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烏拉草 第三部》(9)(2 / 3)

半道上,碰見了那嬸。那嬸見了吉增想躲閃已躲不開了,擰搭地硬著頭皮,強擠顏笑,“是姑爺啊,上哪旮兒去呀?美娃好些沒有啊?” 吉增沒捋會兒,“哦,那嬸呀。這不美娃回娘住了一宿,俺去接她娘倆回來。那嬸,你這是幹啥去呀一大早的。”

“啊?你、你還不知道美娃出事兒了?”

“美娃,美娃出啥事兒?不在娘家待的好好的嗎,能出啥事兒?”

“姑爺呀,要說這事兒可寸了,也不怪你那大哥?美娃被你那大哥馬車撞了一下,不礙事兒,住兩天醫院就好了。你那大哥心裏可愧疚了,昨晚黑裏陪了一宿都沒回家,我還念叨要去看看呢,敢情你不知道啊?”

“俺病了,沒聽說呀?那嬸,美娃住哪個醫院?小胖兒咋樣?”

“瞅你嚇的,不打緊。要是打緊,不早告訴你了?昨晌午的事兒,你老丈人和你那大哥送的,在協和醫院,就老程的中醫堂。哎哎,姑爺別著急上火的,有你那大哥呐!……” 那嬸瞅吉增沒等她把話說完就蹽了,納悶的自語道:“這孩子,一瘸一拐,你瞅他猴急的樣兒。噯,這老二咋會不知道呢?啊,病了,周大掌櫃沒敢告訴這個活牲口。瞅我這破嘴,多嘴多舌的,這不說漏了嗎。嗨,這虎小子,指不定做出啥唬事兒呢。哎呀不好,我得瞅瞅去。唉!姑爺,等等我,咱一塊去。”

吉增聽那嬸說的,如同掉進冰窖,渾身涼個透,木木的直奔協和醫院。吉增心想,美娃撞了,這麼大事兒,老爺子為啥牙口縫沒欠,鐵桶似的瞞著他?這是生他的氣呀,要不能下手那麼狠揍他,俺這是造的啥孽呀?

醫院門口,一輛漂亮的花青馬車停靠在雨搭下,吉增抹了一眼,“呸!漢奸!” 一扭頭,瞅見那蜰從屋門走出來,吉增虎目圓睜,眼中竄火,拐了幾步,拽過那蜰的脖領子,那蜰“你……”字沒等說出口,吉增的拳頭已削在那蜰的臉上,嘴角就淌出了血。吉增又是一頓拳腳,把那蜰打趴在地。這功夫上來兩個挎盒子炮的,照吉增屁股就是一腳,來的突然,又加上屁股的傷,這真是雪上加霜,吉增一下就被踹趴下了。兩個狗腿子餓狼撲食似的撲了上去,吉增就地十八滾,一個黑魚打挺棒子了,回身飛起兩腳,踹倒一個,踢飛一個,吉增叉個腰罵道:“那臭蟲,你不要欺人太甚!屁眼兒裏插大蔥,你裝啥大尾巴狼你?你等著,你二爺俺這事兒跟你沒算完?” 兩個狗腿子嗆嗆地爬起來,掏出了槍,膽怯怯的向吉增湊過來。

車老板兒扶起那蜰,那蜰痛苦難堪地向兩個狗腿子揮揮手,捂著青腫的臉,挪著步,費勁巴拉地趴上車又下了車,朝另個房屋走去。吉增嗯了聲,撣撣身上的浮土,吊兒啷當地進屋看望美娃。

美娃一個人靜靜地躺著,臉色蒼白平和。一條腿用白繃帶打著夾板,懸起打著牽引。吉增鳥雀地推門,鳥雀地走到病床,鳥雀地立在床前。

“你咋還沒走啊?” 美娃閉眼地說。

“……”

“走吧,那大哥,都待一宿了?”

“……”

“你咋……他爹?……”美娃說著睜開眼,又合上眼,兩顆淚珠從眼角流出。

“好些了嗎,美娃?”

美娃點點頭,又有幾顆眼淚成串地淌了出來。

一個多月過去了。

柳樹嬌綠的嫩枝長上了老皮,嬌綠的嫩葉也變得深深的翠綠。美娃拄個拐杖,已能自個兒在屋裏院內走動了,小胖兒跑前跑後地成了美娃的好幫手。美娃坐在柳樹下納涼,小胖兒蹲在一旁逗噓蘆花雞們玩兒,大門吱吱嘎嘎地推開,那蜰長袍禮帽地走了進來,笑容可掬地說:“妹子瞅上去氣色好多了,一臉的紅暈,像要過門兒的新媳婦,紅紅的。” 美娃見了笑著說:“別逗了。半老徐娘嘍,哪還有那俊俏模樣了?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能紮咕這樣子,還不多虧了大哥你呀!那接骨藥真好使,吃上就見效。小胖兒,搬個凳子給那大爺坐。這大熱天的跑個啥呀你,我都好多了,再有月八的這拐就可以扔了,當柴燒了。” 那蜰把一包藥遞給美娃,神秘地指指屋裏,“楞頭青沒在呀?” 美娃笑著抿了那蜰一眼,“在!”那蜰一副緊張的樣子,“我、我……”美娃咯咯地笑,“削怕了?瞅你膽小如鼠的樣兒。一大早就上鋪子了,說是儲蓄公債逼的很緊,說是要收鋪子,怕夥計答對不了,就自個兒去了。”小胖兒搬過凳子,那蜰坐下,從兜裏掏出一把糖,遞給小胖兒,小胖兒不接,“爹爹說你壞,是大漢奸!嗯,做人要有骨氣,小胖兒不吃漢奸的糖。” 說完,就跑屋裏去了。美娃不好意思地說:“這孩子。大哥你別往心裏去啊,跟他爹一個揍性,越大越像!他爹對你,這個疙瘩算落下了。” 那蜰瘦溜窄瓜的臉兒,顯得很尷尬,“這老二,一根筋,淨頂著日本人幹。” 美娃咧咧地說:“他爹就那德性,別管他?” 那蜰瞅美娃興致很好,“妹子,自打你出了門子,越長的豐滿了許多,有了孩子後更顯得富態了。當姑娘那會兒略顯得單薄些,苗條條的。哎妹子,你說那會兒咱倆多傻,你記得不了,哈哈我一想起來就想笑?” 美娃也嘿嘿地跟著笑,忙問:“那大哥,你說的是咱倆哪一出啊?” 那蜰抿了把笑出的眼淚,“還哪一出呢,挨我額娘罵那出唄!” 美娃追索的想:“挨你額娘罵……”那蜰嘻嘻地說:“咱倆在你家房後果園,摘杏?你忘了我倒記得真真兒的。我說我上樹摘,你死活不幹,非要自個兒上樹摘,杏倒摘了不老少,可人下不來了。我逗你說我要走,讓大毛毛蟲陪你在樹上睡吧!瞅把你嚇的哭咧咧尿唧唧的,我過去接你下來,兩手掐住你嘎肢窩前邊兒,暄暄軟軟的,嚇得我哎呀一聲鬆了手,你呼地就砸了下來,我倒成了你的墊被,你倒沒摔著。我在你身下疼的直咧嘴,你還在我身上嘻嘻地樂個沒完。我回家後,額娘瞅我背後一身的圪囊雜碎的,就問我咋整的,我就跟我額娘一學,我額娘也樂了,免了一次打。我還問我額娘,美娃餓怕了咋的,還把兩個餑餑塞在前胸的懷裏,嚇得我鬆了手,害得我砸得渾身疼。我額娘正色地問,你吃啥長大的。咂!” 美娃早就憋不住了,嘎嘎的大笑,“你、你呀蔫嘎地真壞!” 那蜰笑眼盈盈地說:“兩小無猜,多好啊!嗨,要不差你爹瞧不起我們在旗的人,橫扒豎擋,青梅竹馬,多好的事兒呀?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多美呀!” 美娃說:“再好也是過眼煙雲,沒那緣分,還提它幹啥?”

兩人說說笑笑夠了,那蜰話題一轉,“你得勸勸他。我聽說,老二串搭一幫掌櫃的,拒絕繳納公債。我派人跟他說,你家鋪子可以免交公債,就別和那些人摻和了。這擰小子不聽,還罵罵咧咧地說些不好聽的,把日本人都捎帶上了。妹子,我欠你的,我是瞅你的麵子才這麼做的,可他老二不買賬。這不狗咬呂洞賓嗎,好心當了驢肝肺,我真替你擔心呐!那日本人好惹的,收拾你就像碾死個螞蟻,你個小白丁做買賣的,胳膊能擰過大腿,弄進笆籬子,一頓胖揍,你還不交?那可有好果子吃了,輕的送你到興山煤礦背煤,有幾個囫圇身兒回來的。死了往大坑裏一扔,狼掏狗咬的,那還叫人了?重的綁在柱子,狼狗一會兒就給你撕的成了骨頭架子,那心髒還嘭嘭地跳呢,比千刀萬剮還厲害,你說嚇死人不你吧?前兒個,漿果鋪子的陳二,擁護兩塊錢的稅錢,不就活拉拉地讓狼狗給掏死了。爹一聲,媽一聲的,可瘮死人了,我都看不下去眼兒?妹子,我可不是嚇唬你,老二還有別的事兒。有人說,大嘞嘞和他出趟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蒸發了。他老二倒沒事兒沒災地回來了,你說這事兒不讓人犯嘀咕嗎?”

美娃越聽臉子越冷,一點兒血色也沒有,慘白的嚇人。這些鹹淡濫事兒沒人跟美娃詳細叨咕過,更不知道這麼嚴重。美娃瞅著那蜰瘦溜的臉,沒看出有啥不對勁,更沒看出那蜰臉上細微的變化。美娃涕泗滂沱地問:“那大哥,咱倆可以說從小玩兒到大,和泥玩兒到過家家藏貓貓,你多暫都沒唬弄過我,總是讓著我,咱們夠知底的啦吧?他爹的事兒,你可不能胡亂瞎耪耪,得跟我說實嗑,得交個實底兒?你別記恨他爹打了你,讓你沒麵子,終究你撞了我,他爹山東人的脾氣仗性,能無動於衷嗎?那他就不是吉老二了?所以說嘛,你就心裏受點兒委屈,我會心裏存著對你的感激的。” 那蜰拿出手絹想替美娃揩淚,又改變主意遞給了美娃,“妹子,別大鼻涕冽泄,尿湯湯的,我瞅了受不了?我都是看在咱們老程的情份上,才手下留情,法外施恩。你說他老二算老幾呀他?我認他大貴姓啊?那天要不是衝著你,我搭咯他,還能留著他,早捏鱉咕他啦!你瞅瞅,啥玩意兒呀,好像我嘎巴他似的。妹子,我不騙你,也不蒙你,我嘎嗒這些話,是想幫你,愛屋及烏嘛!我是不想讓你傷心,特意來遞個話,讓你心裏有個精神準備,別出啥事兒你還蒙在鼓裏呢。有些事兒,我是鞭長未及,愛莫能助呀?日本人不講交情,狗眼看人低,不把咱這種人當人待,一天像狗似的提心吊膽,貓個眼兒聽人家的鼻息。我有時想,這人做的,道貌岸然的裝三孫子,氣宇軒昂的當大王八,你說我委心不委心呐!好好一個大活人,硬直不起腰板兒,點頭哈腰,阿臾奉承,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受那褲襠裏的窩囊氣?這個差使,我算幹得夠夠的啦!嗨,在人屋簷下,苟顏殘喘,濫眼糗食唄!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我額娘可不這麼想,阿瑪一步高升,把她美的,幾宿幾夜沒睡好覺那真是,逢人就顯擺。她以為大清朝又複活了,旗人又可作威作福了。可,她哪知道這裏的貓膩呀,水深了去了?” 美娃冷靜下來,認真地說:“那大哥,你能跟我念叨這些嗑,說出心裏話,我覺得很好受。不過,他爹的事兒,一旦有啥事兒,那啥你不能袖手旁觀,更不能落井下石,使勁地揣咕他爹呀?得幫就幫,幫不上啥我也不怪你,你也別多想啥的。” 那蜰掏出金殼懷表,打開蓋,看了一眼,“妹子,我逮走了,那邊還有事兒啥的。等老二回來你好好勸勸他,別老和日本人過不去那啥,不當順民也當個良民吧!妹子多保重,我倒空再來看你啊!別動,別動,我還用你送啊你?”

吉增凝視著鋪子門上張貼的通令,久久的站著。五百塊,限三天內交清。反之,交憲兵隊論處。“娘個跩的,下最後通碟了啊!老子倒要看看你小日本耗子尾巴的癤子一一有多大能[膿] 水!俺就不信你娘匹這個邪了,跟俺來硬的,茅坑的石頭,俺這個硬皮兒雞蛋,倒要碰碰你這塊臭石頭,你能把老子咋的。管寡婦要孩子一一沒有!” 吉增罵著,咳口濃痰,使勁吐在通令上。櫃頭勸著:“掌櫃的,扯這個犯不上?小不忍,闖大禍!咱們先少掂兌點兒,應付個眼目前兒。要說這麼個大數目擱誰誰也是夠嗆,別說咱們現在這個光景了?掌櫃的,貼布告的人還扔下話,那話裏有話。讓你規矩點兒,別再耍啥花樣兒,你在日本人那是掛了號的。所以你還是小心為妙,抵防有人搗你的鬼?” 吉增不忿地說:“俺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能咋的俺?淨拿死貓嚇唬耗子,俺三歲兩歲小孩兒呀?就這麼個小門小戶的破鋪子,都抵當了他娘的也不值五百塊啊?他們還講不講個理法了,熊人也沒這個熊法啊?” 櫃頭說:“話是這麼說,掌櫃的。牛不飲水強摁頭,你有啥法?上哪旮兒說理去,哪有說理的地呀?旗號打著滿洲國皇帝的旗號,還不是日本人在那發號施令不是,趕上唱雙簧的了,誰說了算,大夥兒誰不明鏡似的。就拿街長收的人頭稅來說吧,還不知裝進哪個狗窟窿了呢?我是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胯下之辱算個啥屁事兒呀,好漢不吃眼前虧,掌櫃你就別置這個閑氣了?先上哪旮兒栽兌點兒錢,躲過了眼目前兒這個坎。你要有個啥三長兩短啥的,我們這幫夥計上哪淘登活計呀?再說了,那個十家連坐法太缺德了,你不還要牽扯無辜的人嗎,咱心裏能說得過去嗎?也不落忍呐不是?” 吉增煩躁地一甩髻子,“別匹哧啦你?你低一次頭就有下次,你咋武大郎賣棉花,人窮貨也囊呢?做人要有骨氣,人家眼瞅熊你,你也認呐?這不和理法的事兒就得有人扛,都像你熊了熊了的,那多暫能熬出頭啊?老這麼熊著玩兒,還做人幹啥?兔子逼急了,還知咬人呢。櫃頭,天塌不下來,多大事兒呀?你別事兒媽似的,有俺呢。”

三天一晃就過去了。

吉增把美娃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惹來了一場大禍。

小公母倆擁護這事兒絆了多次嘴,唧硌得扭頭別棒的。吉增臨上鋪子之前,美娃還嘚咕沒完,勸他聽一句,找找那蜰。吉增聽了更是火上澆油,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還頭一次破口大罵了美娃。美娃心裏委屈,可又知道吉增沒有啥大錯。女人啊,心思全拴在這個家上,男人孩子就是她的全部,管不了那啥啥的那麼多?美娃沒有哭嚎,還是苦苦規勸吉增不要到鋪子裏去,管啥瓦子哪都行,出去躲躲,避避風頭。吉增就是不聽,一條道跑到黑,認準了死理兒。美娃又勸吉增把娘家送來的五百塊錢帶上,別硬碰硬了?吉增油鹽不進,扭頭就走,連看一眼小胖兒都沒看。

美娃哭了,哭得很傷心。小胖兒懂事兒地委到美娃的懷裏,用胖乎乎的小手擦著美娃臉上的淚,“媽媽別哭了。你再哭,小胖兒也要哭了?”

吉增賭著氣兒來到鋪子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櫃頭膽突突地說:“你咋還敢來呢你呀,不要命啦?左鄰右舍借壁掌櫃啥的都溜了,你也快躲躲吧!硬挺個啥呀硬挺,啥勁呀啥的,犯得著嗎這個?” 吉增鼓著煙兒說:“躲啥呀躲,有啥好躲的。瞅你嚇的熊色樣兒?躲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啊?躲了人家就怕你了咋的。不有那麼句話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找不到俺,還不拿你頂缸去呀?傻樣兒!” 櫃頭說:“那到是。日本人啥屎不拉呀,頂缸就頂缸唄,也比你遭罪強?我都一條腿邁進棺材裏的人了,還怕屌啊怕,不就是個死嗎?早死早脫生,興許脫生個好人家,祖墳一冒青氣,說不準也弄個掌櫃的當當。” 吉增噗哧樂了,“去去,別嚼舌根子啦!俺看到真張你尿不尿褲子?俺瞅你呀是舍得起命舍不起牽掛呀?那小玩意兒,水靈靈的,她不抽幹你,你能舍下嗎?嘿嘿……”

一個夥計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往外頭瞅,冷不丁用手指著門外喊:“掌櫃的,來啦!捉、捉人。” 警笛急鳴,由遠而近。馬達隆隆,嘎嚓驟止。吉增剛起身兒,一夥身穿深黑色狗皮的森林隊警察,狐假虎威的持槍先忽喇喇闖了進來,頂住了在場的人。後麵一小隊身穿黃屎狼皮的日本鬼子,個個氣勢洶洶的在門口外麵下了摩托車,布下了崗哨。緊接著治安團的團丁,刀光閃閃的壓住了通往後間的房門,堵個溜嚴。“勤勞奉仕”的棒子隊,一窩蒼蠅似的糊滿了門口。這時幾個財稅局的官吏,在身穿協和服頭頂戰鬥帽的便衣警察簇擁下,這才拿著賬本出現在吉增麵前。

一個臉蚊子上去都跩腳蒼蠅蹬上不擗胯,蓄著八字胡兒,戴著黑禮帽的老官吏問:“吉掌櫃,一向可好!門上的通令看到了吧?” 櫃頭上前湊湊,滿臉堆笑地說:“啊長官老爺,是這麼回事兒。我們掌櫃這幾天鬧不淤作,剛剛來,剛剛知道,剛剛知道。” 八字胡兒橫愣櫃頭幾眼,“你算幹啥吃的你,我問你了嗎?一邊涼快去。吉掌櫃,咱們平常低頭不見抬頭見,沒準還是一眼兒連襟呢。不過,不是兄弟我嚼牙,今兒個兄弟我辦的是皇差,你也看出這架勢了吧,得公事兒公辦。有啥閃失,隔五差六的,兄弟我做東,賠個不是。既然這樣,兄弟我端這碗飯也不容易,兄弟就不要難為我,讓我坐蠟,收賬吧?” 一個白淨的小官吏打開賬本,高聲喊:“殷氏皮貨行三姓分號,儲蓄公債五百塊。” 另一個光頭官吏就要撕票子,吉增說:“慢!”轉過頭問:“兩撇胡兒,你們不是說認購嘛,這咋來橫的了呢?還荷槍實彈的,俺要不認,還要抓人咋的。出爾反爾,還有理法了嗎?” 八字胡兒嘿嘿兩聲,“問的好!吉掌櫃,我問誰去?認購不假,那你得認呐?不認就得購,不購就得攤派,懂了吧?大滿洲帝國剛剛建國,治國安邦,百業待興,你說哪哪不需要錢?官號錢庫銀根吃緊,作為滿洲國的臣民,得體量皇帝的苦衷,都應該出把力吧!待國況好轉,再連本帶利還給你們,康德皇帝能讓咱們小老百姓吃虧嗎?哎我說,你就別鑽牛角尖兒,叫那個真了?咱們少逛兩次瓦子,少抽兩口,少賭兩把,哪省不出那兩個子呀?交吧兄弟,刹格楞的。整那啥啦,咱們倆麵子都不好看,吃虧的是咱自個兒?我提個醒兄弟,我們也是有苦難言,當這個差沒法,皇軍就在外頭,那、那啥可是說一不二的,刺刀專挑嘎牙子的。咱們就別強咕……啊,那秘書長可關照過咱兄弟我,我這可是啊……”吉增摔掉煙頭,“他關照啥關照,你說俺犯了哪條理法?認不認是俺的事兒,關他個屁事兒?兩撇胡兒俺老實告訴你啊,你就別磨牙了這賬俺不認?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拿去!” 八字胡兒原形畢露,怪模怪樣地盯著吉增,“你瞅瞅你這人,真是煙火吹不進的棒槌,我磨牙還不是為了你好,你咋好賴不知你?瞎子上絞架,死到臨頭還目空一切!我最後問你一句痛快話,你到底交不交錢?” 吉增一板一眼地說:“憑啥呀?俺不認購。”剃頭的碰上了刺蝟頭,沒發下刀?八字胡兒來個冷鍋貼餅子,開溜!腳後丟下一句話,“兄弟喲,你蠍拉虎子,夠毒!那啥你就怨不得咱嘍,活該!茅坑的屎橛子,又臭又硬!” 吉增罵了句,“小貓沒眼睛一一瞎虎!”

八字胡兒剛走出了鋪子門,日本鬼子就嘿呼地撲進鋪子裏,連推帶搡地要帶走吉增。櫃頭一瞅,拚上了老命,衝上去跟日本鬼子撕扒上了。夥計們也急眼了,呼拉上去往回拽吉增。一個日本鬼子回手照櫃頭的腦袋瓜子就是一槍托,砸得腦門子裂開一個大口子,血嘩地糊住了雙眼,櫃頭蔫蔫地堆縮在地上。這襠口,另一個日本鬼子,拿刺刀捅了一刀,紮在大個夥計的大腿上,用力一挑,大個夥計大腿翻翻個半尺多長的大口子,嘩嘩的血淌了一地。大個夥計劃拉著櫃台上的算盤,掄向紮他那個日本鬼子,算盤呼呼地旋轉飛過去,一下子就削在那個日本鬼子的狗頭上,算盤也打散架子了,珠子滿天亂飛,那個日本鬼子嗯嗯地栽倒了。守在後門的治安團團丁瞅著日本鬼子紅了眼,還沒等日本鬼子虎綽綽動手,就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夥計們,強推硬拽弄到後屋,日本鬼子沒有了下手機會。治安團團丁這種骨子裏的親緣義舉,氣得鬼子哇哇亂叫。

兩個日本鬼子摁住壓著吉增,吉增就勢兩膀一叫勁,掙脫束縛衝出鋪子,站在門口,衝在場的鬼子兵和警察狗子高喊:“龜孫子王八蛋!有褦襶衝老子來,一對一的單挑!別狗起秧子似的,仗著人多欺負人呐?你二爺爺怕過誰呀?來呀!” 一個五大三粗的鬼子哈哈地丟下三八大蓋,擼胳膊挽袖子的解開武裝帶扔到一邊,虎視眈眈地來個騎馬蹲襠勢,一副日本武士道架勢,高聲嚷嚷:“以其邦的腰拉細[頂好]!哈個牙戲[開始]。”吉增跟他師父學過一點兒拳腳,有個半仙之體,這下可來神了,耍戲地說:“友西、友西!孫子,晾屌呢呀?老大老二哥倆一堆兒上,哈哈,吃爺爺個飛腳踢西瓜吧!” 隨著亮亮的話音,吉增來了個大雁展翅,飛沙走石呼地淩空而起,飛起一腳,正踢在鬼子的襠上,鬼子疼的捧住胯襠如殺豬般嚎叫。吉增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另一隻腳,蹬在鬼子的下頦,鬼子像撂秫秸杆兒應聲倒地,吉增就勢又一勾雙腿,天石墜地般重重落在躺在地下鬼子的肚皮上,砸得鬼子從鼻孔和嘴裏噴出一股未消化的食物,酸酸的發臭,埋汰了一地。鬼子鼓鼓的蛤蟆肚皮,成了兩層皮的空皮囊,癟癟的,跟殼郎豬一樣死了過去,沒有才剛的張狂了。吉增就在轉眼之時完成了這一漂亮的連貫動作,打趴下了鬼子,看得眾人是眼花繚亂,個個瞠目結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雞。隨之引來“滿係人”發泄內心鬱悶的一片叫好聲。待失魂落魄的鬼子和六神無主的警察緩過神來,刺刀刷刷地對準了吉增。治安團眾團丁,這時才亂哄哄亂糟糟地從鋪子裏頭擁了出來,日本鬼子小隊長氣哼哼地一揮手,押著吉增去了日本憲兵隊。

“捅大婁子啦!天大的婁子。” 鋪子裏個毛頭學徒的,推開吉增家院門喊。

瘋夠了的小胖兒,大晌午頭子就犯困了,美娃三拍兩哄的小胖兒就睡著了。心裏空落落的美娃沒啥事兒幹,就心不在焉地坐在柳樹下的椅子上掐早豆角。毛頭突然闖進來,這又沒頭沒腦的喊叫,著實嚇得美娃魂魄出竅,霍地站起來,在兩腿上放的豆角籃子唧裏軲轆滾出老遠,夠夠巴哧地緊跑兩步,摔倒在毛頭的身下,“咋回事兒?咋回事兒?出啥大婁子啦?啊?” 毛頭掙巴地往起拽美娃,沒拽動,就所興蹲下來,“師娘!師娘,掌櫃的出大事兒了!” 美娃臉色蒼白,哆哆嗦嗦拽著毛頭問:“你掌櫃的咋的啦?” 毛頭排在地上,大鼻涕拉瞎地哽噎著說:“不交公債那啥,叫日本鬼子那啥抓走啦!” 美娃兩手捶著毛頭學徒,淚流滿麵的喃喃地訴說:“我估摸著要出點兒啥事兒嗎?紅口白牙的我沒少說你呀,你個死鬼就是油鹽不進呐!嘴扒麻的不當屁呀,我這心呐瀝瀝拉拉地老也不落底呀?哎呀呀憋屈死我了小死鬼子,缺大德啦!哎呀這樣我孤兒寡母的可咋整啊?咋活唉喲?” 毛頭哪經過這架勢,早暈圈個屌的啦,“那啥,那啥,師娘那啥……啊咿咿……那啥。” 美娃哭訴夠了,心裏欠開個縫兒,亮堂了許多。抹把臉,堅定地說:“毛頭,咱娘們不哭,把師娘扶起來?” 毛頭嗯嗯唧唧扶起美娃,攙到凳子上坐下,拿過拐杖遞給美娃,“咋整,師娘?” 美娃沒吭聲,捋下頭發,拄著拐,“去門外叫輛拉腳車,毛頭!”

美娃懷著沉重的心情進了屋,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瞅著鼾睡的小胖兒,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默默地在心裏念叨,‘孩子,自個兒好生睡會兒,媽媽一會兒就回來。醒了別哭,好好和雞媽媽玩兒,躲著點兒雞爹爹。媽把你最愛吃的槽子糕放在枕邊了,餓了就吃,等著媽媽,乖兒子。’美娃把小胖兒蹬開的夾被重新掖了掖,起身打開炕梢炕琴的門,拽出一個小包袱,挎在胳膊肘上,起身兒拄上拐,又溫情地看看小胖兒紅撲撲的胖嘟嘟的小臉兒,一狠心,鳥雀地扭身走出了屋子,輕輕地帶上了門。

美娃走出大門,吩咐毛頭掩上大門上了鎖,坐上拉腳的馬車,直奔了縣衙。美娃坐在晃晃當當的馬車上,很悃(kuen)的念想起吉增。

“叫啥好呢?叫太太?叫奶奶?叫夫人?叫內人?叫媳婦?叫屋裏的?叫燒火的?都不好,別生生的。叫老婆,順嘴!還是叫老婆好,親親的。老婆!老婆!” 新婚之夜,吉增做過爺們後,趴在美娃的酥胸上想著往後咋叫美娃。美娃當夠了黃花大姑娘,嚐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也喜滋滋的符合,叫老婆好,叫老婆我心裏踏實。哎,叫老婆還有個說叨呢,你願聽嗎?吉增嗍拉一口美娃的嘴兒,高興地催促美娃快講。美娃說啊,從前有個有學問的人,嫌妻子年老色衰,動了邪念,欲休妻另討姣娘,卻一時難於開口。有一天,這有學問的人,突發奇想,寫了一副對聯:荷敗蓮殘,落葉歸根成老藕。妻子看後,早已明白丈夫的意思,便傷心地續了下聯:禾黃稻熟,吹糠見米現新糧。那個有學問的人,對妻子的才學非常欽佩,對自個兒的一時衝動感到內疚。妻子見他有愧色,趁機提筆寫道:老公十分公道。他丈夫提筆續道:老婆一片婆心。後來,人們就將妻子稱為老婆了。吉增發誓地叫喊,老婆!老婆!俺是大老粗,一輩子都守著你,絕不做那個有學問的人,幹那缺德事兒?醉仙李老夫子,俺不陪你玩兒,陪老婆嘍!

“師娘,師娘。到了。” 毛頭站在車轅邊兒說。

美娃揩幹掛在臉上的淚珠,毛頭撩開車簾子,扶美娃下了車。美娃由毛頭幫扶著來到縣衙敞開的大門,跟守門的國兵說明要找那秘書長。守門的國兵到門房打了個電話,那蜰從衙門裏跑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還差三五步就喊:“妹子,你咋來了呢?有啥著急的事兒咋的。” 美娃用眼神往旁拽拽那蜰,兩人走到大門石獅子旁,美娃眼淚汪汪地把包袱往那蜰懷裏一碓,“那大哥,火燒眉毛的事兒。這是五百塊,快去救救他爹吧,他叫日本人抓去了。” 那蜰露出一絲冷笑,“抓啦?他那麼能耐誰抓得了他啊?是他自投羅網,想成為抗日反滿的民族大英雄吧!你家那混世魔王,可闖了大禍了,把太君給揍了,打個半死,躺在醫院還不知陰陽呢?你找我那會兒,日本參事官正火冒三丈說這件事兒呢。非要追查出個大頭小尾兒,查出幕後指使和同謀。陪榜的九家店鋪掌櫃也逮起來了,連坐嗎,正爹媽地叫屈呢。這、這,這不是交不交錢的事兒了,大扯啦!捅蜂窩眼了,日本憲兵隊插手了,誰敢說話呀?那不自找送死嘛?” 美娃聽著聽著心全涼了,漸漸的凝固成冰砣,渾身發抖打顫,臉色發白,嘴唇發紫,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毛頭哭咧地抱住美娃,那蜰手忙腳亂地掐仁中,“啊”的一聲美娃緩過氣來。美娃睜開黑青暈包裹的眼睛,有氣無力地哀求,“那大哥,無論如何要救救老二。他、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也不活了,就撞死在這石獅子上?” 毛頭眼淚巴嚓的叫著師娘,那蜰安慰地說:“妹子,我也說的氣話,你別往心裏去?我已打電話,關照憲兵隊的日本朋友,照顧點兒老二,關保他老二受不著啥大屈兒?隻要他老二回心轉意,改過自新,還是有辦法的。妹子你先回去,我來想辦法。實在不行,我給阿瑪發個電報,讓他老在上邊通融通融。啊,妹子這錢你自個兒拿回吧,用得著。” 那蜰瞅著美娃百賴無助的樣子,很是揪心,又很愜意,能為美娃表現一二,那蜰感到一種滿足和快感。美娃淚水漣漣地說:“我想見見老二。” 那蜰點點頭,“會的。”美娃愁悵愁鬱地望著那蜰,眼裏閃著冰星般寒冷的波光,依依不舍地上了車,眸子裏透著期待和企盼。

美娃去了趟兒周氏皮貨行,爹爹不在,說是到商會去了。美娃又到了自家鋪子,大門貼著封條,夥計們不知了去向。毛頭打聽到消息,夥計們把櫃頭送回家了。美娃又奔櫃頭家,夥計們都在,個個哭喪個臉。大腿被挑的大個夥計傷口已包紮好了,躺在炕上。櫃頭昏迷不醒,郎中灌下還魂丹也沒見效,已告訴家人預備後事兒了。美娃果斷地做出安排,叫安邦的老夥計當二櫃頭。又拿出四百塊錢,交給櫃頭兒子二百,治療櫃頭的病或安排櫃頭的後事兒。又親自交給大個夥計五十塊,回藉養傷。剩下一百五十塊交給二櫃頭,作為臨時夥計們的花銷。

美娃安排完,筋疲力盡的剛剛喘口氣,就聽房門外喊著闖進個人來,“二小姐!我的姑奶奶呀!” 美娃一瞅慌慌張張的小四兒,就問:“我爹回鋪子啦?慌張啥,我這就去。”小四兒擺手跺腳,“不、不是?你兒子出事兒了!鄰居找到咱家鋪子告訴地信兒。快、快不行了。七竅穿血。是從大門上摔下來的。”

“啊?我的天呐!”

美娃攛了,一步就摔倒了,快速往門口爬。小四兒撈起美娃,搭在肩上,飛跑上車,“去協和醫院!” 夥計們不管不顧了,蜂擁在飛奔的馬車後麵,兩腿撒開了歡。到了醫院病房,周大掌櫃紅著眼,煽呼著鼻孔,接住美娃說:

“丫頭,丫頭啊,你要挺住啊!……瞅孩子一眼吧……小胖兒去啦……”

美娃木然了。

沒有眼淚,沒有哭聲,臉空蕩蕩的蒼白。眾人攙著,一步一步走向蒙著白布單的床前。美娃輕輕揭開白布單,顯得稚嫩而又胖嘟嘟的小臉,沒有一點血色,慘白得如同一張白紙。小胖兒像熟睡一樣安詳,逗人喜愛。長長的睫毛,黑黑的眉毛,多像媽媽呀,卻永遠地沉寂了。挺直的小鼻子,分外的像爹爹,透著十足的倔強和頑拗。微微翹起的小嘴巴,既有媽媽的秀氣,又有爹爹的靈巧,灑露著頑皮可愛。美娃輕輕地撫摸著小胖兒的小臉兒,輕的不能再輕了,感覺到臉上絨毛的倒伏。一遍一遍,又一遍,美娃愛不釋手地重複著一個動作,仿佛小胖兒沒有死,隻是靜靜地睡著了。

在場的親朋好友們無不默默地落淚,肅然地瞅著美娃手的慢慢地揪心地移動,誰能承認這嚴酷的現實,誰又能也不願打擾這種寧靜的靈魂般的和諧,慈母對兒子的一片愛,那麼至深,那麼至誠,那麼眷戀,那麼醇厚,那麼撕心裂肺,那麼慘不忍睹,那麼置人於死地。小小花樣兒的年紀,憑空一聲劈雷,一棵獨苗苗,無緣無故的沒了,留給母親的是什麼?是無窮無盡痛苦的美好回憶和漫長歲月滄桑的折磨。世上有哪個母親,能經受住黑發人送乳毛未幹孩子的打擊?這種打擊,是世上最殘忍最無情的打擊。比自個兒掐死自個兒都難受。這是逼人跳河跳江跳海跳崖跳萬丈深淵,跳到哪能洗刷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呢?

美娃有些患得患失了,“都是媽媽不好,媽不該留你一人在家睡覺,媽留給你的槽子糕吃了嗎?那是小胖兒平常最愛吃的。雞媽媽沒和你玩兒,還是雞爹爹欺負你了?咋就一個小人兒先走了呢,也不等等媽媽,往後讓媽媽可咋活呀,孤伶伶的。你小人兒不大,心咋那麼狠呢,怪媽啦?小胖兒怪的對,是媽的錯。媽這就抱小胖兒回家噢!咱回家!咱回家,爹爹還等小胖兒揪小牛牛下酒呢噢,走啦!……”美娃念叨得催人淚下,刀剜心活拉拉的疼。美娃生怕驚醒小胖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又在小胖兒冰涼的臉蛋兒上親妮的親了一口,抬腿走出了病房。眾人沒有阻攔,驚奇地發現作為母親的力量,不用拄拐的兩腿還那麼有力,那麼穩健,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

更超出常人想向和始料不及的是美娃的行為和舉動,引發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營救吉增等商戶掌櫃事件。

上車那一刹,美娃偷偷告訴車老板兒該去的地方。渾黑的大兒馬像知道顧主的意圖,氣宇軒昂地昂著頭,氣勢洶洶地向日本憲兵隊飛奔。周大掌櫃等眾人倉促地上了車,沒車坐的幹脆捯蹬兩條腿緊隨車後飛跑。幾輛馬車的飛奔引來無數人的駐足觀看,美娃抱著小胖兒坦然地坐在車轅上,兩眼發直,像雕塑的冷美人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隨車跑的那些人漸漸地拉了後,二櫃頭實在跑不動了,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地捯哧,路邊有個穿長袍的書生模樣的人,拽住二櫃頭安邦,安邦上氣不接下氣地搭哧一眼,那人問吉掌櫃太太抱著孩子風風火火幹啥去?二櫃頭待搭不稀理地告訴那人,幹啥啥呀,找日本人呐!霜打獨苗草,摔死啦!掌櫃的抓進笆籬子,鋪子也被鬼子封了,這好好的一家子就算完了。毛頭從後麵趕上來,拽拽二櫃頭,兩人結伴到了日本憲兵隊門前已是人山人海,毛頭拉著二櫃頭穿縫竄空兒才擠到前頭。

美娃抱著已經僵硬的小胖兒席地盤腿大坐,冷冰冰地瞅著如臨大敵的日本鬼子緊閉的大門。周大掌櫃到此才如夢方醒,這是要救老二啊!當爹的打心眼裏佩服丫頭的膽識和心計,可心裏又為丫頭捏了一大把汗,有些怪罪丫頭太任性,太莽撞,太重夫妻情意了。人就怕早年喪子了,孩子突然沒了,這事兒出的太厭了,天外飛來的橫禍,得受多大的打擊呀?丫頭你還能想到夫妻這一層,真是鬼迷心竅了,那熊玩意兒值得你這麼做嗎?丫頭啊丫頭,苦了你啦,爹爹對不住你啊,讓你遭這份天下最大的罪,兒亡夫入獄。這好端端的一個家不家破人亡嗎?丫頭你要挺住啊,可別做傻事兒呀?爹已花上錢找商會會長出頭,幫忙救老二和受牽連的掌櫃們了,你這拿個個兒人的親骨肉曝屍街頭搭救你男人,未免太殘忍了吧?丫頭啊丫頭,你爹知道你那心已經碎了,可你不能以死相抵呀?你豁出去了,爹豁不出去老命呀?你不能叫你爹,白發蒼蒼送兩代黑發人吧?

“兵燹(xiǎn)亡國奴,亡國催人命。親母曝兒屍,救夫出牢籠。”

悲烈蒼涼的詩句透著慷慨激昂的憤怒,顯示出吟誦者的虎賁精神,惹來周圍人一片的嘈雜的唏噓聲,二櫃頭不淨意地掃了一眼,竟是那個書生模樣的人。二櫃頭又仔細瞅瞅,似曾在哪見過,又熟又生,恍恍惚惚。啊,想起來了,這書生來鋪子裏找過掌櫃的,俺還倒過水端過茶,叫、叫邱掌櫃的。待等二櫃頭再回頭,那個書生不見了。

一隊隊森林警察治安團團丁,吹著警笛圍住了現場,特務隊便衣特務們躥達地攏在憲兵隊大門下,一輛輛軍車呼嘯而至,日本鬼子紛紛下車,列隊大門左右。在小汽車裏走出一名威風凜凜挎軍刀的日本軍官,手裏牽著一條張著血盆大口搭拉長長殷紅大舌頭的大狼狗。隨後那蜰像隻綿羊似的也下了車,跟隨那個日本軍官直奔人群走過來,人們刷地閃開一條道,日本軍官一臉的怒氣,趾高氣揚地走到美娃身邊,環視瞅了瞅黑壓壓半圓形的人群,飛揚跋扈地問:“你的吉增夫人的幹活?” 參事官說完一陣奸笑。美娃沒有抬頭沒有回答。那蜰清臒(qú)的角瓜臉撐得眉開眼笑,“參事官問你話呢美娃,這樣大大的不好?” 那蜰又堆堆笑臉, 瞅了眼參事官尋其示下,參事官首肯地對那蜰點點頭。那蜰根據事先授意,照貓畫虎地唱上紅臉,“啊,美娃呀,參事官閣下對你孩子意外夭折的不幸,深表同情。不過,對你丈夫的反滿抗日行為深感不滿和憤怒,要嚴加管束。另外,夫人你的行為更為荒唐,具有明顯的煽動性。你孩子的意外夭折與吉增被抓無關,風牛馬不相及,兩碼事兒。你這是幹擾視聽,蓄意尋釁滋事,挑起事端,誤導百姓仇視大日本皇軍,蔑視滿洲國治安第一的法令,聚眾鬧事,以死孩子向大日本皇軍和滿洲國政府施壓,是示威,是叫號。根據〈警察治安法〉和〈暫行保甲法〉,你已經觸犯了法律,參事官念你管窺蠡測又有喪子之痛,丈夫入囚牢之牽掛,特赦你無罪,回家葬子,反省過失,左右鄰居免其牽連。對於你丈夫吉增的滔天大罪,皇軍自有公斷。美娃你要節哀順便,請回吧!哈,參事官,是這個意思吧?” 參事官抿抿嘴兒,翹翹腳跟兒,滿意的點點頭。

美娃沒有屈服,坐在原地沒挪窩,像九牛拉不動的碾盤一樣巋然不動。周大掌櫃氣得幹鞲(gōu)嘍,瞪著眼說不出話來。這時人群一陣擠嚓咕擁,那個書生叱吒風去的擠到人前,大義凜然地說:“多好的一派胡言亂語,精彩!小島參事官、那秘書長,你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滿嘴雌黃,顛倒黑白,不覺得臊得慌嗎?這位夫人是無理取鬧嗎?啥事兒都有個前因後果,你們橫征暴斂,強取豪奪,就公債而言,明文不是商號自願認購嗎?吉增等商號不願認購,你們就以武力相威脅,打死大櫃頭,打傷多名夥計,又抓起三十多位商號掌櫃的,沒有這個前因,這位夫人能撇下熟睡的孩子嗎?她那不諳世事的兒子,能摔死個個兒家的大門下嗎?多麼叫人心疼呀!她可憐巴巴的為救含冤入獄的丈夫,扶恤死難和受傷的夥計,拖著被那秘書長你馬車撞傷的殘腿,奔走呼嚎,這是多麼招人可憐而又敬佩的女人和偉大的母親啊!誰家沒有兒女?誰沒有骨肉親情?誰又能忍著剛剛喪子的心痛,曝晾自個兒親骨肉的屍首於街頭,這得有天大的委屈和被逼得百般的無奈,在這個渾濁濁沒有公理的世道裏討個說叨,這要沒有以死相抵的決心,誰能做得到?這位夫人做到了。那秘書長你喙舌喙腮的,喪不喪天良?同胞們!不打倒日本軍國主義行嗎?……”一席扣人心弦暖心窩兒子的話語,能不一石擊起千層浪嗎?人群像滾燙的油鍋裏掉進一滴水珠,劈劈叭叭地炸開了。於是,心像開了兩扇門,竊竊私語的餷咕和文齊武不齊的瞎喊聲,轟轟地像數把利劍,直衝喝多了殺蓋[清酒] 酒的參事官的肺管子,參事官臉上尤如驢糞蛋抹了霜,又白又臭。參事官氣急敗壞地拔出軍刀扯脖兒叫喊:“紅黨的幹活,牙祭給給”!那個書生一貓頭,混在喬裝打扮成叫花子夢蝶的一幫乞丐人群當中不見了。特務隊的二三十人轉眼功夫鑽進人群假公濟私,趁機搜刮民脂民膏,誰兜兒有兩子兒啥的順手牽羊,大姑娘小媳婦的前胸後腚都是搜索的目標。這夥人就像大蛆鑽進人的褲襠裏遭人硌應,幾十條大蛆把人群擱愣得沸沸揚揚,人們紛紛躲閃。恰在這時,哀嚎聲從對過胡同裏傳了出來,一隊白幡重孝的送葬人群,抬著櫃頭的屍首過街,到了憲兵隊門前,那個書生趁亂紮上孝布混在送葬的人群裏,扛門板的四個爺們放下櫃頭屍首,送葬的人噗噗啦啦跪了一地,哀嚎聲更加悲悲慘慘,感人心弦。參事官窮凶極惡地拔出手槍朝天打了一梭子,騷動的人群靜了下來,參事官滿嘴罵道:“巴嘎牙路!要造反的幹活,嗯?巴嘎牙路!機槍的幹活,通通地死啦死啦地有。”

“慢!”穿長衫短褂的商會會長不早不晚出現了,點頭哈腰地獻媚,“小島太君,息怒啊!一個窮黨而矣,別大扯了,氣大傷身。才剛那個窮黨亂熗湯,蓄意不軌是沒敞說去?俺不加妄言,任憑小島太君處置。吉掌櫃對抗皇軍和滿洲國政府實屬沒教化,俺作為商會會長難免其究,理應受罰。吉太太當初的過激行為俺沒趕上趟,俺來遲一步,驚動了參事官閣下,實屬鄙人的過錯。不過眼目前兒這事兒木已成舟,釀成大錯,咋樣挽回呢才是當務之急,眾怒不可違,這是中國的一句老話,還需參事官閣下斟酌,萬萬不可火上澆油在眾怒之下耍橫,引發幹柴烈火不必要的麻煩。俺這有各家商戶連名上的保釋吉增等眾掌櫃的‘折子’,上麵提出如果不釋放吉增等眾掌櫃商家將全部關門歇業,並要求體恤賠償。這這、這讓俺很為難?俺是端著太君的飯碗,吃的是滿洲國的飯,俺、俺咋能替他們說話呢?這、這不是讓俺坐蠟嗎?跟太君您咋交待呀?交待不過去嘛!醃肉還得個功夫吧?這急火白臉的俺實在山窮水盡了,請閣下的訓示。” 參事官氣哼哼地扯過‘折子’撕得粉碎,摔在商會會長的臉上,回身氣洶洶地閃進憲兵隊大門,急步走進憲兵隊屋裏。那蜰深深地瞅了美娃兩眼,“唉”了一聲也走了。商會會長晃晃當當地走進憲兵隊前,鬼個浪唧的刮了周大掌櫃兩眼,丟個神秘的眼色,兩人會意地笑了,都鬆了一口氣。

參事官麵目猙獰的叉個腰,陰森的拉長個臉,操著協和話,“滿係人,良心大大的壞了,統統的靠不住!那秘書長你的說,老黃蠍子的葫蘆裏賣的啥藥,我的不懂?” 陰暗灰蒙的屋子裏死一樣寂靜,那蜰諾諾地說:“太君,吉太太是無辜的。剛剛死了孩子,作為母親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事兒都是擁護吉老二引起的,應該及早處理。我的意思,要吃核桃裏的瓤兒,總得開個口,咱們就拿吉增等人開刀,弄到達連河煤礦挖煤去,看誰往後不拿皇軍豆包不當幹糧……”

“哪呢?” 參事官聽那蜰的比喻不順耳,加以喝斥。那蜰躬躬腰:“啊,信口開河說走了嘴。我的意思是說殺雞給猴看,斷了老黃蠍子的念想。老黃蠍子吊死鬼擦胭粉,也是個陰臉兒。你如果聽信老黃蠍子的話,商家就會得寸進尺,步步緊逼,那太君你就被動了?這事兒往後再出咋整,老是遷就退讓?那可是來月信的娘們,沒個整了?” 參事官聽後顯得有些猶豫不決,不耐煩地問:“按你說的事態擴大了咋辦?瓢的摁下,葫蘆的起來,那、那不更被動了?皇軍更沒麵子不是?” 那蜰正要開口,憲兵隊長跑了進來:“報告參事官閣下,國立中學的部分學生不聽校方勸阻上街遊行了,聲援釋放商家掌櫃的。啊,老黃蠍子還候在門外,聽您的示下。” 參事官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憲兵隊長的臉上,回手又抽了那蜰一巴掌,“巴嘎!學生的鬧事兒,你們憲兵隊的幹啥吃的。協和會咋訓導的幹活?反啦的有。警察的抓人,鎮壓,決不留情!特務隊的務必抓到那個紅黨馬胡子,我的眼皮底下煽風點火的不行?守備隊、滿洲靖安軍的出動,通通的格殺勿論!” 憲兵隊長挨了參事官三賓的一嘴巴,心裏這個窩火,嘴上“哈依”的答著,不服地梗梗個脖兒沒挪窩:‘你個小小的參事官不過就是個中佐,代管縣裏軍警特而矣,憑啥向我發威,就仗你是司令官閣下的紅人兒呀?這事兒不都是你無能鬧的。’參事官看出憲兵隊長忿忿不平,更是生氣,“你的敢違抗我的命令你?巴嘎!司令官的說話?” 憲兵隊長立時癟了茄子,“嗨嗨”的走到門口,老黃蠍子一臉驚恐地推門而入,擋住憲兵隊長,連連作揖,“太君息怒!太君息怒!不可大動幹戈啊,要懷柔,慢慢地來,刀把子握在咱們手裏,要用軟刀子殺人,那才殺人不見血?事情雖因吉增等人不聽教化而起,是應整肅,該規楞。但事態發展越來越有些不妙,咱們成了強弩之末,眾矢之的了。太君,俺不外道地說,古人說的好,小不忍則亂大謀,吃虧也是福啊!咱們不如先咽下這口氣,這筆賬咱們先記在那哈,俗話說有賬不怕重算,樹倒猢猻散再……啊?省得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再說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嘛!俺看不如先放了吉增等眾人,事態可能會有個峰回路轉,煙消雲散。” 那蜰橫愣一下商會會長,大聲說道:“久病成疾,那就難治了呀?太君呐,放虎歸山,養虎為患,不可呀?” 憲兵隊長也高聲說道:“堂堂的大日本皇軍的還怕區區的草芥,碾臭蟲,踩螞蟻,我的槍的說話,通通的死啦死啦的有。” 老黃蠍子兩手拍著大腿說:“哎俺的娘喲,你們還沒看出來呀?放不放吉增事兒小,是有人揩油,想借題發揮,趁機挑事兒,破壞日滿親善。親邦和滿洲國咱們是兩隻螞冷一根繩,俺的話你們要不聽,那事情大的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三姓城可就熱鬧嘍!這噶達的土鱉子肚子裏都憋股氣兒正好沒處刹呢,打氣的氣球沒紮口一撒手,那還不借高攛了?俺可把醜話說在頭裏了,太君要不信就試試?” 三姓陸軍特務機關長大雄少佐突然想起點兒啥,報告說:“參事官閣下,反滿抗日馬胡子薑尚文獨立旅,有向三姓靠攏的跡象,咱們不得不防啊?” 參事官緊鎖眉頭,沉吟半晌兒,有些日暮窮途,瀕臨絕境,神情沮喪地自嘲般地說:“一發牽千鈞呐!小泥鰍的翻了大浪,大日本皇軍的也有走麥城,會長的話大大有道理,頓開茅塞,強龍不壓地頭蛇,依了會長的幹活,憲兵隊長的放人。大雄少佐你的順藤摸瓜,問根尋源,抓……”然後抬手收攏五指,攥緊拳頭在大雄少佐眼前狠狠地晃了又晃。

俗話說,咬人的狗不露齒,那蜰就是這麼個人。他在北平朝陽大學念書期間,積極參與恢複清朝帝製活動,畢業之後又賴在北平瞎混,徘徊在紫金城外的大街小巷。後來他接到阿瑪的一封家書,催他回藉東北三姓為皇上回潛氐效命。他心裏高興之餘老大的不願意,三十裏路南北炕,六十裏地為鄰居的北大荒讓他望而怯步,可父命難違,不得不回。回來後在縣上萬國道德會的育德學堂謀個教書匠的差使,從此成了一名講道德說仁義的教育家。事變後,各學校被強製開日語課,育德學堂的老師展開一次抵製日語運動,致使日本憲兵隊插手調查,那蜰沒等刑訊逼供,就把幾名教師供了出來,就在幾名同事走上斷頭台,那蜰被日本人收買,成了徹頭徹尾的日本人的走狗爪牙,爬上了道德會的理事寶座。繼而育德學堂又成了推行日語課的模範學堂,同時那蜰又參加了協和會,在阿瑪的活動下又爬到秘書長的位置。家裏老婆是個老道剛烈的人,極力反對他替日本人做事兒,罵那蜰家老小是一對“滿奸”,氣得那蜰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她一怒之下居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跑到姑子庵削發為尼。那蜰偶然的撞到美娃,勾起他往事漣漣,一心想借此機會和美娃好好勾搭成全好事兒,千方百計想搬掉吉增這個絆腳石。這次吉增撞到了槍口上,那蜰借此一手策劃了這場悲劇。天賜良機,那蜰抓住吉增把柄,要手裏捏軟柿子,非收拾吉增個卑服的。就順嘴胡咧咧,一再向參事官讒言,吉增才遭了八輩子罪。那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本想吆喝豬趕驢,借助皇軍之手除掉吉增,好和美娃妹子重續舊夢,又可在日本人麵前展示一下自個兒才華,露露頭角,說不定還能提個一官半職。對老黃蠍子這個狗頭的給一攪和,錯失飛黃騰達和獨占花魁這個大好的機會,非常惋惜,非常的無奈,心裏係老黃蠍子一個老大疙瘩。又恨參事官軟弱無能,前怕狼後怕虎,不聽規勸。好事多磨,隻要紙包住火,老臉厚臉皮,恍住美娃,吉增還不小菜一碟,早晚都是盤中餐,囊中物?那蜰想到這兒,個個兒人磨叨,“嘿呀,寵壞的孩子慣壞的娘們,吉增這下這王八小子還不把屁股翹到天上去呀,還不知還要作多大妖呢?美娃呀,天鵝肉,瞅著多饞人!天意如此呀,太便宜這王八小子了。王八翻蓋子,是死是活,能蹬歪哪去?”

吉增讓那蜰關照得遍體鱗傷,傷痕累累,鮮血淋淋,奄奄一息了。抬出時跟死人一樣,就差剩下胸口呼嗒那一口氣兒了。其他人也是皮開肉綻,沒有一個囫圇的。十戶頭更慘,兩條腿被老虎凳鼓搗得丟當的,沒一點兒筋骨囊。

抓起來的三十多戶店鋪大小掌櫃,真正叫真兒死扛的確有幾戶,大多數是玉石匠砸石頭充玉石,實在拿不出。對於這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經商會與憲兵隊交涉,由百戶長和十戶頭作保獲釋。日本憲兵隊交警署督辦此案,限期三日內交齊錢款,並罰一個月勞工日。對吉增的罰懲,那蜰當著老黃蠍子的麵兒跟憲兵隊長說了不少好話。老黃蠍子看在和吉增小同鄉又和殷明喜世交的份上,關鍵是周大掌櫃送的玉石瑪瑙大煙槍和十盒福壽膏,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同意由商會出麵對被吉增打傷的日軍進行慰問和撫恤,並要求從輕處罰吉增。處罰吉增三個月不得出戶,反省矯正,吊銷營業執照六個月。

吉增被抬回家後人事不省,牙口不欠。周大掌櫃踉踉蹌蹌地忙裏忙外,求醫問藥,三天了還是無力回天。美娃這幾天水米沒打牙,憎憎的手裏拿塊硬梆梆的槽子糕,傻守在穿戴整齊的小胖兒靈床旁不哭不嚎,一眼不眨,人憔悴得脫了像,木訥得讓人心碎。周大掌櫃瞅著眼前的一切,心裏鬧了巴登,總不是個滋味,憋憋屈屈的。這個小家雖不十全十美吧,可也溫馨充滿生活情趣。這一下弄不好這個家可要煙消雲散,可就真的家破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