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烏拉草 第三部》(8)(3 / 3)

“哈哈……”

“哈哈,老爺子,太風趣,太逗樂子了。”

“老爺子,真招笑!”

“我爹這是咋啦,越老越還陽了?往程可不這樣,整天價怵怵個臉子,沒個笑模樣。自打千金撒盡,胡子大搬家,空殼的財主,還倒一身輕了?人要不斂財,反到豁達開朗了。” 小魚兒捏掐著,按摩薑板牙的兩肩,柔情地說。

“你爹呀,才活個明白。錢財這個東西,乃身外之物,生帶不來,死帶不去,我是淡泊了些。老程不有那麼句話嗎,有啥別有病,缺啥別缺錢。我看呐,錢這玩意兒你缺了真不行?我兜裏要沒兩子兒,誰認我大貴姓啊?我長這熊德行,呲呲兩個大板牙,大洗衣板兒的傻個頭,臉又千皺紋百褶子的,誰稀窂勒你呀?我要像大街上那老叫花子,別說你們了,就我姑娘都瞧不起我,唏,你們還真別笑?咱那圩子老薑頭,頭些日子,全家餓的實在沒轍了,上他姑娘家,求他姑娘姑爺幫扶幫扶。他姑娘家挺殷實的,小日子過的成的抖噓了?哎你還別說,愣是叫他姑娘拿燒火棍兒給打出來了。你說這樣的姑娘養她幹啥,還不如當初剁巴剁巴墊豬圈了,省得過後惹你生氣?那老薑頭,我串換他點兒糧食,他那個感恩戴德呀,磕頭作揖的,就差管我叫祖宗啦!嗨,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缺錢還真的不行?再說了,錢多了也是禍害,眼大招風。二掌櫃你知道,那曲老三,家裏外頭,這麼多少年了,也算有交情。可他兔子大翻臉,把我禿嚕個精光,還害我進了牢獄。嗯我要不耍個小心眼兒,這項上人頭,就得搬家,兩個呲呲的大板牙,就得啃棺材板了。我為啥串換糧啊?一呢,咱不缺德。高價賣出去不行啊?二呀,咱得積點兒德。誰也都有個心,那叫救人一命啊?三吧,咱不能傾家蕩產救活別人,急功近利的事兒咱又不做,不虧本就行了。咱這一作,連牛家圩子的牛四斤都上鉤了,把多年的老底都拿出來串換了。那牛四斤勾嘎不舍的,摳的邪唬!土狗子,是有這麼回事兒吧?” 土狗子說:“是。我家還串換他家五石呢。一色的穀子,磨出的小米就是有點兒捂巴味,還行,多投兩遍,一點兒味也沒有了。再逮些野雞熏幾窩兔子,打幾隻麅子啥大牲口,靠到開春就好了。” 薑板牙又問:“咱附近那幾個圩子沒有上街買糧的吧?” 土撥鼠說:“沒看著。你們那噶達,財主都像老爺子你似的,吃不上飯的,都串換到糧食了。” 薑板牙得意洋洋地捋著胡子,眯著眼,嗬嗬兩聲,“還沒悟出點兒啥,二掌櫃……,大眼兒瞅小眼兒,小眼兒幹瞪眼兒。德兒,老丈眼子不用像教傻姑爺那麼教你吧,我也弄個兩名啊?哈哈,我隻管打雞蛋,攪和的事兒,二掌櫃手拿把掐。甩雞蛋,你們這幫小子,個個賽過豬八戒甩袖子,孫猴子搧扇子?這樣的話,用不了到春兒,熱乎乎的甩袖湯就到嘴了。” 二掌櫃也被薑板牙的話搖晃迷糊了,蠍拉虎子撞牆,沒找到門,“老兄,你這噴火冒煙的……,拿、拿母豬當貂嬋啦,你倒說個大概齊呀?俺這豬頭狗腦的,猜不出你土裏埋的啥金豆?” 薑板牙站起身,瞅了眼吉德,“悟!癤子總要出頭,胎兒總要降生,我是隻開藥方,不抓藥的。擠不出膿,生不下孩子,再找我這郎中。我是嶽父,不能摻和太多,要不也成了那個老丈眼子了嗎?守著駱駝還說驢?拔鵝毛,還逮叫大雁不出聲,憋氣憋得天鵝心甘情願。” 小魚兒撅撅個小嘴兒,嘟嘟囔囔埋怨薑板牙,“爹,你也真是的。嗍啦冰棒似的,吞吞吐吐。你不會像吃糖葫蘆,吃一個酸渣兒是一個酸渣兒,瞅把孩子他爹臉憋得豬肚子似的。爹,你不說我可說了,不就串換糧嘛,有啥賣關子的。” 薑板牙笑指小魚兒,“知我者,我姑娘也!”

“老爺子,見了自個兒姑娘,就把我這個幹女兒給忘了,才剛沒人兒你我咋說來著?疼我比疼你姑娘還疼,反過沫你老爺子就變桄子了?走吧,屋子幹女兒都給你收拾好了,顛泊大半天了,老天拔地的,也該歇歇腳兒了。像年輕人兒呢,磕打不起了?” 月娥過來招呼薑板牙,又對小魚兒說:“妹子,老爺子和小媽住裏屋,李媽和二鳳住外屋,下晚黑有個啥事兒啥的,二鳳熟車熟路的,也好幫襯李媽一手,紮咕點兒啥唔的。嗯,就這樣吧。老爺子也學會戀群兒了,話也說個沒完,別管他們,讓他們琢磨去吧!” 柳月娥和小魚兒攙著薑板牙走到門口,回頭對吉德說:“他爹,別忘了留二掌櫃和兄弟們陪老爺子吃飯,怪齊夥的,都湊湊熱鬧吧!”

“大侄的二媳婦就會辦事兒。三媳婦老爹來了,她裏裏外外張羅這個歡,顯得姐妹多渾合。俺那幾個兒媳婦像個橛子似的,妯娌有啥事兒,你一吱使一哽哽,從不願搶槽靠前兒,那才敗家呢。俺那老蒯軟搭哈,屬磨道驢的,聽喝!俺這老公公不好當啊,說深了不是,說淺了不是,打不得,罵不得,近不了,遠不了。難啊!” 二掌櫃瞅著吉德一家人和和氣氣,很有感觸,褒一個貶一個地感歎一番,“二掌櫃,咱圩子的牛邪唬,那兒媳婦叫他管的溜直兒。叫她們往東她不敢往西,叫她攆鴨她不敢攆雞。那三個兒媳婦可孝順了,一到下晚黑,三個兒媳婦輪流給他焐被窩,圩子人背後管他叫掏灰耙!” 二娃歪蒯斜拉地逗噓二掌櫃的,吉德啈呐二娃沒大沒小,二掌櫃說:“二娃你說的是你們此地人,風俗習慣不一樣。俺那哈過去是魯國,孔聖人的老家,說道多,老公公從來不做那些刷鍋掏灰的下爛活兒。” 土狗子剜嗤地說:“二娃你個大綠頭蠅子,敢和老鴰鬥,你還太嫩了點兒,挨罵都不知咋挨的罵,還把我們稍帶上了?”

吉德說:

“二叔,俺嶽父是有備而來呀?你說這串換糧咋個串換法呀?咱們去和財主們去串換,串換完了拿市上賣,那還不是等於收購嗎?這市上價格還不是水漲船高嗎?我嶽父說的是另一層意思,像他那樣,讓財主都把糧食串換給當地那些缺糧戶,這樣像扇子一樣扇散開,圩子裏缺糧戶有了糧,就不會到市上來擠兌了,市上的糧食得到緩解,價格就降下來了。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那些財主哪有俺嶽父那麼拿得起放得下呀?都指糧荒發財呢,哪肯輕意把糧食串換出來呀?”

二掌櫃說:

“你嶽父說的是這個意思。借雞下蛋,借蛆下蚱兒,得采取欲擒故縱之法,逼財主們就範,那小日本可吃大虧了?那些攤青的糧水大,曬沒處曬,晾沒處晾,開春糧食一反燒,那糧食都得發黴捂嘍!這招術,損是損點兒,兵不厭詐嗎?”

吉德聽後,眉開眼笑:

“好!二掌櫃你詳細叨咕叨咕。”

二掌櫃說:

“俺慮慮的也不成熟,三個臭皮囊賽過諸葛亮嗎。財主們摟著糧不賒不賣,想的是到裉節兒拿出來賣個高價,多摟一點兒。小日本不雷聲大雨點小,高喊高價收購糧食嗎,想的是把市上的糧食價格再抬高,咱將計就計。你財主不是不願賒不願賣嗎,咱要做的就是放風。你別小瞧了這放風,成也好,敗也罷,都在這放風上了。咱們就等著幹的,坐收漁利,把錢備足嘍,準備低價收購小日本的糧食吧!據俺所知,小日本那些糧食都是用朝鮮銀行三個月短期貸款買進的。本想打痛快拳,買回來就高價出售,大大的掏一把。俺還聽說,杉木插一杠子不說,龜河還蹚上一腿,其目的,一個是借糧荒要大賺一把。二呢是卡住掐死抗日義勇軍的糧餉渠道。咱就拿你嶽父說事兒,就說日本人要收購糧戶的餘糧,不賣就以通匪論處。薑板牙有餘糧不賣給日本人,叫胡子給搶了,皇軍拿他個通匪罪,抓到笆籬子了。薑板牙串換出的糧,到秋都翻倍回來了,發大發了,這是一。二呢,咱再叫各家糧棧不敢收糧,散布說誰收糧日本人就收拾誰。再說出去,誰要把餘糧賣給日本人,王福隊、江上綹子就以漢奸做了誰。這麼兩頭一堵,財主們也不敢賣糧也不敢存糧,就得乖乖把餘糧賒給那些佃農和缺糧戶。這樣咱們不僅幫助了缺糧戶,也解救了咱們無米下鍋的尷尬,小日本想趁糧荒擠垮咱們,大撈一把的美夢也就成了一枕黃糧。”

吉德說:

“好個兵不厭詐,咱們再做得詭秘一些。二娃你去找你丈母娘孫二娘,讓她找她那些狐朋狗友,把二掌櫃說的散布出去,動靜要大。”

二娃說:

“行。我老丈母娘那幫人,幹別的不行,幹這個最有一套。張家長,李家短的,能給你扯到天上去?”

吉德又說:

“土狗子和土撥鼠,你倆不好下館子摸姐兒們嗎,那些地方醃臢,天南地北的啥驢馬濫都有,人多嘴雜,散布點兒啥可快了?你倆也把二掌櫃的話偷偷地泄漏出去,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覺,跟誰說啥樣的話,要編圓全嘍,不能露出一點兒咱們的馬腳。再一個,炕頭上也有大文章可作,叫春花、巧姑、雲鳳,再扯扯老婆舌。牛二在櫃上,有一搭沒一搭的,也和那些上門的掌櫃和財主們扯一扯。俺再叫藹靈編個童謠,讓孩爪子大街小巷,旮旯胡洞唱去。這麼一來,風就刮大了。”

程小二說:

“越是小道兒的風越硬,越是謠言人們越愛打聽,越是流言蜚語傳的越遠,那才怪呢?”

吉德說:

“小樂,你趕緊回黑瞎子溝。大雪一停,山牲口啥的皮貨肯定多,趁機多收購些。大舅那邊快叫核了。天冷買皮件的人那才多呢。蘑菇啥的山貨,有多少要多少,敞開收。糧缺,能填飽肚子,啥玩意兒都是好東西。”

小樂問:

“鬆茸收不收,那玩意兒可貴呀?”

吉德說:

“收啊,咋不收呢?貴,東省哈爾濱,有錢人就得意這一口。你那哈不有馬幫馱爺嗎,收上來直接運到哈爾濱東亞永昌恒貿易商行,交給三夫人就行了。”

小樂問:

“沒人跟著,胡子啥的劫了咋整?”

吉德說:

“你隻管照俺說的做,走馱的其他事兒,你就不用管了。跟馱幫主一提是三夫人的貨,路上一根毫毛都不會少你的,盡管放心?”

小魚兒不知啥前兒溜進來的,接住話說:

“喲,他爹跟這三夫人挺熟啊,多暫搭擱上的。長個啥樣人兒?掮客?幫你介紹啥生意呀?有沒有人肉生意呀?瞅個啥呀,臉生咋的啊?不過我還得告訴你一聲,小鬼子對起老毛子那噶達來的人查的可嚴了,誰和老毛子來往叫通蘇罪,饒河、綏芬河那一撇子靠老毛子邊界的,抓起不老少了?我說啊,你還是少和艾麗莎搭擱,省得惹上一身的騷氣?”

“哦,俺估摸著這三夫人,一定是個有頭有臉,還是在江湖上混的厲害碴子。要不一個娘們家誰敢在道上報一號呀?大凡這樣的娘們沒有長的像咧瓜似的,都是有模有樣的,招人疼,惹人憐愛。多了幾分豪氣,少了幾分脂粉,冷麵美人兒。” 二掌櫃看小魚兒橫挑鼻子豎挑眼,打怵小魚兒有意摔破醋壇子找碴口,忙就小魚兒的話順坡滾驢,給小魚兒個臉兒。又耍出揣摸的樣子替吉德搪塞,讓小魚兒也給他個老臉。同時遞話給吉德,表明這事兒自個兒並不知情,歸攏齊你吉德還有事兒瞞著俺?吉德有些麻爪,路數大亂,沒了方寸,說清是能說清的,說清就剔當了?這事兒,不能透半點兒風。不說又洗不清身,整的一身的糨糊。齷齪就齷齪,烏鴉描眉越描越黑。拿包子找褶,他說:

“小魚兒,別狠呔呔的。蒼蠅心,蚊子膽的,起啥腰蛾子呀?這個三夫人,就像二掌櫃說的那個樣,隻是個招牌,麵罩,非特指哪個人?二掌櫃早知道,還是他的路子呐!二掌櫃那是拿話逗你,看你適不適逗?”

二掌櫃順梯下人地說:

“哎呀,三媳婦,當真啦?你像德增盛,是隻大少爺一個人嗎?三夫人,就一個鋪子,你還真的喝她的老陳醋啊,酸的沒味嗎?晌晴白日的,咱大少爺宅心仁厚,你還不放心呀?要不大少爺你幹脆,把三媳婦綁在腿上,走哪稍帶哪,後屁股準幹淨?哈哈說正事兒吧!”

小魚兒拿眼皮抹搭下二掌櫃,坐在吉德椅子旁,耨嘴地說:

“就不興我說說,瞅嚇得你倆一腦瓜子白毛汗似的。二叔那嘴呀屬笊籬抹葷油的,淨撈幹的滑著說。哎他爹,我爹說,他是出來躲災星的。金雞脖兒前兒晚黑,領幫狗腿子,帶著一個軍曹和幾個鬼子,住在我家了,說是保護我家安全。我爹沒尿他,說鎮上更安全,在皇軍眼皮底下,我串姑娘家的門子了。金雞脖幹瞪眼兒,拿我爹的話他謅不出話來,我爹甩下那幫人就來了。我爹說,小鬼子是蠍拉虎子放嗤拉屁,嘣人臉。想哈我爹,壓住那些財主。你們要想和日本人鬥,就得乖刺,來絕的。這鬧的,我都懵懂了?”

二掌櫃說:“英雄所見略同,乖刺!絕的沒邊兒了?哈哈……再加上一條,皇軍替薑村長‘看家護院’,不放心呐?”

吉德說:

“小魚兒,一會兒叫大鳳把藹靈叫來,俺有話說。哎,給嶽父大人預備啥好嚼裹呀,俺們可是肚子呱呱叫了?”

小魚兒點下吉德的頭,拽起二掌櫃,朝門外走去,堵氣地說:

“好嚼裹,美的你?二叔來了,火烤小寒羊,架火都烤兩天了。我還掂綴了兩溜兩炒,外帶兩烹兩炸,八碟菜。溜的粘豆包,撈的二米飯,可肉頭了。你吃可不能白吃,吃完可要白話白話那個叫三夫人的鋪子,咋個招人的邪唬?”

二掌櫃笑著說:

“俺說呢,小貓添活老耗子,準有所求嘛!”

土狗子一蹦高地喊說:

“火烤小寒羊,老韃靼人夥食,咱逮好好撈撈梢。這肚子一點兒油水都沒有了,淨是些窩糠頭大菜餅子,拉屎都茬屁股眼兒?” 土撥鼠抱著土狗子肩膀,美巴唧地說:“哥,可算蹭上了一頓好飯,咱可得扯開腮幫子好好造一頓。嗯,真香啊!” 土撥鼠用滴水的舌頭抿了幾下幹裂的嘴唇,顯出饞貓似的小饞樣兒。小魚兒推開飯堂的門,回頭說:“兩個死獸,回楦玩意兒,多暫靠撈成那德行了?別隻管自個兒造個溝滿壕平的,回去你們都給孩子們帶點兒吃的,我都預備了。” 薑板牙、香香、吳媽和李媽先到了,大家夥寒暄一番,坐下後,薑板牙說:“瞅著大夥兒挺高興,德兒,咂巴出道道來了?” 吉德很嚴肅的樣子,板個臉兒,把嘴往薑板牙耳頭根子湊湊,薑板牙很認真地往吉德邊兒夠夠身子,抻長脖子,眼不斜視地盯著一點,支楞個老耳朵準備聽吉德說。吉德抻了兩抻,皮拉嘎唧地說:“俺不告訴你!” 薑板牙瞪眼怔了怔,大鵝聽雷,直脖,隨即大夥哄堂大笑。薑板牙笑過,擠咕擠咕帶淚水的老眼皮說:“這孩子,拿把靿兒,在這旮兒等老子呢?”

麻豆、麻坑、麻點和麻眼,馬蜂搬家似的窩著旋兒,一股黑煞風滾進了家院門,跌進勞金和租地戶的人窩裏,大呼小叫地撞開房門,倚門趴炕地咧咧開大嘴,冒著衝天的哈氣,擠屁似的嚷嚷:“爹、爹、爹,不好了,咱家的糧食快折騰了吧!息事寧人,串換給外麵那些泥腿子。全鎮都傳開了,誰家有餘糧不賣給日本人就像薑板牙一樣是通匪,要蹲笆籬子的。還有、還有賣給日本人,胡子就當漢奸‘插’了誰,連德增盛的糧棧都不敢收一粒糧了。爹、爹,別抻歪歪的啦!連小孩兒都知道串換糧食又有利又有公德。” 劉大麻子躺在炕頭,吧嗒著一個大煙杆兒,不緊不慢地問:“孩伢子咋嗆咕的。又是蓮花落啥的吧,誰吃飽撐的,編排那些玩意兒幹啥,擾亂人心?別聽那些玩意兒,我才不上那個當呢?” 麻點用黑乎乎的手,摳著鼻嘎渣兒,又用亮晶晶的袖頭蹭蹭鼻子說:“爹,你別不信,那童謠說的可他媽邪乎了?‘呱噠呱,呱噠呱,大災年,鬧饑荒,小日本,鬼心腸,不賣糧,抬高價,鬼子說,誰存糧,通胡匪,殺人頭;呱噠呱,呱噠呱,黑財主,囤積糧,窮苦人,要賒糧,賣鬼子,大漢奸,胡子插,分糧食;呱噠呱,呱噠呱,狗財主,你聽好,賒出糧,有利圖,救活人,又公德,聽人勸,吃飽飯。’爹,你聽聽?”

大倭瓜哼哼地操個袖兒,努努個肥腫的臉,咧個匏瓜瓢大嘴碴子,激撓地說:

“他爹,咱那點兒糧苦勒苦攢的多不意呀,不能便宜外頭那些臭汗泥腳的。地畝沒交多點兒,抻脖現成的,哼,沒門!依我說,聽蝣蚓噝噝叫,還不長耳朵了呢。咱先留夠自個兒一年吃的,剩下的咱賣到日本人的櫃上去。平常一斤滿錢才幾分錢兒,日本人給一毛多好幾分,差啥不賣貴的呀?多賣兩錢兒,我還要多扯幾身兒燈惢兒絨花大呢哢嘰布,好好做幾件像樣衣服呢。這幾年讓你造豁的,整天價抽那死膏子,金山銀山也得讓你抽稀湯嘍!你睜個卡登眼兒瞅瞅,孩子齊茬茬的,都老大不小三十好幾的人了,提拎個瞎癟茄子,可大街瞎逛,也沒逛回一個帶咂兒下崽的。這回賣糧錢,我把著,看誰敢動?誰動,我跟誰對命!賣兩錢兒,好給老大上瓦子管啥哪旮兒呢,便宜巴餿弄個能下崽的回來就行?也別講啥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好醜賴看的了?過個五六七程的,再給老二、老三、老四踅摸個相當的,把家成嘍,生它幾窩孫子,看誰還嚼舌根子?他爹,我這主意不錯吧?”

二媽猴子上樹,順情說好話:

“那可不是咋地,大奶奶說的對。孩子們早該成個家了,這麼撲風似的,多暫是個頭呀?我看呐,瓦子裏的玩意兒花狸狐哨的,像花瓶似的,中看不中用,弄回家,再挑肥撿瘦的,你再伺候她,不如不了?再說了,那姐兒也忒埋汰,讓咱孩子刷鍋呀?那哪有莊稼院姑娘潑實能幹,聽話好擺楞?這年景,穿不上褲子的人家有都是,恨不得早早把姑娘推出門兒,少個掙嘴的。咱搭上幾鬥米,找個說嘴的,撮合撮合就成,還用三媒四批,五禮八彩的。省了錢財不說,也少了多少麻煩,還弄回個黃花大姑娘,清湯淨碗的。孩子們,二媽說的占理兒不?”

“二媽,占理,咋不占理呢?姐兒啥玩意兒呀,陳湯破碗的,打發叫花子呢?我們就是臉上有花唄,哪哪比誰次啊?遠的不比,拿我爹比,我媽就不說了,二媽長的一般人呀,不也相中我爹了嗎?爹,聽我媽的,那咱把糧賣日本人吧,多弄些錢不說,還都是現錢兒?串換出去還得等到來年老秋,耽誤一代人。我媽盼孫子,都盼成啥樣了?爹,你別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是等不及了?” 麻豆說。

“是啊,爹。你兩仨那麼摟著,也替我們想想啊?”麻坑附和著說。

劉大麻子氣得直嘎巴嘴兒凸冒眼珠子,拿著長杆煙袋,四個麻兒子一腦袋一個煙袋鍋子,腦勺都打起了個大包。

“你奶奶的,林子大啥鳥都有,一聽娘們就挪不動步了,熊包,吃貨!你們說不上老婆,怨我嘛?媒婆腿沒跑折了,嘴沒說破嘍,瞅瞅你們一個個色拉樣兒,誰家好姑娘讓你們禍害呀?還敢跟老子比,能比得了嗎?不是吹呀,當年你二媽來咱家當老媽子,才十幾呀?多標致個人兒,你爺爺還想跟我爭,你媽挺個大肚子,拿個燒火棍,就那麼看著,我還不是把你二媽劃拉到手了?你們行嗎?有你爹這兩下子嗎?一輩子看不到後腦勺的玩意兒,這逮動腦子?瞅你媽對我的好,我就依了她。你二媽的主意也不錯,幾鬥米換個兒媳婦,咱還算合適。外邊那幫窮鬼也不好惹,當年喂馬的小豬倌,長大了,淨挑刺兒,頭可難剃了,還記著他爹那點兒仇疙瘩?大炕坑叫江上綹子胡子整一下子,二腳就叫窮鬼給搶了,咱們也不得不防啊!胡子在皇軍眼皮底下不敢把咱咋樣,把糧賣給日本人是上策。” 劉大麻子出溜下炕,二媽幫著穿上氈疙瘩,大倭瓜撈起炕上的大羊皮襖,跪爬到炕沿兒,給劉大麻子披到身上,劉大麻子對四個麻兒子說:“走,套車灌袋。你們幾個哪都不要去,帶上家夥,親自押送去糧棧,日本人說不上會獎賞你們幾個呢。” 劉大麻子隨手抓起櫥櫃上的老三炮,酎了兩口,剛出門走到大車前,就被人圍住了。小豬倌頭第一個發問:“東家,你串換糧不?”二肥子瞪瞪小豬倌,推了一把。劉大麻子往車轅旁一站,亮開嗓子說:“糧,我一定串換給大夥兒。不過,我有我的苦衷。我的幾個兒子都給日本人當差,皇軍攤派了糧食,我得先可著日本人,要不我的幾個兒子就得讓日本人拿了去,蹲大獄,坐大牢。我尋思這麼著,今兒個,大夥幫我把糧食給日本人送去,我每人白送二斤紅高粱,優先串換糧食。另外,我還有一件事兒求求大夥幫忙。你們都看見了,我這幾個兒子都沒說媳婦,有誰家姑娘願意進咱這個家門,我拿出半坰北江沿崗地和兩石米做聘禮,明兒過門,今兒晚黑聘禮就送上門。” 小豬倌說:“東家,你可不能扯謊逗我們,我們可是等米下鍋呢。要不這樣吧,你先把二斤紅高粱約給我們,我們再幹活?” 劉大麻子說:“好!就按小豬倌說的辦。我不怕誰騙了我二斤紅高粱不幹活,咱們相處日子長著呢,沒有蠍子碰不著拉拉蛄的,我就不信你不租賃我的地了?”

麻豆哥們幾個滿心歡喜,催趕著勞金和地租戶,馬拉人推,把五馬車糧食送到日本人糧棧。泡完秤,驗完等,拿到錢,哥幾個一算,一斤才合九分錢。麻豆哥們幾個一合計不幹了,這不是明擺熊人嗎?我們是何許人也?不亮亮身份你不知馬王爺幾隻眼,螃蟹咋走道了?皇軍的馬前卒,胯下腿,誰敢這麼大膽不給麵子?壓等壓價,欺行霸市到我們頭上了,就找日本人去理論。一個小頭頭模樣的日本人,連眼皮都沒抬,蠻橫地狡辯,等外糧就這個價?麻豆仗著自個兒是偵緝隊的人,平常誰見了不點頭哈腰矮半截呀?沒聽那份邪,掏出盒子炮,拽住日本人脖領子,槍口就頂在腦門上了。日本人哇哇一叫,呼呼拉拉從裏屋躥出幾個拿匣子槍的日本浪人。麻坑、麻眼兒和麻點也掏出盒子炮靠攏在麻豆身旁,鬆木二郎扭扭地從裏屋門口閃出,朝天棚放一槍,“嗬,啥人哪,敢到這兒撒野?小小偵緝隊的支那人,都是大日本的狗,八嘎牙路,通通的給我狠狠的打!” 幾個浪人如狼似虎,撲過來,下了槍,拖死狗似的拖到外頭,一頓拳腳。麻豆哥們幾個本來就畏懼日本人三分,別說還不會啥武把操,一看這架勢早就嚇傻了,蒸籠屜裏的粘糕,癱歪歪的,沒有一點兒招架之功,也沒有半點兒還手之力,隻有挨打的份兒。連哼哼都沒敢哼哼出聲,在嗓子眼兒打個磨磨就咽回肚臍眼兒,又從肚臍眼兒擠到屁股眼兒,然後又頂回嗓子眼兒,一股臭氣從鼻眼穿出。這樣頭暈目眩地不知反複了多少次,最後鼻眼兒被血疙瘩堵塞了,改道大口徑的嘴喘了。等麻豆、麻坑、麻眼兒和麻點緩過來有點兒氣,麻麻癩癩的麻臉坑,就像泡過黃豆的芽臍眼兒,鼓脹平了,花花點點,很是斑斕,趕上大花貓了。小豬倌眾人在一旁,一開始心裏這個樂啊,狗咬狗,都是牲口,打死誰世上都少了幾個敗類?打著打著,眾人有點兒兔死狗烹的不自在,水螅空腸也有同類的心,鼷鼠的膽,讓無人性的豺狼鼓噪成豹子膽,腳蹭屣(xǐ)底,就有點兒往前湊。手掌五根筋慢慢繃緊,握成饅頭拳,又慢慢的絞上大車垛的角錐,攥成石頭拳,眼睛充滿小蟢子(小蜘蛛)般的網,瞬間變成大蜘蛛網,網浸著血色的毒汁,漸漸的凝聚成火焰,默默的在眼中燃燒。家狗討人嫌,也不願讓狼欺,樸素的俗理兒,東郭先生的精神,使這些太普普通通的人被常理所縛了,在張牙舞爪狼的麵前,惜憐起咬人的狗來。眾人圍攏過來的氣焰,嚇退了怕火的狼。要不是這四個狗腿子皮,憑眾人東北人的老虎體性,或許早伸手了。眾人也恨日本人太囂張,連他們眷養的狗都不放在眼裏,何況小白丁了?他們也氣麻豆哥們幾個太囊襠膪了,一把手都沒敢還,就膿歪歪了,惹不起神別逞啊?他們也憐麻豆哥們幾個是東家的少爺,好賴又是中國人,虎巴熥的,也沒咋實心跟日本人幹缺德的事兒,瞅眼前要快死衣冠塚的樣子,心裏不落忍,小豬倌揮揮手,眾人就搭搭手,把麻豆四個人抬上馬車,拉回劉家大土院子。

劉大麻子和大倭瓜瞅見抬進四個血葫蘆,直挺挺的放在炕上,一下子就癱在地上,昏死過去了。眾人手忙腳亂,掐仁中的掐仁中,噴涼水的噴涼水。二媽白著臉,抖著腿,叫勞金趕上兩輛馬車分頭去接神醫華一絕、姑娘麻妞和姑爺瞪眼完。劉大麻子被眾人捂紮醒了,噓噓地罵,一聲比一聲高,破口大罵,“我日你小日本祖宗!說人話不拉人屎的玩意兒,豬狗不如。奶奶的,老子跟你沒完…….” 大倭瓜嗯嗯地往起爬,眾人費了很大勁把她才從地上薅起來,張開車軸般的雙臂,瘋子似的撲向炕,摟住一個血葫蘆又一個血葫蘆,嗷嗷地嚎啕大哭,震得窗戶紙沙沙響,掛在天棚紙上的灰串子,一截一串的抖落下來,輕飄飄地在空中發抖,徐徐地隨著大窩瓜瘮人的嚎叫,落在應該落的地方。

華一絕身後帶著一股涼風來了,忙打開藥匣,取出銀閃閃的銀針,刷刷幾針下去,四個鼻子八個眼兒出氣,哼哼出小貓崽兒的叫聲。華一絕又挨個動動胳膊抬抬腿,摁摁肚子敲敲胸,扒開眼皮摳開嘴,查了一遍,隨即從藥匣裏拿出個紫砂小藥瓶,倒出四粒高粱米粒兒大小的小藥粒兒,一張嘴塞進一粒兒,然後說:“這叫還魂丹,吃下就沒事兒了。沒傷筋動骨,皮外傷,上點兒刀槍藥就好了。可是內傷不輕啊,黑沙掌火候還不到家,要不就沒命啦!我開些調理的湯藥,一天一副,一副煎兩次,溫服,十天準準的好利落了。” 二媽拿五塊大洋診酬,遞給華一絕說:“妙手回春啊,多謝多謝!等孩子們好了,過去給你老磕頭。” 華一絕背起藥匣,仰天說:“不敢!少造孽,多拜佛,上蒼有眼的。”

二媽送走華一絕,迎回來麻妞和瞪眼完。麻妞抱住大倭瓜相擁痛哭,媽,媽的叫,刷刷的眼淚,一串串蹚過坑坑窪窪麻團的臉,在麻坑裏停下,打一個個小水灣兒,才掉了下去。瞪眼完遛遛達達地瞥了幾眼躺在炕上的四個舅子,又撩了一下正在給麻豆擦臉上血漬的二媽,橫愣橫愣小豬倌和幾個勞金,埋怨地說:“爹,賣糧就賣糧唄,幹啥惹乎日本人呐?這叫庸人自擾,自討苦吃,活該該死!多大膽,與虎謀皮?你捋日本人須子捋不淤作了,小命丟了都不知咋丟的。” 劉大麻子犯了煙癮,鼻涕哈欠連天,聽瞪眼完的編派,憋氣在胸,卻無力反駁。二媽遞過大煙槍,點上大煙燈,劉大麻子貪婪地猛吸了兩口。瞪眼完並沒有理會老丈人眼裏的悶氣,“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以為你在偵緝隊當差就坐上龍墩了?就可以和日本人平起平坐了?那是蒙在被窩裏做美夢,自個兒品著有滋有味罷了。咱們現在是啥呀?夾尾巴的狗!大和民族是個優等的民族,天皇陛下是天底下最偉大的君主,我們也要像效忠自個兒皇帝一樣效忠天皇,做一個好臣民。對日本人要畢恭畢敬,逆來順受。你們幾個不知好歹,忘了是誰給你們一碗飯吃?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隻有日滿親善,建立王道樂土這條路好走。我雖是偵緝隊的隊副,不也得看日本人臉色行事兒嗎?日本人咳嗽一聲,我都得出一身白毛汗,三天睡不好覺。他們幾個哈拉皮,不削你留著你,日本人慣著你呀?這還是輕的,沒打死就算撿個大便宜。沈家崗日本的武裝移民,動槍動炮,搶占莊戶老鼻子熟地了。莊戶都是一族的山東棒子,搭筋扯皮的,能服嘛?他們拿鍬拿鎬和日本人就幹起來了,打死不少莊戶人,還把沈家的人抓起來十來個。牛鼻棬(juàn)兒似的押到東興鎮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在世上蒸發了?據我所知,都他媽的叫日本大狼狗給活活的抹嗒啦,瘮人不?你有多大碗,吃多大量飯,想蘸日本人的香油,你有幾個腦袋?鬆木二郎這回是豁出去了,一邊大量囤積糧食,一邊喊高價收購糧食,這是和德增盛幾家中國商戶叫板,目的是擠垮這些商戶,然後壟斷糧市,大撈一把。那吉老大一向把日本人視為胬肉,暗地裏和日本人較勁,又不能跟日本人搶風頭,他要高價一收糧,那得遭多少人罵不說,正好上了日本人的當。日本人欺人蒙人,壓等壓價,占多大油頭啊!等時機差不多了,再低價一拋售,吉老大能扛住勁嗎?等吉老大一被擠垮,再抬高價錢,那是多大的賺頭啊?這才放出這股風,日本人算盤嘩啦響,你們聽風就是雨,也不事先跟我打聲招呼,吃了虧,才想起有我這麼個神機妙算的姑爺來,晚啦!指不定今兒下黑,胡子就來拿你老的腦袋瓜呢。”

“匹嗤!你就知道匹嗤!老母豬嗑碗碴子,還口口咬瓷[詞] 呢?日本人的馬尿沒少往你耳朵裏灌呐,都能張口閉口地教訓起老子了?狗奴才,你替自家人說一句人話了嗎?日本人是你爹呀,淨向著他們說話?你要有能耐,去向日本人給我討回個公道,把欠我的錢要回來,再給我賠個禮道個歉?這點兒小事兒,你這個堂堂的偵緝隊隊副不是小菜一碟嗎?” 劉大麻子過足了煙癮,斜在牆角的被上吼叫。

“這,這,這恐怕不行吧爹?”瞪眼完捏帖地說。

“我不是你爹?這事兒你辦不成,你就別管我叫爹,我也沒你這個姑爺?吹牛腿暄天舞噪的可有章程,一到真張你就推三推四的,老牛坐坡,拉屎往回坐?小子你別忘了,當年你吃不上喝不上是誰養活的你的一家老小?你那幾個舅子為你的今兒個,沒少出力,沒少挨人罵。他們被日本人打成那樣,你還有心在這噶達高談闊論扯犢子,一點兒憐憫之心都沒有,你的心讓狗吃啦?忘恩負義的東西,喂不熟的狗!” 劉大麻子攛兒了。

“爹,你有種,你多有種啊?你去!小婿就是個吃屎的貨,你能咋的我?你再罵,不也就坐在炕頭上罵罵我那點兒章程嗎?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不囊膪,你那幾個熊兒子能讓日本人揣咕那德行?你拿我撒啥邪乎氣,不看當年你們貼補過我的份上,今兒個我還懶的來,受你這熊氣呢?” 瞪眼完頂撞挖苦地說。

“你他媽混小子,越說越沒大沒小了,跟你那爹一個熊味,舔狗腚的貨!我熊,我沒撿日本人的狗下食吃?” 劉大麻子訓斥地數落。

“牙口長的挺齊呀,敢罵上我爹了?你沒撿狗下食吃,你兒子呢?長嘴說話也不兜上點兒,遙處噴糞!” 瞪眼完喪德地罵。

“我尻!衝你這句話,我兒子從今兒個起不幹那喪良心的屌活了?我跟你親斷恩絕,各奔東西。滾!給我滾!” 劉大麻子暴跳如雷。

“爹!你這是幹啥呀?丈人沒丈人樣兒,姑爺沒姑爺樣兒的,想咋的呀?” 麻妞勸阻地說。

“老頭子啊,少說兩句吧?兒子是死是活,還陰陽人呢,你倒作上了?” 大倭瓜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

“都是你這老幫子,杵咕杵咕的。這回可倒好,日本人沒交下,錢也沒多鬧,還搭上不死不活的四條小命,又惹上了胡子,得罪了扛勞金的。我、我他媽糊塗啊我?本想弄兩個大煙錢,他日本人不是人?嗨,我也想開了,就衝這些勞金把我四個兒子弄回來的情份上,我也他媽的做一回人。小豬倌,通知大夥,連夜串換糧食。他二媽,叫管事兒的開倉!” 劉大麻子良心發現,一輩子就作了這一次明白事兒。

“爹……爹……呀,留點兒糧,好、換、換老婆!” 從炕上傳來了麻點斷斷續續的乞求聲音。大倭瓜嗷一聲:“醒啦!他爹,你做好事兒,菩薩顯靈了,兒子醒啦!”

“誰叫你們這麼幹的。嗯,是誰?” 杉木咆哮地問鬆木二郎。

沉默。

“啊?”杉木氣的哏嘍哏嘍的。

“說呀?”杉木忿然地追問。

“我想……是麻子們太無禮了?是挑釁、叫號!是向大日本叫板!打收糧以來,還沒有哪個中國人誰敢討價還價的呢?麻子們仗是偵緝隊的人,嘎牙地很,就不把咱日本人放在眼裏,不教訓教訓,讓他們長長記性,我們還咋混呀?日本人的尊嚴何在?” 鬆木狡辯地說。

“尊嚴,尊嚴,尊嚴能當錢花呀?我們是經商,是在做生意,不能拿軍人那一套,動不動就動粗使橫?這下可倒好,你無形中幫了吉老大的忙,是大忙,是吉老大巴望想辦,辦不了的大忙。我們的計劃你忘了,先抬價靠幹吉老大,後拋售,壟斷市場,擠垮吉老大,占領糧食市場,掌握大糧倉的命脈,為大日本帝國實現霸業。嚇,嚇,叫你這一錘子砸下去,龜河司令官的計劃,看要泡湯了?擱糧食困死反滿抗日武裝,看來也得吹灰啦!” 杉木說。

“都是那些謠言鬧的。風聲四起,存糧的財主們本來是觀望,等價格再抬一抬再出手。這謠言一出,財主們膽小怕事兒,紛紛把糧都賒出去了,咱們幹挓挲手,有價無市。” 鬆木說。

“你這一屁擂子,壓等壓價,臭名遠揚,誰還有糧賣給你呀?這個,想啥法挽回呢?” 杉木說。

“啥法?讓龜河司令官出麵,攤下軍糧,誰敢不納糧?” 鬆木說。

“餿主意?龜河司令官調防東興鎮前就早下手了。抓薑板牙就是龜河司令官殺雞給猴看的一計;捉放曹,又是龜河司令官玩的另一計,施恩仁政;逼宮就範,又是計中計。不過,龜河司令官如意算盤打錯了,低估了中國人的人心,排外,敵視咱們日本人,這就是謠言能起作用的原因。皇軍不好公開露麵幹預市場,還不到時候,根基太淺,不能操之過急,那樣更喪失了民心?龜河司令官能把新京調來的賑災糧倒手給咱們,那也是掉腦袋的事兒。金雞脖兒幹啥去了?就是摸底去了,看財主們還有多少存糧,瞞不住時,殺雞取卵。我們也得有我們的心眼兒,為了大日本咱們也不能斷臂折腰,毀了自兒個?糧食真押到手裏,貸款又到期,你咋辦?咱們得找個羊頂著,出事兒由他兜著,讓他出麵和急需糧食的吉老大聯絡,低價把糧拋出,夠本就行。” 杉木透底地說。

“你說這個人是誰呀?能兜住嗎?” 鬆木問。

“崔武,鎮長啊!咱就說把賑災糧交給他了,兩人的事兒,咱咬住了,他能抖落清嗎?糧呢?崔武賣了。錢呢?進咱兜了。冤大頭呢,崔武啊!調查唄,有龜河司令官,我們還怕啥呀?” 杉木說。

“高啊,天衣無縫!我還聽說一個可靠消息,吉老大的馬幫要走馱了,彪九掌舵。” 鬆木說。

“走馱?一般拉貨不是馬車爬犁嗎,吉老大又出啥新彩呀?” 杉木不解的問。

“進密山,買糧!” 鬆木說。

“啊哈哈,終於挺不住了,快空殼了!好,咱們端住神,穩住架,一定把吉老大的鍋靠幹,爭一雌雄!你養的那些食客該出出手了,一粒糧食不讓吉老大運回黑龍鎮。” 杉木狠呔呔的,一拳醢在黃楊木的寫字台上,由於用力過猛,疼得喲喲的直咧嘴。

吉德如上磨毛驢卸了磨,軟達哈拉地一身輕鬆,說:

“嗨,咱們總算沒白跋蹬。這幾月,俺心提溜到嗓子眼兒,像有錢串子[蛇] 在咬一樣。哎,這些土財主也夠癡呆的,像擠羊奶似的,不碓幾下,就不出奶?”

土狗子色拉色樣的說:

“大哥,那些財主都是油瓶簍子,背上就放不下?這麼些年了,哪家不是得存上個三五年的糧食啊!你這麼一整,比擼王八脖子那不差遠了,先難受後好受,這就趕上擠他們的腎子兒,擔心後茬接骨不上,斷了炊煙。咱走馱整回那些種子,可小牛它媽,老牛叉啦!串換給那些缺種子的莊戶人家,哪個不樂得腦門朝天,咱們顛顛的就等糧食上場收糧吧!”

吉德歎了口氣說:

“這些種子可來的不易呀,是彪九師兄拿命換來的。大梅子說,師兄的槍傷還沒好,俺讓你們月娥嫂子看望幾次了,又拿去了上好的雲南白藥,上了強了許多。肩胛骨那噶達老動彈,不好愈合。日本人太下道,淨下黑手,蟊賊的事兒他們也作得出來?鬆木二郎跟他哥鬆木一郎一個熊味,忒古董!他養的浪人,俺看有些來曆,太窳劣?”

土撥鼠翹起個二郎腿,洋洋得意地噴著唾沫星子說:

“大哥,鬆木那狗小子,這兩天也不揚棒了,走在大街上撳個腦袋,像誰該他八百吊似的。打咱櫃上過,好像作啥虧心事兒狗似的,都繞到對過的牆根兒,碼邊兒走。這日本人的糧價一降再降,日本人可虧大了,平頭百姓可樂壞了,街坊四鄰的三老四少,沒少誇你啊!連我爹都說你有道行,愣是把小日本幹趴下了,還解救了莊戶人家。財主那咂兒頭,那麼好擠呀?這回可怪了,誰也沒太吭聲,乖乖都把糧食串換了。咱圩子牛四斤,想趁串換糧撈一把,一鬥糧要多還三升,大夥可不幹了,拿薑老爺子打比方,牛四斤老實了。”

土狗子又說:

“劉大麻子也算歪打正著,幫了咱們個大忙。他想撅屁股找香油兒,讓日本人照後腚就是一腳,四個麻團蘸了血葫蘆,好懸沒打死?趴牆頭的財主們一看,割肉換骨吧,再聽日本人鬼劃符,死了都不知上哪找自家墳頭。我還聽說,劉大麻子不讓那四個麻臉兒在偵緝隊幹了,金雞脖兒為舔杉木的屁股,也是為了排擠瞪眼完,又落井下石,狠狠地在山田麵前奏了一本,這四個混蛋玩意兒又滿大街溜泔水桶了。”

吉德說:

“老輩人說的好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咱們是順了民心,得了民意,才鬥過日本人,咱們也付出了血的代價,虧了一大筆,得想個法子補救,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啊!”

二掌櫃、老山炮、老麵兜和油撚子,樂嗬嗬地進了屋。

“這兩個渾球小子也在呀?哈哈,‘晃門子[不正路]’,翠花院的老鴇還找你倆個活牲口呢。大少爺你說說,你不是叫他倆借姐兒的嘴放放風嘛,他倆是功不可沒,風放的好。可福也沒少享,譜也沒少擺啊?還占人家的便宜。倆人逛瓦子,叫人家一個姑娘伺候,花一份兒錢,老鴇一收賬,總覺得虧得慌,逮誰跟誰磨叨,才跟俺老哥幾個磨叨完。這話要傳到春花的耳朵裏,有你倆好受的。” 二掌櫃說到這兒,又補充說:“俺老哥幾個可沒扯人家姑娘大腿,不像你倆個死活獸,那個呀,哈哈翠花樓沒有不知道的。”

“那幾位老前輩到那種地方幹啥去了,也是幾個老不正經?那嫩草嫩葉的,老粘弦子不知嗤溜嗤溜淌多長呢?” 土狗子臊白地說。

“不行啦!眼看蓮花開,不見出泥藕,心想藕欲成,無力狗抬腿。哈哈,自歎老朽不如鼠男兒嘍?” 二掌櫃乳臭酸酸的囁嚅的開著玩笑,隨即正臉兒說:“你倆小子也聽聽,這事兒關係重大。”

“看來二掌櫃有好消息了,三位掌櫃陰呼拉的臉,也像外邊小陽天似的放了晴。快說說,我正愁著呢。” 吉德說。

“我仰頜望房扒,宵夜旰(gàn)食,愁一大冬天了。燒鍋煙囪一冬沒冒煙兒,大罐裏的酒也賣光了,再沒糧開工,我這燒鍋就得關門。” 老山炮訴苦地說。

“咱那油坊也停榨油了,豆餅都沒剩,做胰子的油腳都進了鍋,再不進豆子,也得歇業。” 油撚子也扒開了黃連。

“我那也好不哪去?頭年春進的麥子,早沒了。苞米也剩的隻夠磨個三五天的了,再這麼挺下去,結果和他倆一樣。” 老麵兜如實地說。

“嗬,遊藥販子想賣啥藥啊?二叔,俺猜不是海市蜃樓吧,可望不可及,別兜圈子了,有啥快倒出來吧?” 吉德說。

“大少爺,是這麼回事兒。杉木是入扣的狗獠子,挺不住了?他去找崔武說情,幫他找幾個商家,把積壓的糧食脫手。崔武怕杉木耍啥滑頭,讓他直接找你。杉木說,擔心和你結了疙瘩,怕碰釘子。崔武就答應了,先找俺合計。麥子、黃豆、苞米、高粱和穀子,均價八九分左右,一次性脫手,價格還可以再商量。崔武說了,這是好事兒,日本人憋叫壺了,屈服了。咱這噶達缺糧是實情,誰又不願上日本人那噶達去買,糧食在那麼露天擱著,不說下幾場雨,含水量那麼大,陽光一上來,幾天就得發燒。捂了那也是糧食,總比挺個硬腰杆兒,捏個癟肚子強?誰要說成全了日本人,這個罵名他擔著。就這個價,俺一合計,打燈籠上哪找去呀?咱做的是生意,這糧食本來就是咱這噶達土生土長的,也沒卡他日本人的戳,有糧總比無糧賣好哇!你說杉木也不知咋想的,隔行如隔山,滾你的大木頭得了,虎巴的又搗咕上糧了?” 二掌櫃說到這兒,土狗子接茬說:“準不是好道來的。大卡車滉滉的,一色的小鬼子押運,天知道咋回事兒?” 二掌櫃接著說:“管他呢,咱缺的是糧。俺一琢磨,這礙著日本人的事兒,你呢正一肚子氣,不一定肯邁進這個門坎。俺想啊這事兒得隱蔽點兒,別沒打著黃鼠狼,惹一腚的騷?咱也不是地瓜去了皮兒,白薯!俺約齊三位掌櫃的,耍了個障眼法,逛瓦子。那噶達雖亂糟點兒,反倒更安全。俺老哥四個吱溜著小酒,聽著呂劇小段,合計個主意。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年景不好,糧食值銀子,大宗糧食都集中在像東興鎮蘭會長這樣人的手裏,買誰的都是買。咱要有了糧,市場就好控製了。你沒有糧,說啥也不好聽?杉木給的價又低,又省了很多運費,投入到糧市,糧價還會降下來一些。崔武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才答應杉木的。咱們這麼做,對鄉親也沒啥損害,倒解決了鄉親們挨餓。俺們這才找你定個砣,看咋辦?”

吉德果斷地說:

“咱得甩開崔武,不能讓他蹚這個渾水?要做,咱們就得光明磊落,不藏不掖,和杉木直接簽訂購糧契約。糧食均價一斤八分,全部包圓。交貨地點,燒鍋、油坊、火磨三家倉庫。驗貨後,先付款百分之五十,一個月內如果沒有其他變故,再付清全部貨款。多一分錢,咱們一斤糧也不要,讓他另尋主顧。杉木他把糧市攪個山崩地裂,人心惶惶,多少人被他蒙騙上當,敢怒不敢言,忍辱受氣的。咱們要替這些人,出口惡氣。他想蠍子斷尾巴保其全,保本收攤,沒那便宜事兒讓他找?咱們必須讓他長長記性。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狗要打落水狗,打人要打人臉,咱們要敲鑼打鼓,燃放鞭炮,趕趕晦氣,揚揚威風,好好臊臊日本人的臉。先笑不算笑,後笑壓塌炕,到了最後,才是真笑。”

“那俺去和杉木談?” 二掌櫃問。

“談,談啥,上趕著不是買賣。二叔,你……啊……哈哈,咱,啊?等!” 吉德成竹在胸地說。

“那錢?”二掌櫃問。

“錢嘛,錢大掌櫃手裏掐著呢,就等咱們掏利息了。” 吉德風趣地說。

“崔鎮長那……”二掌櫃問。

“不管他。他是明白人。”吉德說。

杉木三番五次地找崔武,崔武每次回答隻重複一句話,你說的話,我捎給了吉老大,事情你得自個兒辦。杉木耍上了一根筋,鑽上了牛角尖兒,非要扒崔武的皮,粘上了?崔武最後被癩皮蛇纏得沒辦法,隻得讓翻譯兼秘書惠子小姐擋駕了。杉木焦慮了,不得不問惠子小姐,“鎮長為啥這麼做?” 惠子小姐呼煽長長的睫毛,直言相告,“鎮長一個腦袋,長有十根神經,不會紊亂。他成了明鮐魚,被吉德曬幹了。支那人要的是氣節,臉麵比啥都重要。你有求於人,必須先矮三分,裝孫子,屈尊吧啊你?滿洲國的鎮長,能給主子的奴才跑腿學舌,哈哈鏡裏也夠洋奴像了,你還非得逼他把尾巴露出來,那太不識時務了?鎮長對你能作到這一點,足見你的麵子有多大了?富士山的巍峨,人人都是看得見的。做買賣,更是成者王侯敗者寇,落佩的鳳凰不如雞,你隻有硬著頭皮見真佛了?真佛調腚,你就得燒高香,拜吧!這有損大日本帝國臣民的顏麵,皇軍又不好拿槍逼支那人強賣吧?這你要不想咽下這口氣,那隻有把糧食添鬆花江了,徹底虧本。否則,隻有認栽,低頭!你是商人,也應該有人格,大日本帝國的國格。這人格不是管站著,能屈能伸也是人格,達到大日本帝國日滿親善共存共榮目的,就是最高的國格!杉木君,認了吧!”

杉木想了想,秧秧不樂,如意算盤沒有支那人打的精彩,孫子兵法的子民,個個難鬥?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是刹到底的價,難道吉老大也不動心嗎?還要二尺布的麵子,遮羞擋醜,拿我大和民族的臉當猴屁股耍?經商之道,最忌諱上趕著,那吉老大要端起來,不僅掙足了麵子,還要割我的肉,喝我的血,讓我在黑龍鎮威風掃地。不拜這個真佛吧,吉老大不要,誰又要得起呀?就那擱著,朝鮮銀行的催命鬼,就得把我的株式會社抵當嘍,我半生的心血就白搭了?龜河呀龜河,我是叫你這老鬼給耍了?新京的賑災糧不賑災饑民,說是怕落入反滿抗日人手裏,又叫我高價收購要壟斷糧食,說是要阻斷反滿抗日武裝的糧餉,餓死困死反抗的支那人,啥他媽的帝國利益高於一切,通通鬼話連篇?我是受你蒙騙了,驅小利而又求大義,整了一身的虱子,咋抖落啊?我是商人,不能血本無歸呀?就有顆稻草,我也得拜呀?哈,我太貪了,唯利試圖,不走路數。我是理虧在前,吉老大是後發製人,馬後炮比一杆槍的車厲害。我之所以失敗,敗就敗在人心上了。天時我占了,地利起碼我占一半,人和嗎,我一點兒不占。啥叫強龍不壓地頭蛇呀,就是人和唄!估計不足啊?我以為太陽旗插到哪,哪就征服了。其實不然,順民心,得天下,太陽旗下沒有民心呐!一雙雙複仇的烈焰,把我盛氣淩人軀殼裏的心,已烤成灰燼。我不服輸,也不吃眼前虧,委屈一下,也丈夫!

哥仨歡嘻一陣,吉德擦擦眼角上的淚水說:

“學學二掌櫃咋和杉木談判的。”

土撥鼠惟妙惟肖的學著二掌櫃的樣子,端了端架,“條件就這麼個條件,俺不聽你任何附代要求,同意請在契約上簽字,不同意上茶送客。” 土狗子裝成杉木,躬身站起來,接過契約,湊到眼前,一行一行的看了一遍,晃晃腦袋,又遞給身旁的鬆木,躬下身兒,坐下,撅撅上唇仁丹胡,巴噠巴噠嘴兒,呆呆地瞅著前方。鬆木把契約往桌子上一拍,怒目圓睜,一手掐腰,一手指著二掌櫃,聲嘶力竭,高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活扒皮!殺人不見血,殺人不見血你?” 二掌櫃抿個嘴,巴噠個煙袋,嘿嘿兩聲,又慢條斯理地按按手,微笑著說:“不同意。牛掌櫃,上茶!” 杉木拽鬆木坐下,厲目睃眼地扼製鬆木,轉臉兒皮笑肉不笑的擠笑,堆起仁丹胡,恭順地說:“鄙人認為,啊,嗯嗎,月後付清貨款,哼,能不能稍作修改,啊?” 二掌櫃笑而不答,用手指指,那意思你說。“哼,這樣二掌櫃,看、看,好不好?十天,十天付清全部貨款。啊,當然了,這隻是商量,啊,商量。” 二掌櫃以訛詐言:“商量?杉木君,你那點兒腰蛾子的貓膩,怕的是夜長夢多吧?” 鬆木橫楞一下眼珠子,甩了一句,“夢!啥夢?美夢!做夢娶媳婦,都讓你們給攪和了?敗家不玩虛的,十天付清全部貨款,我們急著要還銀行貸款呢……”杉木陡然臉色慘白,怕鬆木說露餡嘍,忙厲聲罵了句“巴嘎”,又慌慌惶惶地擺手,口吃地說:“不!不!沒的事兒,沒的事兒。隻是商量。” 二掌櫃有板有眼兒地說:“杉木君,不要耍滑頭了?俺們大東家不記前嫌,沒有小肚雞腸,落井下石?以寬容為懷,仁慈相待,救你們於水火,你們如還沒誠意,那就免談吧。上茶!” 杉木忙作揖說:“息怒!二掌櫃,息怒!鬆木二郎不懂事兒,請不要誤會。二掌櫃,就依了你,我簽字。” 杉木簽完字,淚水盈盈地吹吹墨跡,抖抖瑟瑟地雙手捧給二掌櫃“多謝了”。二掌櫃接過來後,穩穩當當折疊好,從容地揣進上衣兜,雙手抱拳,“送客!”

“哈哈!”吉德仰天大笑,長歎一聲:“老鱉頭,殼厚須長,窺測至深,一口咬住蛇的七寸,幾句話,言簡意賅,一箭中的。一台獨角好戲,唱的好,演的好。老將掌馬勺,一碗幹炸醬,素的來,素的去。不僅別了馬腿兒,還堵住了象眼,一張契約,白紙黑字就是把柄,杉木不屈死,也得憋死!哈哈,杉木啊,這回你也得投鼠忌器了,俺刺蝟不是好惹的。哈哈,二掌櫃攛了薹(tai),杉木胎歪!”

“哎大哥,杉木何止胎歪,簡直杆兒就是木偶搬家,寸步難行。鬆木氣得像揣羔兒的老母豬似的,哼哼的還是哼哼。他倆和那幾個日本商人,走出咱德增盛大門,還掉了幾滴貓尿。” 土狗子搶白地說。

院內,響起二掌櫃爽朗的笑聲,吉德一揮手,土狗子和土撥鼠踩著吉德的腳後根兒,下樓走到院子。

丁香樹吐綠發芽,散發出淡淡的清新春味。

薑板牙灰淘淘的臉色,一冬養得有些了紅潤,褶子發著亮光。香香和吳媽、李媽說說笑笑,跟在薑板牙後身兒。

二鳳攙扶著已顯懷的小魚兒,贅腳的小六兒,拽著小魚兒的衣襟。

這群人,聽見吉德和二掌櫃高聲談笑,不約而同的從後院月亮門走進前院。

薑板牙老眼剛剛叨著二掌櫃的影,大老遠就哈哈的招手打招呼,緊趕幾步,開著二掌櫃的玩笑說:“二掌櫃呀,你老龜的山羊胡拴鈴鐺,響當當啊!這一炮轟的好啊,可出了咱們心裏的一口惡氣,長了咱們揚棒氣,好啊好啊!” 二掌櫃頲頲脖兒,向薑板牙拱拱手,“老兄,多謝你足智多謀,八卦陣開頭擺的好啊!一場串換糧的風潮,就把杉木的雞嗉子擠爆了!”薑板牙嘻嘻地呲齊整了大板牙,眼睛擠的成了哈拉皮,“哈哈咱們是合起夥兒來整治杉木這個混小子,這回他算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了?哈哈,太好了。德兒呀,這出圍魏救趙,不僅解了你的火燒眉毛,也解了庶民的火燎腚,又使我們這些貪心的財主舍大義貪了小利,積了大德!”吉德也是心花怒放,“皆大歡喜!皆大歡喜!”薑板牙詘詘地說:“德兒,你是因禍得福啊!這回收進多少糧啊?” 吉德跟二掌櫃擠咕擠咕眼兒,“俺不告訴你?” 薑板牙又是一瞪眼兒,小魚兒樂不可支地說:“貧嘴!油嘴滑舌,越活越回楦,小孩兒啦?”

門房老耿頭臉上也沾了喜氣兒,樂嗬嗬地領來了崔武,崔武拱手高舉,“各位,恭喜恭喜!今兒個,小陽春兒。” 吉德拱著手說:“劉海戲金蟾,你劉海大仙一攛兒沒影兒了?騸驢騸馬又騸豬,可人挨騸的滋味好受不哪去吧?” 崔武渣拉巴沙地開玩笑說:“好不好受也騸了,皇帝耍戲太監那不一愣一愣的。我是太監捧著娘娘七寸金蓮,香臭不知啊?” 二掌櫃正色道:“太監不可幹政,早有古訓。你為何明知故犯,該當何罪?” 崔武正言道:“我怕皇帝躑(zhí)躅(zhú)不前,錯過牲口拴櫫(zhū),又恐獸麈(zǔ)夾著拂塵而逃,所以才冒死說上一言,通個風報個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當了回太監,自知皇帝怕微臣被人當湯瓜兒,才‘騸’其身,靜其誌,加以庇護。我有罪,可罪不當誅,我倒是來討杯喜酒喝的。”

“哈哈,吳用磕頭磕到諸葛亮頭上了,晁蓋要是不取生辰綱,那可是個大窩囊廢啦!” 吉德打趣地湊哈哈,“酒,有你崔鎮長喝的。俺倒擔心怕你喝多嘍,惠子小姐會不高興?咋的,狗尾巴花沒跟來?” 崔武神秘地說:“跟來了。” 吉德東張西望,“哪呢?”崔武指指吉德自個兒屁股:“這兒呢。”吉德哈哈地說:“好個你鐵板燒,也知逗人了?”

二掌櫃猛然醒悟,回頭再找土狗子和土撥鼠不見了人影,忙問:“牛二,那兩個死活獸呢?快讓他倆掌秤過秤去呀?”牛二說:“等你想起來晚三春了。他倆鬼靈精,早猱杆子了?” 二掌櫃笑了,“我說呢,咋沒有耗子的吱吱動靜了呢?”

崔武正下臉兒說:“耗子不吱吱了,狼又嚎喪了?大夥都聽說了吧,溥儀從做上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兒皇帝,康德康德,腦袋糠,心缺德,這不又頒布了皇帝訓令,啥警察治安法、保甲法的。縣裏的日本參事官,來咱鎮上也成立了治安團,說是補充日本守備隊的兵力不足。馬六子的團長,鄧猴子又抖上了,弄個團副。這是日本人以華製華陰謀,鷸(yu)蚌(bang)相爭,漁翁得利!” 二掌櫃說:“嗨喲,一眼兒的一擔挑,又一鍋攪馬勺了,屍位素餐,兩個二烏眼,咱們又有好戲看喲?隻要他倆窩裏鬥,咱們就有隙可鑽?” 崔武又說:“你有隙可鑽?日本人正好也看中他倆這一點,利用他倆的隔閡,相互掣肘,互相牽扯,便於控製。再加上這保甲法,牌、甲、保,一戶攤事兒,十戶連坐,更是歹毒之極?我的擔心正成為現實,日本人是想長治久安,賴這兒不走啊?長期當咱們的主子,這、這如何是好啊?”

薑板牙俏皮而又嚴肅地說:

“管它呢?整唄!亡國奴嘛,生殺大權捏在人家手裏,咱就這兒一堆兒一塊兒,你能把咱整哪旮兒去呀?反正死孩子不怕狼啃咬,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有千條妙計,咱有一定之規,你施你的法,我行我的素。做大醬得有醬味,做人得有人味,你我這漢奸不沒做虧心事兒嗎?捫心自問,拍拍心還良善,脊梁骨不發涼,鼻尖不冒汗,臉皮不發燒,兩腿兒不得瑟,還有啥呀?媽媽的,神仙難斷世間事,穿過地獄就是天堂。這雨已經下了,誰捅破的天啊?女媧哭,玉皇跳,小鬼作的妖。束手無策的人呐,各想各的轍,穿蓑衣的人最擔心淋的是腿,打雨傘的人呢最顧慮淋的是腳,光出溜的人呐,倒是無牽無掛,淋他媽的吧!咱們隻要真正把心擺正,把腳走正道嘍,身後一溜溜的泥窩窩,雪窩窩,對的還是心窩窩。鎮長,我的頂頭上司啊,啥叫憂國憂民哪?那都是文人騷客的舞文弄墨,自討苦吃?咱們是不想亡國,國也亡了。咱們是不想為奴,奴也當了。咋辦?怨天怨地,不想活了?馬不二鞍,臣不二主,女不二夫,都想殺身成仁?那不更中了日本人的意了嗎?啊,正好日本移民像扯拉拉尾似的,源源不斷。你自個兒騰地界兒,我一元錢一坰地的錢都不用花,就焚屍上肥了,多好的事兒?咱們得跟老越王學學,臥薪嚐膽,勵精圖報。再有點兒韓信的肚量,忍一時胯下之辱,胸裝百萬雄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咋樣?挺直腰杆做人,阿諛奉承為的是掣肘使絆,卑躬屈膝為的是西南大道送鬼魂兒。隻有扛著磨盤活下去,才有報仇雪恨那一天?咱倆啥漢奸不漢奸的,咱們知道露襠之辱,欺壓之苦,那還叫漢奸呀?狗屎不知香臭,那才叫鐵杆兒漢奸呢?”

崔武說:

“我正是要找你薑村長這樣的人,一同抵製日本人的陰謀。”

吉德說:

“爹雖老矣,鴻鵠之誌尤存。我輩亡國不亡心,以商為本,壯腰鼓氣,自強不息,趕走倭寇,還我河山!崔鎮長,隻要咱們同心同德,小鬼子在一天,咱們就鬥一天,俺就不信那個邪了,區區個彈丸之地的小日本,能老騎在咱泱泱大國之上?”

二掌櫃哈哈說:

“南豆腐,北豆腐,南豆腐緊,北豆腐鬆,南豆腐凍了蜂窩小,北豆腐凍了蜂窩大,南豆腐糟巴,北豆腐筋道,南豆腐養分不如北豆腐,北豆腐強身又健骨。豆腐囊,豆腐軟,不扛刀,扛咕嘟,千滾豆腐萬滾魚,滾滾出個朗朗乾坤白淨天!”

小魚兒繃著大肚子,茫然地望著天上飄浮的幾朵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