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烏拉草 第三部》(8)(2 / 3)

李媽和吳媽陪著掉淚,就聽那隔屋裏低一聲高一聲的爭吵不休。

“我他媽的拿糧給這臭婊子,這不老牛不喝水,強摁頭嘛!家裏不得孫猴子耍金箍棒,鬧翻了天?再說啦,我拿算咋回事兒,不等於我成認了這碼事兒了嗎?我褲兜裏拉金條,圖稀屎金貴呀?這事兒你們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丟不起這個人,臉皮都扯下來讓人家當屁股墊了?好玩意兒還有情可原,這連狗都爬哧的玩意兒,我施舍,那不埋汰人嗎?你們誰瞅她可憐願意添活就添活那窟隆,我是屬鐵公雞的,一毛不拔,願咋咋的。” 薑富有叉腰,喜怒皆於聲色地吼道。

“富有,你這說的啥話,滿屁眼噴沙子!不看她麵,也得看你小孫子麵呀?好歹也是你家骨血,眼瞅挨餓,你能瞅下去眼兒?誰拿,顧了眼目前兒,也顧不了往後啊?你別稀拉馬哈的,弄出個好歹來,那就不是一條人命啦?你那根獨苗兒,這事兒上再一根筋,黑頭灰臉,一個黑胡同攮下去,你想想你後悔果子咋吃?眼目前兒,你覺你是魘點兒,臉兒過不去,怕人家說三道四,背後吐你唾沫,戳你脊梁骨,可你再轉過腿來想,是名聲重要啊,還是你兒子重要?這麼一嚷嚷,房前屋後誰不知道啊?就是不嚷嚷以前,全圩子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就隻有一個人裝不知道,誰呀?你!裝燈,你就裝吧啊?這回你不整出個大頭小尾,那你就不姓薑!是,那玩意兒幹就幹了,誰又沒抓住當場,你可以不認賬。可那孩子,那孩子長的和三貴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你不能也賴賬吧?再說了,那可是個小子啊!你家缺啥,不就缺這個帶把的嗎?”薑守財勸說。

“是啊,咱們退一步說。不衝李二屋裏的,就衝那孩子,你也得緊緊褲腰帶,少吃兩口,可憐可憐那孩子吧!孩子有啥錯,誰揍就誰的,誰生就誰的,還能挑挑撿撿啊?那大蛆,就生在大糞裏了,它嫌乎人嫌乎它了嗎?就是嫌乎了也沒法呀?你那孫子是李二屋裏生的,娘埋汰,孩子就跟著埋汰了?有這麼說的,可沒這麼做的,好孬也得受著。指不定小貓沒眼兒,出息個豹呢?那乾隆還傳說是醜宮女生的呢,可不也當上了皇上了?這小孩子可沒場說去,出息啥樣誰也說不準?有人說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那純屬說自個兒看到了玉皇大帝挨閹、閻王爺上吊!富有,我勸你還是接濟接濟她們娘們吧!” 薑萬財也勸說。

“那玩意兒像大醬缸似的,啥醬耙不搗啊?那孩子指不定誰揍的呢,我認那雜種,我豈不成了老土鱉啦?你們再說,我就不認你們是哥們!” 薑富有執拗地說。

“富有啊,不是五叔說你。子不教,父之過,都願你平常管束不嚴,沒調教好,任憑三貴和他那些狐朋狗黨,狗扯連環。不教而誅,你也太寵慣太溺愛三貴了,成天價遊手好閑,好逸惡勞,他才有今天的離徑叛道,行為不軌。你現在想抽絲剝繭,晚啦!我看事已至此,別拿香餑餑當臭狗屎,就認了罷!另外,狼吃肉,狗吃屎,遺傳習性使然。不是我說你,你呀不扯那個汙泥濁水,他三貴罕摸見地也不至於缺德少教,尋花問柳,沾花惹草,傷風敗俗,辱沒門風?前有車,後有轍,上行下效啊!我說你也該委實有所收斂點了,落拓不羈,旁門左道的。你都啥年紀了,孫子都滿大街跑了,啥風灌不進小孩子兔兒耳朵裏呀,我說對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薑老財規勸說。

“叔老爺,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燒紅的爐鉤子你拿它幹啥,不犯傻嗎?” 李媽跨進屋裏,一臉的悲傷,巧言厲色地搶擺著薑富有,“九月她媽那嘴徠的趕上大瓢瓜,哭成老婆尿了。她也是被逼無奈,你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一個寡婦人家,不臭也是泔水桶,啥髒水不往裏潑呀?長舌頭,短嘴巴的,啥不入目不掛耳的埋汰嗑兒不浸呐!別說大糞長蛆,就是不長蛆,還有人下蚱呢?九月她媽長的還有點姿粉味,又能說會道,本來很討爺們喜歡,又寡居伶仃,不知有八百雙眼睛盯著呢?吃著桃子的說桃子甜,沒吃著呢,憑空當然說桃子酸啦!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啥事兒不是人整出來的,咱圩子裏有多少娘們放大炕?有騷老娘們,就沒有騷老爺們了?娘們褲腰帶能拴住爺們也是本事,你家三貴屋的拴不住三貴的心,願不著李二家的。孩子都給你家生了,不粘糊你家粘糊誰去呀?你還這樣對待一個寡婦家,於情於理,忒說不過去了吧?五老爺子你評評是不是這個理兒?” 薑老財點頭稱是,又搖頭顯得尷尬。“我說叔老爺,啥事兒別太叫真兒嘍,大家臉都木個脹的,你換個法,替九月她媽那旮兒想一想,一切不就結啦?九月她媽這回是豁出大臉去了,不弄到填飽肚子的玩意兒,她就賴這旮兒不走了?要向村長討個說法,還她當家的命!” 薑富有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上,沒好氣兒地衝著李媽喊:“你狗帶嚼子,不胡勒勒嗎?你一個老媽子,滿嘴高粱花子,有啥資格這麼對我說話?不安分守己,多嘴多舌,搬弄事非,啥玩意兒呢?臭老娘們,你還拿村長說事兒,哈誰呀?別說我踹你,你滾一邊待著去!” 李媽紅臉一笑,“叔老爺,路不平有人踩,我不瞅你叔老爺揪心嗎,才好心好意地好言好語勸你兩句。拿人心比自心,不進鹽燼,那就算了,至於你發那麼大火嗎?我一個老媽子,心直口快,不淨任兒說露了嘴,捅到了你的疼處,你別走心,疙疙瘩瘩的,往後還咋讓我抬頭呀?” 薑守財摔下筷子,打起抱不平,“富有,你瘋狗啊,逮誰咬誰?打狗還看主人呢,李媽是你說得的。發起瘋來不懂裏外了,真是的。你那破事兒,還沒人稀管了呢,你就作去吧?哼!”

薑老財晃著頭磨叨一句:

“海底針,女人心,深啊,難琢磨呀!”

薑板牙看胡六前來回事兒,為顧及薑富有眼目前兒的麵子,商量著說:

“我看富有也不再乎那五鬥米八鬥糧的。這事兒,擱誰身上誰也難咽這口氣兒,這算哪碼事兒嗎?富有要拿了這米,就算認了這檔子事兒,好說不好聽,不清不渾的。我看這事兒這麼辦,我呢先拿出五鬥小米給李二屋裏的,先替富有轉個臉,應個急,終究這事兒和咱三貴有點瓜葛。另外,咱祖輩人都是討飯過來的,留下個規矩,咱這噶達從不把趕腳的拒之門外。不分稀幹,不管好餑餑餿粥的,總得讓趕腳的占上嘴,要不那讓人笑話?咱們把李二屋裏的權當趕腳的,不能眼睜睜瞅著餓死?要說李二屋裏的,也夠戧,寡婦恥業的。不有那麼一句話嗎,家貧無計難守寡,世事艱難活人作賊呀!富有,我這可不是大包大攬硬煽你的臉喲?除咱兄弟這層關係,我不還是村長嘛,理應這樣。富有,你看這樣行嗎?”

薑富有說了句,“累贅呀啊!拉幫套,多寒磣的事兒呀?傳出去,這不把我老臉皮往褲襠裏塞嗎?” 說完,就像霜打的大辣椒,癟氣了,頷(han)之而已。

薑老財拍手說:

“在理兒,在理呀!天若無雨,地上無傘。化幹戈為玉帛,即解了趙國之急,又不失魏國體麵,一手托兩家,兩全其美。不過,你大村長可就破費了。等富有睡醒了,再還你。話又說回來了,村長這隻是權宜之計,富有啊你要想個萬全之策!熱炕老這麼熥著也不是個事兒呀,沒吃沒麼的還逮找你?要想省心落意兒的,兩邊做‘大’。要不這麼著,說給三貴當二房算了吧,你也不是養活不起?這樣下去,多暫是個頭啊?” 薑板牙說:“五叔慮慮的也是。癤子終要出頭的,捂著多鬧心哪!胡六,派個勞金,給李二屋裏的送五鬥小米子去,賬記在我頭上。哎,把李二屋裏的一塊堆兒捎上,省得黑蒙搶道的,怪嚇人的。再整出點啥來,吃不了,兜著走嘍!” 李媽隨胡六去伺弄李二寡婦,薑板牙說:“這事兒鬧的,咱們喝點兒酒都喝不消停?咱們好好喝喝,去去晦氣。富有,上炕!你也別再犯堵啦,燒酒一端,自然成仙。我是得喝,喝一頓少一頓了,幹啥不喝呀!都滿上,來,五叔,您老喝一大口就行,咱哥幾個幹一個。”

這酒喝的頭脹眼花,挎脖摟膀,人仰馬翻,醜態百出。薑老財老舌頭也喝長了,手搭著薑板牙的肩頭,哼哼地恭維:“大侄子,你這人不錯啊!尊長孝悌,協理鄉鄰,從不裝大。可當年那個勞金王福你咋就容不下,非要沉江呢?整的你背後老似背個追命鬼似的,成天價提心吊膽的。” 薑板牙醉醺醺地說:“五叔啊,年輕唄!後悔呀,晚個屁屎的了?要擱現在,狐狸見我都嚇的跑老遠了,還能出那事兒?五叔啊,不想了,腳上的泡,自個兒走的,怨老天去吧!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得有個仇人。人哪,一輩子哪有不結怨的。老好人一個,那除非傻子呆子。你這輩子就沒個仇人嘛,大聖人一個?小老嬸,人家不有相好的嗎,你拿錢堵了人家的嘴,人家嘴上不說,心裏不恨你呀?老叔啊,土埋脖兒了,篙眼珠子當棍兒呀?哎五叔,還能那啥呀,小老嬸不埋怨你呀?” 薑老財吹胡子瞪眼地說:“嗯,她還扛不住我呢?哈哈,你五叔厲害不?” 薑板牙翹大拇哥,連連說甘拜下風,自歎不如。

薑守財摟著薑富有的脖子,非纏著薑富有說說他和大桃子的爛事兒。薑富有仗著酒勁兒,邪性八道地說:“那有啥呀?大草甸子裏,我去打野鴨子,野鴨子沒摟著,摟上大桃子啦!正趕上她去撿野鴨蛋,我一逗噓,她就咧開懷,兩隻大天鵝,雪白雪白的,誰不饞呐,篙你也逮撲過去?我上去,也顧不上選個地方了,就著沒腳麵的水草地,就捂紮上啦!哈哈蛤蟆骨朵(蝌蚪)一串串的,招來一幫幫水臭蟲,爭相搶著吃。” 薑守財聽的直抽摟哈拉子,醉醺醺地問:“那能生出個啥來呢?人,水臭蟲,那得生出來個人臭蟲。就像你那麼大個,鴿子眼,家雀鼻子,臭蟲嘴,八條腿,走道一爬一爬的。吃啥呢,喝人血,也會喝酒,醉成你這樣,胡嘞嘞,淨瞎扯!” 薑萬財瞪著紅豆眼,喝斥薑守財,“別打岔,後來呢?” 薑富有說:“後來,打那以後,冬天在地窨子嗍啦冰溜子,春天在青草棵裏抓泥溜夠子,夏天在高粱地打烏蘼,秋天在苞米垛裏掰苞米穗。能有好幾年,甲魚真王八,才察警,被王八堵在她家下屋了。” 薑富有吱啦口小酒,醉哈地說:“打那以後,王八成了我爹了,要啥給啥。可有一樣,不用藏不用掖了,王八炕裏摸腳丫,咋數咋都多倆腳丫。” 薑守財問:“認啦?”薑富有美不丟地說:“認了唄!這麼著,也比大桃子蹬啦他強?凍蔥頭,一到真張就甩鼻涕!” 薑守財啊的一聲,“蠟槍頭,中看不中用,讓你這犢子撿個奶媽子,啥時餓了啥時吃。大桃子那麼水靈,雞胗兒似的,白瞎那人兒了?譖(zen)言天物,給糟蹋了……”

“叭、叭!”

“叭叭叭!”

“汪汪!”

“汪汪汪!”

李媽白掙個臉,慌了神的跑進來,血糊糊地喊:

“別喝啦!老爺,遭胡子啦!”

隨腳胡六也跑進屋,喊叫:

“‘砸窯’!胡子‘砸窯’啦!”

全屋人出了一身冷汗,嚇跑了酒鬼,附上了膽小鬼,擔心索命鬼,怕當屈死鬼。

“啊?這麼大雪,不可能?來了多少人?是哪個綹子的?我要對話。” 薑板牙虎著醉眼惺惺的老眼皮,眼仁裏射出一道五彩的光,煞有介事地吼著問。

“不知道。我讓炮手和村丁頂著呢。聽炮手說,足足一大溜,馬車爬籬的,有一百多號人。老爺,我看來者不善,要吃大戶,準是衝著咱糧食來的。咋整啊老爺?”

“你的死對頭,草上飛?” 薑老財趴在炕裏,哆嗦著白胡子說。

“不像!不是馬隊。沒披黑白鬥篷。” 胡六兒擰著眼眉說。

“嗯呀,穿山甲?那就壞了!殺人魔王,吸血成性。大哥,咋的是好啊?” 薑萬財摟著薑守財瞎蒙地猜測。

“也不像。這股胡子很有秩序,淨往天上放空槍,瞎咋呼。穿山甲的胡子如狼似虎,早爬牆上房啦?” 胡六兒有把握地說。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就是小鬼子了?嗬,夠斯文的,那就不是鬼子。浪裏鑽,水上跳?曲、曲老三!” 薑富有比劃著說。

“那就奇了怪了?魚皮三我聽說入了咱家二少爺的夥兒了,他還敢以下犯上,砸老子的窯?除非餓差了魂兒,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胡六納悶兒地說。

“那還有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換湯不換藥,胡子就是胡子,給你點兒麵子,才打空槍。看來小爺命能保,得破財免災了大哥?” 薑守財分析地說。

“媽巴個腿的,還反了教啦呢?我出去看看,要真是魚皮三的人馬,我篙腦瓜骨撞,脖梗子扛,也他媽的轟跑他們。要不就砍下我這顆老驢頭,給不德不孝的逆子悖兒祭天祀地,我成全他老二小子當天下大義滅親,抗擊倭寇的大英雄!由我這個賣國求榮的老子頂罪,與街坊四鄰無關。” 薑板牙亮著大板牙,氣憤地提提褲腰下炕,趿拉不知是誰的千層底黑棉鞋,說著就要衝出去。

“老爺,老爺!你千萬不能出這個門,槍子可不長眼,它管你誰是誰呢?老爺,我天底下最好的老爺!” 胡六兒獐頭鹿臉地阻攔。

“大哥,大哥!你不能貿然行事啊?你再有個三長兩短,這薑家圩子可就要外鬼當家啦大哥?” 哥幾個都光腳下地苦勸。

“嗨!你們有所不知啊?胡六子說的對,咱就那點兒糧食是值錢玩意兒。我本想等這場大雪過後,把那些裝袋打包的糧食,除往家裏鋪子送一些外,剩下的通通交給皇軍,建立王道樂土嘛!這不瞎扯呢嗎,搗騰黃粘米麵兒的遇見打糨糊的,這還有好嗎?這要是皇軍查訪下來如何是好啊?咱喙牙喙嘴的,能掰得清嗎?不行,我也不管是胡子啥啥的了,說啥也不能讓這夥兒人把糧食弄走?我一個土財主,沒了糧食,就跟進澡堂子洗澡,精光蛋一個。糧食,是財主的命,壯腰啊!” 薑板牙自個兒掰哧,還要出去。

“說的對。哎呀,我家也不知遭沒遭胡子?不行,咱得回去瞅一眼。那些糧食可是我養家糊口的命根兒,一粒兒也不能落入挨千刀的賊人之手。”薑老財一想到自個兒家的糧食,屁股底下長了尖兒,眼珠子凸現得嚇人,爬了起來,托托撈撈就往外走。

“五叔,您老就別填亂啦?能出得去嗎,您聽那槍聲多密呀?誰家沒糧啊,這不正想轍呢嗎?” 大夥拉扯著說。

“那我不管,我得回去。我那孫子啥事兒不頂,狗屁一個。你們那小老嬸,我也不放心。胡子啥屎不拉呀?老了老了,別弄出個名節不保。” 薑老財執拗地要走,剛掙到外屋門口,一顆槍子穿透門亮子,打在後牆上的畫軸上,穿了個大洞,嚇得薑老財一縮脖兒,堆遂在地上,眾人貓腰把薑老財托撈到裏屋炕上,都趴著說話鬥嘴。

“我的媽呀,壓頂封門了。”

“哎呀,碴頭不小呀,胡子下大碴子啦!”

“五叔,你是舍不得糧食還是舍不下小老嬸,顧你自個兒老命得了?老夫少婦的,早晚是人家的,樂嗬一天是一天,還啥名節不名節的呢,拉倒吧!”

“五叔惦稀咋啦?這叫危難之中見真情。老夫少婦咋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死人不管陽間事兒,蹬腿甩杆子,愛他媽的咋的咋的。”

“別吵吵啦!吃飽撐的,死就要臨頭了,還有閑心嘎達牙?” 薑板牙和胡六、李媽、吳媽蹲在南牆根窗戶下,嗯哧地說。

“老爺,你聽,你聽。……,槍聲停了。” 胡六側著耳朵凝視地說。

“操馬瞎子啦,炮樓丟啦!你聽,腳步聲,人叫馬嘶的,操狗蛋屁啦!門?踹門?踹開啦!日王八出甲魚兒子,到窗下啦!……”薑板牙邊聽邊說。

“裏邊大板牙狗人你聽著,我們奉曲大當家之命,來糗糧食,抵抗是狗咬尾巴自討苦吃?你的那些驢鱉蝦蟹,通通成了爺爺的孫子啦,下跪求饒了,爺爺通通圈在糧囤子裏了,沒動他們一根毫毛。大板牙你聽好嘍,爺爺糗了糧就走,天亮前不許你報告小鬼子,如有違抗,你那狗頭得換個地方擱啦!家人也得陪榜,鄉鄰屯親也得遭殃……”還沒等外麵胡子說完,薑板牙騰的攛起身,揎拳捋袖,衝窗外高聲罵道:“我日你祖宗魚皮三……”“叭”一槍子穿破玻璃,薑板牙驢打滾趴在地下,梗起脖子罵:“你媽個哨子的,放你媽個冷槍啊?有種你魚皮三,別趁大雪天頂黑頭夜來呀?魚皮三,我與你不共戴天!你在我家狗崽子襠裏能吃著人屎嗎?魚皮三你不抗日嗎,抗日抗日,抗你媽個日?抗到老子家裏來了,算啥能耐,窩裏拉下的首?有章程你去打皇軍去呀?搶皇軍的糧呀?搶我一個土財主的糧,算啥狗屁抗日呀?……”“叭叭”又是兩槍。“大板牙,你投靠小鬼子那是耗子舔貓後門,找死!這筆賬,爺爺先給你記著。腳下的路都是自個兒走的,穿靰鞡走不了水窪地,穿膠皮靴走不了大雪殼子,種高粱長不出小米,種苞米長不出黃豆,中國人的老祖宗隻有一個,可良心就沒場說去了?我規勸你和你那幫財主,心要放正,別瞎唧咯,外鬼碰著大仙兒,早晚要掃地出門的。大板牙、老棺材瓤子,謝謝你們的糧食,我們走啦!你不要耍花招。取你們的人頭,如囊中取物。了斷你們身家性命,如碾死一隻臭蟲。謝了啊!” 胡子旋即離去。

大雪籠罩著胡六搖晃的馬燈,慢悠悠地飄來舞去。薑板牙蹚著沒襠深沒有一點兒筋骨囊的大雪,艱難地徘徊在‘盜’空的糧囤前。一個柱形的黑影,像鬼魅一樣,一躥一躥地攛到薑板牙跟前,從鼻孔裏發出怪異的吼鳴,恐懼的胡六拿馬燈一照,薑板牙恍然大悟,忙叫勞金鬆綁,拽出堵在嘴裏臭抹布,“老爺!”炮手上氣不接下氣,打著牙崩鼓說:“胡子太邪興啦!淨嘣啞巴豆,聲張虛勢,合巹似的,一點兒真屎不拉,熱鍋裏抓蛤蟆,全他媽的給耍戲了?整到糧囤裏,全都成了凍縛雞了。還嗤了咱一臉的臊馬尿,凍上了一層臊冰嘎渣兒。呸,晦氣!” 炮手和村丁們叫去糧囤的幾個勞金鬆了綁,紛紛圍聚到薑板牙身邊。炮頭一撒眼,慚愧地說:“媽呀老爺,全包圓啦!這幫黑驢聖,全會點兒金鍾罩、鐵布衫啥的武把操,要不能整得我們灰禿嚕的嗎?老爺,這下可咋整,我們算闖下大禍啦!要打要罰,聽憑老爺發落。” 薑板牙用兩顆大板牙嗑嗑下嘴唇,溫和地說:“你們沒有人傷著吧?” 炮頭說:“回老爺的話,托您的福,就是挨潑馬尿,挨點兒凍,沒人傷著,都全棵的。槍枝一枝不少,彈藥費了不老少?” 薑板牙對胡六說:“管家,大夥擔驚受怕大半宿了,叫灶上弄點酒菜,喝點兒吃點兒,暖暖身子。這兒的現場,原絲不動,派人看著,等著皇軍來揩屁股吧!”

薑板牙回到後院臥房雞已叫頭遍了,李媽伺候薑板牙躺下,村裏打更老頭才敲響打更的梆子。

李媽捅捅爐子,又往爐子裏添些煤,蓋好爐蓋,磨磨蹭蹭半天,也沒走的意思。薑板牙支起骨架子,沉不住氣了,“咋的,夾箍啥呀?盼星星盼月亮,你不就盼那一口啊?拿啥把呀,裝蒜!” 李媽覥著臉,兩眼透著蛇仙氣,貔(pi)子似的矯捷,禿溜下衣服,一個泥鰍鑽稀泥,溜進了被窩。薑板牙呲著老也摟不攏的大板牙,咯唧上了李媽,李媽咯咯地直吭嘰癢癢。

薑板牙享受完,舒舒服服的仰頜躺著,李媽趴在薑板牙洗衣板似的胸脯上,用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捋著薑板牙長著幾根兒長長黑毛的癟乳頭,閑扯的說:“老爺子,今晚兒的事兒我瞅你有點兒不對勁兒,不疼不癢的,那麼安生,還有閑興致扯蛋!我看你呀,咬人狗不露齒,真人且不露相,香香頂大雪出門,肯定與今晚兒的事兒有關。你呀,多精啊,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兒你幹?香香身上也不輕啊,換胃口別撐著。” 薑板牙捋著李媽蓬亂的頭發說:“那有啥呀,不有你墊背呢嗎?我倆也都難得幹上一把,插插花,總比空瓶幹守著強?” 李媽說:“別說啦,咱倆都是供桌上的祭品,瞅著眼饞。等你一蹬腿,我可不能像李二寡婦那樣,偷嘴我都偷夠興了,礙手礙腳的,解一回渴,再喝,猴年馬月的,熬死人啦!” 薑板牙說:“你啊長在我心尖上,別亂愁?要不是大太太要籠絡打頭的,你呀我早收了房了,也省了娶那個要賬鬼,一個崽子沒生下就憋死了。” 李媽用手指梳理薑板牙的花白髭須,“還說呢呐,打頭的那頭一次,就覺得我是耬過的瓜了。還說財主都是煙熏過的黑心,好玩意兒大太太是不會白送給他的,何況一個水靈靈的黃花大姑娘?一分錢沒花,白撿個破爛,窮的就差沒賣屁股了,還有啥挑撿的。” 薑板牙說:“大太太給你弄的雞血兒,也沒瞞過他個老跑腿子?” 李媽嗯唧聲一笑地說:“你以為打頭的跟狗屁股親嘴,不知香臭啊?後來我才摸著打頭的底細,原來他早就趟過生荒地了。在山東老家,他說過一個十四歲的啞巴姑娘,鬧饑荒餓死了。你說,老瓜頭不知生瓜婁瓜?一點兒雞血,能糊弄過諳曉男女之事的大老爺們嗎?開口啥滋味,你還用我說嗎?香香頭一宿,就把你伺候塞糠了,生地和熟地能一樣嗎?” 薑板牙嘿嘿兩聲,憧憬地說;“你記得頭一回,在馬廄穀草垛裏,大兒馬舔我屁股,膩歪的拱哧你臉了嗎?嘿嘿,我現在回想起來,好像開春那麼喜漾,那麼開懷。那真是落地羊羔兒,逮著鮮嫩香甜的奶水一樣。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我要帶到棺材裏,陪伴我度過陰間的二十八道關口磨難。我為了贖我對你的罪過,你是我的涸轍之鮒。我在鎮上給你買好了三間青磚瓦房,還在南窗台下的鋪麵磚裏放了十根金條,用房契包著,夠你下半輩子花銷啦!待我入斂起欞,你就貓聲雀動的,鞋底抹油,溜他姥姥屎的。守不住,就灰堆裏扒苞米,挑個黃咯殃的,願意嫁人就嫁,上門入贅,自個兒選駙馬,省得吃人家眼下食。不願嫁,也別朝三暮四的,嗡嗡像婊子似的,靠排一個人兒,撕守著過。久之生情,嫁不嫁,有啥兩樣?” 李媽親著薑板牙核桃皮的臉,喜滋滋地埋怨說:“老爺子,應了那句話,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腸,你都替我慮慮好了,我也不好推三阻四的了?不過,我聽你話裏的音兒有些淒淒涼涼的,活蹦亂跳趕上小馬駒了,咋像要奔黃泉路上喪命鬼似的呢,我不愛聽?你五叔那老苞米瓤子,還活得筋筋叨叨的呢,你咋能想仙鶴駕雲,不著邊際的事兒呢?哎,對啦!香香是你安排的另一出戲吧,看啥狗屁病啊?你明知香香和曲老三有一腿,還淨任兒讓她們往一塊堆兒湊合,你搕膛魚不吃,圖稀腥兒啊?砢磣誰呀,有那當王八癮?我真是看不懂你,老驢吃黃豆,稀罕撐肚。不對,你心裏有啥事兒瞞著我?往常哪個壞種敲你點兒腦殼兒,你都氣得罵半天?這次糧食叫胡子都搶劫空了,你到跟沒事兒人似的,還跟我說這些預備後事兒的話,你為啥要這樣?啊,為啥?誰和你過不去呀,你告訴我?” 薑板牙說:“安生些。你還記得山田和崔武來那回嗎?山田說要派小鬼子看守咱糧囤子,說是保護良民,怕出意外。啥他媽保護呀?啥他媽意外呀?通通鬼話!還不是瞅準了咱們的糧食,想不費鞋底不費鞋幫的, 現成的。到頭來,我他媽的雞飛蛋打。我的糧食憑啥他來保護,想當二碴掌櫃的說了算,安的啥心哪?我可不當溥儀笫二,看家護院,當不起自個兒的家。當時我就說我能保護了自個兒,就不麻煩太君而婉言回絕了他。你瞅山田聽後那熊色樣兒,抽抽個鼻子,兩眼透著殺氣,嘴上‘友西,友西’的,陰個狗臉,瞅那色拉樣兒,就沒懷好意?一旦出點兒啥事兒,他還不趁火打劫呀?這回我是馬謖失了街亭,還不砍頭,也得引狼入室?我呢來個金蟬脫殼,上姑娘家貓一冬。這破大家,扔給胡六和你照看著。沒了糧食,小鬼子還在咱家糗個啥勁兒?殺豬不用吹氣兒,蔫退啦!” 李媽俏罵道:“老薑,辣!老鬼,滑!浪不浪,拉拉蛄,鑽地隆,掐根嗆。” 說著,李媽活貓逗噓死耗子,貓起殃似的呼嚕上了。

颼颼的西北風,嗖嗖地吹打著老窗戶紙。

驟然冷卻下來的寒冷空氣,把逞瘋兒而又狂虐多日的大雪,凍縮縮回去了。灑落在地麵上的一片片鵝毛般瀟灑的雪片,佝僂成比小黃米粒兒還小的米糝子,被狂暴執拗的寒風吹得滿地掙命地打滾。隨著風勢風速,時散時聚,時攏時遁,時而旋轉成有大有小的窩旋兒,時而在地麵形成浩瀚的白雲似的滾動薄紗,飛速漂起一個一個洶滔巨浪般的沙丘似的大雪殼子。一棵小草,一棵大樹,一塊土坷垃,一幢房屋,疲憊的雪粒兒都會膀住,隨波助流地阻礙後麵無拘無束的雪粒兒,漸漸的,漸漸的,小草和土坷垃被雪粒兒覆蓋得無影無蹤,大樹被雪粒兒包裹成禿椏殘枝,房屋背後被雪粒兒壘起疊疊屏障,爬上了屋脊。

平推平鋪的軟綿綿的大雪被,被肆虐的越來越猛烈的凜凜颶風撕得五馬分屍,四零八落。高崗先招風稍,被漂得暴露出黑黑的脊梁,凹地彰顯出和凸地平起平坐,逐漸地騎在凸崗身上,昂昂地翹首俯望吞沒的凸崗。

茫茫的大雪地,一切蹤影全無。貌似僵死沉睡的生靈,麵臨殘酷而嚴峻的封殺。

刺兒辣辣的日頭一露頭,就像爺們吃了鹿鞭一樣衝,刺得白皚皚的雪地一片銀光閃閃,耀眼奪目。刮起的大煙泡,試圖要和日頭爺較量,企圖吞食日頭爺釋放的強光射線,仗著嗷嗷叫的老西北風,卷著千軍萬馬,推波助瀾,如同海嘯般奔騰的雪暴,鋪天蓋地,咆哮著撲向懸在雪海天涯的日頭爺。一場風雪吞日頭的搏殺較量,在震撼著千裏冰封的大地。

爐子滅了,屋裏死一樣的冷,風婆兒抽空了炕洞裏的熱氣,炕麵拔拔的涼。睡夢中的薑板牙,懷裏摟著棉火炭似的李媽,脊背像利刀刮似的拉拉涼,過陰般醢刑似的酣睡,忘卻了煩惱而又幽情甜蜜的昨夜,下意識地聽到咚咚地敲窗欞聲,影綽綽地還聽到有人在呼叫。薑板牙覺得鼻子酸癢,一個脆撐響亮的噴嚏,打醒了自個兒,也打醒了癱喝海睡的李媽。李媽扒哧著眵糊眼,“老夾杆子,發啥羊趕瘋啊,把我好夢都嚇跑了?” 薑板牙從李媽脖頸下抽出壓麻了的胳膊說:“小鼒匹,快爬起來,等著抓奸呐?好像有人敲窗戶。” 李媽吱溜爬起披上棉襖,心虛嘴硬地說:“別疑神疑鬼的。做賊心虛呀?有啥呀,不就一層窗戶紙兒嗎,誰要給捅破嘍,我還磕頭謝謝他呢?” 隨著“嘎吱嘎吱”的踩雪聲,聽到一個哆嗦熟悉的聲音,“謝啥呀,李媽?我是胡六,快開門吧,我下巴子都快凍掉啦!冷屋涼炕的,都啥時候了都,還睡啥呀老?” 李媽穿戴好衣服,半真半假罵道:“你這死鬼,一大早掙啥命啊一大早的。昨晚黑折騰一宿,你也不死個好覺,還攪了人家的好夢?多冷的天,風嚎嚎的,我爐子還沒生著,老爺還溻被窩子呐!你啥事兒這麼毛三火四的,你嘴也沒凍上,就隔著窗戶說唄!老爺耳朵也不聾,聽得見。” 李媽嘴上磨叨吱唔,給手裏找活,幫薑板牙披上小羊羔兒皮襖兒,又找到棉布襯褲,往腿上套這功夫,忙中偷賤兒,還稀罕巴嚓地拿細臉皮嘴丫子左蹭蹭右蹭蹭薑板牙的老臉皮,癢癢得薑板牙直硌應,呲牙咧嘴地說:“別麻應人了?看胡六瞅著。” 李媽一臉的笑,“他長透視眼了,那不還有窗戶呢嗎?”李媽幫薑板牙穿戴齊整,一眼掃蕩著用過的褶巴巴粘糊糊的白漂布,一爪子叨在手,在薑板牙麵前一揚,又湊到薑板牙鼻子上,“你聞聞,啥味?我拿給胡六作個證見去。” 薑板牙一怔,“拿去,沒病找罐子拔呀?我白瞎了兩窩豬崽兒!” 胡六在外麵凍得不耐煩了,“李媽,你個祖宗啊我的好奶奶,你快點兒行不你,都急死人了你?” 李媽打開門插關,強巴地推開個門縫,嗤嗤地說:“急鼻子急眼的,火上房啦還是你老婆生孩子了,急個六餅啊急?老爺不穿戴好,抖落著嘍算你的還是算我的。猴子扒眼兒就想攛兒高,你還急眼了你?” 胡六凍得滿臉小米粒兒,側身擠進屋門裏,抹把搭拉到掛滿霜碴兒的胡子上的清鼻涕,“我急個啥勁兒呀我?風口浪尖了,是牛家圩子牛四斤急?” 薑板牙推開裏屋門,“管家,啥事兒呀?你也不多眯愣會兒,天大早的。” 胡六操個袖說:“老爺,牛四斤跑來了。說的血糊拉的,嚇人唬道的。” 薑板牙奇怪地問:“他來幹啥,賊骨溜滑的。有啥說道,死貓爛狗的。我與他口青牙白的,素不往來。這煙泡天兒,他不是吃錯了藥,就是迷昏了魂靈?不見!他整不出來好屁來?” 胡六吭吭吃吃地說:“老爺,你就別架著啦?我瞅他凍成紫茄子的熊樣,肯定有啥天大的事兒。要不下刀子天,他扯這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我聽他那口氣,好像他那圩子幾個大戶也遭了劫,弄走了些糧食。我說老爺,你還是會會他吧,看咋整這事兒?” 薑板牙撚著胡須,沉吟地嗯了聲,‘這香香這回算辦了件漂亮的事兒,瞞天過海這回齊活了?不僅尚文弄到了過冬的糧食,自個兒也傻子摘豆角,大小摘得溜幹淨。驢馬爛,粉墨登場,又省得我自圓其說了。暴風雪有來又有去,就看如何應對了。核心在日本人身上,如果眾人口出一詞,貓須子,碼上耗子蹤,也無奸可抓無贓可起呀?天衣無縫。來的好!狼沒來,狗打前站,正好聯手對付日本人啦!’想到這兒,薑板牙說:“快請牛四斤牛村長,我到要聽聽他咋嚼舌根子,看他糞缸裏能撈出啥好屎來?” 胡六趁機又說:“老爺,你賒給佃戶糧食,十裏八村的,多招風啊?這大荒年景,你這麼一撐大肚囊,會引起骨牌效應的,牛四斤八成也衝這個?我就納了悶了,胡子餓紅了眼,砸誰家也不該砸咱家的窯啊?曲老三他更不該呀?他明裏是胡子,暗裏又有一條線,不是和咱家二少爺摽上了腿嗎?這啥玩意兒,兔崽子急了咬上了兔爺了?天不道,人無情;父不德,子無孝。老爺,我悟明白了,大徹大悟,沒有家鬼引不來外鬼,曲老三就衝你這漢奸不德,抓住二少爺忠孝不能兩全的把柄,從中作梗,兩邊都是末路人,無話可說。襠無縫,豈出屁?人無詐,豈活路?狼吃人也護犢子,狗咬人也護主人,人是真人不露相,人鬼兩重天。漢奸也好,奸夫也好,一丘之貉,都是個‘奸’字,得日人。老爺,周瑜就是太聰明了,讓劉備得了個大便宜?” 薑板牙一愣:“我尻,你啥意思胡六?” 胡六貓眉鼠眼,一甩清鼻涕,笑咧咧丟下一句話,“好自為之。”

“叩見薑老爺!我攪了你的好夢,還望見諒!” 牛四斤火狐狸皮帽子靰鞡鞋,貂皮大衣狼皮褲,獺兔圍脖兒羔羊手悶子,赤紅臉膛,嘴裏噴著酒糟麯子氣,先禮後躬,謙卑奴己,一副軟鞭子硬纓穗樣兒。

“啊,牛老爺,不知大駕光臨,未能遠迎,待慢待慢,太落禮了。請坐!李媽,沏茶。啊,胡管家,讓灶上預備嚼裹。牛老爺可是稀罕客,前後圩子住著,打照麵沒端過咱家飯碗兒,說來沒臉,慚愧呀!” 薑板牙吩咐著,又熱情地接過牛四斤脫下的貂皮大衣,拿嘴吹了吹黃黑毛針,“哎呀,好貨色,油光錚亮,老秋初冬的皮子,好玩意兒。”

牛四斤口若懸河,吹吹噓噓,“啊那是,殷氏皮貨鋪子的貨。你那拐彎親家千裏嗅可是皮貨行的一把好手,我一嗯哪,他就從櫃底下拽出這件,打眼!我都沒還價,千裏嗅啥人哪?打燈籠找一找,沒有二人呀?守信誠實,買賣人中屬這個。” 牛四斤說著,舉起大拇哥,又說:“我這一身皮貨,全是千裏嗅一家的貨。人家會伺弄,一開春往鋪子一送,哪旮子不淤作,壞了啥地,人家清洗完了,全給你整淤作了,還一分錢不花。你說這件不要了,添兩錢兒,又弄件新的。你說,多精?咱莊戶人,要有人家一半,也不至於遭這麼大孽呀?我聽胡管家說,你家也遭胡子啦?咱倆犯一個毛病,太實誠。嗨,我家去那夥胡子,可要嘎拉哈了,明打明搶,忒猖狂了。年不說咋過,總是抽筋扒皮,這過日子也緊巴巴呀?我鉚足勁兒收那點兒地租,這下可好,全孝敬胡子啦!我昨晚黑胡子走後,一宿沒睡。天還沒麻達臉兒,我弄了半斤大流老山炮,叫勞金套上爬犁,蹚著大雪窩子,就奔你這旮兒來了。咋的咱得想個轍呀?胡子成子不是物了,這個啞巴虧,吃的讞哪,我咽不下去?咱們聯手找日本人去,清剿這幫胡子。奶奶的,我就不信日本人會袖手旁觀不管?那樣,奶奶的,我們還幹這鬼差使幹啥?家裏外頭的,磕頭碰腦,挨罵受辱,費力不討好?日本人也不地道,白眉赤眼的,淨給仰鼻子氣,拿豆包不當幹糧?我尋思著啊,咱一門心思靠上日本人,不圖稀弄多少金銀財寶,總有背靠大樹好納涼的意思吧!殘羹剩貲(zi)啥的,可啥熊毛沒弄著,還弄一胯襠陰虱子,亂蓬蓬地癢癢人?”

牛四斤從懷裏摸出個銅鍋玉嘴的煙袋鍋,就著繡有金絲銀線的煙荷包,戳了一鍋蛤蟆頭旱煙末,李媽拿鬆木明子在爐門眼兒蘸上火,給牛四斤點兒著了煙,一股辣辣的煙團彌散了滿屋,薑板牙嗆得剋剋地咳嗽,拍著肋條空空的響,李媽諛(yu)辭的顛顛喝喝兩隻大腳,上前側身拿兩個小肉槌兒輕輕捶打後背。薑板牙咳嗽著問:“你這啥煙哪,猴辣的。” 牛四斤用大拇指往煙袋鍋裏摁了摁奓開的煙炭末,又吧嗒兩口,“這是最好蛤蟆頭旱煙兒。這一旱一澇,還不好淘活呢。” 薑板牙說:“威喲,還金貴上了?李媽,等牛老爺走前兒,給咱的蛤蟆頭旱煙兒拿拃。陳煙兒,辣的邪唬!都是大老婆抽剩的,擱著也擱著,你不嫌乎,拿去抽。” 牛四斤忙作揖,“那敢情了,我就好這一口,越辣越好。駱駝啥外國好煙,我都懶得抽,還是咱這旮兒土生土長的旱煙好,沒邪拉味。哎薑老爺,別扯這沒弦子的事兒,言歸正傳,咱這事兒咋整,給個痛快話?不行,趕早不趕晚,我得抓緊找太君去。他媽的,魚皮三我饒不了他?腳跐兩隻船的玩意兒,不得好死?”

這時,胡六又領進個雪人似的人,叩頭抱拳說:

“薑大哥呀,你拿拿舵吧!這日子還有過了?一溜十三遭,胡子成精啦!小日本嘎巴,胡子打劫,高粱花子豁命,糧,一宿弄個屌蛋精光。大哥,你可救救老弟呀,全家老少幾十口人都紮脖兒啦!該死的胡子,天殺的,良心都讓狗吃了?”

“哎呀大灶坑,兄弟呀你是咋啦你,這熊樣,鼻涕拉瞎的。你家也遭劫啦?”薑板牙和大灶坑是老交情了,一見麵總是說說笑笑,屁嘎溜星,沒有正經嗑。大灶坑,是趙家圩子的村長,也是個有上百坰地的土財主。他家的鍋灶坑口比一般人家的鍋灶坑口大出很多,一捆茅草不用打梱就能正梱塞進灶裏去。主要是他這人性格粗糙毛躁,急性子。啥事兒粗枝大葉,辦起事兒來比崩苞米花還幹脆,從來不拖泥帶水,婆婆媽媽。薑板牙叫李媽幫著大灶坑脫下掛滿霜雪的羊皮大氅,摘下猱頭皮帽子,讓在椅子上坐下。

“大灶坑,傾家蕩產啦?劫去多少糧食財物?” 牛四斤迫不急待地追問。

“劫,太俗!自個兒跳牆,自個兒開倉,拽了十拉個爬犁糧食就走,一屁股就沒影啦!這大雪天,狗咬也沒當回事兒,等看院子的兩個炮手發現,啥屁都涼了?”

“我聽嗎,這藤這蔓的,你是家神鬧家鬼,裏外勾連?” 牛四斤自作聰明,給了大炕坑一句。

“啥呀?這有小魚叉飛鏢,留下個字條了。胡子幹事兒就是這麼光明磊落,坐不更名,站不改姓,不白吃昧心食。那能咋的,人家在暗處,咱在明處,你是能打還是能殺呀?我是憋氣,找大哥嘮扯嘮扯,看往後的事兒啦?”大灶坑忙從懷裏掏出一張褶褶巴巴的黃瑩紙,胡六接過一看,也從兜裏掏出一張,一核對,同出一轍,“我這也有一張,一模一樣。” 牛四斤也遞上一張,胡六念著內容,“大財主,綹子缺糧,借些維炊。我勸你改惡從善,不要為虎作倀。魚皮三。威喲,這魚皮三胃口好大呀?多少號人,吃了這些糧食?我家整整十五掛馬車的糧食,多少石哪?各位老爺,拿你們開刀,你們都是村長哇!哎喲,剜肉醫瘡,又鬧了實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個餿主意,虧得魚皮三損犢子想得出來?”

“哎,薑老爺,我影綽地聽說,魚皮三入夥抗日獨立旅了。你家二小子不是旅長嗎,他魚皮三也敢劫你的糧食,這不偷吃豹子膽啦?我總覺得這裏頭,褲襠放屁跑不出褲子外去,你不會裏勾外連,惡鬼裝菩薩,拽上我們陪榜吧?” 牛四斤不懷好意,投石問路,終於掀開窗戶說了亮話。薑板牙早猜出牛四斤來的真正目的,這才憋出真屁來,“牛老爺你這咋說話呢?這是通匪的大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爺早和二少爺一刀兩斷,沒有了父子情義?你一肚子黃豆粒子,撐的吧,胡言亂語?我家老爺可是忠心耿耿為皇軍辦差,沒有半點兒閃失?冬天的大糞盆子,能扣到我家老爺腦袋上去嗎?” 胡六先不買賬,虛虛掩掩數落了牛四斤。李媽實打實的也幫腔說:“牛老爺,這玩笑話可說不得,跑到日本人耳朵裏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家老爺雖然慈眉善目的,可眼裏不揉沙子。二少爺是皇軍的死對頭,我家老爺再糊塗也糊塗不到那份去呀?不是我一個下人說你,這說出的話得對燈,不能不過心,撿起來就說?”

“你看看你,狗吃屎的習性,你這不往火坑裏推大哥呢嗎?人家遭劫的糧食比咱的多,你就別再添熬作啦?兒子大了不由爹,人各有誌。爺倆誌向不同,鬧翻的有都是,也不大哥一家,有啥猜疑的。你那嘴,真該篙清水好好洗一洗了?這大雪雹天的,你是找老道會氣來了?要是那樣,你趕緊走,去皇軍那旮兒總一筆,指不定太君賞你仨瓜倆棗的。都啥時候了,還有心窩裏鬥?看大哥拿拿主見,這胡子一天不除,咱這些大戶就是他們菜板子上的肉,想啥時拉一塊兒就拉一塊兒?這日本人是指不上了,攤捐派工找上咱了,可出事兒了,他們在哪?這事兒要傳出去,恨咱的人不知多解恨呢?胡子前腳走,高粱花子就像梃豬了上來了,拿著破口袋,一頓瘋搶。人多勢眾,攔也攔不住,朝天放幾槍,頂個屁用啊?該咋搶還咋搶,就像自個兒家似的。” 大炕坑損兒子似的損落牛四斤幾句,同時也道出了心裏話。薑板牙鎮靜自若,對牛四斤說的話,擱心裏過了過,虧得自個兒老謀深算,要不還真抖落不清?有這倆個冤死鬼墊背,不說自明,“管家和李媽,去灶上看看,兩頓飯也該吃了,都啥時候了?我不餓,兩個客折騰一大清早了,也該吃啦?” 胡六拽下李媽“走吧啊,還跟嗆咕啥呀?老爺有話要說。” 薑板牙瞅胡六和李媽出去,又停了會兒,起身推開門,“咣當”一聲,創胡六一個滿臉花。胡六捂著臉,吱吱唔唔地說:“啊啊,老爺我忘了一件事兒,啥時開飯呀?” 薑板牙說:“我想的也是這件事兒,正好你沒走,再多弄兩個硬嚼裹,我要陪兩位老爺喝兩盅,去吧!” 薑板牙瞅著胡六走遠了,掩上了門,回身瞅瞅牛四斤和大灶坑笑笑,坐在椅子上夠夠手,大灶坑和牛四斤,牙狗嗅母狗尿液大探身,抻長老王八脖子,靜候薑板牙說出高招。薑板牙最恨牛四斤手太黑,人太肥,死心塌地為日本人效命。又恨他吃雞不吐骨頭,誰家有點兒災有點兒難,求到他眼皮低下,那是比登天還難?今兒個,你自個兒送上門討主意,我讓你不僅吐骨頭,還得拉血,救一救缺吃少穿的鄉鄰,“我說呀,這虧白吃。大炕坑說得對,胡子曆來如此,吃大戶,綁肉票,胡作非為。怨誰?人家都是窮出身,還能搶穿不上褲子揭不開鍋的呀?大戶大戶,胡子台柱,不吃你吃誰?找日本人去,狼嘴送肉,有你好?抖落老底,劫去多少多少糧食?誰家實報了地畝?就這一條,再給你削上一棒子,你吃不了,兜著走吧?胡子不也是人嘛,吃就吃了,也沒進狗肚子?關鍵是咱要統一口徑,皇軍要查下來,千萬不能多說,浮皮燎草,應付應付就得啦!你多說,日本人能幫你追回來呀?既使追回來了,還能還給你,你別作大天兒白日夢啦?這是一。二呢,黃雀和螳螂的典故,想必你倆都清楚。這年頭,都快吃人了,狗急還跳牆呢,誰不惦稀咱那點兒餘下的糧呢?大炕坑就是前車之鑒。糧裝進人肚子裏,比存在倉裏強?糞也能生利,又弄個好德行,又安全保險,看誰還惦稀?”

“對,對呀!我這榆木疙瘩,咋沒大哥腦子那麼開竅呢?可惜了了,我是沒餘糧可串換了,白送給高粱花子了,情不領道不謝的,像拿冤家似的。” 大灶坑惋惜地直拍大腿。

“我說呢,你薑老爺平常摳餿的,一塊豆腐切八瓣,崩出個屁豆,拿水刷巴刷巴,锛兒,放嘴裏,都不舍得嚼巴,慢慢咂餿半天,還甜拉巴餿的舍不得往下咽,就這,你能?啊哈哈,你薑老爺不慌不忙的,劫了十五掛大馬車,不閃腰不岔氣的。要不你親口說出來,我還不信呢,原來你串換糧是真的。鬼,老鬼呀!來秋莊稼一上場,黃澄澄的糧食啊,還都是新糧,一囤子糧變兩囤,這不變戲法嗎?奸,太奸頭了!真是人老奸,馬老滑,蛤蟆老了都長牙?我實說了吧,我還有兩囤老陳糧放在孩子姥姥家,省我提心吊膽的,我也鼓倒出去,省得雞刨狗盜的,還得晾曬?” 牛四斤像熟透的綠豆莢開了炸,省悟地上了薑板牙謀算的賊船。

“牛老爺鼻子不短啊,我是串換了些糧,那是在被劫之前,現在如同趙老爺一樣,精光蛋!但我還不至於無米下炊的地步,牛老爺開恩了,趙老爺你串換糧有門了?咋個串換法,都是財東,趙老爺也別太摳唆,牛老爺也別獅子大張口,一石十升,意思意思?” 薑板牙借神送佛,自個兒當和事佬。

“好!我串換五十石,再大方點,上打利,先扣五石,作為利錢,咋樣牛老爺?這回你可賺大發了?” 大灶坑樂不可支地說。

“啊,你趙老爺真到了這種田地了?我不信,你別耍猴了?” 牛四斤拿眼珠子瞪著薑板牙,心說:老苶(lié)蔥,斷不了辣氣?

“牛老爺,老弟真是家無隔夜糧了呀?你不信,到家一看便知。” 大灶坑直巴拉嗵地信誓旦旦。

“我倒成了說書說的秦國的嫪毐(lào ǎi)了,被王八驅使當個假太監,還得奉誠伺候婊子王後,我算個啥人哪?薑老爺,你是放屜布淋青醬,早濾濾好了?” 牛四斤含沙射影,覺得上當。

“好受你咋不說呢?那我就是呂不韋了,揣咕婊子懷了鬼胎,還得有個心甘情願當王八的心,容得下另個王八當好甲魚,最後死在兒子手裏。呂不韋圖稀個啥呢?大秦國的江山社稷,爭個屈辱後的尊嚴?秦王異人圖稀的啥呢?趙姬的美貌俏麗,享受人間快樂。趙姬情願當個婊子圖稀的是啥呢?王後的榮華富貴,母儀天下的虛榮奢華。嫪毐就是個奴才的命,最後圖稀的是鬼死刀下也風流,妄想掙回一個爺們的自尊。牛老爺,你圖稀的啥?我聽說書的說,秦國李斯有廁中鼠、倉中鼠之論,你是個啥鼠呢?” 薑板牙放言埋汰牛四斤。

“廁中鼠埋汰,倉中鼠肥,牛老爺,替日本人辦事賣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日本鼠,又埋汰又肥!” 大灶坑夯地,鉚足勁往死裏砸。

“罵我!罵我!這糧我喂狗也不串換給你大灶坑啦!拿著人家的還諞嗤人家,這不哈著玩呢嗎?我就沒見著你這號人我?王八、甲魚,也跑不了烏龜,哪個不下蛋?” 牛四斤威脅地嚷嚷。

“哼哼,不串換拉倒!沒你這棵歪脖兒樹,我還不上吊了呢?你守著你那點兒糧哭吧!日本人一犯驢,你不雞飛蛋打?尻,你就渾身二兩肉抖瑟吧?” 大炕坑不忿地回敬牛四斤。

“大炕坑,你咋話比屎還臭?這也是尿趕尿,說笑了,說笑了。牛老爺,你打燈籠上哪找這好主兒去呀,還上打利?這上打利的五石,你還可以串換出去呀,最低又有五鬥利的進項啊?這不驢打滾嘛!我要有糧我樂不得地串換給他,不用發愁收不回來本利,比串換給佃戶劃算,還保險?有房有地,拿啥不能頂缸啊?再說了,大灶坑要不是真沒糧了,他能扯你?別犯渾了,都是自家人。都怨我,出這餿主意。串換不串換,一會兒立個字據,我做個中人。” 薑板牙拿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皇上的新衣樣子和起泥,又抹了一泥板子。

“各位老爺請,飯菜做得了。” 隨後,胡六又湊到薑板牙麵前,壓低嗓門說:“圩子裏風傳,日本商人要高價大量收購糧食,誰有餘糧不賣,就是通匪!” 薑板牙笑笑,“兩位村長,看來又有好戲了。烏生七八子,烏鴉麻雀大比拚,又一個大圈套。” 牛四斤拽拽薑板牙袖子,神秘地湊近薑板牙耳朵,“老哥呀,我來時,一‘嗖’而過,看見個人。嗯,好像是金雞脖兒,爬犁上還坐個日本娘們,是美枝子澡堂子的花子。看那樣兒,是打高勾麗屯出來,我貓著他是去了鎮上。” 薑板牙問:“他沒看見你?” 牛四斤晃晃頭:“嗯,不知道?”

村舍內外,街頭巷尾傳說,日本商人高價收購糧食的風聲,不脛而走,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財主們慌了手腳,也醒過了腔似的,紛紛效仿薑板牙,拿出餘糧,串換給缺糧的佃戶。

土狗子和土撥鼠像兩匹大兒馬撒開了歡兒,一會兒一前一後,活蹦亂尥蹶子;一會兒並轡綴鑾,駸駸賽飛,精疲力竭。哥倆垮塌個兩條腿兒,咧咧個瓠瓜大嘴兒,拉拉個滴嗒水的長舌頭,笑飛眼的,蕩過門樓屋簷,咣地摔在吉德的臉上。

“成啦?”

吉德猴子一樣從桌後躍過,竄到癱軟在地上的土狗子和土撥鼠哥倆眼前,直鉤的眼神叨得土狗子和土撥鼠很是暢快,仨人不約而同,一高蹦上了天,同時墜地,相擁而啼。

“成啦!成啦!”

自打薑板牙被以私通胡匪之罪,抓進笆籬子審查,又以查無實據沒出“大差(槍斃)”放出來之後,吉德和二掌櫃籌劃了一出借雞下蛋,借蛆生蚱的好戲。

大雪過後,餓殍臥野,大量饑民勇進黑龍鎮。

殷明喜組織商會商家搭建了幾個熬粥的草蓬棚,終是僧多粥少,凍死餓死不少人。德增盛商號的兩家糧棧,敞開售糧,排長隊買糧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存糧已快告磬。日本商人大量高價購進外地糧食,還趁機囤積收購當地糧食,攪亂市場,哄抬物價。一些唯利試圖的小人,從德增盛糧棧買了糧食,又高價賣給了日本商鋪,逼迫得德增盛等糧棧掌櫃是焦頭爛額,山窮水盡,不得不按人限量賣糧。

二掌櫃叼著旱煙袋,一口一口地咂磨著煙辣的滋味,越咂巴越苦澀。吉德一顆接一根地抽著紙煙,吐著不算太圓的煙圈,又隨口用力吹散成了煙霧。土狗子憨個頭,叼根兒煙,任憑紙煙熏著眼熏著眉,一臉的煙雲。土撥鼠像個魚鯴子吸食魚血似的翹翹個屁股,撳個頭。牛二、二娃和程小二,攏在八仙桌上抱頭托腮,愁雲籠罩。二掌拒試著說:

“不行咱們也出高價買進些糧食,緩緩快繃折的弓弦兒?又想做人,又想做生意,鯉魚熊掌能兼得就好了?日本商人這一招,在生意場裏也不算啥新鮮玩意兒了,是不法奸商貫用的伎倆。囤積居奇,壟斷市場,賣個好價錢。由此引發商家相互魚死網破的拚死較量,演繹一場殘酷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隻有倒閉關門的慘劇。咱們如果再不漲價,賠本硬撐著,最後死魚刺兒一條,整個市場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糧是要進的,可遠水不解近渴。咱要和日本人對著幹,在當地收購,那又會引發新一輪的糧價上漲,那不僅扼製不住糧價上漲,還會拔苗助長,加重咱們的壓力。這錢嘛,也倒不出個空兒啊?” 吉德晃著頭,不拿眼兒看人,一個勁兒地歎氣。

“東興鎮蘭會長,他那可是存糧不少。要不讓你大舅去說說,掂綴點兒,串換串換,等咱們倒換過手,再打上利錢還他。這個節骨眼兒,人家指不定肯串換?誰不想多抓綴點兒,糧食這麼金貴。你丈人那兒,要不瞎折騰,哪能遭胡子?多少石糧食哇,愣整個空空如野?他要沒糧了,別人那哈更難淘換啦?” 二掌櫃提溜個大褲襠似的,尋枝兒攀杈的琢磨路子。

“我呀是腳板兒厚,嘴皮薄,腦瓜笨,肚子大,沒主見。搞糧食咱這一行,如今個個都是蹲在彈弓上的猴子,手搭涼篷,等著躥高,大的武把勢還在後頭呢。日本人掖著兩個大翅膀,卷個舌頭,就等把咱們靠幹巴嘍呢,動刀割肉。刀把子就攥在日本人手裏了,咱就是蛤蟆穿大布衫子,也躲不過一劫?” 土狗子沮喪地說。

“我說哥,那些誰都瞪眼清,你二呀?紮不上嘴兒的大草包。我說呀,弄把火,把日本人的糧倉點著嘍,媽的誰也別賣?” 土撥鼠愣鑿地說。

“說我大草包,你更是個虎哨子,不識數的玩意兒?一把火燒了痛快,餓的是誰呀,還不都是咱中國人?依我說,咱們和草上飛馬隊聯絡一下,那麼多趕腳的,搶了日本人的糧倉。” 土狗子虎巴熥地說。

“不行不行!草上飛那點兒人連城都打不進來,還搶啥狗屁糧倉啊?我聽說,虎林、密山那噶達糧價低些。可有一樣,大雪封山不好運。另外,胡子蟊賊太多,糧還沒等買,半道或在客棧,盤纏就得被劫嘍,說不準還逮搭上小命兒呢?咱鎮上霍老四,看倒騰糧食有利可圖,串達幾個人,茬夥兒,人剛碼上生意,在小酒館,就讓胡子給麵了。霍老四,命大。一潑尿,撿了條小命兒?” 牛二說。

“去吧!霍老四也不是好餅?我還聽說,是霍老四夥同胡子搞的鬼,害死了那幾個人,錢他和胡子分了。” 二娃說。

“那才不是呢。霍老四在大車店和一個野雞勾搭上了,趴在野雞窩裏,霍老四說漏了嘴。那個野雞和胡子有一腿,趁尿尿功夫,跑到借壁兒胡子住的房裏,邊拔火罐邊告了密。胡子把那幾個人收拾了,霍老四還是那個野雞求的情,保住了一條小命兒的。” 程小二說。

“嘎嗒牙嘛,一個比一個邪乎?俺這都魔怔了,你們還有閑心蹭嘴皮子……”吉德話剛說到這兒,小魚兒一陣風似的跑進屋打斷了。小魚兒把吉德叫到一旁,低低地說:“我爹來了,還帶來了香香和李媽。” 吉德問:“有啥事兒呀?還是咋的。” 小魚兒說:“說是貓冬,我看不像?我爹他這些年,來咱家幾趟都是有數的,屁股沒坐熱乎就走了,更沒帶上香香和李媽呀?反常!我問他有啥事咋的,他說‘住兩天姑娘家不歡迎啊,沒事兒就不能來呀?’我這一問,還老大個不樂意,我就沒再好問。麻溜的吧,我怕我爹在家等著急嘍,你快回去看看吧,八成有啥事兒,我的心一點兒底都沒有?” 吉德點下頭,“嗯呐,老爺子還帶啥啦?” 小魚兒說:“帶你個頭!給你帶個金山銀山,家產地畝全裝兜裏了,還這那的呢?爬犁都讓矮矬子趕回去了,大包小瘤的,像是長住的樣子。” 吉德說:“那好啊!老爺子年把載的也難得住一回,才算想開了,多大歲數了,還掙巴啥呀?你俺好好盡盡孝道,保管老爺子樂不思蜀?” 吉德向大夥招招手:“哎,走啊,看俺老泰山嶽父大人去。他可是老花斑鳩了,渾身都是道道。” 二掌櫃湊樂子對小魚兒說:“走,湊湊熱鬧,好長光景沒見這老翁燈了。大侄媳婦呀,俺那胳膊肘親家,滿腦袋的高粱花子,一臉的苞來麵,肚子裏呀全是黃澄澄小米粒兒擰的花花腸子,就屙的屎都四楞八箍的杠牙?哈哈。” 小魚兒上了馬車,“二叔,你說的是實情。我爹就像打喚頭[剃頭匠] 的,伺弄了一輩子的地,那可是在刀尖上滾哪!這老天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哪有個準譜啊?年景好了,我爹樂的抬頭紋都開了,要趕上像今年這個年景,我爹就像萬箭穿心似的,那兩道掃帚眉呀就像是讓兩個鐵將軍鎖的澄澄的。我媽活的時候沒少說他,衄的個啥呀,像流鼻血兒似的。今兒個朒啦,串換串換,明兒就發了。人要死盤在一杆秤上,那還不吊死?你朒了,旁人不也朒了,你噗噗大身的,怕啥呀?咱拿小錘敲大動靜,豁出半斤八兩,裂江底捧活魚,值銀子嘍!凡是這樣年景,我家準得紮緊褲腰帶,糧都串換出去了不是?換個年景,這糧成倍的回來了,誰也沒吃虧。我家得了糧食,人家撿了一條命,哪個值錢?我媽說,要想發財,不要趁人之危,那是不德之財,瞅著也賭挺?咱勒著肚子串換糧食,誰也不睜眼瞎,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串換出去的糧,自個兒長腿往家跑,還落個好名聲。二叔,我媽過去都好幾年了,年年逢年過節,都有老鼻子人去給我媽墳上燒香磕頭的,我媽就是會做人。” 二掌櫃說:“你媽是垂簾聽政啊!”小魚兒摟開話匣子,“守啥人兒學啥人兒,我爹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今年又串換出不少的糧食。嗨,人上哪看去,好心不一定得好報?我那曲三叔,胡子大翻臉,把我家給劫了。這不大水衝了龍主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嗎?好賴我二哥也在一個隊伍上打鬼子,不看僧麵看佛麵,咋的也不……嗨,我爹老天拔地的,兒子好的光沒借上,好懸沒弄個通匪罪?要不我爹慮慮到,事先做好扣,那麼多人出來作證,我爹早找我媽去啦!這不咋的啦,回光返照?好嘛秧的,有家有業的,要住姑娘家,我是叫我那花花腸子的爹弄糊塗了?嘿,還把三媽弄來了。二叔,不是我獨性,不知咋的,我一見她就像烏眼雞似的,打心眼兒裏咯應?” 二掌櫃哈哈地說:“這就對了。這才是你媽的好姑娘呢。你不是容不下她,你是容不下你爹移情別戀,身邊還躺個女人。大侄媳婦,你有戀父症啊!大凡姑娘家,都把父親當偶像,也就是心中接觸的第一個男人,是好是孬,別無選擇?擇偶時,往往也拿老爹做個比較,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醜是俊,你腦子裏第一個出現的影像,肯是你老爹。” 小魚兒點頭稱是,又說:“我拿我爹可仗義啦,就像有主心骨似的。啥大事兒非磨嘰我爹,我爹一說,‘寶貝疙瘩,拿你沒辦法’,我這才找我媽學。” 二掌櫃很有興致地說:“男的就不一樣了,對爹相遠,生來就怕父親,啥事兒先跟娘詘詘,這關一過,啥爹不爹的,膽子就壯了。兒戀母,母牽掛兒,千古傳承。娘惦稀姑娘那可是兩股勁,隻是心疼。姑娘惦稀娘也是十個頭的,實心兒實意兒的,可不像父親那麼仰仗。” 土狗子、土撥鼠、二娃和程小二很讚成二掌櫃的說法,七嘴八舌,搶話議論開了。虎頭憋不住,也冒了一句,“世上啥親哪?娘最親!別的,全是扯犢子?” 大夥說,老憨頭,淨說實心兒話。

薑板牙坐在後院堂廳裏由大鳳和二鳳伺候著,嘮著一些沒鹽淡的閑嗑。小魚兒進屋掃一眼就問:“大鳳,小媽和李媽呢?” 薑板牙搶鮮兒說:“飛不了?月娥陪著她倆看住處去了。啥屋不能住,暖暖和和的就行,爹不挑肥撿瘦的。”

二掌櫃隨小魚兒後身進來,抱拳向薑板牙問訊:“老兄從笆籬子出來,鶴發白須,倒精神了許多,有種欲仙的瀟灑飄逸。哈哈,越活越筋道啦!” 薑板牙也拱手相謙,“你老弟倒也沒抽巴,額堂紅潤,黑須白牙,一臉的春風,恣(zie)兒啊!” 吉德躬身叫了聲“嶽父”,薑板牙不幹了,“啥嶽父丈人的,幹得嚕的叫聲爹得了?文縐縐的,生分,不親!” 薑板牙拽過二掌櫃的手,拉著坐下,“哈哈,老弟我給你講個笑話,老招樂了。” 土狗子幾個都叫了聲“老爺子”,圍坐下來,笑嘻嘻地追著快講。

薑板牙捋下胡子,瞅瞅大夥兒,笑著問:“你們都是爺們了吧?” 大夥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是爺們啊!” 土狗子說:“都當馬騎過,蹚過女人河溝,算爺們了吧?” 土撥鼠說:“我還騎過大騍(kè)馬,大貐(yǔ)牛,小母驢兒,老母豬。” 薑板牙笑指土撥鼠:“那你老丈眼子就多啦,哈哈……” 小魚兒在一旁拿嘴撇了薑板牙一下,“爹!當著小輩兒的啥都徠,沒正經的。”

薑板牙樂嗬嗬地說:“不說不笑不熱鬧。往程啊有個財主,家有個傻姑爺。這天啊財主要請客,撈過傻姑爺,就嘴扒麻似的告訴他,今兒個來的人呢都是念過私塾,中過舉子的人,你要顯得有教養,彬彬有禮,別說粗話,看人家笑話?你呀不好當人家麵叫我老丈眼子,平常在家裏叫叫就算了,我也聽慣了。今兒個,不行一口一個老丈眼子的那麼叫了,那顯得咱多沒學問哪,你呀得叫我嶽父。啊,叫嶽父,不叫老丈眼子了?傻姑爺就問了,嶽父,嶽父是啥東西呀?財主就說,嶽父不是東西,就是我。傻姑爺恍然大悟,啊,嶽父不是東西,那是啥呢?財主急了,反正我跟你這傻玩意兒也說不清?唉,你記住嘍,嶽父不是東西,嶽父就是嶽父,就是你老丈眼子。傻姑爺說,還不是嗎,嶽父就是老丈眼子,老丈眼子就是嶽父。好!我記住了,老丈眼子。客,前前後後就到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財主就向客人介紹這個傻姑爺,說你們別看我這姑爺其貌不揚,傻拉巴唧的。可肚子裏老有學問,才氣八鬥,學識一石,讓他給各位舉人老爺敬酒。傻姑爺大模大樣,癩蛤蟆戴草帽似的站了起來,舉杯敬酒,各位舉人老爺,小人不才,也不會說個人話。不說不行啊,老丈眼子不讓。這下惹得舉人老爺們哄堂唏噓恥笑。財主趕緊拽拽傻姑爺,壓著嗓子說,叫嶽父。傻姑爺問,啥玩兒經?嶽父?尻!小老樣兒,還、還、還兩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