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烏拉草 第三部》(9)(3 / 3)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那蜰這個道貌岸然的鄰裏老大哥,這幾天鞋底都快跑漏了,就差腳跟沒朝前了。那蜰“真心實情”地帖熨美娃的遭遇,時常陪美娃坐一坐,恬不知恥的寬慰幾句。又假惺惺地跑到躺在炕上吉增的身旁向家人問長問短,還專門托人弄戧的請來協和醫院著名東洋大夫給吉增瞧病。從東洋大夫無奈的眼神裏那蜰看出了企盼的火花。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那蜰這個鄰居老大哥心藏偷天換日的歹心,麵上皈(guie)謙誠實,跑前跑後,暗地裏竊竊的鬼笑,對美娃更加繪形繪聲的體貼,百般的惠言誨語的關照。

按風俗習慣的老禮兒,小孩兒死了都屬於夭亡,是災星,是禍根!又因為沒有後人供奉香火,不留屍首要火化,骨灰不埋葬,曝晾百日滅魂魄。怕鬼魂不散禍害兄弟姐妹,或魂魄附母體再不生養了。橫死的小孩更是犯忌諱,都當要賬鬼對待,犯不犯剋啥的要請陰陽先生看陰陽,犯烀啥說道還要紮咕紮咕,破破災星。火化時辰一般都選在夜深人靜時分。這個時候天上星星都出齊嘍,天狗吠月,陰曹地府打開殿門,索命鬼睡醒,閻老五升堂,見證燒死禍害人的要賬鬼。火化前要用茅草裹身,再捆紮兩道草靿捆住魂魄,然後灑上小灰,取灰禿嚕之意,焚沒魂魄。火化後的骨灰要揚灑到大野甸子裏喂狼喂狗,讓它永世不得脫生禍害人。

小胖兒屍首已破例停屍三天了。

大熱的天,屍首發的都有些囊咕了,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周大掌櫃看美娃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忍心火化小胖兒屍首,再加之吉增一直沒醒過來,想等吉增醒過來後讓他再看他這個兒子最後一眼。還有一點兒是怕撈埋怨。吉增這是第三次喪子,在三姓又沒啥家人,出事兒那天,周大掌櫃打電話因線路損壞打不通,就打發小四兒給黑龍鎮的吉德拍了電報,按正常坐汽車或坐輪船吉德哥倆也早該到了。周大掌櫃心裏嘀嘀咕咕犯尋思,兄弟家裏出了這麼大事兒,吉德作為老大不能不來吧?吉德是個對兄弟有情有義的人,聽說親兄弟家裏出事兒了,還不得腦袋削個尖兒往這噶達猱啊?不對呀,是不是夥計發電報出啥差辟啦?周大掌櫃叫來小四兒又訊問一遍,讓小四兒到電報局再問問。小四兒回來說,電報局已拍了三次電報,不會出啥差頭。周大掌櫃又讓小四兒重複一下電文,小四兒念道:吉德大侄子,二姑爺吉增生命垂危,危在旦夕。小胖兒外孫子已亡故,速來三姓料理後事。 大爺,周康齋。周大掌櫃聽後,也沒聽出啥差辟事兒來,又一看天色已晚,不能再等,再等屍首非爛到家裏不可,忙吩咐啥撈忙的人等,準備火化。

周大掌櫃最頭疼也是心裏最不落忍的是如何勸走美娃。美娃不走,火化程序就難以進行。周大掌櫃叫過老兒媳婦,吭哧癟肚地沒了往常的幹脆利落勁了,抹著鼻子說:“老疙瘩媳婦,你瞅你大姑姐可咋整啊你?都啥時候了還守著老這麼也不行啊,就你說話利索點兒她還聽,你那幾個嫂子都老麵瓜似的說不上話呀,你去勸勸你大姑姐。不能再等了,小胖兒屍首都發了。她不走,這火化……” 老兒媳婦抹把鼻涕,瞅瞅老公公,“揪心呐!夫傷子亡的,我試試吧!” 老兒媳婦湊到美娃身邊低聲好語地說了好一會兒,美娃霍地爬到周大掌櫃麵前,嚎啕大哭,“爹呀爹爹,你就抬抬手留下小胖兒屍首吧!給你姑娘留個念想,要不我可咋活呀爹爹呀?爹……哪怕有個小墳包包也好啊,我得給他爹有個交待呀!活蹦亂跳的孩子說沒就沒了多厭呐,擱誰誰信呐?爹!我求你老啦爹!” 這悲切的哭嚎,喊出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鍾愛和眷戀,也喊出了一個母親為兒子爭取了做人的地位和權力,是與世俗的挑戰,是與命運的抗爭,是與邪惡的習俗叫號,是與正義的呐喊,是與強暴的決鬥。在場的親朋好友無不落淚,悲痛之中露出了驚喜,美娃終於哭出聲來了。要不毒火攻心,非得憋瘋了不可?這一哭,消除了人們埋藏在心裏的擔憂和疑慮。老黃蠍子世故圓滑,趁機勸周大掌櫃啥陳規陋習的,就依了閨女的吧,怪可憐的!老二昏昏沉沉的,醒來兒子沒了,閨女有八張嘴咋說得清啊?那蜰也在一旁幫腔,顧活的顧不了死的,美娃就這麼一個心願隨了算了。吉大兄弟體格那麼壯實,小胖兒能剋誰呀?周大掌櫃一琢磨也是這個理兒,啥他媽這個那個的先顧姑娘再說。姑娘再經不起啥磕打了,我老糊塗了再也不能往姑娘裂口的心上撒鹽了,“丫頭,爹這就叫人到壽材鋪子用上好的黃花鬆椽個小棺材,再叫陰陽先生選個好墳壙子,打坑入斂,明兒個一大早安葬小外孫兒。陽壽短陰壽長,不管老禮兒咋說,也不冤小胖兒沒白脫生咱家一回,一口一個姥爺姥爺的白叫了啊?咱們黑發白發兩代人正兒八經的送小胖兒上路。丫頭,這世道沒常理兒啊,爹就隨了你的心願。大夥麻溜地貪個黑兒,明兒早個天麻麻亮就啥都要四眼齊,周正的發送我小外孫兒,讓長眼睛的瞅瞅,咱們熊氣不?”

美娃聽後又奇跡般地站立起來,抹把淚水,快步走進屋裏,打開紫檀木製作的地櫥櫃的門,從裏麵拿出一套金貴的煙具和一個精巧的小匣子,放在吉增的頭置前兒,劃根火柴點著鍍金罩的大煙燈,從小匣裏拿出三份福壽膏放在一起燒,再用兩根銀釺子對著大煙燈邊燒邊攪,把煙泡燒成了金黃色,再停在燈火上加得熱熱的,使福壽膏散發出那股香噴噴的味道,濃烈撲鼻。煙泡香味一熏,屋內有大煙癮的人連連打噴嚏,貪婪地抽動著兩扇鼻翅,煽煽地吸食。

美娃專注地盯著吉增灰淘淘發腫的臉,兩撇黑嚓嚓的八字胡蔫巴地貼在嘴皮上,沒有一點兒光澤。大眼泡鼓鼓的趕上了蛤蟆眼,兩眼的眼皮死死的粘在一起,眼睫毛也東倒西歪地趴在眼皮上,沒有一點筋骨囊。強種的鼻子倒還大蔥似的挺挺,隻是沒有了往常的動力,雀無聲息地成了擺設。美娃泣不成聲地叨咕,“胖兒他爹呀,你這是咋的啦這是呀?陰不陰,陽不陽,死不死,活不活的,過陰哪!你遇到咱胖兒了咋的,你爺倆玩兒上了這就,小胖兒揪小牛牛給你下酒呢呀?你個死鬼咋就心那狠呀,撇下我一人兒我咋活呀他爹呀?他爹呀我的好二哥你可等我啊,到陰間咱倆還作夫妻,我還和你沒處夠呢。他爹呀你有骨氣,鐵錚錚的漢子,走的正,站的直,是山東棒子的種,我美娃打心裏敬佩你,你死也值。我料理完你爺倆的後事兒,竇娥我要替你爺倆申冤報仇,不能讓你就這麼冤了巴屈的咽下這口窩囊氣。啊喝完酒了,抽兩口吧,這是上好的福壽膏,往常我不願讓你抽,老嘟囔你。我知道,他爹呀你就好這一口,抽吧!這也是你老婆我最後給你燒煙泡了,別糟蹋嘍,抽吧啊我的好二哥……二哥……”美娃叨叨咕咕的把煙泡擎到吉增的鼻子旁邊,朦朧的淚花裏漸漸地映出了吉增鼻翅兒在動,一下,兩下……

“哈嚏!”

霹靂!嚇人!太嚇人了!

在場的人在全神貫注聽美娃個兒哭叨,突如其來哢嚓的一個響亮的大噴嚏,是誰意想得到的。尤其是眼見吉增死屍一撅達發出來的,誰誰哪經過這個陣勢,個個嚇得半死,呆呆的,傻傻的,炸屍?聽說過,誰見過呀?你、你,我、我?別跑?跳蚤打噴嚏稀奇的驚人啊!天下有這事兒?美娃蒼白的臉上更是雪上加霜,嚇得刹白刹白的,驚奇地張個大嘴,瞪雙大眼睛,挑著的大煙泡也掉在了吉增的八字胡上。魂未定的人們又驚奇的發現,吉增慢慢地抬起左手,扒拉掉胡子上的大煙泡,又放在鼻子上揉了揉,又一個驚雷震開了人們心裏關得死死的兩扇門,沉浸在悲傷中的人們喚來驚喜,喜滋滋的驚喜個半死,情不自禁,針紮火燎地喊:

“老二醒啦!”

“二姑父醒啦!”

“吉掌櫃醒啦!”

“……”

人們的眼睛濕了,周大掌櫃的眼睛也潮了,美娃的眼睛汪汪的成了流兒。

“小胖兒,小胖兒別鬧,拿過來,讓爹再抽兩口,就兩口!啊兒子,好兒子,乖!”

吉增挓開兩手,向空中夠著。美娃破涕一笑,憾動得眼淚嘩嘩的,忙撿起煙泡,就手在大煙燈上烤了烤,趕忙放在吉增的鼻子邊。吉增簡直杆兒的像得到了救命符,貪貪的吱吱的吸達上了。

“這才像俺的兒子,就是乖!不你媽綿裏藏針,邪唬!啊,真香啊真香!”

“他爹!別迷糊了,睜睜眼唄,瞅你這點兒出息?不抽這還不醒了呢,瞅把人嚇的。咱待會兒再抽,喝口水吧!都好幾天了都,鐵打的人也嗆不住啊?”

“俺不吃!小日本婊子,賤兒啥呀,美人計呀?俺不吃這一套……”美娃接過家人遞過來的水碗,拿羹匙洇洇吉增幹裂暴皮的嘴唇,又倒到嘴裏一口水,吉增咽了下去,撥拉一把,“啥清酒啊沒馬尿好、好喝呢,惡苦惡苦的……叭、叭……咋還甜了巴唆的呢?啊、啊、哼咋還灌上辣椒水……啊呀俺日你娘小鬼子……啊……俺的腎子兒呀……別打!別想收買俺……是俺領的頭……打死俺也不說……小鬼子俺操你……哎喲!” 吉增一翻白眼兒,又昏迷過去了。

“他爹!他爹!……能是回光反照?”

吉增總算醒了,糊裏糊塗的好一陣賴一陣,就是清醒不過來,反反複複地說著胡話。美娃又喜又悲,以淚拭麵,強打精神,拿羹匙死活弄戧地給吉增喂了半碗小米湯,剩下的自個兒劃拉了幾口,也算肚子裏有了幾顆糧食粒兒。

“棺材抬來啦!”壽材鋪子掌櫃在院外大喊,周大掌櫃支會著,“哎抬進來,放在院子當間兒。哎哎,底下橫搪兩根木頭,這,行了。”

“阿彌佗佛,善哉!善哉!”姑子庵主持率眾尼姑出現在院子大門口,單掌合心,“除暴安良,去惡行善,普渡眾生,超渡亡靈,佛家弟子不請自到了。”周大掌櫃忙讓人張羅檀香蠟燭,蒲團墊坐,茶水齋點。大夥忙活一陣子,木魚陣陣,銅鍾奏起,誦經朗朗,慰藉亡靈。

到了後半夜,壽槥(huì 小棺材)、墳坑、紙活、供品等都預備齊活了。手鼓響,大神二神跳起大神。幡杖,抬杠的人等都陸續到齊了。有新派人說南方送葬都放鞭炮,所以也獨出新彩準備了些鞭炮,說是驅鬼崩邪。更奇的是,一幫孩子王成了葬禮的主角。美娃娘家大哥十五六的大小子當執儀,娘家老兄弟三歲兒子小胖兒的弟弟摔盆,打鈴鐺幡。小胖兒舅家兄弟姐妹全白布紮腰帶孝,扔灑買路錢兒,小胖兒的長輩們皂服隨行送葬。

美娃可成了三姓家喻戶曉的奇女子了,街頭巷尾一片讚美聲,曝子屍鬥倭寇救夫君的舉動太感人了。尤其是對於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窩囊老娘們們,更是稀罕巴叉的讚歎稱奇。又聽說發送要賬鬼的小孩兒,更是聞所為聞,千古頭一樁,哪能錯過。都扒眼兒瞪眼兒地熬過一宿,聽到鼓樂齊鳴鞭炮齊響,提溜上褲子披上衣,摟過胎歪熟睡的孩子摟在懷裏用大襟一抿巴,踏著星光,迎著小清風,瘋癲癲地朝響聲方向一溜小跑,一睹發送小“要賬鬼”的葬禮,看看美娃到底何許人也,哪方女中神聖,敢和鬼子掰個理兒平,救出老爺們。

人流烏泱烏泱、嘰嘰喳喳、呼啦一下子塞滿了一條大街兒。

五更寅時,二神三通鼓響,戴著猙獰恐怖的衹(qí)頭假麵具的大神出場,抽筋縮骨,異蹈怪舞,吆喝吟唱,焚紙求神,打鬼驅邪。

“入殮嘍!”剛變音的嫩嗓子喊道。

“等一等啊!”從對過胡同飛來一匹雪白的快馬,騎馬人三十多歲,穿一身兒皂服,在水泄不通的人堆兒前飛身下馬,扒開人群,撲身飛躍,哭咧咧嘶聲地喊:“小胖兒侄兒呀,大爺來遲啦!” 來人撲倒在小胖兒屍首前捶胸扽背,痛哭流涕,“小胖啊你呀小小年紀咋死的這麼慘啊,叫大爺俺好傷心呐!打生下來大爺隻見一麵,俺還想聽你叫俺一聲大爺你就匆匆的這麼冤屈的走了,小胖兒啊你要剜了你大爺俺的心呐啊……”緊接著聲音後麵,呼呼拉拉跑來十多個哭嚎的男男女女,撲倒在地,哭訴哀情。女眷們抱著美娃哭作一團,哭得是死去活來,天昏地暗。仰慕美娃英烈壯舉,祭奠一縷對孩子哀思的鄉鄰們,沒有不失聲落淚的,真是個哀嚎一片,鬼魂掉淚,閻王不忍。

吉德一夥人為何姍姍來遲,事出有因。

三更天急促的敲門聲,尤如鬼叫門,人人頭發根兒都豎了起來,大夥根本沒往好處想,一種不祥之兆瞬間在吉宅大院裏炸開了鍋,迅速蔓延,掀起軒然大波。電報局投遞員急匆匆的到來,更是引起吉德的狐疑和猜測,難到老家出啥事兒了,老人他……小魚兒挪開偎依在懷裏嘎巴奶的七龍,手忙腳亂的點上燈,吉德下地開門接過加急電報一看,怔怔的呆癡半天,隨即耳裏轟鳴如雷乍耳,天旋地轉塌架了一樣,心揪成個火團火燒火燎的折了個個兒。吉德強忍住流到了眼邊兒的眼淚,鞋也沒穿,光著個腳兒,急急地跑到吉盛房子門口叫起吉盛,把電報碓給吉盛看,吉盛借著燈光一看,心涼的說:“大哥!這、這能是真的嗎大哥?俺不信!啊啊……俺不信呐!”彪九提溜個長瞄匣子跑過來,追問咋回事兒,吉盛哭嚎嚎地說:“小胖兒死了,二哥也快摸閻老五鼻子啦!” 吉德嚎嚎地喊:“虎頭!虎頭快備馬,速到汽車站和船碼頭去買票。” 虎頭應聲到馬廄備好馬,吉德和彪九分頭去了車站和碼頭,吉盛到殷明喜家報信。

大梅抱著孩子,虎頭娘拄了個拐棍兒,在大孫子攙扶下也來問詢,到小魚兒屋裏大梅說:“這好好的可咋說呢,說沒就沒了,得的啥急症呀你說?這可真是的。” 小魚兒拍著七龍說:“電報上沒說。這該死的電話,線說斷就斷,這都一個月了都,急死人了。” 虎頭娘猜測說:“這五方六月按理說也沒啥災瘟的呀,咋就能沒了呢孩子?那老二梆梆實實的也不能說撂倒就撂倒啊?這裏頭,俺估摸著八成有啥事?他老丈人兒都出頭了,那事兒八成不能小嘍!不是老二虎綽綽的惹啥禍了,就是得罪啥人了,可能是橫禍!老二小孩兒咱雖隻見過一麵,胖乎乎的多像老二呀!” 柳月娥指指掛在牆上的相框,含著淚說:“大娘,這就是小胖兒,周歲照的,胖墩墩的,可虎實了。” 虎頭娘湊到相框好個端詳,“這孩子挺俊的,爹娘合相,就是眉間有個短命線,要賬鬼投胎,沒長壽?” 大梅阻止地說:“娘!你咋這麼說話呢,不會說話就別說,這不拿錐子紮人心嗎?” 虎頭娘不讓份地說:“你瞅這丫頭,俺說的是實情。當初要找個明白人兒看看,紮咕紮咕,紮個替身兒啥的興許就沒事兒了?美娃這丫頭那麵相生來就命硬,方夫剋子。老二這回是有追命鬼追他,又犯了桃花小人,加上體格壯,又有貴人相幫,死不了也逮扒層皮?俺看呐老二造活的,也就五十啷當歲的壽。到時不死,閻王爺都逮找他?美娃這丫頭,上輩子欠老吉家的淚水債,這輩子逮還,她逮守活寡到八十多,得濟逮得侄兒濟。俗話說,侄兒門前站,不算軲轆漢。這話呀,逮應在五龍身上,養老送終。”

虎頭娘神叨叨的胡謅八扯,說得小媳婦們心裏瘮撈撈的悲悸,豔靈忙說:“大娘你老也快成了胡半仙兒了,哪有你說的那麼不著鋪陳,要是那樣你老為啥不早說,孩子死了你老來奶了,咱們就當聽瞎話聽著玩兒啦!哎我說魚兒嫂子,咱們是不是該準備準備,也得去吧?” 小魚兒立馬說:“得去。那還用說嗎?妯娌不說,親姐妹似的一場,咋的也得去。誰不去我得去。月娥姐你說是不月娥姐?” 柳月娥不情願地說:“就你有情有意,十天半拉月的,帶個吃奶孩子又得扔給我,我又沒湯咋整?屬穆桂英的,你去一哭啥的,把奶吊上去咋整,還是我利手利腳的我去吧!” 小魚兒執拗地說:“不!月娥姐。咋說還得我去。你去心那麼軟,隻知道陪著哭咧的那哪成啊?不僅得硬下心來勸,還得豁出一頭,你就心兒那麼一個寶貝,稀罕巴嚓的,你舍得呀你?” 柳月娥咕囔,“老母豬似的,這你可有吹的啦!你去你去,我都快成了侍養你豬羔兒的豬倌了?” 豔靈剛要說啥,柳月娥忙用話擋住,“豔靈妹子你別說了,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你月娥嫂子我全包了。不過,你倆去可要替我好好勸勸美娃妹子,哭也沒用,誰讓咱貪上了呢,就當要賬鬼白生了?可話又說回來了,拿人心比自心,擱誰身上也夠嗆,勸是勸不了的。美娃妹子這輩子生巴仨了,哭都得把墳哭塌了?想想,美娃妹子也夠糟心的了,多可憐呐活蹦亂跳的孩子,小胖兒啊大娘連個照麵才照一次,後悔死大娘了,連最後一個麵也見不著了小胖……”說完,就嗚嗚哭上了,全屋人也揪個酸菜心兒滴滴嗒嗒地抹上了眼淚,替美娃的遭遇傷心。

吉德去的車站,先回來了,一進門,看滿屋子人甩的都是眼淚,心情更是悲傷,勸著說:“都別哭了,這汽車八成指不上了?聽和生泰汽車公司打更的說,美國的美孚汽油不知咋斷了,汽車沒有汽油,燒的是木炭,那瓦斯也沒勁,汽車趕上老牛車慢了,跑到三姓最低也逮四天五天的,再趕上亂套雨爛上道,那更沒場說了?等等彪九的信兒,他去碼頭了,啥快坐啥吧!要是明兒個有去三姓的船,頂水三天貪個黑兒啥的也就到了。小魚兒、豔靈你倆快安排安排跟俺一塊去。心兒他媽照顧好家,孩子啥的照顧好,可別再出啥事兒了,這都要血命了?家裏要有啥處理不了的事兒找大舅,二掌櫃也行。七龍沒奶喂代乳粉,接骨不上隔三差五讓大梅喂兩口奶,要不咋整將就幾天唄!也就十天八天的,那邊差不離整利索了就讓小魚兒和豔靈先回來。” 虎頭娘插一句,“大少爺,臨走燒點兒香,跟你家保家仙好好念叨念叨,讓它費費勁兒,保你們家平平安安的。再跟它說,可別讓它再摔小臉子了,調歪使小性子,調離這個家了?” 大梅岔過話說:“大東家你放心走,七龍餓不著,我的奶水足,兩孩子吃不了的吃,你放心吧!”

“師弟,快收拾收拾,五點的船,上等艙,我都訂為好了。五個人的,票都到手了。看夠不夠,不夠再訂為,讓虎頭再跑一趟,反正趕趟?” 彪九急三火四的趕回來說。

吉德說:

“好!坐船。”

殷明喜和大舅媽殷張氏趕來是捶胸頓足,老淚橫流,千叮嚀萬囑咐吉德要冷靜處理好這件事兒,不管出的是啥事兒,不要感情用事。最後吉德臨上馬車,殷明喜掏出五千塊綿羊票的銀票,讓吉德無論如何要治好吉增的病。吉德心裏本不想收這筆錢,又深知大舅的脾氣,咋好駁大舅的一片心呐,隻好揣在懷裏。馬車出了大門口,殷明喜突然想起啥事兒讓人叫住馬車,趕到馬車前兒,“德兒,順路請上華一絕一塊去,興許那老家夥有點啥絕招,增兒還有救!” 吉德答應並請動了華一絕。大夥剛上船,不知誰走漏了風聲還是誰特意告訴的,牛二和雲鳳,二娃和巧姑,程小二和二梅子,土狗子和土撥鼠兩個孿胞兄弟帶著春花,也不顧港警的阻攔,風風火火跑上船,三聲長笛,火輪慢條斯理的駛向三姓。

一路上大夥少了往日聚在一起的歡樂,都沉默不語,誰和誰好像不認待似的不搭一句話。警尉補賊眉鼠眼的帶著兩個警士,穿梭似的來回在下等艙人群中挑肥撿瘦的找碴兒,不時盤查一下居民證,翻翻乘客隨身帶的行李,還在有幾分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婦跟前兒打轉轉,動邪念使歪腦筋。春花和巧姑一大早吃不進啥就多喝了兩碗米湯,自然尿潑就短,如廁次數就多,兩人剛出廁所門口,警尉補就一臉的狐臊味堵住門口,找碴兒的說:“你倆個小娘們長得挺俊的啊!你倆一會兒一趟的,是放騷呢還是在茅房裏藏匿啥違禁物了?爺爺我是不是得檢查檢查啊?不過你倆要乖點兒啊,如果要不聽話瞎挑刺兒,別說爺爺我不客氣,送你倆進笆籬子交給日本人,皇軍正需要像你倆這樣的小娘們慰勞慰勞呢。” 警尉補嘴上說著話,挺個身子兩手就想往春花身上摸,一步一步地把春花和巧姑逼靠在廁所牆上,門也讓警尉補後腳踢上了。

“你想幹啥?我男人就在外頭,你不怕他倆劈了你?” 春花兩手交叉護住隆起的前胸,仗個怯生生的膽兒威脅著說。

“你男人算個狗屁呀?爺爺我今兒個就做回你倆男人咋樣?嘿嘿小娘們來吧,別磨不開呀?” 警尉補眼睛毛都樂開花了,揎拳捋袖地向前覥個臉,餓狼似的躬個腰,虎背熊腰的大塊頭就擠壓上來,胡子拉嚓的腮幫子貼在春花的腮幫子上磨蹭,撅哧個嘴巴就往巧姑臉上夠哧,口苔的混氣味直噗噗巧姑的臉頰兒,兩手像鷹爪順著春花剗(chàn)穿的上衣襟下擺就往上摸掐,春花兩手被警尉補胸脯壓在下麵動彈不得,疼的咬緊個牙,沒吭聲。春花不想嚎叫有兩個想法:一怕大庭廣眾張揚開去砢磣;二怕土狗子和土撥鼠那虎巴脾氣再跟東洋腿子鑿巴起來給吉德惹麻煩。心說,眼目前兒吃點兒虧就吃點兒虧吧,我和巧姑倆個人還對付不了你一個瞎蔥爛蒜?巧姑的想法也是和春花不謀而合,心照不宣,你一隻沒頭蒼蠅在這艘船上你能咋地我倆兒,我們還有那麼多人,誰占誰便宜,那還沒場說去呢?

船上廁所狹窄,擠下三個人就沒有餘富了。巧姑被擠在春花身後,夠夠兩隻手打撓警尉補的頭和臉。警尉補的蓋帽打飛了,頭發抓爛了,臉皮一道道的往外滲血。警尉補左閃右躲個腦袋,還是不想罷手,心說兩個臭娘們我還對付不了,有哪個敢咋呼到底的,最後還不規規矩矩鳥悄兒的提褲子走人?警尉補逞強開了賽,胡拉開春花褲子就往下褪,春花急中生智,趁警尉補那啥的功勁兒,就那啥一把抓住那頂人的家巴什一撅,又往深一掏,攥住兩狗腎子使勁兒一捏,疼得警尉補嗓音含在嗓子眼兒裏嗷嗷叫不敢動彈,臉一紫一白的擰個眼歪個嘴。春花手一緊一鬆的,歪個腦袋,笑嗤嗤地問:

“舒服了不?”

“喲喲舒服啊,啊不舒服!”

巧姑照準警尉補腦瓜蓋兒猛拍一巴掌,問:

“舒服不?”

警尉補哎哎的說:

“喲喲舒服!舒服!”

春花又一緊手,悄巴地衝警尉補耳根子喊:

“叫老娘。叫啊?”

警尉補痛的淌下眼淚,哧哧地叫:

“老娘! 喲喲我的親娘娘、娘。”

春花又下死手問:

“啥玩兒淨?”

警尉補“媽呀”地說:

“我的親娘,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的親娘!”

春花解嘎渣兒地又捏一下問:

“還欺負女人不了?”

警尉補驢臉崩著黃豆粒兒大的汗珠兒,呲個牙說:

“親娘,再也不敢了。誰要再敢欺負娘們,我就是你養的。”

春花又咬牙捏一下,斥罵:

“滾!狗才養出你這狗雜種呢。”

兩個警士背著個燒火棍趴在門縫正聽得癢癢,相互擠眉弄眼兒的等著溜茬,還淨想著美事兒呢。警尉補抽抽個血花京劇臉捂著胯襠哭咧咧的跑出廁所,靠後的警士衝警尉補後身喊:“夠味!挺野性的哈?” 警尉補頭也沒敢回的攮了句話,“比你小媽野多了,孫子你溜茬吧,別跩了杆子?” 靠前那個警士探個身子,瞅見春花正在提溜褲子,剛要邁腿,春花飛起一腳,踹在那個警士的胸口上,媽呀的一聲,身後那個警士隨著前邊那個警士噔噔的摔倒在甲板上。

春花和巧姑抿嘟個嘴巴憋不住笑,相互理理頭發,周正周正衣服,巧姑無意中手碰在春花胸上,春花咧咧嘴說:“死玩意兒下死手,捏咕的這個疼?” 巧姑刮了下春花一棵水蔥似的好看鼻子說:“開齋啦呀,還怪嬌貴的呢?這沒給你削上,要削上了就不是這個鼠那個鼠的了,可是一窩狗崽兒啦!” 春花和巧姑沒事兒人似的,嘻嘻哈哈從廁所並板兒走上甲板吹風去了。兩個警士一人一隻手拄著個燒火棍,另一隻手捂個屁股貓在船板後,驚恐慌慌地看著她倆,相互拿眼神問道:“牙子!這兩個娘們啥人呐,真牙子!揩油不成,雞毛沒撈著,嘿,還挨了個窩心腳?”

傍黑兒,老黑雲駕馭住太陽的餘輝燒紅了半條江,火輪吐出的熊熊黑煙變得黑紫黑紫,漸漸升騰成火燒雲,溶入黑夜中。沉重的灰暗的船燈,鋪灑在滾滾的黑浪裏,銀光罩著霓霧晃晃的散發著渾濁的光亮,不期而遇刺眼的鬼魅般的光束攪和得人魔亂難奈,甲板上的吉德和小魚兒像兩隻悲傷的丹頂鶴交頸而眠,久久的沉綿於對親人的牽掛,默默的把思念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對方的脊背上。男人悲傷時的心境比一塊薄冰還脆弱,脆得不能觸摸,隻能遠遠的用心去撫慰,用無言的溢發體溫去感召,微小的細膩的鼻息都會使對方感到一絲一絲的熨帖和溫馨。……一縷縷晨曦洗滌著黑夜的愁雲,激蕩得江水枇鱗交錯,輝映出淚眼巹合的晶瑩,叼魚郎“歐歐”的盤旋在被沆(hang)瀣(xiè)打濕的兩絹黑發上方,呼喚沉浸在憂傷中的兩顆善良的心……朗朗的晴空飄浮著馬尾撣子似的雲,毀天滅地的翹首藐望,烈烈的懸日赤裸裸地曝著薄薄單單的浮雲,毫不吝嗇地施展炎威驅趕僅存的一絲絲微風,江水熾熱地蒸發可能蒸發的水分子,減輕被大水輪擊打得傷痕累累的軀體和被烈日灼傷腫脹的浪花。

吉德和吉盛架在刀尖上煎熬著破碎的火燙的心,無時不刻的浮現鬼魂纏繞著的骷髏。俺的哥呀俺的弟!哥倆心的呼喚,萬劫不複的掉進痛苦的萬丈深淵,眼中泫然流涕,你要挺住幹涸的魂魄,等待親骨肉的團聚。……夜永遠是黑的,月亮隻有刷白個個兒那點兒能力向黑暗中的人顯示著它的輝煌,向嫵媚閃閃的星星宣爍自個兒的壯觀,卻囊括不了人心中的太陽。小魚兒和豔靈兩個傳統的東北女人,沒有嗲聲嗲氣的喏相,卻多了幾分女丈夫氣,美麗和智慧支撐屬於自個兒的那塊天地,願化作一把傘,替可以依靠的心上男人遮風擋雨,分憂解難。甲板兩行熟睡的腳印不斷的重合、覆蓋,直至踏出一條露水的甬道,延伸到陽光出沒的東方。……淩空的殘陽西斜在山尖上,壓得大山五顏六色的爆裂,綠油油的森林痛苦的燃燒成火紅火紅的火海,三塊石也叫三星石,也漲紅了褶褶皺皺的臉龐,隨著江水漲落而伸縮自個兒的個頭,在江麵永遠保持千年不變的容顏,徜徉……兩茫茫……

一根猴翹尾巴的杆子上吊塊膏藥旗搖搖欲墜的豎在三塊石中間兒,大副眼奸,忙向左旋轉舵把,關氣門刹閘,船緩緩的在離岸十多丈遠的地方擱淺了。吉盛從甲板跑到駕駛室,一頭露水的問:“咋啦大副,咋停船了呢?過了三塊石就快到三姓了這是咋說的呢?” 大副攤攤雙手,一臉的無奈,“小夥子啊,你長眼睛沒有啊你?炮艇,日本人的炮艇,沉了,堵在咱們船的必經之路的主航道,咱的船咋過呀,又沒長翅膀,還能飛過去呀?真是的。” 吉德也跑過來問:“這船得停多長時間啊?俺們這還有急事兒呢,大副先生,幫幫忙,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俺這有點兒意思,你收下,啊!” 大副掂掂兩塊大洋,麵有難色的說:“這三星石啊,相傳在遠古時這鬆花江裏有個成了精的大魚妖,攪得魚族無法生存,玉皇大帝震怒,隨手拿起鎮紙石砸向大魚妖。大魚妖看見天上刷的飛下來一顆流星直奔它砸來,大魚妖拚命潛逃,逃到這噶達,流星折斷三截,分別砸在大魚妖的頭、腰、尾三處。大魚妖這條怪獸被治服了,三塊鎮江石就永遠留在這噶達了。你看這江麵露出的是三塊石,水底下那石頭千奇百怪,峭崎嶙峋,幽峽峻峪,崢脊巔峰。你看那炮艇準是遭江上抗日獨立大隊的人炸了個大窟窿,才觸的礁。可那炮艇才多大吃水量啊這都,咱這是客船,大腰輪子吃水量又大就別說了,繞都沒處繞,隻得等炮艇打撈上來了再說啦!不過,我看你這小爺們挺會來事兒又有急事兒,那我就幫你一把。咱船幫上掛有逃生船,我讓水手放下去,你們坐上它上岸,翻過眼前這坐山,前邊有個屯子,顧個拉腳的馬車,有後半夜也到了三姓。” 吉德和吉盛交換一下眼色,吉德說:“好吧!老三招呼大夥上船,走旱路!”

大副跟船長說一聲叫來了水手,小船放到半腰,警尉補出麵刁難幹涉,不讓放船,說是這塊地界是抗日的薑旅活動的地方,這皇軍的炮艇就是水上獨立大隊用水西瓜炸沉的,誰走誰就是反滿抗日分子,想投敵。彪九氣哼哼的出麵與警尉補爭辯理論,警尉補掏出十四式王八盒子相威脅,彪九氣得就要使橫動粗。吉盛躲在吉德身後怯生生的唧咕,“大哥……”吉德說:“瞅你小蟣子膽兒?”恰在這僵持之時,春花和巧姑陪伴著小魚兒、豔靈、雲鳳、二梅子從船艙裏走過來。春花和巧姑一看是彪九和警尉補在強咕,就往警尉補前麵一站,一個警士拽拽警尉補的衣角,“頭兒,母老虎啊,你敢動獠子嗎?” 另一個挨窩心腳的警士往後退的說:“頭兒,這小娘們可惹不起,會尥蹶子!”春花一隻手掐兒個腰,指著警尉補說:“你嘿呼啥呀?咋的啦?找茬呀?還想揩油啊?瞅你啥狗記性,記吃不記打的狗玩意兒?” 巧姑跨前一步,擼胳膊挽袖子,潑拉拉的亮開嗓子喊:“你這衣冠禽獸,是不是還欠削啊?” 土狗子和土撥鼠哥倆抻個鼠臉兒吊兒個鼠眼兒,“嗬,咱們還沒找你,你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哥們上啊,削他!” 警尉補嚇得是灰頭土臉,趔趔夠夠的掐兒個槍,一步一步往後挪蹭,“你們,你……是一夥的。” 春花指著土狗子和土撥鼠,豁朗的說:“這兩個人是我的男人,咋樣?嚇死你!熊蛋包!” 警尉補在一片蹊落笑聲中,灰溜溜的嚇跑了。

吉德一夥人上了岸,後麵又有人也陸續棄船上路。

眼前這座山不陡坡長,隻有趕山人走的小山道兒,長滿了糊腚草,腳踩上去一跐一滑的。小山道兒兩旁是高聳入雲的老紅鬆,遮雲蔽日,灰狗子[鬆鼠] 竄上跳下,傻乎乎的見人愣頭愣腦的瞎瞅,也不知道躲閃。下麵長的是雜七雜八的柞樹和榛棵子啥的小樹,殺半斤兒[飛龍鳥]、樹雞子[比飛龍鳥小] 啥的小雀兒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山坡上碎石沙粒長滿萋萋的雜草,風動草湧,山狸子發出小孩般瘮人的怪叫。夕陽炫耀的拿出渾身解數渲染著最後的光輝,像給層林潑了一層金水一樣的絢爛多彩。這誘人美麗的山景,蠕動的人群沒有心思去欣賞,默默的後人瞅著前人的腳跟兒,艱難的一步一步的向上爬。剛開始爬山時還行,小魚兒這幫女的還跟得上,爬著爬著女的就有些體力不支了,腳也打了泡,就像踩了釘子一樣難受,漸漸的煞了後。

日頭爺逞能都逞一天了,可能是又渴又餓的緣故,轉眼就滾下了山,丟下一片晚霞昭示著月光的降臨。

一大群人爬到山頂天就殺了黑兒,影影綽綽的有些看不清人臉了,小山道兒黑乎乎更難看清。吉盛神兮兮的拿出臨下船管大副要的兩塊油抹布,隨手和二娃撅了兩根榛棵子卷上油抹布就成了火把。吉德眼見後很佩服吉盛的心計,大夥也讚歎吉盛的鬼心眼兒,豔靈諞兒諞的弄了句“膽小人就這小老樣兒”的話,使大夥對吉盛的感歎前功盡棄,吉盛沾沾自喜的心情一下子涼了半截。土狗子從兜裏摸出根白頭火柴,在袖頭上蹭了一下,點上火把。彪九從吉盛手裏接過火把,拿出穿山打獵的本事,耍開了光棍兒,打著火把一個人走在頭裏。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群平腳鴨子,爺們身後跟著自個兒老婆開始下山。先是雲鳳一腳踩在一小塊石頭上禿嚕摔倒,引起一陣騷動,緊接著小魚兒腳下一滑出溜到草棵子裏,被一棵大鬆樹擋住。隨後土撥鼠被樹枝兒絆了一跤,滾出一丈多遠,拍在一塊豎起三四尺高的石岩上,下麵是齊嚓嚓的鬆樹梢兒,嚇得土撥鼠一身的冷汗,嫘(lei)祖養蠶織就的絲綢衫也刮得窟窿八眼不成樣子。一波未平,又起驚濤駭浪。突然一個龐然大物黑乎乎躥到道上擋住去路,大夥一瞅傻了眼,嚇呆得臉上的汗毛直跳,心提溜到嗓子眼兒直躥達,就差沒從嘴裏跳出來。彪九臨危不懼,冷靜地用火把一晃才看清,一個大黑瞎子豎著巴掌,威風凜凜,儼然一派此路是我開留下買路錢的綠林好漢氣概,堵住下山道兒。彪九不愧為個好獵手出身,出沒於黑瞎子溝老林子,對付黑瞎子是個行家裏手,隻見他沉穩地握住火把,兩眼盯住黑瞎子,一動不動。黑瞎子眨巴小黑眼睛也一動不動盯住火把僵持好一會兒,才跩喝跩喝幾步,呼的鑽進樹棵子裏不見了,大夥懸著的那顆心總算放下了。過後彪九講,原來這個黑瞎子是過路客,又是飽飽的大肚囊,你不招惹它,它不會主動攻擊你的。加之黑瞎子最有靈性,一身的長毛,最怕火種,它僵持瞅你,害怕你用火燒它,它看你不動沒有惡意,它也就拉倒了。山牲口都怕人,更怕火。它要不餓,你再裝死,一般是不會傷害人的。小魚兒這下可來嗑兒了,抓住彪九的話把,誇獎彪九做的對。黑瞎子是有的人的媒婆,人家是來相看姑爺的,看夠了就走了唄!吉盛的小膽剛突突完,也來湊熱鬧,淨任兒拿話氣小魚兒。說吉德黑瞎子溝臨陣招妻是學楊家將裏的楊忠保大德大義之舉,感天動地。隻不過是活活在雪中美人一見鍾情步入婚姻殿堂之前插上一杠子,有點兒不仁道,愣是把個二太太擠兌做了個小末末咂兒,一窩一窩的下嵬兒。豔靈聽吉盛說的話有些過,怕小魚兒冷丁接受不了,就替小魚兒打抱不平,好頓扒哧吉盛。土狗子話趕話也憋不住了,當啷一句,說吉德在冬至這件事兒上就不講究,不仁義,做的太過分,把個好好兄弟給害了,逼成胡子。整天價鑽大山溝,蹚老林子,住地窩棚,臥大雪殼子,有家不能歸,有老婆不能睡,不趕上大黑瞎子了?

月亮在樹梢兒上探頭探腦,欻樹空兒灑下一束束白光,切割著黑暗。星星站在樹梢兒上,閃閃的哢巴著眼睛,點綴著黑夜的存在。吉德悶個頭,緊跟在彪九身後,心事重重的你誰說啥他一聲不知。密林遠處傳來了狗咬聲,吉德才鬆口氣,“師兄,聽狗叫離屯子還有多遠了?” 彪九側耳朵聽聽,“這林子密實,估摸還有二裏來地,到那塊得子時。” 吉德犯愁的說:“都快四天頭了,又大熱的天,小胖兒是出了。這要擱冬天還能多等兩天。嗨,俺這侄兒和俺無緣呐,隻打一個照麵就沒了。這是咋沒的呢電報上也沒說,緊趕慢趕還是個黃瓜菜。這要是讓俺娘知道了,還不知咋心疼呢?又該罵俺這當老大的沒照顧好,罵該罵,可孩子能罵活呀?要能罵活,俺跪地上三天三夜,讓俺娘罵個夠。不說這些了,這三更半夜的可咋整,能淘活到車馬嗎?” 彪九說:“師弟你別犯愁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能讓尿憋死?咱們看誰家有車馬,敲門說拜年嗑兒唄,在多給些人家腳兒錢,人心都是肉長的,有啥呀?”

說著話就到了山根兒屯子,稀稀拉拉的有個二十多戶人家,窄溜溜的一條山道像根長蟲順著山根兒趴著,沒頭沒尾。靠屯子裏邊有個大院落,用小鬆杆兒紮的一丈多高的院牆,有十幾條狗叫的也最邪唬,彪九瞅瞅地上的馬糞,“就這家,大戶。有騾有馬,又養那麼多狗,這樣人家在山裏不僅打獵還販山貨,跑個小買賣啥的,準沒錯!” 吉德將信將疑,上前扣響門環兒,裏邊兒的狗瘋了似的擁了上來,狂咬狂叫,扒得門扇呼煽呼煽的。這時院內有了燈光,吱嘎一聲開了房門,一個高亮嗓門爺們喊:“是麻達山[迷路] 的還是哪個綹子的。黑瞎瞎的有事兒呀?想打個尖[吃東西] 呀還是‘靠窯[投靠人家]’咋的。” 隨後嘿呼的喝住狗群咬叫。吉德亮堂堂的說:“老哥,俺不是綹子上的人,是過路的。有了難事兒,求老哥幫忙。俺是黑龍鎮德增盛商號上的東家,叫吉德。有個兄弟在三姓家裏出了喪事兒,火輪船卡在三塊石拋了錨,俺急著趕路就下船走了半夜的山路,想和老哥借個腳力去三姓。老哥俺實在不好張口麻煩你,可奔喪如救火,晚了就怕看不上最後一眼了。幫幫忙吧老哥,腳錢俺聽老哥的。” 吉盛含著哭聲乞求,“老哥,你行行好,發發善心,人就死這麼一回,要不送送,俺們這一輩子心也不安呐!老哥,套車送俺一程吧老哥!” 院內有人嘰咕嚓的說話,過一會兒那爺們問:“你們是不是十多年前闖的關東啊,兄弟仨呀?” 吉德渾身一悸,納了悶,這麼巧,碰上知根知底熟人兒了。吉德瞅瞅吉盛,說:“是啊!俺這噶達兩眼兒一抹黑兒,老哥你咋知道的啊?”

“你在我家吃過飯,你都忘了?如今大紅大紫,不認待人了?冰花、水花、雪花,還記得吧?我再提個人兒,有個叫冬至的你準認識,不是你給趕出鋪子的嗎?” 那人說。

吉德一聽一時啞口無言,這是誰呢,知道這麼清楚?吉盛心說壞了,遇上冬至一夥的了,胡子窩兒呀?忙說:“老哥,小誤會。冬至是俺拜把子兄弟,啥都好說。俺是吉老三,大號叫吉盛。你打開門兒,一瞅就啥都明白,俺這一大家子人,糊弄不了你?”

院門吱嘎嘎開了半扇,一群狗汪汪地像圍獵似的把人群圍了一圈,嚇得幾個女的直往男人身上靠,豔靈摟住小魚兒直往小魚兒懷裏拱。主人抱個膀這才出來,吉德借火把的光亮一瞅,這人是有點兒麵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土狗子借機說風涼話,“黑瞎子可真是媒婆,這又冒出來一個,大哥也學彪兄了,一動不動,那是傻了?當初要是想到今兒個,兄弟也不至於反目成仇?嗨,一世英名,毀在冬至手裏了。” 這時又從院裏走出個拎匣子槍的人,笑吟吟的說:“三哥,別瞎逗了。大兄弟,十多年沒見,就多了兩撇胡兒,模樣沒變,還是那麼帥氣。這老三那時嫩的像根水蔥,現在可老成多了,有媳婦了吧!啊,我哥倆姓趙。我是老四。你哥仨闖關東那會兒,在方正老林子趙家屯兒,那個奉軍團長探家,喝酒?老三喝的繃著個月餅直叫娘,想起來啦?” 吉德和吉盛如夢方醒,久別見故知,吉盛小孩似的蹦高高地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哎呀俺忘死絲兒死絲兒的了?三哥四哥,大恩人哪!你們咋搬到這哈了呢?大哥和五哥、六哥呢?” 趙老四做了個請的手勢說:“說來話長了,就近說吧。事變以後,我大哥就撤到關裏了。我們那噶達讓鬼子占了,攪得天昏地暗,烏煙瘴氣的。後來有人杵咕,鬼子三天兩頭來找麻煩,讓交出我大哥。我們再也待不下去了,就把家底折騰折騰,猱到這噶達落戶安了家,打打獵,販賣點兒山貨,拉拉腳兒。花茬子就有森林警察隊胡子蟊賊啥的來搗亂,都得好好答對,誰都得罪不起呀!嗨,對付過唄!” 土狗子從後麵插上一句,“四哥,你咋認識的冬至,見過他呀?快說說。” 趙老四說:“冬至啊,換常就來。沒事兒閑嘮嗑就嘮他在德增盛那會兒的事兒,這不咱一聽一估摸,就是你們仨。啊,你哥仨挺能搗哧啊,十幾年光景就捂挓那麼大買賣,有能耐!我隻顧高興咱忘說了,咱家老六也在薑旅上,就你老大二大舅子的隊上,當個連長,換常就和冬至二當家的一堆兒行動,打鬼子!” 趙老四說:“老大老三,你們嫂子預備點兒現成飯,吃了再嘮。都後半夜了,準餓壞了,快溜進屋吧!”

大夥進了屋,吉德把小魚兒等一一介紹給趙老三趙老四和三嫂四嫂六嫂。六嫂笑說:“雪花、冰花和水花回趙家屯時還提過你們哥仨呢。聽那話,還是忘不了你們那幾天的相處。我聽說,她仨在東興鎮育嬰堂還時常上你們家串門?”小魚兒接茬兒說:“六嫂,你這大媒人啊,這哥仨可時常念叨你。”六嫂一笑,“大兄弟媳婦,我那仨妹子沒那福份,要不也是個太太夫人啥的了?”豔靈說:“那魚兒嫂子還得往後排,說不上五啊六的啦!”說著話,大夥就芥菜疙瘩鹹菜和鹹鴨蛋吃著小米水飯,造溜溜一肚子直打飽嗝。吃飯工勁兒,趙老四叫老板子把馬車也套好了,還備了兩匹馬。趙老四等家人戀戀不舍的送吉德等人上了馬車,“要不貪上這事兒,多住兩天多好,往後路過家門一定到家坐坐,咱們兄弟好好喝點兒。別忘了跟老二說一聲,節哀順便,多往好處想想,一咬牙就過去了。唉,誰貪上這事兒也夠嗆?好,一路平安!” 吉德騎在馬上,夠身跟趙老四說:“四哥,見冬至說俺問他好。”

吉德忍下悲哀,來到一臉淚水的周大掌櫃麵前,叫了聲“大爺”跪下磕頭,以此慰藉老人傷痕累累淒涼的心。周大掌櫃含淚扶起吉德,拍拍肩膀,領入屋內。吉德見到一直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二弟,淚如雨下,“老二,老二!大哥來了,大哥來看你來了,你睜睜眼呐老二!老二,咱哥仨論耿直、論剛正不阿、論嫉惡如仇,老二你最尿性!” 吉盛不知啥工夫勁兒鑽進的屋,趴在吉增頭前咧咧地說:“二哥!你還睡啥你還睡啊?你都想死俺了!俺和你打嘴仗還沒打完呢你別耍賴,快起來你給俺?二哥,論歪門邪道俺不如你,論臨危不懼熊大膽俺更不如你,可論腦子靈勁兒你和俺差遠了。二哥呀,小胖兒要走了,你不看一眼啊那可是你親兒子啊,俺的二哥呀,你咋作這麼大禍呀?作得兒子都……”

“美娃!美娃!臭老娘們,你別損達俺兒子,那是俺的命、命根兒。俺、俺……啊小胖兒別瞎跑,瞅喀、喀嘍……啊……俺的腦……”吉增夢臆的胡言亂語,跟吉德一起來的華一絕把了把脈,又觀察觀察,清楚了吉增的病因,拿起銀針,“大少爺不用上火,二少爺乃五髒受損,吃些湯藥調理調理,無啥大礙。隻是顱內受損,腦內傷較重。這是用軟東西啥包起來打的,沒有外傷,都燜在腦子裏了,忒狠實,下的死手。多虧你家積了陰德,二少爺命大,要擱一般人兒當場就窩老了。我呢給二少爺紮幾針,讓他先清醒過來,咋的也得瞅兒子一眼是吧?再昏厥過去沒啥事兒,我一針就紮過來,隻要知道哭這病就有救了。大少爺你看這樣行不?” 吉德點頭,華一絕三針紮下去,吉增哇竄出一口血水來,哎喲咳嗽兩聲,睜開眼說:“俺的娘喲,憋死俺了!”

“二哥二哥,醒了。俺是老三老疙瘩啊?”吉盛欣喜若狂的喊。

牛二等哥們也喊叫上了。

“臭小子,你、你咋來了呢?啊?大哥你……大哥呀……”吉德抱住吉增,吉增摟吉德嗚嗚地抱頭痛哭,吉盛抱住兩個哥哥也哭成了淚人兒。華一絕勸說開後,又給吉增服了一粒藥,吉增穩定多了。吉增對吉德和周大掌櫃說:“大哥,俺又惹禍了。爹,讓您老操心了。俺老婆呢?美娃俺對不住你啊!俺的小胖兒呢?這孩子,又跑哪兒瘋去了,大爺三叔來了也不照個麵?這傻孩子,跟他爹俺一樣不會來事兒。爹,美娃呢?您勸勸她,別生俺的氣。”

美娃捋了捋蓬亂的頭發進了屋,想憋又憋不住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哇地撲在吉增的懷裏,“我對不住你呀他爹……咿啊啊……”美娃泣不成聲,吉增抹哧著美娃的頭發安慰說:“老婆別這樣,俺這不好好的了嘛!哭咧咧的,瞅多讓人家笑話?小胖兒呢,又淘去了?嗯,別哭了,俺死不了,命大。小鬼子那幾頭爛蒜,架不住俺三拳兩腳就玩兒完。好了,別哭了。” 美娃哭的更傷心了,幾天來憋在肚子的苦水尤如決堤的鬆花江水一泄千裏,奔騰滾滾,無法控製。周大掌櫃顯得手足無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丫頭,事到如今你就別哭了,小胖兒還要上路呢,讓他爹瞅一眼,也算靜心了。” 吉增聽了周大掌櫃的話,眨巴眼睛困惑不解,“爹,小胖兒咋的啦,上啥路?闖啥禍了,這孩子?” 美娃“我的孩子啊” 高喊一聲,又悲痛欲絕地慟哭。

“孩子咋啦啊?小鬼子……” 吉增赫個大眼睛,驚恐地問。

吉盛覺得沒有必要再隱瞞吉增了,哭著腔說:“二哥,小胖兒沒了。”

“啥?小胖兒沒了?咋沒的。……俺操小鬼子的奶奶的,俺和它拚……”吉增仰起半截身子陡然像山體崩塌摔了下去,華一絕趕緊拿銀針在吉增仁中處紮了一針,美娃和眾人高聲喊叫,才把吉增的魂兒叫了回來,“啊啊俺的兒呀,讓爹……小胖兒在哪兒?小胖兒在哪兒?俺要……”

“他爹呀,都是我的錯,你殺了我吧!我也不想活了,讓我陪小胖兒一起上路吧!孩子太小,一人兒太孤單了……”美娃尤如掉進冰窟窿被水底魚鱉蝦蟹撕扯啃咬一樣悔恨,崩裂的心難以麵對自個兒的丈夫吉增,更難以麵對她自個兒歇斯底裏地思念。死,對於美娃來說已不是恐懼而是奢侈,吉增的清醒對於美娃是個解脫,她可以毫無故慮的陪小胖兒在一起了。美娃拿頭拚死地撞炕沿,小魚兒和豔靈死命的拽巴起美娃,雲鳳春花巧姑二梅也虎哧哧的幫著拉扯,總算把美娃扶在炕沿上坐下。土狗子和土撥鼠麻利的上炕把吉增酎起,吉盛背起吉增,歪歪斜斜,咧咧夠夠走到小胖兒靈床前,吉增還沒等吉盛往下放,就自個兒滾下來,虧得眾人手快接住,才沒有砸在小胖兒身上。小胖兒腫脹的有些脫了像,眾人按著沒有讓吉增太靠進小胖兒。吉增這一瞅,嘴裏剛喊出小胖兒的名字,就眼前一黑又昏死過去了。

在人群裏有三雙眼睛一直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隨著一幕幕悲傷的場麵,冬至哭了,邱大哥也落淚了,夢蝶更是一臉的淚水洗麵。

幾天後,三姓城裏天降天兵天將,黑人白馬,打掉鬼子炮樓,殺了鬼子參事官。那蜰的屍體曝曬荒野,傳來奇奇怪怪的議論,很多人費解。這人替鬼子辦事兒沒見做啥壞事兒,咋是漢奸呢?那蜰身上的一張羊皮解開了人們的猜疑。人們風傳是小胖兒屍首沒火化,魂魄招來了地獄的判官和小鬼兒,索去害他的人命。

又過幾天,小胖兒的小墳堆兒前,來了兩個人。冬至和邱大哥放下一個撥楞鼓和一盒槽子糕。冬至含淚說:“小胖兒侄子,叔上回來答應給你買個撥楞鼓,叔帶來了,……”邱厚來抽抽鼻子說:“大侄子,大爺和你冬至叔替你和你爹還有鄉親們報了仇,抗日騎兵獨立大隊端了鬼子炮樓,殺了陰險毒辣的大漢奸那蜰,還有鬼子參事官。孩子安息吧!大爺和你冬至叔還會來看你。” 冬至抿著眼淚,“小淘氣包,怪可惜的。叔年年來看你,小胖兒。”

小胖兒年年都會有一個新的撥楞鼓,光複前四年,小胖兒墳堆兒旁多了一個大墳包,小胖兒墳包前再沒有了撥楞鼓,隻有好吃的槽子糕。邱大爺倒時常一個人來,默默地在大墳包前站一會兒,也會到小胖兒墳包前停一停,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