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烏拉草 第三部》(9)(1 / 3)

吉增與日滿勢力抗爭,身陷囹圄,險遭殺害。美娃救夫心切,忙於奔命,唯一兒子小胖,喪生黃泉。

十幾隻蘆花雞,咯咯噠噠地在院子裏覓食。一個三五歲小男孩兒,手裏攥了幾粒兒高粱,虎頭憨腦地逗噓著小雞兒,嘴裏念叨媽媽教給他的童歌:“咯咯噠,我的蛋兒最大;咯咯勾,我要娶你做老婆;咯咯噠,采蛋兒,采蛋兒,采我的蛋兒,我要當媽媽;勾勾勾,采你的蛋兒,生娃娃,當爸爸。”

“小胖兒,小心點兒,跟蘆花雞媽媽好好玩兒,別讓大蘆花爹爹叨著你啊!” 敞開的房門裏傳出媽媽美娃的叮囑聲。

“噯!媽媽。” 小胖專注地逗噓著小雞,高聲回答。

“抽!抽!抽!一天啷當個臉子就知道抽!懶塌襤褸的啥樣子了,鋪子就那麼撂著,也不騰個空兒瞅瞅去,夥計有個三差二錯的也不知道說說,一個勁兒寵著。爹也歲數大了,沒閑心管你,你倒玩兒上清靜了,糗在家裏不挪窩了。你呀要巴唧上啥呀不落筷,就抽吧?” 美娃大排二座的坐在炕梢兒,手裏忙活縫著小孩兒穿的小紅噗衫,邊叨叨,邊拿眼捎抹著順炕洞躺在腳底下的吉增。

“老娘們就是老娘們,叨咕啥呀?窮磨叨啥,煩死人了!俺這兩天心煩,都是日本人搞的啥獻金報國,強行攤派儲蓄公債券鬧的,抽兩口鬆快鬆快。哎,你說至打老郎中看好了俺的病,有了小胖,俺抽了嗎?老婆,你就別喳喳了?老婆,可你說啊,這又好幾年了,那俺家老三和俺弄的鹿鞭虎獠子啥啥泡的酒,也沒少喝,俺走道褲子一蹭就那個,俺也沒出去跑達,你咋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呢,都當米湯喝了?” 吉增抽完一口煙,放下大煙槍,起身漱了漱口,哈哈的抻抻胳膊,委到炕沿邊,趿拉上鞋磕,砘子似的猛蹾兩下腿,大猩猩吊樹幹的抻抻懶腰,伸脖兒朝外喊:“小胖兒!小胖!”窗外頭小胖沒答聲,“也不吱俺一聲?這傻兒子,跟他那老末末咂老舅一樣傻咧咧的,就知道傻玩兒?” 美娃仔細端詳著噗衫上繡的石榴,捎上一句,“你大舅那麼奸活,你咋一點兒不像呢?傻乎乎的,跟公爹一樣。你瞅你大哥,人長的那眼睛多像你大舅不說,那奸活勁兒,你十個也隻抵你大哥一個腳趾頭?哎,你死人呐,不會出去瞅瞅小胖兒?” 吉增甩下胳膊,坐在炕沿上,“小孩子家家的,玩兒去唄!”美娃不耐煩地摔下臉子,“你別跟我裝彪賣傻,以為我鍋台轉,就知道燒火做飯呐?鋪子上的事兒我就不貼鋪陳,那你太小雞尿尿找不著道道了?我問你,鋪子上賺的錢呢?日本人攤的那叫啥公債,能讓你難為那樣,至於嗎?” 吉增看看左手戴的鑲嵌羊脂玉寶石的大金鎦子,用嘴吹了吹灰,又抹抹兩撇黑嚓嚓的八字胡,瞅了幾眼透著古典俊美漸顯豐腴圓潤的美娃,“啊,進貨啦!” 美娃抿抿嘴,嗯了下,下炕拍拍身上的布屑,“騙鬼呀,瓦子你敢說你沒去,對燈說?” 吉增挺挺腰,嘴硬地嚼白,“去、去啦!隻是談生意。對燈說,俺一次沒尿襠。誰、誰尿,誰是你兒子?” 美娃拿笤帚掃著炕,“沒尿襠兒,半截摟餿的,襯褲的嘎渣兒倒沾的挺厚,嗯嗯我信你。推牌九,看紙牌,擲色子呢?” 吉增不好隱瞞,“玩啦!也沒輸幾個錢兒,一次也就三頭五百的。” 美娃咬咬牙根兒,拿笤帚疙瘩朝吉增頭上比量比量,吉增假裝抱抱頭,“呸!呸!你河馬呀,嘴夠大的。你一天掙幾個三頭五百的,跳蚤屁股插絞椎能撐多大屁眼子啊?你在爹的鋪子栽了多少大洋,欠到啥時候啊?過日子也不知戒恣點兒,掙一花仨,大手大腳的。” 吉增蔫頭巴腦地撳下頭,“俺、俺正想轍呢。弄了一批貨,少說也賺個千頭八百的。弄好嘍,賺個幾千塊現大洋啥滿錢兒也沒準?俺這不等朱大嘞嘞呢嗎,今兒個一準有信兒。” 美娃拿笤帚敲打炕沿兒,“想轍,想啥轍?還蒙你大哥要錢呀?這幾年咱們為啥沒回家你知道為啥不?沒臉兒。你瞅瞅你大哥,啥年月都能活的像個人樣兒。國號都從大同換成康德了,小胖兒才幾歲,都經曆三朝了。可你還昏頭脹腦的瞎混,日本人明著禁煙兒,登記掛牌,實則不讓抽私煙兒,你再到無牌無名的煙館那鬼門關抽去,抓了你自個兒不打緊,左鄰右舍十家子可都要連坐?牌、甲、保的,要連累多少人做刀俎哪?那朱大嘞嘞啥人你整明白了嗎?不知道咋的啊,狗肚子擱不了二兩香油,有嘴沒屁眼兒的,擱哪吃擱哪拉,聽他的話得把耳朵塞上,嘴尖舌薄腹中空,沒屎幹倒腸子,你搭咕他幹啥你?我說,你這個人呐,趕早拉倒吧,你就是不讓人省心落意兒的完蛋貨!”

“媽媽!爹!這是個好蛋兒,還熱乎的好蛋兒呀!” 小胖兩手謹小慎微地捧個紅皮雞蛋,小心翼翼地走進屋,美娃一見,樂得哈哈大笑,扔下笤帚,跑兩步蹲下身子,摘著小胖頭發上掛的雞毛草末,“傻兒子,你這是鑽雞窩咋啦,造一小腦瓜兒的雞毛,啊?小臉蛋兒還沾上了雞屎。哈哈,來,乖兒子,把蛋給媽,媽一會兒煮了給你吃。”

“嗯啊嗯,不嘛,煮了給爹好下酒,省的爹老吃媽的豬拱嘴,怪疼的。” 小胖說完,美娃哧哧拉地剜了吉增一眼,臊紅了臉。吉增這下可像撿個大金元寶,趴在炕沿上這個樂呀!美娃笑嗤嗤地說:“小胖兒,小孩子不好這麼說?”

“咋了?媽媽!爹不吃你的豬拱嘴兒,他老拽俺的小雞雞,就著酒吃,整得俺太刺撓了?有蛋兒吃,爹就不煩俺娘倆了?” 小胖兒童言無忌地嚼舌頭,整得兩口子彼此愧怍,嘬唇吮舌,爭著和小胖兒說話。美娃抱過小胖兒,“小心尖兒,這小黃縣嘴兒,說話嘎嘎兒,尿炕嘩嘩兒。你爹就是討人嫌,沒正溜兒?心肝寶貝的小雞雞還要打種呢,是不是啊小胖兒?” 小胖兒胖乎乎的小手摸著美娃漂亮的臉蛋兒,嘟嘟個小嘴兒親了兩口,“媽媽的臉好細發呀!爹爹的胡子可紮人了,像個刷刷頭子,一點兒也不好玩兒?” 吉增拍拍手“抱一抱啊抱一抱抱你上花驕”的要抱小胖兒,美娃閃過身子,“不讓爹抱啊小胖兒,爹壞!” 小胖兒扭頭,探過美娃的肩頭,“爹不壞!爹有個大雞雞,會打種啊?俺要跟爹學,打個大大的種,像爹爹一樣壯實,趴在被窩裏像個大肥豬,呼呼喘氣。” 美娃臊的紅了臉,責怪地說:“這小出兒。他爹,聽聽,你整啥事兒也相應地戒備點兒孩子?孩子人小鬼大,懂事兒了。” 吉增嘴裏叫著小乖乖,抽冷子的從美娃懷裏搶過小胖兒,“爹爹舉高高嘍!”小胖兒被吉增兩手掐在手裏,被一攛兒一攛兒的拋向天棚。小胖咯咯地歡笑,“鑽天猴!咯嘎嘎咯嘎,鑽天猴嘍!嘎嘎咯。” 美娃懸懸個心,急急地告誡,“他爹他爹!別嚇著孩子?一出一猛的,猴親!嗨喲!太高了,別撞上棚頂?喲,沒法?還咯咯笑呢,淘小子,摔了就哭鼻子了?好了好了,瘋夠了吧?” 吉增淌著黃豆粒兒大的汗珠,接住小胖,噴氣地埋頭在小胖兒夾肢窩裏,搖頭晃腚地咯唧。小胖搔癢地仰頜張大嘴,岔氣地哈哈大笑。

“房蓋都要鼓塌啦,誰這麼逗噓小胖兒笑呀?”

隨著破銅鍾般的嗓門兒,朱大嘞嘞手裏拎了個馬鞭子踏進了屋。

“咯咯,朱大大快救救俺,啊呀朱大大!”小胖兒撒嬌地喊。

“朱大哥!”美娃叫了聲,對吉增說:“別瘋啦,朱大哥來了。”美娃接過小胖兒,放在地下。小胖兒可像找到大救星似的,挓挲小手撲向朱大嘞嘞,“朱大大!朱大大!” 朱大嘞嘞抱起小胖兒,左一口,右一口,拱哧啃著小胖兒的小臉兒。小胖兒拿雙小手拚命往外推著朱大嘞嘞的臉,“媽媽!媽媽!朱大大壞,拿胡子紮俺?媽媽!”美娃嘻嘻哈哈地伸手搶奪小胖兒,“朱大哥,你把小胖兒當下酒萊了?那小嫩臉兒經得起你那鋼刷刷頭拱哧呀,輕點….. .哎哎給我吧!”美娃搶奪過小胖兒,心疼地揉捧小胖兒紅紅的兩腮,妥滑而又不失禮貌地說:“朱大哥你們嘮,這孩子太纏巴人了,我領他到院子裏玩兒,晌午在家吃吧!我這可不是讓讓禮,是石頭心兒的。” 美娃說完後,拿眼挑撥吉增一眼,那意思別拿頂哏[戴在手上的頂針]的話當[針]真兒。朱大嘞嘞排在炕沿上說:“弟妹,你不用客氣,咱誰跟誰呀?整個孩爪子吱哇噍叫的,我待會兒和老弟外頭吃巴一口,還有急事兒等著辦呢。”吉增酸皮拉臭的說:“老婆,別磨牙了?你媽這兩天不淤作,你領小胖兒回去看看,省得媽又叨叨你了?”

美娃麻利地應承一聲,小胖兒聽後歡天喜地的跑在前,一不小心,摔個大前趴子,也沒哭,爬起來樂嗬嗬地拿小眼睛瞟了下美娃,邊噗拉手邊說:“小胖兒真乖兒,卡個大前趴兒,也不哭,豬拱地嘍!咯咯……” 又一溜煙兒小跑兒,出了大門。美娃在後麵緊追,“小胖兒,小心點兒,等等媽媽。”

三姓這個最早對外開埠的古鎮,自古就商賈雲集,商業繁華,是下江貨物的集散地。三姓是宋代金國的都城,雖然五國城毀於戰火,但大街小巷依然保持完好的原貌,古香古色,古風古韻。日寇大舉入侵,李杜將軍的抗日隊伍李團總帶人,在城外進行了頑強的阻擊抵抗,最後撤入大山,三姓落入日本人的魔爪,建立了傀儡的縣公署。日本人剛剛占領,打著“親善”的幌子,市麵還透著往日的喧嘩。大街兒上依舊熱鬧非凡,打把勢賣藝的,拉洋片耍猴兒的,擺攤算卦批八字、推陰陽定吉凶的,戳樁挑挑兒賣小零嘴兒的,紮花兒捏泥人兒的,比比皆是。販頭兒、醉漢、賭棍、煙鬼、浪人、歌伎、娼妓、嫖客、憲兵、警察、漢奸、特務、國兵、‘插簽’、地痞、無賴、乞丐,三教九流,五花八門。整條大街兒整條大街兒的,烏煙瘴氣。酒樓茶肆、錢莊當鋪、店鋪商行、旅館戲園、煙館妓院、藥房診所、日滿會館、商會會館、車水馬龍。時而有日本守備隊的巡邏小隊明槍明刀,晃搖膏藥旗,穿街而過,顯得那麼的跛腿和硌眼,讓人感到蒙羞的臉紅,癩疤似的玷汙古鎮久遠的文明。滿洲的靖安軍戳大街兒站崗樓,一臉的窮酸相,見了日人一褲襠的損色樣兒。最為招搖的是挎盒子炮的便衣偵緝隊和手拿棒子的“棒子隊[多數是國兵漏子和入了日藉的二鬼子鮮係人,頭頭多是日係琉球人充當,維持治安和臨時充當勞工],個個賊眉鼠眼,橫衝直撞,蒼蠅似的招人煩,耗子似的人人在心裏敲著撥楞鼓喊打。這群虎豹豺狼的後腚眼兒,瞅上去時而找找茬兒,挑挑刺兒,勒索兩小錢兒,上酒樓逛瓦子。其實骨子裏透著豬狗不如的禍心,就像落在房梁脊上喪家門的災星貓頭鷹一樣,人眼的背後,蝙蝠般的擷取良知人的血漿,鷹犬般的為狗皮膏藥上鑲金嵌銀,喪心病狂的拿著祖宗的臉,當倭寇的屁股墊裹腳布,死心塌地的當個狗奴才。

美娃抱著小胖兒,擠擠擦擦,順大街兒向西往娘家走。小胖兒在美娃懷裏這個不老實,瞎揉糗,東張張西望望,小眼睛珠子滴溜兒滴溜亂轉,緊忙活也不夠使,挓挲兩隻小手,夠夠嗆嗆,喳喳呼呼,要這看那,忙活得美娃一腦門子的汗粒子。遇到彈棉花糖的,小胖自個兒出溜下懷,蹦跳地就奔攤兒去了,拿了根,浪不丟的轉過身兒,歪個小腦袋朝美娃顯擺。美娃撅個嘴,裝著生氣,小胖兒貼貼乎乎地湊過來,撬著兩個小腳兒,拿棉花糖往美娃嘴上夠,美娃噗哧笑了,蹲下身兒摟過小胖兒,小胖兒忙不迭歇的把棉花糖往自個兒的小嘴兒裏塞,美娃瞅了這個笑,說了句“小嘎豆子!”

路過旗人的那家鋪子,碰見爪髻梳在頭頂的在旗老鄰居,那嬸打鋪子裏走出來,美娃老道的客套地問安,“那嬸好!老長時間沒見了,身子骨還這麼硬朗,福份哪!” 那嬸登了登漿捶得很板正有些發亮的寬袖旗袍,又理了理擦了篦麻油發光的黑頭發,微笑地說:“美娃啊,這小小兒越長越像你了,好俊!子像母,福祿壽;女像父,做貴婦,這小小兒有點兒福相。生這小小兒那下晚兒,我和你媽踩的生。小小兒剛哇哇落地,我和你媽就進屋了。”美娃向前推了推小胖兒,“叫姥姥。”小胖兒乖巧地叫了聲“姥姥!”。那嬸疼愛地摸摸小胖兒的頭,美娃問:“那嬸,那叔可好?” 那嬸老美地說:“好,老好了!至打宣統爺又坐上龍椅,咱那當了半年道台老爺光景就不一樣了,蔫巴二十多年,又閃起來了,這有大半拉年沒著影了。聽說在新京混的不錯,在皇宮裏當差,又拿俸銀了。頭些日子,還讓縣太爺轉交了咱一千塊國幣來呢,說是過段日子接咱全家到新京住呢。” 美娃買好地說:“我說呢你家大哥咋那麼顯派了呢,敢情父榮子耀啊!” 那嬸說:“那可不?大小子在縣衙謀個差使,叫啥協和會,當個啥書記長,反正大小的官,也都是個奴才,磨道驢,聽喝!要是當初你嫁給咱家老大,你不也抖起來了,當上官太太啦!就怨你爹,死腦瓜骨,擰死的強,說啥也不願和咱旗人嘎親這個?說咱旗人規矩大,禮數多,攀不上咱這高枝兒。打小你倆就要好,青梅竹馬似的,到這暫,你大哥還時常念叨你呢。說白瞎你這麼靚的人了,跟一個混混的買賣人有啥大出息,苦了你啦!” 那嬸四處張望一下,壓低眉梢地說:“不管咋說,美娃,我聽你大哥念叨,各家鋪子攤的官稅還要往上長,還有那啥玩意兒公債,攤多少得認多少,咱這旮兒有些人都扛著呢。縣裏日本啥參事官激眼了,激呶呶地要下碴子,不擱哪整來不老少新的刑具,說是扒皮倒瓤也要收齊銀子。你讓你那口子,別老耍那仗性脾氣,使啥橫啊,可別整大扯嘍?活動活動心眼兒,給那腿子或上頭,碓點兒小票兒啥的,那啥的能少交不老少?咱家的鋪子那啥,掛了株式會社的招牌,又有你大哥這麵照著,啥嘎麻都沒交。” 緊接著又添油加醋地說:“嗯呐,不是我講究誰,我心裏不擱事兒,嘴上又沒把門的。我掃聽你家鋪子光景不太好啊,貴重的貨都抵當了?還風傳你家那口子,和朱大嘞嘞不搗哧點兒啥,反正不是啥好事兒?美娃,不是你那嬸我多嘴多舌,你得留點兒心眼兒,這爺們的心野著呢,這山望那山高的。針鼻兒的眼兒,鬥大的風,都是沒舌頭放的屁,臭烏糜!” 美娃心想嘴上沒說:頭頂長禿瘡的玩意兒,明擺的老漢奸婆子,覺得有些話不投機半句多,就褶綹子說:“那嬸,有麻煩您老時,您老可別推三拉四的,該念咒得念咒啊!啊,我媽這些天有些不淤作,想回去看看,趕天有空,咱娘倆再好好嘮嘮。”

美娃辭別了那嬸,對那嬸得意忘形的樣子很是惡心,驅小利忘大義,德性?又一想,旗人嘛,養尊處優慣了。宣統遜位又登基,旗人好像夜黑頭見了亮,陰雨天見了晴,有了出頭之日,能不興高采烈嗎?一人得道,雞犬生天,能不巴結嗎?出水才見兩腿泥,難免有些得意。美娃對那嬸說的閑言碎語,有些往心裏去了,就決定順路到自家鋪子裏看看。

吉增當初接手殷氏皮貨分號時,隻是替大舅殷明喜照管。一來二去,大舅有意不管不問分號的買賣了,順理成章地拱手讓給了吉增。吉增打心裏想把股本退還給大舅,可年年開銷過大,入不敷出。久而久之,時間一長,不算自個兒家業也算自個兒家業了,吉增也就心安理得了,懶得再想這事兒了。美娃對吉增的胡作非為從來不聞不問,總有一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想法。自打又有了這個小胖兒,美娃時常規勸吉增,要留心鋪子的買賣,為孩子積攢些家業,再不能看米下鍋,瞅著瓶兒打油了。錢,不能再掙一子兒花兩子兒了,戒在點兒,得留些後手。吉增也讚成,可就是管不住自個兒,依然我行我素。美娃早有心到鋪子上瞅瞅了,可臨秋末了總是擁護點兒啥事兒耽擱了,拖到今兒個,美娃是再也放心不下了。

美娃到鋪子門前,一瞅心裏就有些發涼,覺得冷冷清清的。幾個夥計懶散的站在門口,無精打采的。瞅見美娃來了,才提了提精神頭,攏上前,“太太來了!小少爺好!” 美娃嗯了聲,竟直走進鋪子。鋪子裏沒有一個主顧光顧,隻有櫃頭趴在櫃台上打盹。美娃掃著貨架,掛著幾張老羊皮和各類皮桶,浮著一下的灰塵。擺在櫃台上狼皮啥的,也都是皺皺巴巴的。鋪子裏除了一張虎皮值點兒錢以外,再沒有太值錢的東西了。美娃嗒然若失的二話沒說,抬腿拽過小胖兒,沉默地走出鋪子,心酸地落下一串串眼淚,灑在人海茫茫的路上。

美娃沒有先回娘家看媽,而是原路折回,去找吉增算賬,半道卻又碰見了那嬸。那嬸正和開鋪子的老兒指手劃腳說著話,一見美娃一臉的陰雲,滿臉的淚痕,忙搭腔,“美娃,咋地啦?剛轉身的功夫,咋像換個人兒似的呢?哪個鱉犢子欺負你了,告訴那嬸,那嬸為你出氣?這不是亂麻地那會兒了,皇天在上,還沒有王法了呢?” 小胖兒撇個小嘴巴,眼淚汪汪地說:“假姥姥,媽媽不知咋的啦,進了俺家鋪子好好的,又出了俺家鋪子就一直下雨,淋的俺滿臉都是。假姥姥,俺怕,哄哄媽媽吧!” 美娃嗔嗒小胖兒一聲,陰雲強撕開笑臉,“啊那嬸,沒事兒,小孩子多舌?我一想我媽鬧病,心裏不落底,這眼淚就溜達出來了。我拉了點兒東西在家,這就回去糗。啊,那嬸,回頭見。” 那嬸說:“啊,多孝心的姑娘,媽媽貼身的小棉襖啊,多會疼人兒呀!咱那老姊妹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我要有個姑娘多好,知冷知熱的。嗨,來世重新脫生再說吧,不知脫生個啥,是驢是馬呢?快去快回吧!” 美娃“哎”了聲,逃瘟疫似的緊走兩步,回頭看那嬸還在對她的背影指指點點。美娃心說:這老太婆,拉屎冒煙,火全在嘴上,好人壞人都讓她做了。美娃一氣兒走到了家門,鐵將軍把門,不知吉增去了哪裏。

美娃抱起小胖兒,又直奔坐落在鬧市的周家皮貨商行。周家皮貨商行這些年前店後廠的規模擴大了許多,定做的各類皮件皮鞋品種有上百種。製作的高靿皮靴,鐵錘敲鐵砧,響當當!製作的皮鞋,狗攆鴨子,呱呱叫!製作的靰鞡,炕幹的鞭炮,嘎嘎的。在鬆花江流域,隻要一提周家醜虎牌皮靴皮鞋,那叫個響,跟殷氏皮貨商行的皮服和德增盛商行經銷天津老城東馬路鄭字號皮貨行的獺皮帽藍狐圍脖並駕齊驅,堪稱北大荒三絕,享譽關裏關外。美娃在亂哄哄的主顧堆兒裏找到周大掌櫃,見麵爹也沒叫,就把小胖兒一碓給了周大掌櫃,頭也不抬,竟直跑出鋪子。周大掌櫃蹭蹬不知事理,怔怔的“這、這,嗨!這丫頭,抽的哪趕瘋這?” 心裏燜個葫蘆,急出一股風,也緊隨美娃身後跟出鋪子。

美娃倚在鋪子旁的一棵大龍須柳樹下,竹管篪(chi)吹得嗚嗚的,淚人兒一般。周大掌櫃呼哧帶喘放下小胖兒,一臉的霧水,“姑娘,不挺好的嗎,這是又咋的啦?老二那臭小子又欺負你啦?別光哭啊?你一哭,我這心就像豬婆龍[鼉龍,鱷魚的一種] 折個兒。姑娘快說說,爹給你做主,還反了他呢?不行還像那年綁了,削他!”小胖兒仰臉兒扒個小眼兒瞅著周大掌櫃,“姥爺,媽媽心裏不淤作才哭的。找你,怕姥姥看了傷心,殃情病會加重的。” 美娃看小胖兒這麼小就懂得她的心思,也就少了幾分怨恨,抹幹眼淚,“多嘴,小孩伢子!爹,姑娘潑出的水,你就不管了?那姑爺可是半拉兒呀,你總得管吧?”周大掌櫃說:“那都是老程話,爹啥時撒手不管了?嗨,那老二,也大了,有老主腰子了,叫爹還咋管?” 美娃說:“鋪子折騰啥樣了,你老沒看見?”周大掌櫃說:“眼不見,心不煩。老二現在是身在商幫,心在花街柳巷,不務正業。我這棵老樹,何嚐沒說過他?我倆的見的不同啊,我還能深說嗎?丈人兒丈人,丈外之人,對你女婿,我是不能打,不能罵,深了不是,淺了不是,可我還是疼在心上,老在掛係著。”美娃說:“爹,老二和朱大嘞嘞打的火熱,可粘糊了,不知搗倒啥呢,我看沒啥好事兒?” 周大掌櫃摸著禿亮亮的光頭,生氣地撅著毿毿(sān)的山羊胡兒說:“朱大嘞嘞,就開雜貨鋪那個熊玩意兒?” 美娃眼裏透著疑慮,“對!就是他。”周大掌櫃“嘿”了聲,“老二暈菜了?咋能和蠍子粑粑攪在一起呢?朱大嘞嘞淨整些坑人害人的物件,大煙啦,拿桔梗冒充長白參了,麅子死胎當鹿胎膏蒙人了,多了去了?狗皮膏藥,癩皮纏,喙腮喙舌,八哥穭生的玩意兒,坑了多少人了?我估摸他倆,哼,搗咕的肯定是大煙土。日本人歸溜子抽稅,對不掛牌的,查的緊,販私煙兒可能賺大錢,可腦袋瓜子也得讓人當瓢兒踩呀?作!作緊哪!老二他人呢?”美娃也猴急了,“人?他把我娘倆誆騙出來,反腳我回去,人就鑽耗洞,沒影了?” 周大掌櫃一拍腦門子,“這傻麅子上道了!哼,老二不會親自出馬?小黃縣,奸滑的腦袋就是比猴精,傻就在膽子比兔子小,孽就造在愛耍小聰明上,禍就闖在人心不足蛇吞象上。這臭小子,惜命不惜金,破財不搭命。我掐算著,他就在牡丹江岔口的老山坳窩棚裏,燒著泥黃雞,品著小燒酒,哼著魯腔魯調的呂劇小調,等待黑道的魁三。如果朱大嘞嘞交易得手,他坐享其成,坐收漁利。今兒下黑,我帶幾個人摸黑頭,壓卡子。如果事成,我就死豬蔫褪。如果事情有變,我就相應的‘切了[胡子黑話,搶]’。丫頭,回去看看你媽吧,病殃殃的,啥事兒有你爹呢。” 美娃不是滋味地說:“爹,我聽著你咋像編瞎話,你多暫學的半仙之體呀?能掐會算,裝的倒像。別神叨叨地唬弄我啦,姑娘皮裏肉外的,再親也是人家的人,您老還是省省心吧!出了門子,有了孩子,我才知道,‘遠道不挑擔,千裏不捎針’,感到肩頭沉甸甸的。我是淹過的蘿卜沒有水蘿卜脆噌了,在爹的心頭擱的隻是美娃睞眼的影子,哪還是當年的心頭肉,掌上珠了?爹,你給我相中的小胖兒的爹,我不怪你,誰沒有看走眼的時候?混不下溜那會兒,美娃再找爹賞口飯吃吧!”美娃說著說著眼淚疙瘩又掉下來了,扭頭就走,小胖兒哭徠徠的喊媽媽,顛著小腿兒就攆,周大掌櫃老麼哢嗤眼的直跺腳,擎著淚花喊:“美娃美娃!你爹我一定把老二給你找回來,瞅顧點兒孩子,別磕著嘍!” 周大掌櫃齁齁(hōu)的掐腰喘著粗氣,“媽拉個巴子的,看我不砸折他的腿,小兔崽子!” 周大掌櫃像幹嚓嚓的菜蕻(hóng),望著人群中美娃秀美的背影,還有小胖兒蹼蹼(pǔ)搭的憨態步履。

宣啄一聲,“噅兒噅兒”的馬驚嘶鳴。

周大掌櫃眼睛花了,一輛花青馬車壓碾過他的眼球,破裂成一聲慘叫,“美娃!美娃!我的好姑娘啊……”

一個披頭散發,滿臉埋埋汰汰的瘋娘們,瘋瘋癲癲地喊:“撞人啦!官衙馬車撞人啦!嘿嘿,好玩兒。”

淚水塑成蒙眼布,罩不住周大掌櫃瘋了的兩條老腿,腳下飛沙走石,光頭閃閃生風,口出誑語,騷動的人群,尤如草芥秫秸杆兒,釤刀刷簾子,一掃拿大。驚恐萬狀的周大掌櫃見美娃的秀發潷(bi)著一流兒鮮紅的血,拈住地上的沙土,洇濕了一片。小胖兒驚恐的張大小眼睛,豆大的淚珠,一串串掉在美娃聳動的胸脯上,哇哇地嚎哭。周大掌櫃老牛舐犢地抱起昏厥蒼白的美娃,潸(sān)然淚下,“美娃!丫頭啊,……這是誰幹的。造孽呀!”

在一片吵雜聲中,馬車走下個人,睥(bì)睨(nì)一切的對車老板兒說:“沒死吧?” 車老板兒說:“有氣兒。” 刷刷美娃藍花綢衫上落下兩塊大洋,那人頭也沒回眼也沒眨地爬上車轅,對車老板兒說:“走吧,喪氣!” 車老板兒說:“那書記長,瞅瞅再說。” 那蜰(féi)乜斜個眼說:“瞅啥?別耽誤了皇差,快走!” 車老板兒手掐個鞭子沒動秤,低頭怯怯地說:“咱撞了周大掌櫃的千金小姐,能走得了嗎?道兒,都讓鋪子的夥計碴住了。”那蜰一聽,驚詫的尤如九雷貫頂,七竅生煙,六神出殼,哀聲疑惑地說:“啥,美娃?噯呀呀,我的妹子呀!” 那蜰出溜下車,麵條腿顫顫得站不住棍兒,剛堆猝就讓周象提溜起來,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暈暈乎乎中,擁來一幫如狼似虎的人,又被扯過去保護起來。周象等夥計也遭到這幫挎盒子炮的圍攻,雙方打成一團。那蜰掙巴撲到美娃身旁,“妹子,妹子!周大叔,快送妹子上醫院。” 周大掌櫃抬起淚眼,“你、你個王八蛋!” 說著,搧了那蜰一巴掌,把那蜰打硬棒了,站起身兒,掏出美國產的四十五式手槍,朝撕打在一塊堆的人群上空放了一槍,“都別打了?快送美娃妹子上醫院!” 美娃被這一槍震醒了,微微睜開眼睛,抹了眼俯身瞅著自個兒的那蜰,呻吟著說:“那大哥,你、你撞的我嗎?” 那蜰有些哭聲地點頭說:“妹子,是我呀啊!我對不住你了,咱們上醫院,啊!” 美娃點點頭,被一群良莠不齊的腿子們抬上那蜰的馬車,送往醫院,經診斷,腦袋除一寸多長的外傷和腦震蕩外,還有髀(bì)骨骨折,需住院治療。那蜰愧疚和喜悅,可逮著機會了,跑前跑後,大獻殷勤,忙活的不已樂乎。

吉增和朱大嘞嘞幹的事兒,果不出周大掌櫃所料。

朱大嘞嘞跟吉增在三姓的商界,名聲狼藉談不上,可也算不上啥好溜子的主,吃喝嫖賭抽,在三姓是了出了大名,頂了雷的響,凍死不下驢。你說他倆走不走正道吧,旁門左道,九天老君下凡塵,沾上毛,比狐狸都奸。隔山吃老牛,隔江逮猴子,誰誰都不是白給?俗話說的好,屎殼郎找馬糞蛋兒,臭味相投。久而久之,倆人處的是稱兄道弟,哥們長哥們短的老鐵。吉增本質上是璞(pú)玉渾金的好品質,可對世上的五毒沾邊兒就嗜好成癖,尤如剞(jī)劂(jié)刻就的深痕,抹之不去。再加上朱大嘞嘞的推波助瀾,生拉硬套瞎串聯,使吉增溜冰出溜一樣,慣性難禁。朱大嘞嘞天生長個胡謅瞎扯的臭嘴巴,遙處下蛆生蚱,吉增天生吃軟不吃硬,越粘糊的人,他越沒筋道勁了,有些言聽計從。這回朱大嘞嘞串聯吉增搗騰大煙土,賺大錢。吉增開始有些打怵,後來架不住周大嘞嘞的架攏,就把鋪子裏值錢的皮貨都典當給典當行,滿錢兒比大洋貴,又折騰成現大洋,湊足了一萬塊大洋。吉增這麼幹,出於兩個考慮,一是鋪麵這兩年不景氣,手頭緊緊巴巴的,入不複出;二是日本人的捐稅苛刻,又是獻金報國啥的老攤派儲蓄公債,整的挺邪唬。吉增就想個損招,死了的兔子,硬挺!咋挺?典當空了貴重貨物,鋪子成了架子,你日本人一瞅,也無褦襶了。俺倒騰一把,撞撞大運,馬糞蛋反過燒來,再重振鋪子往日的輝煌。

吉增和朱大嘞嘞帶上個自的一萬塊大洋,騎馬來到牡丹江木頭橋。換了滿洲國靖安軍二乙子皮的吉林治安軍,還有治安團的團丁,在鬼子的監督下,對過往行人盤查的很嚴。吉增重新掖好勃朗寧手槍,和朱大嘞嘞下馬,遞上居民證、通行許可證和購買攜帶許可證,國兵核對後,沒有搜身,順利放行。走在橋上,朱大嘞嘞得意地嗯嗯〈滿洲姑娘〉:“儂是二八滿洲姑娘,三月春日雪正融……”吉增心裏犯了嘀咕:“哎,你別嗯嗯唧唧的了?大嘞嘞,接了貨可咋整?俺瞅過這橋挺懸乎的。咱們不如顧個扳漿子小劃子啥的,趁月黑頭,偷偷過江,煙館掌櫃在聚春堂大牡丹的房裏接貨不變。你看行不?” 朱大嘞嘞扽了下馬韁繩,“嗯哪!我才剛還膽突突的呢。哎,老二,你不是和守橋的一個排長混的挺熟嘛,不能通融通融?” 吉增夾夾馬鐙,酸唧溜地說:“屁吧!蒸籠裏的包子,撤火就癟氣,你得拿錢盯著,誰他娘的有閑錢,老揩那個腚眼子啊?有錢不如塞那窟窿,還弄個舒坦!” 朱大嘞嘞也火得愣的,吱溜哧拉放開了屁,“可也是,勒那些熊玩意幹啥,一到真磕的時候就尿褲子?我那回,挨地賴子膀哧,去找局子裏的哥們,挨了一頓狗屁嗤不說,狠呔呔的挨了頓好宰,魚翅燕窩鮑魚都進了狗肚子,啥屎沒拉?”

過了橋,走了骨碌疙瘩垃丘的石頭山路,就拐進茂林莽草的小道,七扭八歪,步步攀高。吉增走在前頭,東張西望,左顧右盼,覺得陰森森的瘮人。一條長長的綠色草蛇,哧溜溜躥出,絆下著吉增坐騎的馬蹄子,驚得大青馬“噅噅”地直尥蹶子,一尥蹶子踢在朱大嘞嘞的棗紅馬的馬嘴上,疼得棗紅馬攛兒了,敗下了道,蹽進道旁的樹杈木墩裏,絆個馬失前蹄,把朱大嘞嘞摔出老遠,噗嗵撞在一棵一摟多粗的椴樹上,叭唧掉在石岩上。棗紅馬扒扒哧哧蹬巴起來,奔小道落荒可逃。吉增兜轉馬頭,一陣追趕,總算圈住棗紅馬,兜攏了轡頭,牽回原處。吉增下馬,找到嗯嗯嘰嘰的朱大嘞嘞,摔得不輕。吉增驗了驗傷,還好,隻是肚皮叫樹笮兒紮個小洞,咕咕的冒血。吉增扶了幾次,朱大嘞嘞才敢坐起。

吉增從朱大嘞嘞刮開的大衣襟上扯下一塊布條,包紮好傷口,吐了口氣,“這不扯呢嗎,好好的,馬咋就驚了呢?啥陰魂兒攔路嚇的。” 朱大嘞嘞刺個眼兒,疼痛的說:“長蟲。美女蛇,相中你啦!” 吉增恍然大悟,“啊嗬,是長蟲搗的鬼。吉不吉利,是凶兆吧?” 朱大嘞嘞嗨喲一聲,“打草驚蛇,是啥兆頭?蛇仙提醒啦!” 吉增問:“給俺提醒?……咋懲罰了你?你不會和魁三兒王八犢子有啥貓膩吧?” 朱大嘞嘞指天碓地,“我發毒誓行不?我大嘞嘞要與魁三兒有啥貓膩,招天雷劈死,招天火燒死,招蠍子蜇死,招毒蛇咬死,讓狻(suān)猊(ní)活吃嘍,你還信不過你朱大哥嗎?” 吉增看朱大嘞嘞信誓旦旦,麵子上信以為真,敷衍附會,“大嘞嘞,別跟俺扯這個,你以為俺墩兒喝的呀?人嘴兩扇皮,咋說咋有理,劈叭的有啥用啊?如果你沒啥貓膩,就答應俺一件事兒。” 朱大嘞嘞不假思索很仗義地說:“老二,你說你說?別說一件,八件十件,就是百件我也答應你?我大嘞嘞在外人眼裏好像鬧唔喧天的胡嘞嘞,扯淡不扯鹹,有天不說地,有虎不說貓,有大象不說駱駝,有磨盤不說藥撚兒,那是瞎咋呼?你我是啥呀,哥們!比一眼爬出來的親兄弟沒啥兩樣,就多一個腦袋差個姓?再說了,你我湊這些錢也已傾家蕩產了,就是火焰山也得闖,就是刀山竹簽池也得上,咱倆拉弓沒有回頭箭,就這一錘子買賣了?” 吉增盤算地說:“大嘞嘞呀,也沒啥,俺黃縣人膽小你是知道的。俺就不和魁三兒見麵了,本來也是你和他聯絡的,你自個兒去接貨吧!左溜糗貨地界離地窩子不遠,俺在地窩子等你。錢,你先帶一半去,另一份,讓他派人到地窩子俺這糗。他要不幹,你就拿一份貨回來,咱們往後再也不和他魁三兒扯了?”

朱大嘞嘞哧哧地咧咧著嘴,攀爬著椴樹幹,爬爬哧哧站了起來,詭詐地掃了吉增一眼,試探挪動了兩步,“老二,你別王八脖子往回縮呀?遞擋我一個人兒,你奸過頭了吧?我要出啥事兒,你不閃腰不差氣的,躲個清靜是不啊呀?老二,這個事兒,我不答應!” 吉增用馬鞭子敲打著褲子,“大嘞嘞,你是爺們不,不能出爾反爾吧?說出的話就是釘,還能拉屎往回坐啊?你要不幹就拉倒,咱倆散夥。走嘍!” 吉增甩下話,一隻腳蹬上馬鐙,兩手扳著馬鞍就要走。朱大嘞嘞忍著傷痛,緊走幾步,拽著吉增求饒,“老弟,別、別介呀,是我大嘞嘞不夠揍?這事兒是我挑的頭,你存點兒戒心是情裏之中的。豁出去了,我也是響當當的五尺爺們,好漢做事兒好漢當,本來我對魁三兒也不太托底,這樣倒好,省得賣一個搭一個?魁三兒要真玩兒啥歪邪心眼兒,不走溜子,咱一個人頂著。我要有個啥三長兩短的,你可得上咱家告訴一聲?” 吉增甩腿回身兒,拿馬鞭拍打手掌說:“大嘞嘞這就對了,說出的話就是潑出的水,俺對你大嘞嘞是一百個放心,隻不過那個魁三兒嘛,俺生生的不摸底兒,見和不見一碼事兒。他要按道上的規矩辦,你也沒啥慮慮的,咱們就和他嘎事兒搭夥,頭回生兩回熟嘛!” 朱大嘞嘞看吉增說出心裏話,也就不和吉增計較了,“就按你說的辦。走吧,日頭快落山了,趕早不趕晚兒,咱們到地窩子墊巴墊巴,打打尖,我就去和魁三兒見麵。”

吉增看朱大嘞嘞費力巴拉地上了馬,也踹鐙催馬,走向地窩子。

這個山坳裏的地窩子,是順山倒,走馱、獵戶、趕山的進山歇腳打尖的棲身場所,搭建在一個幽靜隱密的老林子山崖下。在凹陷進去的大窩子外,拿黃花鬆像老牛頂架卡成個人字形的門,人要進去得屈尊哈腰,裏麵寬綽得能容下十來個人睡覺。吉增和朱大嘞嘞下了馬,把馬拴在樹幹上,兜上馬料包,點上一根鬆木明子,進了地窩子。地窩子裏,皮兒片兒的狼藉一片,一幫吱吱叫的大黃耗子,東躲西藏的竄纓子了。吉增勉強下得去腳,回身對朱大嘞嘞說:“啥味呀?潮拉巴唧的捂巴味。瞅摸這樣子,老長功夫沒人來住過了?” 朱大嘞嘞轉動眼珠子踅摸了一圈兒,一腳踢開個破爛不堪的瓷缸子,瓷缸子當啷啷滾到旮旯,“這個時節老林子最消停。樹嗑杈泛青,花草爭奇鬥豔的瘋長,喘氣的受孕懷胎,蘑菌吸根不撐傘,萬物繁衍生息呀,上山的人自然就少了。你等蕨菜抱拳黃花菜張嘴蘑菇撐傘,這噶達,一直到來春冰化雪融,你想找旮兒擱屁股的地兒,都比登天還難?”

吉增剛要貶哧朱大嘞嘞,犄角呼的躥出一個長毛耋(dié)歇紮紮煞煞的裸野人。隱秘處拈掛著幾片幹草葉,胸前暄暄的兩個黑團團上卡著兩個小黑扣子,嗲聲嗲氣地嚷嚷:“來爺們啦!來爺們嘍!有嚼裹啦!” 然後,瘋狂的托起兩個黑團團炫耀,叉開雙腿,向前腆腆的,散發出一趕趕兒的臭味,“拿嚼裹!拿嚼裹!我洗澡,我打扮,拿出來呀?款爺!” 吉增一陣乍驚乍寒,又一陣惡心。朱大嘞嘞丟魂的脫口,“女癡癖!回春堂的大牌,這些年貓這噶達了,夢蝶嘛!” 吉增如夢方醒,“是她嗎?”

“嗯嘻嘻,拿嚼裹!嘻嘻……” 夢蝶伸出雙手,嬉皮笑臉的說。

吉增憐惜的晃晃頭,從褡褳裏抖抖的掏出一包蠟紙包的牛肉遞給夢蝶。夢蝶受寵若驚地瞪圓黑眸,刷地把紙包扯抱在懷裏,嘻嘻地哽哽噎噎的噎哧,擎著剔透晶瑩的淚珠兒,回身從犄角拽出一個花包袱,飛速地跑出地窩子。

“白瞎了,多俊個人兒。秦媽媽下手夠黑的,心比蜈蚣都毒,可能舔日本人的屁股了?擁護夢蝶不願接板田的客,還鬧著要從良嫁人,就招呼一幫趕腳的,供吃供喝,把夢蝶忙活了三天三宿,人就瘋了,滿大街亂跑,誰給吃的,就和誰上炕。你咋的,憐香惜玉了?行了,祖墳哭不過來呢還哭那墳壙子啊?你怏怏個啥呀她已經……咱倆快嚼巴兩口,我還得趕黑路瞎道呢。過了月撐杆的時辰,魁三兒就跑船不等客了?” 吉增哎哎地用鬆木明子點上岩石牆上燈坑裏的幾個鬆油燈,坐在夢蝶的草窩窩上,拿出牛肉、餑餑,還有兩小壇老山炮酒,自個兒自顧自的,拿牙咬拽開酒壇的木頭塞,咕咚咕咚灌了兩口酒,抹下嘴巴,“娘個腿的,啥好人也別想得好這世道?啥事兒都得學著點兒,無毒不丈夫,俺算想開了,啥這兒個這個的,都他娘的瞎扯?活一天,就逍遙一天,樂嗬嗬的。嗨,夢蝶雖然是個賣笑的,也還知道顧個人格,真兒真的女丈夫,可咋樣呢?嗨嗨,你造巴完了,快去,弄錢才是真格的。這年頭,沒錢寸步難行啊!” 倆人說著話,朱大嘞嘞也沒敢喝酒,攮巴完兩個大餑餑,天就黑透了。朱大嘞嘞撈過沉甸甸的錢袋子,又重新紮紮口,搭上肩,剛要邁步,一個美女飄然而至,嚇了朱大嘞嘞和吉增一大跳,以為狐狸仙姑扮作人形,纏縛人呢。

“嘻嘻,嚇著了?兩位掌櫃不認待俺了,夢蝶呀!”

夢蝶寒燠(yù)失時,前後判若兩人。夢蝶是經過一番精心梳洗打扮了,又恢複了往昔風采奪目的風姿,昭人天下的靚麗可人。粉飾的臉盤,掩飾不住歲月的摧殘和蹉跎的磨難,強顏下的笑容透著滄桑的心酸和怨恨,全身籠罩著悵悵的悲泣,上下求索於迎刃刀尖的苦掙苦撐的命運。

“你、你沒瘋啊?” 朱大嘞嘞和吉增異口同聲地問。

“瘋?哈哈,瘋啥瘋?我仇還沒報,恥還沒雪,冤還沒申,不裝瘋行嗎?” 夢蝶抓起酒壇,酎了兩口說。

朱大嘞嘞嘿嘿的瞅著吉增,“夢蝶你可嚇我倆一大跳你瞅你,啊,你倆老相好的,好好敘敘舊吧,我得趕路了。老二你小子豔福不淺呐,野鴨變鳳凰,就酒好好享受吧!” 夢蝶囅(chǎn)然一笑,敖言敖言地說:“呀呀,你虎熥的,破鏡重圓,舊夢重溫,久別賽新婚,咋的。好了吧,別漣漣了,快走吧,還等我奶你呀?”朱大嘞嘞眼氣地說:“老二,你小子照量著辦?熊掌和鹹魚能兼得嗎?叫你糗錢咱們個人家的事兒,你都推三躲四的不願出頭,見了漂亮娘們那你更是重色輕友了是不你?好!我醜話說在頭裏,你不是堅決不去嘛,我自個兒去,出啥婁子你得著。別炒豆大家吃,炸鍋我一個人兒的。你小公母倆好好玩兒,幹柴烈火,風助火勢,火借風頭,玩兒吧!玩兒個大頭小尾兒,我回來給你刷鍋,起鍋嘎渣兒?”吉增不耐煩地說:“你別粘牙倒齒的了你,你要不願去就拉倒,別起腰蛾子,啥不的,出啥婁子咱哥倆分攤,成了吧?淨整這沒用的事兒,啥大不了的事兒呀?” 夢蝶急火弄戧的推朱大嘞嘞快走,“朱掌櫃,快去快回,回來我跟你擺大炕,叫你玩兒個舒筋活骨下不了炕?啊,來我給你卡個印兒,別走丟嘍不好找,哞啊!行了,我的大爺,不差這一會兒,啊?” 朱大嘞嘞對拿人的夢蝶,暈頭暈腦地摸著腮幫子火辣辣的紅印兒,嘻嘻地磨叨,“老二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是夢蝶會來事兒……嘿,自個兒配藥自己個兒吃啊這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哥,可想死為妹的啦!”夢蝶笑融融樂陶陶地情真真意濃濃,急不可奈地撲到吉增懷裏,忭(biàn)模忭樣的褢住吉增嘴唇就咂巴出響兒。一股久違的馥鬱沁入吉增的肺腑,賊拉拉的舒坦,衝洗得剛見麵的鬱悶蕩然無存,你死我活的長吻過後,又一場你死我活的戀家酣戰在喘息中結束。

夢蝶冷不丁的身子一掬連,臉驟然冷落下來,鐵青得瘮人,“二哥,你為啥不問問我這些年咋活下來的呢?我為啥在這噶達這個樣子呢?” 吉增正色地說:“是啊,俺哪倒出空兒問了?對呀,你一會兒一出的,差劈的像變戲法似的。搖身一變,由光巴出溜的野人娘們變成了金鳳凰,這未免像神話似的太離奇了吧?俺心裏是畫個魂兒,可還沒等俺畫完呢俺的魂就讓你牽縈繞到花燈紅燭的極樂天堂了,俺還咋問你吧?” 夢蝶掖巴套上衣裳,兩腿蹬進褲筒,係好絲帶,陡然起身,雙手掐腰,凝眸飛射威嚴寒光,儼然尤如穆桂英轉世,花木蘭再現,一身豪氣凜然,“二哥,我實話告訴你吧!朱大嘞嘞心懷禍心,要加害於你?他見利忘義,圖財害命,串通魁三,要想在你接貨之時‘插了’你,然後掩屍滅跡,分贓肥己。” 吉增赫然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渾身起滿的雞皮疙瘩都掉渣兒,嗔嗔地拿眼仁盯著夢蝶,闕疑發狠,“聳人聽聞,不可能?俺倆多年的哥們交情,他咋能做出這種草菅人命的事兒來呢?夢蝶咱倆‘露水夫妻’一場,你別編派瞎話蒙騙俺?俺可不是小米粥堆的,苞米麵捏的,狗熊揍的。你還記得小四兒吧,他睡了你還當俺麵賣諞,俺廢了他,讓他終身斷子絕孫,還得養活別人揍的孩子,受王八氣。你聽明白了吧?” 這夢蝶也叫粉蓮,大牌花名,就是吉增鍾愛的小杏。夢蝶急了,“二哥!你聽我說個來龍去脈,我就不信你不信?咱長話短說,兔子找尾巴掐。我裝瘋賣傻逃出回春堂,籠絡些對我這個大牌癢癢,而又處心積慮靠不上前兒的窮光棍兒,叫他們嚐到甜頭,死心塌地頂禮膜拜我,虔誠的孝敬我,糾集三十幾號人樹綹子,我做了山大王,當上了大寨主,道上號稱雪上飄,外號畫眉鳥,道外人贈送的雅號叫女魔頭。多條鋼槍一盤磨,眾星捧月似的,好不快活。我養精蓄銳,斂財買槍,立誌報仇雪恨,洗刷我的恥辱。我就盯上了來錢最快,賺頭最大的黑貨,‘別梁’後,搗騰到上江一帶,再咕倒回槍支彈藥啥的。我利用美色,屢屢得手,也有馬失前蹄。我屢踣(bó)屢起,拚打出一番天地。魁三兒販大煙土可是個行家老手,道行深遂,我有時也羼入其中。魁三兒倒也買我的賬,逗些嘎麻的。這回我正和魁三兒鬼混,偶聽大嘞嘞和魁三兒的談話,才知二哥你攙和其中。我就一番喬裝打扮,試探你對我的心境,如你一見如故,不嫌棄我,我就救你。如你不搭稀我,厭惡我,我就興風作浪,順水推舟,送你回山東黃縣老家。這也是我複仇的一個步驟。凡是睡過我的,忘恩負義,我就廢了他?當你把一包牛肉遞給我那一刹,我的淚水就止不住了,決心救你。我回綹子上做了一番安排,返回阻止你和大嘞嘞一道上三星觀。你倒奸個透頂,壓根兒就沒想去,這正中我的下懷,一恕衷腸,又能保全你的性命。我這回是要黑吃黑,一勺燴,連鍋端,‘插了’不仁不義的大嘞嘞。” 吉增忙阻止,“大嘞嘞他不仁咱不能不義,拖孩帶崽兒的一大家人家,他鱉咕了,可咋整?” 夢蝶怒不可惡,不怵地說:“他這叫咎由自取,罪該應得!二哥你叫啥人呐,沒做成野鬼冤魂呐?人有你這樣的嗎,你給我快走!大嘞嘞這個害群之馬,禍害星一個,不除對不起你對我的一片真情厚意,不除不知還有多少人成了冤死鬼?你走,不走就來不及了?你也不要再找我,做完這個活,我也要挪窩打那萬惡的小鬼子去了。為了摘清你的身兒,不讓魁三兒和官府往後找你的麻煩,糾纏不清,我已安排手下的崽子,在大嘞嘞身上留下標記。這兒,用不了五更天兒,魁三兒就會找上門來。好!我先走,咱們後會有期。” 夢蝶說完,忍痛割愛,頭也不回地跑出地窩子。

吉增緊追兩步,夢蝶早已消逝在黑幕中了。

吉增一下懸了空,又悲又怵,感歎人生沒定數。返回地窩子,抓起酒壇子,咕咕地喝個底朝天,然後嗷嗷的狂嚎幾聲,一屁股排在地上。昏昏沉沉中,嗅到一股強烈的煙火味,熏得他立馬清醒過來,摟起錢袋,衝出熊熊烈焰的地窩子。吉增上馬,看見幾個黑影在樹林子裏一躥就不見了。吉增慌不擇路,可老馬識途,照原路返回。

到了橋頭,一彪人馬打著火把,早等候於此了。周大掌櫃先開了腔,“我說姑爺你咋整的,送點兒皮貨起五更爬半夜的,多讓家人惦記呀?這還多虧了徐排長,要還不知你打哪旮兒走的呢?瞅你喝的,都成一攤泥了。” 吉增驚愕地睜大眼睛,迷惑不解地剛要發問。周大掌櫃向徐排長拱拱手,“徐排長多謝了。改日我做東,八仙居見。姑爺快走吧,小胖兒吵吵的遙哪找爹爹呢。” 周大掌櫃一路沉默無語,吉增也沒敢多言,隻感覺有些蹊蹺。

到了家門,吉增一見鐵將軍把門,心裏有些涼快,回頭問周大掌櫃,“爹,美娃咋沒回來,住你那哈了?” 周大掌櫃下了馬,等吉增打開鎖,吩咐夥計回去,留下三個侄兒,跟吉增進了屋。吉增放下錢袋子,嬉皮笑臉地說:“收點兒陳賬。嘿嘿。” 周大掌櫃拎拎錢袋子,陰陽怪氣兒的說:“嗬,挺有貨呀?一回就收回萬巴塊的大洋,你挺趁的呀你?我正缺錢用,先串換給我,我付你一分利錢,出手夠大方吧?我瞅你那鋪子也用不著啥錢了,狗皮帽子山羊皮啥的,都挺精巧的,精品呐!再加上你會弄外撈,富可敵國了呀!你小子唉,出息大發了,敢在我麵前撒謊撂屁了?我問你,你今兒個到底幹啥去了?說真話,別扒瞎?” 吉增聽出周大掌櫃的冷嘲熱諷的不善之言,搓搓手,摸摸後腦勺,裝糊塗地說:“要賬嗎嘛!爹你要缺錢,拿去!咱翁婿倆有啥說的,啥利不利的呀,咱誰跟誰呢,俺不再乎?爹,你也太小瞧你姑爺了,你姑爺多暫那樣小氣過?再說了,俺還欠你的錢呢。” 周大掌櫃嗬嗬了聲說:“小子唉,還冠冕堂皇的騙我啊?你還跟我裝蒜呐?你還真把自個兒當棵蔥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見真佛不磕頭啊?還得我點撥點撥你嗎?” 吉增很委屈的樣子,“爹,你說的意思俺還真的聽不懂?不過,俺想倒出空咱們再好好嘮嘮。俺得把美娃和小胖兒接回來,不知咋的心裏老鬧巴蹬的,好像有啥事兒似的,呢呐!” 周大掌櫃伸巴掌就要打,“我看你小子就是欠削,還執迷不悟……”

“大掌櫃!大掌櫃。” 周大炮慌三惶四的進了屋,氣喘籲籲的說:“沒用咱們動手,大嘞嘞,還有十了個魁三兒的人,不到一袋煙功夫,就叫一夥蟊賊給哢喳了。黑貨,也劫走了。” 周大掌櫃高興的叫了聲“好”,衝著低頭的吉增說:“小子,你聽見了吧?算你奸,也虧了夢蝶這個騷貨,救了你一條小命。你還死硬不了?哎,周大炮,你估摸這是哪夥人幹的呢?是不是黑吃黑呀?” 周大炮看了眼垂頭喪氣的吉增,不含乎地說:“可不咋的。聽他們餷咕話,好像雪上飄的人。舵把子叫畫眉鳥,女魔頭嘛!” 周大掌櫃冷眼掃了下吉增,“啊,這就對上了茬口了,殺人越貨。你說夢蝶這個瓦子娘們,當姐兒那會兒多柔順個人兒呀,不知勾去多少爺們的魂兒?別說,當了胡子還真的鎮唬一陣子,這都是世道逼的。不過,她入道不深,凡心不改呀?對老相好還是有情有意的。都那時候了,還不忘了老本行,放騷!媽的,早晚逮死那上頭?”

吉增此時此刻那心呐,火燒火燎的,五髒六腑就跟架到大火爐上烤似的難受。那臉臊得像紫茄子似的呼呼冒火,有個地縫就想鑽進去。完了,啥事兒都沒瞞過千裏眼順風耳的老泰山呐,嚇,火眼金睛!老丈人你呀神掐妙算,嘎咕的很呐!讓老丈眼子抓個現行,那還會有好?還有啥說的,等著挨……撲嗵,腿一軟,“爹!爹!” 磕頭如搗蒜,哭嚎的認錯,“俺、俺錯啦俺?俺錯啦!您老別拿你的女婿俺當人,也別憋著,該罵就罵,願打就打,出出氣,解解恨!” 周大掌櫃攥得手指頭嘎嘎的響,踱了踱,狠狠地下決心,“揍他個熊玩意兒!”周大掌櫃斬釘截鐵的話音剛落地,他的幾個侄子就衝上去拽起吉增,按到炕沿邊上,扒下褲子,拿起笤帚疙瘩,照吉增肥肥胖胖的屁股劈劈叭叭打開了。眨眼兒功夫,屁股蛋子就被打得紅腫菖了起來,足足有發麵餅那麼高。吉增咬著牙沒有吭一聲。周大掌櫃一揮手,“行了!你小子還有沒有記性了?走,背上錢袋子。”

吉增挨老丈人一頓揍,那種負罪感減輕了不老少,心裏輕鬆了許多。一大早爬起來,屁股腫腫的還疼得鑽心。心裏琢磨,這事兒會是美娃下的舌嗎?美娃咋會知道的呢?美娃不會的。俺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沒在美娃麵前露過,一定是老丈人聽誰說啥了,背著美娃搞的鬼。不管咋說,得把美娃接回來。吉增沒敢騎馬,也沒叫人力車,一拐一擰的朝老周家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