蛋!換個人當這個村長,咱都得成了醋糟。就單說派捐納工這一項,咱們圩子瞞報了多少?少出多少‘義工’啊?不渾水摸魚,能占那麼大便宜?日本人還誇大哥,大大的好。遠的不說,就牛家圩子吧,攤了多少捐去了多少人?那村長牛四斤才不是個物兒呢,實打實的,連不滿十歲的大半小子都算上了,大老爺們不得不出兩份工?”
薑板牙讓著酒,老眼皮翻著水,欲言又止。臨時從黑龍鎮回來小住的吳媽有了幾分酒,難心地又酎了一盅,瞅瞅薑板牙說:
“老爺可是愁壞了。欺上瞞下,整天價琢磨事兒。那小鬼子那麼好搪啊,雞爪子哪都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說他不說,還有嘴快的呢?就拿串換糧這事兒吧,老爺慮慮了多長時間了。賒吧,又顧及日本人趁火打劫,以賑災為名,都收刮去。不串換吧,那大糧囤子擱那旮兒,鄉親們不都盯得死死的,能見死不救嗎?心裏的話,又不好明說,插根草,先賣自個兒吧!你們找上門來,一切都成了禿腦蛋虱子,全明白了。這場大雪幫了老爺的大忙,封道沒野的,等小日本碼上了蹤,早晚他奶奶屎的啦!”
李媽站在吳媽坐的炕沿前,給吳媽斟上酒說:
“吳媽可是薑家的有功之臣,一對大奶瓶,喂大了千金小姐不說,還能幫老爺拿襻掐裉的。大太太走了,香香太太又不拿事兒,老爺可苦嘍,虧得吳媽時常回來走動走動,提醒唔的,這才使老爺活的硬朗,招招有的放矢。”
吳媽轉身篙胳膊肘蹭了李媽一下,嗔道:
“就你多嘴多舌,誰能把你當啞巴賣哇?”
李媽咯咯一笑,眼神早飛到薑板牙顯著的板牙上了。
薑板牙呲呲搭在嘴唇上的兩顆白哧咧的大門牙,又用門牙蕩蕩發紫的嘴唇,狠狠地往桌子上頓了一下酒盅,伸出積澱厚厚白舌苔的舌頭,舔舔濺在手上的酒漬,抬頭張目,眼裏透出憂心忡忡,蜘躕不前,徘徊良久,即而敕令般地說:
“你們都是人中尖兒,鬼中精,我就不打誑語,不多贅言了。咱圩子是產糧的大糧倉,日本人早就貓上了。咱手頭的餘糧要早做準備,串換的串換,該賣的賣,該藏的藏,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裏。糧囤子搗騰空了,誰瞅著不幹瞪眼?管寡婦要孩子,也得有啊?”
薑老財兩手拍著撥楞蓋(膝蓋)說:
“薑村長,高屋建瓴,你這真是四兩撥千斤呐!咱們還好意思虎綽的興師問罪呢,這不吃狗肺子,沒長心嘛?”
眾人叮缸一碰杯,表示讚成。
薑萬財覺得缺點兒啥,也是有意挑事兒,拿挑理兒的口吻問薑板牙:
“大哥,咋香香嫂子沒朝麵呢?骨碌累了,還是眼眶子高,沒瞧上眼兒咱哥們呀?”
薑板牙語塞地幹瞪眼哼哈,李媽搶鮮兒地說:
“啊,香香太太進城看郎中了。近些日子肚子老不淤作,鬧些小病啥的,沒啥大礙,說不準一半天就回來了。”
薑萬財風言風語地說:
“不淤作,鬧小病,有喜啦?陳年老黃瓜種,揣上啦!五叔啊還能接妞嗎?啊,哈哈!”
“是啊?啊,哈哈!” 大夥七嘴八舌的嘲鬧起哄。
門,“叭嚓”打開。“嗖嗖”一股香風,一個溜光水滑的娘們闖了進來,“撲噠”跪在地上,“咣咣”磕上了頭。看門炮手踩著香風,帶一砣子的涼氣,拎著槍,進門就嚷:
“這敗家娘們,啥玩意兒呢,成子不是物了?咋攔攔不住,非要見薑富有大叔,咋整你說你?”
“你是誰呀找我?” 薑富有蹦起來問。
“大叔,我、我是你兒子三貴相好的,你……”
李二寡婦話還沒說完,薑富有嘴裏早不三不四罵著,就蹦到炕下,抻巴掌就要打,李二寡婦霍地從地上躥起,挺直腰板,嘟嘟地挺著高高的胸脯,兩眼頂向薑富有,鶯蔦變老鴰地一聲比一聲高,嚷道:
“你打!你打!我早活厭煩了,你打死我還有人收屍戴孝了,總比我和孩子當街餓死強?打呀?打呀?你還來勁兒了?我算活明白了,你心眼兒小的,一根馬尾巴絲兒都穿不過去?我今兒挑個燈說亮話,你也是個大騷殼郎!你能往大桃子那添活,為啥三貴拿點兒啥你就白貓黑眼的。你還反嚼了你,瞅把三貴打的。你還是他爹嗎,下那死手?今兒個,我既然敢拋頭露麵,就不要這張臉了?當著薑家老輩人的麵,還有村長,我挑明地說,三貴掉進我的鍋裏,骨頭渣子都是我的。我就是狗皮膏藥了,貼在你薑家身上扒都扒不下來了。三貴我倆好定了,你認不認你那小孫子,我不管?但可有一樣,必須按你的家人供養我們娘仨。不求吃香喝辣的,那也得吃飽穿暖,凍不著餓不著。你如果不答應,不是我叫號,我就撞死在你麵前。咋樣,碰見砬子不啊大叔?”
薑富有打著自個兒嘴巴子,悔臊口地說:
“哎呀我的媽呀,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呀,攤上這死不要臉的賤貨?我也豁出去了,你大糞嘴就胡沁吧,說死我也不會認可的。你死了這條心吧,褲襠裏見不得人的玩意兒?”
“我不要臉也是你們逼的。九月她爹咋死的。你們不叫他替日本人修鐵路,能讓大石頭砸死嗎?連個囫圇屍首都沒落下,就那一堆兒狼啃過的骨頭碴子,這叫人還咋活呀?啊……,我一個孤兒寡母,苦熬甘休,死腦瓜骨不早餓死了?罕摸見的,糊糊口,你們以為我願意賣那大炕呀,不賣咋整?活活逼死人啦,啊啊……”李二寡婦傷心地哭訴。
李媽和吳媽攙住李二寡婦,舞舞紮紮弄到隔壁靠牆的椅子上,一頓的捋瓜抹噓。李媽心痛地說:“九月媽,這虎巴的多臊臉呐,雀蒙眼兒似的,往後就不抬頭見麵啦?” 吳媽也同情地說:“大妹子,想開些,誰沒點兒難處,左溜也這樣了,不會慢慢說,這唔拉嚎瘋的,多傷身子啊?是啊,這大冬天的,連爪子帶崽子的,沒吃沒喝也真夠人嗆!”
李二寡婦泫然流涕,心酸地數落:
“三貴他爹死強的,一點兒不通人氣兒,愣是睜眼說瞎話,灰堆兒裏挑墨炭,誰白得了啊?我一個寡婦,為了這張嘴,哪有來錢道兒,媽的就這一個現成道,誰點種踩格子不得留下腳印兒,不這樣兒,咋填飽肚子?三貴人懶,心眼兒不壞,對我那是十個頭的,沒說的。可就這老鱉犢子,拿點兒啥嘎麻的扒眼兒似的,三貴沒少挨老東西他的鞋底板兒。再加上那醋罐子,蠢的乎的,一臉的橫肉,顢得要命,耍起磨磨丟來也夠人喝一壺的。熱個下晚黑,三貴懶塌塌的就睡在我那旮兒了,他瞅我快斷頓了,合計來合計去,說到他大爺這旮兒賒點兒糧,趕有餘富糧啥的再還上。可不咋的,今兒一大早,就鳥雀的爬起來,拿了一條破口袋,空著涼肚子,頂個大雪就出門了。我在家裏扒眼兒扒眼兒的,左等又盼,孩子餓的哇哇哭,我抖落抖落口袋底,給孩子稀拉光湯的餷點兒糊嘟粥,灌了一肚子。嗨,天快擦黑了,還不見三貴回來,我心裏這個咒他啊,老爺們沒個好玩意兒,甩袖湯的貨,爬哧個臭六夠,撒個屁謊,蹬杆子沒影了?我真是成了傻老婆等苶漢了,心裏這個氣,像揣塊冰,瓦兒涼!媽的,我正鼓鼓悶屁呢,三貴血葫蘆似的闖進屋,也不知擱哪旮兒弄兩個大餅子,從懷裏掏出來就碓給九月一個,又稀罕巴嚓地遞給我一個,我都沒接,這眼淚就刷的下來了,多感人呐!人都打的那樣了,烏眼青似的,還想著咱們娘們,這是啥呀?這是火炭兒似的心哪呀!啥鐵石心腸不都得化成水嘍呀?咿啊……。我摟著三貴這頓哭啊我?三貴哭著一學,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我?啊啊……還有我們娘仨的活路了嗎,我的老天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