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烏拉草 第三部》(10)(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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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油光水滑的小毛驢馱著個沉甸甸的大草料袋兒,嗒嗒地走在江坎兒的小毛道上,還有一頭雪花白的大肥豬,“哽哽”地跟在小毛驢後麵,不時偷啃兩口道旁能夠吃的好嚼裹車軲轆野菜啥的,佝僂齷齪的老豬倌蹣跚的拐哧,不時拿帶著葉子的柳條抽打兩下豬的後屁股,大肥豬甩當小尾巴,“哽哽”向前躥達小跑兩步,追趕上小毛驢的腳步。

鬆花江上白帆點點,浪聲陣陣,一派咬汛過後的打魚繁忙景象。有雙槳舢板船忙著下夜網的、掄旋網的、打蹚網的、架張網的、拉三星網的、下絲掛子的、扳搬凳子的,還有拿漂杆兒垂釣的、下蹶搭鉤的、拋底鉤的。老豬倌對眼前的景象掃瞪幾眼,歎息的捋捋胡子。

江麵偶爾冒出賊一樣的炮劃子踐踏了這美好和諧的詩情畫意,膏藥旗在烈烈的餘暉下就像癩頭瘡遮掩著這天然美景,嘟嘟不和諧的音符訴說著烏雲裏陽光的掙紮。有兩葉小舟在炮劃子濺起高高的尾浪衝擊下,逛逛悠悠的險些沒被大浪打翻。老豬倌皺皺眉頭,罵了句,“橫行霸道的畜生!”

一片綠色,扯開眼神望不到邊兒,百靈鳥啼鳴的打破綠的寂然。

江邊十棵大楊樹綠綠蔥蔥的屹然聳立在鬆花江畔,迎著習習的江風抖著魚鱗般茂盛的葉子,在金黃色的夕陽輝映下一閃一閃的發著耀眼的金光,與鬆花江滾滾翻騰的金浪遙相呼應,束束縷縷光芒針黹(zi)那被幾塊奇形怪狀黑雲扯碎的藍天,杠杠彩虹異曲同工的歌唱著北大荒土地的肥沃,物產的豐富,人情的豁達,毅力的堅強。

老豬倌來到十棵大楊樹下,吆喝住小毛驢兜住大肥豬,摘下破草帽煽煽風,先往江麵挲摸幾眼,回頭又踅摸一下小樹林,半腰深的蒿草好像給大楊樹穿上了裙子,沙沙地隨風擺動。老豬倌看周圍一片寂靜肅然,拴好小毛驢,卸下草料袋兒,藏在蒿草裏,回手將記吃不記打的大肥豬,係上脖套拴在大楊樹下,又四處觀望觀望,掏出老炮台香煙……

這工勁兒從蒿草裏探出個頭,笑笑的臉,竄個高,喜逢的悄聲嚷道:

“豬倌!老大。”

扮成豬倌的吉德扭頭一望,驚喜的喊:

“冬至!兄弟。”

兩人張開雙臂,一溜小跑兒,親熱地緊緊擁抱在一起,相互猛勁兒捶打著對方的後背,眼裏湧著滾滾的熱淚。

樹葉唰唰的奏響喜悅美妙的音樂,蒿草婀娜多姿的沉醉得婆娑起舞;江麵嘩啦嘩啦暢響著悠揚的合奏曲,浪花千姿百態的沉浸得淚流漣漣笑臉泛活的瀲灩。

良久,時空靜止,隻有兩顆久久牽掛思念的熾熱的心嗵嗵的對擂,隻有兩對噴湧的沸泉叮咚撞擊。

冬至抿了兩把淚水洗過的臉,破涕強笑的說:“大哥,誰給你瞎捂扯紮咕成這個樣子,十足的老豬倌,埋汰巴胎的。還有這山羊胡黧(lí)渾巴唧的沾巴的倒挺像的,我在草棵裏瞅得真真亮的,心裏犯膩歪,一合計準是你。那身板兒,那舉手抬足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還是老樣子。”吉德忍俊咽啼的輕輕碓了冬至一杵子,“你個胡子頭,還有誰呀,魚鷹爺爺唄!哦,矮子龍夠奸活的,信兒真捎到了,洵屬可敬!” 吉德裝腔作勢的一擺架子,“二當家的,你打哪噶達來的呀,來了幾個人呐?” 冬至拍拍胸脯,“嗨,腿肚子貼灶王爺,走哪哪是家!筷子夾骨頭——光棍一條!還來幾個人呢,我敢那麼咋呼啊?我這還是偷偷摸摸的寡婦偷野漢子似的,瞞著‘虎頭蔓’呢。這事兒不整卑服的露了餡,咱們那些哥們還咋罵你呀?” 吉德開懷的說:“你呀就往王八蓋子裏裝俺吧!你等整透氣了,看‘虎頭蔓’咋翻蓋子吧?咱們那些小哥們還不罵咱倆個半死呀?哎,冬至你這幾年就這麼熬著啊,你沒和紅杏那個呀會會?” 冬至笑笑,“你別邪心八道的了,會啥會呀,天崖海角的,紅杏的模樣我都快忘了,再過幾年見麵都認不得誰誰的了?”

吉德追問道:“你倆夠苦的啦!俺問一句不該問的話,你倆是窮黨呢還是富黨啊,這麼賣命?” 冬至笑笑反問:“哈哈,你說呢我聰明的大哥,明知故問?” 吉德所問非所答的說:“大舅媽說,藹靈接了百靈一個電話她就沒影了,你見過她嗎?” 冬至毫不忌諱的說:“啊,我和藹靈在三姓大山裏見過一麵,穿上軍裝可精神了。” 吉德驚愕地說:“你、你見過她?俺說呢……浪從風上起,敢情藹靈她真當抗聯了她?這個野丫頭,走也不說一聲,瞅把俺大舅和大舅媽愁的啥似的。茶不思飯不想的多少日子,沒等消停幾天,老二家又出了大事兒,小胖兒活拉的沒了,老二讓鬼子整治的死不死活不活的,好懸沒死嘍!這接二連三的事兒,把大舅媽撂倒了,大病一場。嗨,你們這些人呐,都是鐵石心腸,一點兒不替家人想想?你爹媽到現在背後還罵俺不仁不義呢,你說俺多冤吧!你們堂堂正正的抗日,俺還得背個黑鍋,走進牛家圩子俺都膽突突的。土狗子二娃爹媽啥的嘴裏親熱歸親熱,心上咋想的誰知道啊?”

冬至瞅瞅灑在江麵上的晚霞,像鋪在鬆花江上的彩緞被麵一樣挾目曜(yào)眼,扭頭說:“德哥,誰這一輩子不有個七災八難的。吉人自有天相。發送小胖兒那場麵那叫個感人呐!烏泱烏泱的人,那仇恨小鬼子的人氣兒,比多打死幾個鬼子都鼓舞人心,我是服了美娃嫂子的膽識。申明大義,以死相拚,不僅救了二哥,還揚了咱中國人不屈不撓的名聲。嗨,算白瞎小胖兒這好孩子了,小嘎豆子,多招人兒稀罕呐!” 吉德費解地問:“你咋知道這些的。你聽誰跟你說的。猜不準你還神了你?” 冬至指指趴在草窩裏呼呼大睡的大肥豬說:“你瞅這頭大肥豬睡的多香,那臭蟲可沒有它這麼愜意嘍,披著羊皮去見閻老五了。酸文假醋的,閻老五還不一定勒他呢?” 吉德“啊呀”的拍拍冬至肩膀,“除害雪恨的原來是你幹的呀?老二還遙哪打聽這個人呢,整了半天還是咱磕頭兄弟報的仇!”冬至點頭說:“邱大哥在三姓臥底有段日子了,掌握了那蜰這個日本人嬖(bì)愛的大漢奸陰損使壞的種種犯罪證據,尤其是出賣愛國商人,殘害愛國教師的滔天罪行,罄竹難書,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所以才調王福隊去了三姓,敲了鬼子的龜殼一下子。啊,這些都是邱大哥親手安排的,我隻是跑跑龍套,曲老三和‘虎頭蔓’出了大力。哦,美娃還蒙在鼓裏嗎?”

吉德打個锛兒說:“美娃呀還好,恍恍惚惚的,老拿小胖兒的照片哭個沒完,要不看的緊,早尋短見了也說不準?老二呢整天價的唉聲歎氣,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大煙抽的更邪唬了。回來一個多月了,眯在屋裏沒挪窩兒。嗯,咱們關東山這噶達自打那年鬧老毛子開始,刺刀下寫的都是屈辱和磨難。眼目前最重要的是生存,是要活下去。忍辱也好,受屈也好,都是要活下去。烏雲能老遮住陽光嗎,總有透亮的時候不是?臥榻之旁,豈容它人酣睡?生意人就是積聚財富,惟利試圖嗎?這沒錯。俺這個生意人呐,一手拿算盤,精打細算。一手捧個良心,憐苦憎惡,在夾縫中掙巴,又想做人,又想掙錢,難啊!義和利,捏巴在一起,曆來是俺們山東買賣人循規蹈矩的傳家寶,這些你是心知肚明的啊兄弟?俺這個人是聰明,老子對其學生孔子說過,告誡聰明過人的孔子,人太聰明,不會有好下場的。三國楊修,一根雞骨頭,害了卿卿性命。好人,特別是有才華的好人,往往都是遭人排斥的。孔子不是被排擠才周遊列國的嗎?我這人還好說,嘴巴見不對味的,就嘚巴,禍從口出啊!這就犯了老子告誡孔子說的話了,可國難當頭,俺不挑個頭,都蔫巴頭叫那膏藥旗肆意妄為啊?” 冬至唉了聲說:“德哥,你的所作所為,一件件我是一目了然,那還有啥說的。等抗戰勝利了,你這大功臣,我給你披紅戴花!”

吉德擺擺手,“用不著?老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俺這個人啥事兒是好搶個先的,不幹秋風掩春風,春風吹綠不思秋後衰,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等把日本鬼子攆出東北那一天,你還回德增盛當奉天分號掌櫃的,俺就阿彌陀佛燒高香了。好了,別扯了。俺今兒個約你來是把十支嘎嘎新的駁殼槍交給你。留著鬼子搜了去,不如交給打鬼子的人。鬼子又打鑼又貼布告的,說是要收繳民間槍支,誰要私藏槍支就以通匪論處。你是知道的,咱這哈地麵亂糟,管好賴的,有門有戶的都有幾條槍,這要都交上去,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俺這一想,先下手為強,這批槍壓根沒露過麵,放在魚鷹爺爺那哈誰也不知道,還是趁早交給你吧!俺原打算是想用這批槍整個武裝馬幫隊,搞點兒販運,看來是不行了?俺是馬蓮拴的刺燈果,裸刺等摘了。另外,商會民團的槍咋整,大舅還沒拿出主意呢。俺想,退一步海闊天空,彌蓋益彰,瞞天過海,破爛洋炮啥的還是要交幾枝的。遮人耳目,不能因小失大,硬頂怕是不行,波及麵太大了?俺是想隱藏下幾枝槍,防備萬一,可情行不知咋樣呢?” 冬至嗯哼的說:“你對小鬼子別眉宇間老透著獅虎之氣,還是要夾著尾巴做人,別太石錘擂石鼓,硬碰硬?邱大哥說,你這錢串子[蛇] 咬草根,能眯多久就眯多久,窮黨離不開你這紳士啊!你有啥擺楞不了的情況,不要拋頭露麵,哈哈捅尿窩窩你是行家裏手,那麼多嫂子多大一台戲呀,你侍弄得卑服的。啊,實在扛不起弄不響的你找矮子龍,我來想轍。哦,這回小鬼子收繳民間槍枝整的動靜挺大,民怨也挺大。咱這噶達地廣人稀,住的像羊粑粑蛋兒似的哩哩啦啦的,居家過日子,防胡子禦蟊賊打野獸,差不離都弄個破銅爛鐵的玩意兒。小鬼子收繳咱民間槍枝,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吉德和冬至倆人坐下來,吉德說:“俺看滿洲國的報紙上說,擁護小鬼子收繳地照槍支,在三姓土龍山激起了民變,謝文東拉竿子扯大旗整的山響,咱這噶達的守備隊和靖安軍緊張了好一陣子,這才敢動真格的,下手開始收繳槍支了。”冬至說:“是啊,要不也早動手了,還等你反沫?今年過完年,地處勃利縣縣城附近的連珠崗村民不堪日偽暴政統治,進行了頑強壯烈的反抗。小鬼子為了修築圖東路,日偽在那裏收地繳照,強迫村民修橋築路,日軍又糟蹋婦女,引起村民的不滿。加之日偽又嚴令收繳槍支,更引起村民的普遍義憤。村民利用過年串聯,舉行了民變,搗毀多輛日偽汽車,成立民變指揮部,組織起二百多人的武裝隊伍,準備進攻勃利縣城。日偽當局極為震驚,立即玩弄軟硬兼施手法,一麵收買民變上層不堅定分子,許以退還槍支地照,緩和民眾情緒;一麵調集縣上偽警察大隊和國兵漏子的壯丁團進行鎮壓,結果槍殺六十多人,鎮壓下去了這次民變。民變失敗了,激起了更大的反日鬥爭。對日偽掠奪土地、收繳地照、槍支和強選民女供日軍淫樂,早己怒不可遏的三姓三區土龍山一帶民眾,迅速進行了武裝反抗。當過李杜自衛軍土龍山騎兵旅第二團團長的五保保董兼自衛團長謝文東和五保甲長景振卿,正月裏號響兩千多民眾和地主及地主子弟在土龍山五保地方舉行了暴動,組建了‘東北民眾救國軍’。我奉命帶兩個騎兵中隊配合,先後攻入太平鎮、馬安腰子金礦、湖南營子,又在大八浪和橫岱山一帶活動,打死打傷老鼻子日偽軍了。嗯,我看咱這旮兒的沈家崗日本武裝移民團鬧騰的雞犬不寧,我準備敲敲它的腦殼,打打它們的囂張氣焰。” 吉德說:“對!你記得那年沈家崗遭災,俺不給買了十幾枝老毛子洋炮讓他們狩獵度過難關嗎,便衣偵緝隊金雞脖兒不知擱哪聽說的,就夥同日本移民團的村野隊長去沈家崗挨家挨戶收繳好幾次了,沈慶禮老爺子一問三不知,矢口否認。” 冬至問:“你說那村野是不那年在德增盛買海參要退貨,又無理挑釁那個村野?” 吉德說:“可不是他咋的,還有誰,稻田的朋友。俺那老泰山雇用稻田種水稻,收成還不錯。該咋的是咋的,人家稻田搞水稻研究的,可不像村野那些日本人仗勢欺人,和小鬼子沒來前兒沒啥兩樣。?俺想,保住沈家崗這十幾枝洋炮事關重大,日本武裝移民團老挑事兒,關鍵時也能頂一陣子。”

浮光掠影的掌燈時分,吉德瞅見江麵上老魚鷹提溜馬燈發來的信號,刷的從後腰拽出一把殺豬刀遞給冬至,“日本江上的巡邏艇開向下遊火燒江去了。來,動手吧,殺豬!”冬至納悶地問:“野餐?烤豬肉啊!你真有閑心,我看就免了吧!”吉德說:“美的你?殺了豬,開膛破肚,好放槍啊!要不讓日本巡邏艇查出來,咱們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嗎?還得白搭上你這條小狗命?” 冬至哈哈接過殺豬刀插在腰帶上,衝到小毛驢拿來細麻繩的吉德說:“你呀我的好大哥,不僅算盤撥拉得像爆豆兒,而且還老於世故,啥心竅都有。這麼俗氣的高招你也能想得出來?” 吉德鐙一鐙麻繩說:“俺可是有明師指點啊,要不俺才不做這賠本買賣呢?搭上嘎嘎新的槍不說,還又搭上一口大肥豬,太便宜你小子了?你拿戥子把這口大肥豬戥一戥,看有多少斤?” 冬至笑一笑,“那不撅杆兒挑我鼻子啊,你呀這不逗我呢嗎?”兩人說說笑笑湊到鼾睡的大肥豬前,吉德蹲下用手撓哧起大肥豬的耳後根子,大肥豬癢癢的直哼哼,冬至用麻繩打個豬蹄扣,趁機抓起大肥豬前蹄套上勒緊,又用同樣方法係上豬後蹄,“咱倆虛心假意夠陰損的了?這招,人都很難識破,何況豬乎!要說那蜰這招用的可說達到了登峰造極了,蒙蔽了多少善良的人,包括美娃嫂子。” 吉德向冬至努努嘴,“把豬嘴紮上,省得殺它時嗷嗷叫,招來狼啥的野牲口?” 冬至貓個嘴兒,“一語雙關啊!要說黃縣人兒的嘴皮厲害呢,比刀子都鋒快?你呀口若懸河,唇槍舌劍,把老龜河鬥得啞口無言,我算服了。” 冬至係牢豬嘴,吉德按住豬身子,“冬至,下手吧!瞅這天兒,說黑兒就雀眯眼兒了。” 冬至拔出殺豬刀,對著嗯嗯瞪著大眼珠兒的大肥豬的前胛畔脖下用力捅了下去,大肥豬燜嘴嗓門兒真真兒尖叫,身子劇烈掙紮,冬至猛地拔出尖刀閃到一邊,一趕兒血漿吱吱的哧哧的射出三四尺遠,大肥豬拚命的掙命,瘋狂的蹬腿扭身兒,吉德拚命的摁住,直至汗流挾背,大肥豬才蹬直了腿,咕咕從刀口處冒血沫子,為打鬼子提早獻了八戒豬悟能的命。

吉德解開豬蹄扣,掰開豬腿,冬至拿刀劃開豬肚皮,掏出五髒六腑,拽把蒿草刮擦刮擦豬膛子裏的血。吉德解開草料袋兒,將包著蠟油紙的十枝駁殼槍一枝一枝的遞給冬至,冬至又一枝一枝裝進大肥豬的豬膛子裏。吉德最後掏出子彈盒,“隻有這一百發子彈,每支槍十發,打死十個鬼子,俺這份心就算沒白費?” 冬至接過來掂了掂,“德哥,你瞧好吧!” 說罷塞進豬膛子,吉德隨手拿縫麻袋的大角針和根繩子,兩人將豬肚子縫上,又用草料袋兒套上,挪到江坎上。

累得兩人坐下喘口氣,就聽小楊樹林的小毛驢嗚哇嗚哇的怪叫,嚇了兩人一大跳,迅速臥在蒿草裏,隻見兩顆綠熒熒的寶石樣的東西,一點兒一點兒的向殺豬的地方移動,緊接撈著靈光一閃,豬燈籠掛兒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唉,弄了半天虛驚一場,老狼也來湊熱鬧?”

“虧得有燈籠掛,要不還不奔大肥豬來呀?快點吧冬至,弄到船上再說?夜長夢多,一會兒真的狼來了,可就惹大麻煩啦!”

老魚鷹把舢板子劃過來靠上了岸,吉德和冬至把死豬抬上船,老魚鷹叮囑冬至幾句,就把船交給了冬至,冬至慢慢把船劃離了岸,駛向大流,漸漸被黑浪送向遠方。

嗒嗒的小毛驢馱著咧嘴兒叼著旱煙袋笑的老魚鷹,吉德牽著小毛驢也嘿嘿地傻笑。老魚鷹拿煙袋鍋敲了吉德腦瓜兒一下,“你還覥臉笑呢你啊,你魚鷹奶奶還不知咋嘮叨呢?心疼白瞎一口大肥豬沒撈著吃,白添活草上飛那家夥了?嗨,有口福不怕舌頭短,沒口福舌頭再長也白搭?眼饞呐咱淌哈拉子吧,誰讓咱是你爺爺啦!”

吉德嘿嘿的,頷之而已。

吉德手裏拿把竹蘭梅菊紙扇,灑然的時展時攏的把玩兒。一身的薄府綢白色便裝,清涼幹爽。一條金光閃閃的懷表掛鏈垂在胸兜和紐扣間,明晃晃的耀眼。腳穿周氏皮貨商行醜虎牌三接頭白色皮鞋,利落大方。一副瀟灑倜儻,英俠氣爽的派頭。吉增一身的黑緞短褂,腳穿千層底黑緞鞋。胖臉兒灰暗有些塌腮,小胖兒夭折的陰影還深深的刻在腦門上。胡子也沒修整,挓挓煞煞的,跟在吉德身後,一副桀驁難馴,玩世不恭的樣子。吉盛穿著藍色絲綢長袍,腳穿黑麵布鞋。膀在吉德身邊,一臉的春風,白淨灑脫。由掌門的二掌櫃和跑龍套的牛二陪著,到各櫃上走走看看,見著熟客打打招呼,嘮上兩句嗑兒。來到米麵櫃上,人群攘攘,夥計們忙活給主顧們稱米約麵。正趕上櫃頭和一個老頭吵吵鬧鬧的發生爭執,吉德在一旁聽清楚了咋回事兒,上前和老頭搭話,“老爺子,強咕啥呢呀?櫃頭,咋能和老人家這麼說話呢?俺說過多少回了,待客要和藹親切,主顧是咱衣食父母,咱要尊為上賓。撐尺撐升,童叟無欺,是咱德增盛商號操守的德行,你咋能……啊老爺子,咋回事你老說說看?” 老頭餘氣未消的衝吉德說:“這個兔崽子,拿狗眼看人,把俺當趕腳的了?說俺窮酸小老樣兒,吃不起義興源雪花麵粉還撐大屁眼子,你還耍啥,窮橫啊?你是老大吧,俺跟你說老大啊!俺原先也有十來坰地,都是黑油油上好的熟地,那麥子春天那場綠油油的可稀罕人兒了,伏天一暴熱,那麥子黃澄澄金燦燦的讓人都沒法稀罕了?可,可俺一眨眼那功勁兒,日係人的開拓團看上了,愣是帶槍夾棍的搶了去,一坰地就給一塊錢,那不是搶是啥呀?一坰地一百二十塊都不止吧,再帶上就要割下的麥子,那得多少銀子啊?俺沒法呀,在下坎漂垡甸子倒飭了一坰來地,插上了水稻,誰成想還沒等收呢,又讓日係人相中了,弄了幾個琉球人,拳腳一頓給俺胖揍,活拉拉搶去了。俺實在沒轍了,上哪找北去呀?俺跳江的心都有啊!他娘的俺一琢磨,皇天在上,俺渾身是理,幾隻小螞蚱還鼓搗翻了天,告他娘的。俺找上衙門,狀沒告成,還惹了一肚子氣,窩了一心的火?把門的警察說俺,你是吃錯了藥還是搭錯了筋,腦袋浸老太婆尿了咋的,你好大的豹子膽呐,長幾個腎子兒你,滿係人敢狀告日係人,這衙門口是你進得的?趁還有口氣,想啥吃買點兒啥吃吧啊,別咽不下這口氣噎死了?俺一尋思也對,這年頭告啥告啊,哪朝哪代的衙門不是有理無錢別進來。今兒個更甚了,俺告的是誰呀?皇上瞅見,都繞著走的日係人。俺劃啦劃啦兜裏俺挑水掙的幾個子兒,買點兒好麵,孝敬孝敬俺老娘。都八十了,她這一輩就貪饞這一口麵。市廛(chán)裏俺轉了一圈兒,沒有俺看上眼兒的好麵,都糠糠麩麩皮蝦的黑黢黢的。日係人開的鋪子俺也去了,那麵白是白,也細發,俺看沒啥大筋兒性,就像東洋娘們臉上擦的胭脂粉似的,一顛喝就掉渣兒,俺一瞅就惡心,一股胭脂粉味似的。俺想德增盛是咱鎮上大商號,人緣又有口皆碑,準有好麵。這不,俺進門一眼就叨上了義興源的雪花粉,滿心的約它五斤,擀頓俺登州府的細絲麵,再拌上黃縣的甜麵醬,俺娘瞅一大家子人逮逮的逮它一頓,那得高興成啥樣啊!俺沒想到啊,十三個子兒的麵,你那夥計非要俺十五個子兒的錢。這價俺知道,是一天一個價?俺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幹,還損噠俺,俺能沒火嗎?人哪三窮三富過到老,誰把誰一碗水看到底呀?等那草上飛魚皮三把小日本趕跑了,俺把俺的地都要回來,俺還愁一口麵嘛?”

吉德聽完老頭一席話,心裏有一種黑瞎子敲門,熊到家了的義憤。雖然老頭攤的都是無能為力的窩囊事兒,但他不硬挺窩囊,敢拚上老命驏(chǎn)騎馬,他活的一點兒不膿胎兒,有孝心,有誌向,有骨氣,有企盼。吉德從老頭身上看到一種精神,不屈不撓!白天不知夜的黑,沉湎於屈辱,不爭不抗,得過且過,任人宰割,還大有人在?

二掌櫃在一旁瞅見吉德繃個臉兒沒吱聲,就知道又犯了善心病。完全摸透吉德心思的二掌櫃,忙對櫃頭吩咐說:“快給老爺子約五斤雪花粉,大東家孝敬的,分文不取。這麼大年紀,還有這份孝心,難得啊!櫃頭,給老人家賠禮道歉啊?罰不罰你,看你態度?” 櫃頭忙迭的給老頭約好了麵粉,又當麵誠懇地向老頭陪了不是。老頭感激像啥似的,擎著淚花走出門。買糧的老主顧們看了,摻雜各種想法,議論紛紛。

吉德滿意的蕆(chǎn)事後,又囑咐櫃頭幾句,就朝隔壁棉織品櫃上走過去。邊走邊瞅瞅二掌櫃和牛二,“用不了明兒個,這糧櫃就逮擠冒煙兒嘍,你們信不?牛掌櫃你就瞧好,快準備增加人手吧啊!” 二掌櫃附合地說:“那是啊,得民心者得天下嘛!仁德待客,誠信經商,這是咱德增盛興旺發達的根本嘛!哎,大少爺,崔鎮長可真夠哥們,麵粉要專賣了,先把風透給你了,你想借刀殺人,以民之口之策,謀薄利多銷之路,爭得專賣權。你想過沒有,鬆木那個東洋鬼子,可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他經營的都是東洋麵,品種多,又是杉木的大股東,咱義興源火磨隻有六個品種,能幹過嗎?” 吉德睬了一眼二掌櫃,“咱老家的餑餑好吃不?” 二掌櫃隨口就答好吃,吉德又問牛二,咱幹媽做的饅頭好吃不?牛二說當然好吃了,甜噝噝的。吉德嗬嗬地說:“這不結了。天時、地利、人和,咱不占天時,占的是地利、人和。誰家孩子有奶還去吃別人家的奶呀?隻要咱們誠信,不短斤少倆,再熱情些,與民讓點兒利。比如先賒麵後還麥,那廟還愁沒有燒香火的。寫《史記》那老曆史學家司馬遷說過,熙熙的人來,為利來。攘攘的人往,為利往。逐利乃是人的本能。不逐利何為商也?但做買賣不能單純看眼前利,要有長遠眼光。二掌櫃不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嘛,經商也是這個理兒。桑蠶至死絲方盡,隻要活著,錢是攥不完的。二掌櫃,你是老商蟲了,俺說的對不?” 二掌櫃忙說:“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天時也不可違呀?在縣上商界酒會上,就那個明偷暗送把自個兒五姨太拱手讓給日本參事官石垣的唐拉稀,頂個王八帽的縣長,崔鎮長的姐夫。他不是說嘛,鼓勵五十萬以上的大商號改成股份製公司,吸納日係人股本,稅收優惠,貸款優先。東興鎮以蘭會長為首的福順泰等八大家商號可都冠上了株式會社的招牌了,當前就時興這個。那些掛著株式會社牌子的商號,可都大發了。俺聽人家說,福順泰資本八十萬元,一年盈利額八十萬元,按滿洲國稅法累進稅應繳納二十四萬元,改成株式會社福順泰百貨商場之後,隻納稅六萬元,才占該納稅的四分之一呀!大少爺,你想想,咱們得多賣多少貨物才能丁上這個數呀?從這點上看,咱們就處在劣勢了。一個日係人商號就夠咱們對付了,再加上這些驢身上的虱子,咱們不琢磨琢磨,日子會一天比一天艱難啊?” 牛二敲邊鼓的說:“咱們鎮上的幾家綢緞莊也都買通關係,掛上了珠式會社的招牌,還是小轉軸子挑的頭呢。這小子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他老爹老娘咋死的了,讓人當槍使?小摳兒呢狗屎不知香臭,見有油水可撈,也沒辦啥手續,就個人動手,老蟑爬似的,就在小鋪子字號前寫上了株式會社幾個字,掛上當天就讓協和會去人給敲了。他個小鋪子,也不夠格呀?這些事兒,聽說背後竟是瑞昌泰大掌櫃成士權捅咕的。他是受鄧猴子唆使。鄧猴子現在不是協和會的會長了嗎,專門替日本人抬轎子吹喇叭,搖狗尾巴花,看誰眼眶子發青,就告密警察署日本指導官那兒,馬六子就得乖乖抓人去。鄧猴子現在可牛了,有協和會日本顧問掌腰,啥為非作歹的不幹呐?成士權見風使舵,哪棵樹粗靠哪。所以他倆打的火熱,經常出入煙館瓦子,有時還請上專賣署的那個叫啥湯了的署長,一堆兒鬼混。大煙專賣,上哪個煙館那的掌櫃不把專賣署長像神仙一樣供起來呀?” 二掌櫃緊接著抱怨地說:“是啊。日本人整的條條框框太多,海鹽、燒酒專賣了吧,連火柴都專賣,這麵又要專賣。這買賣往後還咋做?步步設坎兒,項項單收稅,樣樣掙錢的玩意兒全摟在日本人懷裏,以後還不知拉啥屎呢?這棉布、棉花還不專賣呀?一步一個榔頭,咱這零售買賣就指著老百姓的日常吃穿用品,這要都卡死了還有啥買賣可做?大少爺,你說說,你不貼塊狗皮膏藥還真就玩兒不轉了?” 吉德愀(qiǎo)然作色,譏誚地說:“你身上也沒長癩兒,貼狗皮膏藥幹啥玩意兒呀?”

吉德不軟不硬的碓搡話,造得二掌櫃一愣一艮嘍,噎得直翻白眼。牛二也覺得吉德的話有些不盡人情,也太傷二掌櫃的麵子了,就打岔叫過布匹櫃上的櫃頭,“你給大東家說說,棉布棉花賣的咋樣?還需進貨不?” 櫃頭樂嗬嗬地說:“大東家,這山東義和廠蜻蜓牌的棉布賣的可好了,隻是庫存不多了,上老秋就沒得賣了。棉花還有二十包,現在是淡季,也就絮絮被子啥的,賣的不多,等上秋換季,那點兒棉花不夠一天賣的。要進貨,還是山東和新疆的棉花好,老娘們腿的都認,現在就得動手了,晚了就趕不上換季了?哎,大東家,義和廠的各色各樣棉布,像市布、斜紋、花旗、禮服呢和花大呢啥的,咱們是黑龍鎮獨一份,質地好,縮水小,不稍色,幅麵做衣服啥的不單材料。價又低,咱才賣八個子一尺,別的鋪子上海的芙蓉牌啥的不如咱的,還賣十一二個子呢。娘們啥的可識貨了,都叫咱們的好。大東家,這貨咋這便宜呢,別的商家都眼紅了?你和牛掌櫃去三姓那會兒,瑞昌泰大掌櫃成士權蝦腰雞毛的來了好幾趟了,踅摸摸的淨打聽事兒,老炮台煙一個勁兒的遞,讓我說櫃上有規矩不讓夥計在櫃上抽煙擋過去了。這事兒,我跟大掌櫃說過了反正,是不大掌櫃?” 二掌櫃擼個臉子說:“有這麼回事兒。這有啥大不了的,哪家商號掌櫃的不到別人家鋪子轉轉,瞅瞅,看看,有啥大驚小怪的嗎?你們當夥計的嘴嚴點兒就得了,他能梢聽啥去呀?”

櫃上主顧很多,大多都是主家的女人們,有見過吉德哥仨的也有認識二掌櫃的,出於好奇,也是被吉德哥仨的風采和傳言所吸引,嘁嘁喳喳的有意無意的湊到吉德哥仨和二掌櫃跟前兒。二掌櫃看主顧都攏過來,就放開嗓子,揄揚的朝大夥兒說:“老主顧們!都來捧場了啊!這是咱們德增盛商號的三位東家,年少有為,誌向遠大,經商有道。貨真價實,薄利多銷,以廉取勝,是咱們商號曆來經商之道。咱大東家多暫不是用飛薄的片刀把金箔片成飛薄的片兒,與民讓利。咱大東家千辛萬苦,千方百計弄來些大夥兒喜歡的實惠貨,加上微利,價格自然就低於其他商號。另外,就是別的商號沒法跟德增盛相比的是商道和商德,你們知道咱們商號為啥叫德增盛嗎?德是啥?德就是仁,就是義。咱們德增盛商號就是靠以仁義之德求得商號昌盛的。咱大東家經商的秘訣和人生智慧就在於澤福百姓。啥厚薄貴賤,啥賤買貴賣,棉布是啥人穿的多呀?” 主顧們七嘴八舌,異口同聲的嚷嚷:“有錢的人都穿綾羅綢緞了,誰還穿這粗頭線腦的棉布呀?隻有咱這順壟溝溜豆包的窮家人才穿這又結實又實惠的棉布呢。” 牛二接著說:“咱大東家也是苦出身,撂棍兒打花子的事兒他能幹嗎?帛(bó)布櫃上掙的錢,都搭在這棉布櫃上了。這世道七坑八坎的,做買賣一天比一天難做了,大家夥兒誰心裏都有杆秤,有把尺子,量一量,稱一稱,就啥都明白了?我們商號不會讓大夥兒失望的。”

人群中有人嚷嚷:“聽說大少爺算盤打得好,像盤中飛珠,流星趕月,能不能讓我們見識見識,表演一下啊?”吉德左手摸摸打算盤磨出胼(bián)胝(zhī)的右手指,向主顧們擺擺手,“好!大夥兒有雅趣俺也有雅興,那俺就獻醜了。牛二,你去把賬房先生和賬房櫃頭仇九叫來一堆兒打,給大夥兒一個驗證。”

吉德從夥計手裏接過紫黑色發亮光的算盤,挽挽袖頭,麵向大夥兒唰唰在空中上下晃了兩下,托在手中,叫老賬房和仇九分別打單打雙,叫牛二任意唱一百個數字。牛二高懸嗓門,嘴唇翻飛,口舌連珠,億兆角分,一氣嗬成。算珠清脆,形同流水。算珠穿梭,尤如瀑瀉。看者瞠目結舌,歎為觀止,一片嘩然!吉德笑逐顏開,擎盤在手,一副坦然。老賬房汗珠掛腮,仇九是腮紅滿頰,兩人數字相加,與吉德核對,分毫不差。

“絕!絕了!”

“神算,精彩!”

裏三層外三層,人越聚越多,喝彩聲一片。吉德這一手,爭得了不少人氣兒。

這工勁兒,從東興鎮分號掌櫃任上調回來的酒櫃櫃頭白金神色慌張,扒開人群,湊到牛二耳邊,嘀咕幾句。牛二赫然變色,忙跟二掌櫃悄聲嚓嚓。二掌櫃覺得事體重大,匆忙勸散眾人,拽起吉德邊走邊說:“大少爺,專賣局的湯壞水,來咱這噶達找茬兒來了?說咱往酒裏摻水,還找來麻貓和劉大麻子的一窩麻崽兒當證人,要查封咱酒櫃,吊銷專賣許可。這真應了那句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瞅,這不下手了?俺看這隻是剛開個頭,耗子拉木鍁,大頭還在後頭呢!你大舅和鄧猴子的怨怨恨恨,看來是剪不斷理還亂,想不弄出個大頭小尾兒都不行了?” 吉德瞅瞅身後的吉增,不放心的對牛二說:“你帶老二和老三別的櫃上逛逛。老二好惹事兒,老三又兔子膽兒,啊?”

吉德和二掌櫃到了圍了很多人的酒櫃前,吉增和吉盛也跟了來,牛二苦個臉子跟在他倆兒身後嘟嘟囔囔的。從吉增的臉色看出,看樣兒牛二沒糊弄住吉增還說了實情。

二掌櫃扒拉開人群,心裏透著萬分小心,全部神經都擰到眼仁裏,討好求和的話憋在嘴角邊向鼻溝下嘴唇尖靠攏。他挺著直直的腰板兒讓過吉德,湯壞水兜兜個尿憋子嘴,抻拉著尿憋子臉兒,一眼挑一眼閉,斜吊個膀子當啷個胳膊,一隻手四個指頭握拳大拇指摁著一個歪鼻眼抽抽嗒嗒,擰擰晃晃,撇哧拉胯的走到吉德麵前,站定後一條腿支住蝦皮身條另一條腿得瑟得瑟的透著得意,未說話長長前翹的下巴先煽呼兒,嘴張開兩個虎牙猙獰的先呲出來,殷紅的曲蛇一樣的舌頭尖兒舔舔芝麻小哞門牙,徠開嘴巴能看到嗓眼兒的小舌頭在顫,賤舌的發出娘們聲娘們氣,“哎我說吉大少,瞅你長的人五人六的,瞅這穿戴啊多款式呀,溜光水滑的。那你咋就不知道害臊呢?我都替你臊得慌!你挺大個人,啊?讓我說你啥好呢,啊?你還知道不知道啥叫砢磣好賴啊?你往老山炮酒裏摻水使假,這叫這麼大個商號啊,做出這種傷天害理國法不容的事兒來,你丟人不丟人你?堂堂七尺大老爺們,淨幹這損人利己的事兒,讓人指著脊梁骨罵咱支那人是豬,不成認是不?那也得做出點壯臉的事兒來,讓人家看看啊?你瞅你啊,一瓶燒酒值幾個大子兒,就你再摻水能摻和多少水,有一潑老娘們兒尿足夠了。麻貓他們說我還不信,我還替你說話。可事兒擺到這兒了,讓我沒想到啊,可、可你真這麼做了。人贓俱獲,你這還有啥說,我看你臉兒還往哪擱?你不用用那種眼神瞅我,我這也是兒子打他爹……”麻眼先咧開大嘴亮開嗓子嘎嘎大笑,麻坑、麻豆和麻點也擠平麻子哈哈的隨幫唱影,圍觀的人也哄的起哄,站在湯壞水一旁的下屬小聲提醒說:“署長,你這不是自個兒罵自個兒嗎?爹打他兒子……” 湯壞水尿憋子臉兒漲得成了紫茄子色兒,忙改口:“啊啊,是爹打他兒子,公事兒公辦!吉大少,你是認打呢還是認罰?打,就跟馬六子去吃窩頭喝鹹鹽水,蹲笆籬子。罰,就乖乖交一千塊罰款,沒收櫃上所有老山炮酒,吊銷專賣許可三個月。你看你挑哪個吧?”

學徒的大水撐得肚皮鼓鼓的,蹦到麻貓兒跟前,指著麻貓兒的鼻子問:“夜貓子,你咋血口噴人你?你這酒是咱從大酒壇子裏打出來的,咋會摻水呢?要說摻水也是你個個兒摻的水。你一天狗狗欺欺的,咱一瞅你就不是啥好玩意兒,你滿地拱咂兒拱慣了是不是你,你上這噶達找便宜來了你?” 麻貓兒抹下眼皮,往大水跟前湊湊,“你不服啊你個小嘎豆子,狗仗人勢的玩意兒,爺爺我今兒個就來找便宜來了你能咋地我你?湯署長你都瞅見了吧你,連個小學徒都不把你這麼大官放在眼裏,在你眼皮低下如此猖狂,這不是仗勢欺人這是啥,這還讓不讓咱平頭百姓活了,打個酒就受這麼大氣兒。這朗朗乾坤是誰的天下,還把王道樂土當玩意兒不了?湯署長,這是不是欺行霸市,摻假使壞?你管得了管不了?咱的要求不高,賠咱一大壇子酒,再賠一百塊大洋,日元也行,中銀券咱不要,進關不好使。除德增盛東家當麵給咱道歉外,那啥,那啥在啥紙上了……麻坑?” 麻坑兩眼兒朝天瞅著天花板,麻點一隻手遮著嘴衝麻貓兒說:“你真笨!還揩腚紙呢?鄧會長不說了嗎報紙。” 麻貓兒忙接茬說:“對!報紙,是報紙。除那啥要在報紙上公開承認往酒裏摻水,還要向咱致歉。湯署長,那啥不過分吧?” 湯壞水說:“過啥分?完全是合理要求,理當如此。”

吉德掛笑在嘴,鼓掌叫好,“精彩!太精彩了!你倆兒雙簧唱的真好,合牙合齒的,天衣無縫。” 湯壞水問:“別酸溜溜的連諷刺帶打擊,人證,物證,鐵證如山,你還有啥說的,認打認罰?” 吉德拿扇子拍打著手掌問:“你說呢湯署長?” 湯壞水說:“嘿!你問我,我問誰去?你瞅好嘍我是誰?你不要在我麵前耍無賴,我不吃這一套?” 吉德問:“這瓶子裏的酒你嚐了嗎?” 湯壞水理直氣壯地說:“嚐了!”吉德成竹在胸的又問:“啥味?”湯壞水實話實說:“啥味?人尿味唄!”

“好!你說是人尿味,那摻的就不是水了?你叫得準,那你再嚐嚐壇子裏的酒啥味?”

“我嚐那玩意兒幹啥呀,多騷啊!騷了我一次就夠戧了,現在嘴裏還有尿騷味呢,你願嚐你嚐吧?”

“好!俺嚐。”

吉德走到放酒壇子櫃旁,打開酒壇子的封蓋兒,一股酒香味四溢飄散開來,人群中很多的酒鬼都饞得抽搭鼻子,老邪捅捅老蔫,用眼神一挑,那意思多好的酒呀!吉德拿起一兩的提溜打了一下子酒,倒在白金遞過來的白瓷碗裏,端起來用鼻子嗅了嗅,張嘴一揚脖兒,咕咚落到肚子裏,巴嗒叭嗒嘴,沒過足酒癮似的,又換個半斤提溜打滿一下兒,倒在碗裏,一飲而進,抹下下巴子說:“誰來嚐嚐,今兒個管夠。大水,去到日雜櫃上糗幾個碗來,大夥兒都來嚐嚐,作個證見。” 湯壞水不懷好意,陰陽怪氣的說:“吉大少,你有種再嚐嚐瓶裏的,看和壇子裏的是不是一個味?兩下不對比,你咋鑒別摻沒摻水呀還是尿啊?”

吉德從一開頭就清楚這件事兒是栽贓陷害,自個兒的商號絕不會賣摻水的酒。又吃準了那瓶子裏摻的準是人尿,栽贓陷害不成,你要嚐了,喝了人尿,就會當笑話傳出去,他們就達到了埋汰你的目的。麻貓是啥人哪,壞的不能再壞了,又是鄧猴子的人。劉大麻子那幾個兒子雖然通過賣糧那件事兒不在偵緝隊幹了,可還是整天價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形影不離的和麻貓糗在一起,充當鄧猴子的鷹犬。鄧猴子和湯壞水狗打連環,串通一氣,想通過酒裏摻水這件事兒打擊德增盛的聲譽,搞臭德增盛,使德增盛威名一敗塗地,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好在日本主子麵前論功領賞。俺要將計就計,揭穿他們的詭計,挫敗他們的陰謀,由此轉危為安,轉敗為勝,從而提升德增盛金字招牌譽滿天下的名望。

“湯署長,你都嚐過了俺還信不過你呀?俺不嚐了?今兒個你就是金口玉牙,吐個唾沫都是釘,俺信你的。這櫃裏櫃外擺的幾十壇酒都是老山炮燒鍋的,都有專賣局的封簽,湯署長不信,你可一一查看?” 吉德當回事兒的說。

大水捧來一大摞子剛洗刷過的景泰藍青花小瓷碗兒,老邪搶先拿個碗,推搡開人群,走到櫃台伸手就想舀,叫白金用提溜擋住手,邊打酒邊說:“你手埋汰汰的,你擓完了別人咋喝呀,真是的。排好隊,不要亂,一個個來,酒有都是,還怕不夠喝呀?我告拆你們啊,喝多了自個兒找北去啊!” 老邪喝口酒對老蔫說:“這酒多醇,又香又甜,就是美中不足,沒有酒肴,幹拉!” 老蔫吱溜一口酒,咂巴咂巴,“你呀坐月子吃雞蛋,美去吧!你想酒肴,你脫下鞋,不就豬八戒啃豬蹄,自殘骨肉吧你?哎,這酒哪他媽的摻水了,這不瞪眼兒說瞎話,胡謅嗎?” 老歪湊過來說:“訛人!純粹訛人!生孩子玩意兒裏找孩子,熊人!” 孫二娘覥個紅撲撲的臉,撇哧啦的說:“這叫驢馬濫尥蹶子,找抽!我看湯壞水咋收場,老大也不是善茬子,他能吃這眼前虧?這分明是作好扣整人。這事兒跑不了鄧猴子裝的槍,湯壞水這個虎叉,人家裝好槍他來放,我看要渣約?”

“老少爺們,酒也喝了,喝出人尿馬尿來沒有?” 吉德笑嗬嗬地問大夥。

“酒是好酒,沒得說。整這兒事兒的人不是好人,淨糟踐人!我看準是老婆尿喝多了,喝啥都是那味?” 老邪搶先擂上一嗓子,大夥兒左一句右一句,嗆咕的都是說麻貓沒安好心眼子,埋汰人。孫二娘單刀直入的指問湯壞水,“哎我說湯大署長呀,麻貓不是人你咋淨聽他的一麵之詞呢?你那麼大的官兒,麻貓一個腳趾丫兒就搬動你了?麻貓麵子真大,夠扯一塊小孩兒尿褯子了。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大署長,你咋就認準那酒瓶子摻的是人尿呢,就不會是貓尿狗尿啥的。我不信,你到底嚐沒嚐,還是聽麻貓胡沁,你偏聽偏信,那你可太糊塗了,讓人當槍使,賣了還幫人數錢呢,那你這官作的太丟人現眼了?你當場嚐嚐我就信,你要不嚐,就是狗連襠,純心整人,咱找唐拉稀和崔強頭說理去?”

“對!”

“你嚐!你嚐!”

“不嚐就是心裏有鬼,不是人揍的。”

“我嚐,你孫二娘也得嚐?” 湯壞水被逼無奈,硬著頭皮說出無奈的話。

“爺們說出的話就是釘,我個大老娘們也是媽生爹揍的,說話算數,你請大署長?” 孫二娘拿出武林派頭,拱手相讓。湯壞水菜墩上的鴨子,隻有挨宰的份了,拿起酒瓶子,舉到尿憋子嘴邊兒,一狠心,酎了一大口,剛要往出嘔,孫二娘一捅他的喉頭,咕嘍咽下去了。

“你、你幹啥玩意兒?呸呸,騷死我了這個?” 湯壞水拍著胸口說。

“好喝不?” 孫二娘從湯壞水手裏拽過酒瓶子問湯壞水說:“你大署長是鴨子穿稀狗舔屁股,自作自受!老娘我沒那閑功夫扯你了,啥味你個個兒品去吧,誰尿的尿你不能白喝,你得給人家錢。我得哄外孫子玩兒去嘍,大署長回頭見了你?” 孫二娘說著話扒開人群就要走,湯壞水不幹了,擼著袖子就想拽孫二娘,“你個臭老蒯敢耍我,麻貓上,給我削她,臭娘們還反了你了呢?” 麻貓兒拽住孫二娘,剛伸出巴掌,吉增一把抓住麻貓的手腕兒扭背到身後,又往上一提,麻貓兒“媽呀媽呀”的亂叫,頭就扣到了和老二哥頂哞了。麻貓兒還不老實地喊:“哎呀麻子們快上呀,瞅你娘個腿兒,哎呀呀……湯署長救我呀呀!”吉增筋個鼻子瞪圓眼,瞅著一幫麻子,又往上拎幾下麻貓兒的胳膊,麻貓兒疼的嗷嗷慘叫。麻坑他們早知道吉老二的厲害,嚇得麻子們全塞了糠,哪還敢伸手啊?吉增問:“麻貓,你實話實說,有半句假話俺擰折你的胳膊,到底咋回事兒,快說!”

“哎呀呀我說。” 麻貓兒疼得挺不了,隻得說出實情,“都是鄧會長連毛胡子吃炒麵,裏挑外撅和湯署長串聯好的。鄧會長想擠垮德增盛的生意,就想假借湯署長的手,先查封了德增盛的酒櫃。讓我打一瓶酒摻上水,湯署長出麵,我作證人。我讓麻豆把酒倒掉一半,再摻上水,誰承想麻豆拿了酒喝了大半瓶,正好趕上他有潑尿,他就尿到酒瓶子裏了。這事兒,湯署長全知道,可、可他還是讓孫二娘給耍了?我說的都是實話,不信,你問湯署長啊?” 吉增二話沒說,照著麻貓兒背上就是一拳,立馬打趴在地上,口吐鮮血。湯署長見狀,自知是弄巧成拙,自個兒搬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理屈詞窮。他惱羞成怒,有火沒處撒,就狠狠地踹了麻貓兒一腳,罵道:“熊玩意兒,沒一點筋骨囊?” 就灰溜溜像喪家犬,夾個尾巴帶著隨員擠出了人群,頭也不敢回的跑走了。

走進會客廳,還沒等大夥兒坐下,二掌櫃就急不可奈地說:“大少爺,你都看到了吧?這是剛搭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俺就匪夷所思了,鄧猴子為啥敢對咱們三番五次的刁難使壞,無非一件事兒,招牌!咱們要也掛上‘株式會社’招牌,不說脫胎換骨吧,俺看鄧猴子他還敢這樣張狂?大少爺隻要咱中國人的心不變,那就像亮糖塊兒包上啥花兒花紙都一樣,味沒變。你這麼撐著,就是日本人的一塊心病,它能不老得瑟你嗎?咱們是經商做買賣,心裏老擱個民族氣節也對,俺沒說不對,可你也得審時度勢,因勢利導吧?你一味的擰個麻花勁兒,這日本人勢力越來越強,熱河一帶也麵了,腳跟站的越來越穩,就抗聯那幾個半人兒,多暫能把日本人趕跑啊?這鎮上日本移民越來越多,紮堆兒搶你的生意,你不想個明哲保身的萬全之策,早晚得把這點兒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底得瑟光嘍!人哪,到啥時說啥話,不能老耍光棍兒?二少爺也在這兒,這不是個明顯的例子嗎?到頭來,魚死網破,家不像家,人整得窩了一肚的火,向誰撒去?今兒個的事兒,雖然理兒捋直了,可事兒沒算完,留下了禍根兒,湯壞水丟了那麼大麵子,能善罷甘休嗎?肯定得報複。咱麵粉的專賣許可就湯壞水的一句話,俺看不活動活動就得泡湯?再往壞處想,咱的火磨、燒鍋也在專賣控製之列,能不能保住還兩說呢?”

對二掌櫃掏心窩的話,吉德站在那哈文絲未動,一副深藏不露的樣子。牛二站在二掌櫃身後,有些沉不住氣兒,“德哥,你就聽二掌櫃一句勸吧!咱如今就是那水豆腐,再讓人家那麼擠壓,真的成了豆腐幹了?” 吉增斜排在椅子上,一條腿搭在扶手上,嘴裏噴著煙說:“啥他娘這個那個的呀,俺看個走個的路,換那破玩意兒呢?人披那種狼皮心裏也犯膈應,不行!俺看就這樣,小鬼就是狗彘,一時占個碾子而已?咱當那個磨道驢去呢,它咋吆喝咱就咋走啊?俺就不信了,它能咋的咱?它來邪的咱就來橫的,它來陰的咱就來損的,你越裝熊它越欺負你,大不了不幹了,還有啥呀?大哥,人越活膽子越小,你別聽二掌櫃的,你咋想你就咋幹,俺聽你的。” 吉盛賠笑臉兒地說:“你們也不用瞎強咕了?二掌櫃說的也有他的道理,做買賣不就是為了掙錢嗎,不掙錢還做啥買賣呀?像俺二哥似的,家底都虧空光了,那叫做買賣呀?依俺看,換不換招牌這是一件大事兒,咱得從長計議,不能單純看到眼目前兒那點兒利益,瞅著是少交了不少稅,可咱有多少主顧就是衝著咱德增盛這塊牌子來的呀?一旦咱換了牌子,得失去多少民心啊?那就不是少交那點稅的事兒了,那咱就是自個兒砸了自個兒的牌子,是省多少稅也換不回來的呀?話又說回來了,鄧猴子對咱們使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了。拋開鄧猴子不說,咱也不能像二哥似的老和官府頂著幹,置氣!小雞不尿尿還有個道道兒呢,咱不會疏通疏通,交些人,到裉勁兒有人替咱說話。這可不是同流合汙啊,俺看人也不是他鄧猴子一人交下的,好人還是有的。官府的人都實心實意跟日本人跑,俺看都是混碗飯吃,身在曹營心在漢!”

吉德正義凜然,重重一掌拍在紫檀木的‘千工麵’長案上,震得廳堂四壁回聲,鐵骨錚錚的大聲的說:“俺決心已定,德增盛招牌不變!俺還要找薑家圩子老學究薑老爺子重新書寫一塊鎏金匾額,高高懸掛在店門之上,昭示俺的意願。” 吉德笑中含笑,走到拉拉個臉悶頭巴嗒煙袋鍋子二掌櫃的坐位前,穩穩當當坐在二掌櫃對麵的椅子上,平和的對二掌櫃說:“二叔,你老的一片苦心,大侄子懂。德增盛能有今天,俺心裏有數,還不全仗你老嘔心瀝血,鼎力相助啊!你老功不可沒呀!這件事兒俺是這麼想的,商號的字號從小往大了說,它就象征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你冠上‘株式會社’的名諱就意味著咱們趨炎附勢日本人,大有賣國求榮當漢奸的意味,咱們不能驅小利而忘大義出賣人格呀?二叔,你老苦口婆心是為咱們德增盛好,你大侄子知道這樣作的後果。這根獨木橋的下麵是懸崖深淵,那俺也得走下去。俺雖沒有擎天玉柱之力,但寧可玉碎不求瓦全總還可以吧?如果人人如此,小鬼子還能猖狂幾時?俺下一步想……” 二掌櫃默默的往鞋底子磕打磕打煙灰,啥話也沒說,握個煙袋起身倒背個手,腳步沉重地走出會客廳。

二掌櫃心情悵然的走出喧鬧的德增盛大門,心裏揣個大火盆,熏烤得嗓子冒煙鼻子攛火,臉膛上火哧燎的起著火苗,兩眼火燒得火辣辣的,看到街道兩旁“株式會社”的招牌被大火團團包圍著熊熊的燃燒,衝天的火焰映紅了吉德凝聚冷峻的麵頰,耳邊回蕩著字字鏗鏘有力的聲音“德增盛招牌不變!德增盛招牌不變!……”明月樓的路上充滿了譏諷的熱浪,天上布滿了嘲笑的怪雲,沒有一噝噝的清風吹去二掌櫃渾身上下羞恥的烈焰,臊得二掌櫃無處躲無處藏,就這麼一身火的搬動灌了鉛的兩條腿挪進了明月樓。老板娘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在二掌櫃眼裏都成了靈火可怕的諷刺。老板娘的嬉笑調侃,二掌櫃聽了都是可惡的咒罵。二掌櫃九鼎八簋(guǐ)的胡亂的要了幾個菜,燙得滾滾的酒嗉子裏冒著噴鼻的酒香,幾盅老山炮燒酒犄扭軲轆的滾進肚兒,三伏天穿皮襖裏外發燒,火上澆油地燒上了膛,色迷怛(dá)情的摟過站在身旁的老板娘,拱拱的咿咿呀呀,酸楚而又悲苦的抽泣。老板娘柔膩體貼的摟住二掌櫃的頭,用女人特有的溫情帖熨一個愧疚懺悔的快要枯竭而又老朽的心,盡量用母性開闊的胸懷溶化一個凝結傷痛的老小孩兒。老板娘月容不堪回首的往昔經曆,最能讀懂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心情。二掌櫃這位曆盡滄桑的壯年大老爺們,這是有話說不出而又難以承受的壓力或者自個兒窩火憋在心裏,才會表現得這麼脆弱,在能宣泄屈悶的女人身上找到一點兒安慰。

“哈哈呦,你個老夾杆子你到這兒來找香油來了,月容的奶水還足興吧?當年連毳(cuì)毛都沒撈著,老了老了還要補上一腿啊?月容後鞧當年可沒少掛笊籬,你個老燈台刷鍋不成?”

二掌櫃聽到有人突然說話,心裏一咯噔,早不來晚不來誰這麼會找時候?二掌櫃局促地推開老板娘,羞愧難當的拿雙手抹把臉,從指縫中看到殷明喜得意取笑的一張圓瓜臉,又無意識地挑起眼皮看一下老板娘,顯出惘然的神情,褶綹子的說:“啊三弟呀,眼睛迷了,俺讓月容給吹吹,是不月容?”老板娘用纖細的手指點下二掌櫃腦門兒,嗔怪的說:“瞅你那點兒出息?活到一百歲也是啃槽幫子的貨!在娘們麵前老也找不到後腦勺?殷大掌櫃有啥呀,也不是外人,說句笑話,瞅把你嚇的啥是的,兔子好懸沒從你嗓子眼兒蹦出來似的。才剛來那會兒好像讓黃皮子給迷登了,喝下幾盅酒,摟過我就嗚嗚上了。我還頭一次瞅見咱二掌櫃這麼傷心,這不心裏得受多大委屈才會這樣,我瞅了心裏都是酸酸的。都這一把年紀都,誰還惹乎你幹啥?咋的辛辛苦苦一輩子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二掌櫃你要放得下交情,就來幫幫我,我不會給你一點兒屈兒受的,月容說話算數!”

“月容?這麼大會兒稱呼都改了?老驢摘下蒙眼兒,亮堂了。可下見到了嫩草,找到了貼已人兒了呀?” 殷明喜在椅子上坐下,自個兒提過酒壺,自個兒倒了一盅酒,一仰脖兒酎了,說:“老東西,撂下老兄弟自個兒來偷情啊?俺們這麼些年交情算白搭了,不如一個娘們賤賤兒的近乎,你俺還真沒看出還有這麼一手?咋的啦,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有啥委屈,說說吧?” 二掌櫃紅著眼,抽兩下鼻子,擰個勁兒,摟過一瓦盆子火兒撒向殷明喜,“俺上大炕,搞破鞋了咋的,還跟你說呀?你當會長的管天管地還管俺扯上個娘們呀?說,說啥呀?有啥好說的。狗肉搭不上羊身上,抓賊抓贓,捉奸捉雙,你沒長眼睛啊?不都看見了嗎?” 殷明喜笑咧咧的站起身兒點著二掌櫃說:“嗬,嗬嗬,火不小嘛,夠做兩頓飯的了?呦,呦呦,搞破鞋!說的多輕巧,別往自個兒老臉上沾花了,月容這朵百裏挑一肥水泡過的鮮花,插在你這盤老幹癟牛糞上,太白瞎了,可惜了了?你別給俺瞎褶了,避重就輕的。拿個笊籬,撈幹的說,就說說狗肉那羊啥的。”老板娘勸說:“二掌櫃,你和殷大掌櫃可是差個腦袋差個姓的老哥們兒了,有啥話擱在心裏捂蛆呀?你個樂天派,也有耍顢的時候呀你,這可不是你二掌櫃的一貫作派?殷大掌櫃你和二掌櫃嘮著,我再掂兌兩菜去,你老哥倆兒好好嘮扯。鑼不敲不響,話不說不透,憋在心裏多難受啊,有啥話說出來心裏就舒坦了,啊?” 老板娘說完話,向殷明喜使了個多勸勸二掌櫃的眼色,就扭身輕盈盈的走出門。

二掌櫃和殷明喜悶頭喝了幾盅酒,又憋了一會兒,二掌櫃說:“丟人哪!在晚輩人眼裏太臊臉了,說出來砢磣!” 殷明喜沉靜個臉子說:“二哥,俺聽盛兒說了,心裏也不是滋味?這不能怪你,你沒啥錯?做生意嗎,擱誰都會這麼想。你琢磨的事兒,俺這些日子也在磨道。這叫啥呀啊,蠶食呀二哥,蠶食,你懂不懂啊?蘭會長這個現世報,他這麼一帶頭不打緊兒,滾開雪球了,‘株式會社’成了咱們商界瘟疫一樣,越感染越多。俺也徘徊在十字路口,日本人手越伸越長,今兒個這個專賣,明兒這個控製,戰線越拉越長,需要的軍用物資哪裏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揩咱們身上的油啊?你不摻和進去,咱們那虧就吃得太厭了,早晚得把老家底擠兌光嘍!摻和進去吧,與已有利於人格相悖,又於心不忍啊!二哥,你說說,這生意還咋做?” 二掌櫃抓住理似的說:“俺不就想啊,咱是做生意的,咋賺錢咋整唄!沒承想,咱和年輕人合不上爐,兩擰,俺倒成了啥賣國求榮的漢奸了?俺羞愧,就羞愧在這哈上了?你說小鬼子誰不恨呀?你呢恨歸恨,你管恨就能當生意做呀?恨就能把小鬼子恨跑了咋的。要那樣,咱就攥個拳頭坐那哈恨唄!咱也得學學韓信胯下受辱,咱也得學學越王勾踐,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咱生意人,利用日本人這招兒,把錢包整鼓溜了,幹啥不仗義呀?誰抗日拿出點錢,總比空手套白狼強吧?俺看小鬼子這架勢,是想利用東北的財富資源,獅子大張口啊,想吞並整個中國呀?” 殷明喜想想說:“俺看不止,比這要邪性?不說大東亞共榮圈嗎,這野心大了去了?” 二掌櫃眨巴兒眨巴眼說:“那咱這哈更沒牛年馬月了,咱這骨頭渣子就得埋在這滿洲國康德的年號裏啦?” 殷明喜說:“那咋的。不想埋在滿洲國,就得抗爭,絕不能同流合汙,當隻綿羊,做出尿尿和泥對不起祖宗的埋汰事兒來?俺對孩子們的決定,給俺敲了邊鼓,增添了俺的信心,不再猶豫了?二哥,和孩子們坐在一個板凳上來吧!他們看的比咱們遠,咱們隻看到了錢眼兒,沒看到國恥家仇。黑乎乎的槍口下,咱還言啥商不啥商的了?隻有打跑小鬼子,咱才能有好日子過。別把心寄托在狼的假慈悲身上了,咱們多做做商戶掌櫃們的工作,揭穿日本人的陰謀。掛上‘株式會社’的招牌,那就是給自個兒脖子套上了一副枷鎖,聽憑日本人的宰割了?大夥兒齊火齊心抵製,日本人將予取之,必先予之的陰謀,就會自然而然的破滅。”

清脆的“啪啪”拍巴掌聲帶來老板娘雀兒般的叫好聲,“說的好!太陽終於從東邊出來了。我還在左右觀望呢,這回有了主心骨,頂黑瞎子皮吹喇叭終有了人聲。你這個殷大掌櫃呀深藏不露,心裏老有個金剛鑽。我就說嘛,二掌櫃剛才那熊樣兒,心裏準有拆挖不開的坎兒,磨不開驢的磨,咋樣,還真叫咱猜中了?二掌櫃,殷大掌櫃說的對。咱們抱成團兒,擰成一股繩,有那啥的坑坑坎坎的過不去呀?鬆花江到拐彎處那水還不是照樣流啊,我個老娘們家家的,頭發長見識短,都看出小日本就沒安啥好心眼子?鬆木那鱉犢子跟我說,隻要掛上他們的招牌,他再投點資,開上個啥日本料理,那錢嘩嘩的賺。我沒稀搭理他,也沒勒他那份胡子,他騸不達的就蹬胯子走了。來,相好的、吃醋的,兩個爛襪子,來和咱這個肥水泡過的破鞋幫子幹上一盅,來個同流又合汙。嘿嘿!” 跑堂的上來幾道菜,老板娘指著一串馬鈴的菜介紹說:“這道菜叫‘馬鈴黃魚’,拿豬網油卷馬蹄和黃魚紮成串,過油或蒸,是溫州廚子做的甌菜,色、香,味、形,講究個‘輕油、輕芡,重刀工’,可好吃了,你倆嚐嚐?”殷明喜和二掌櫃嚐了,很是叫好。二掌櫃灰臉兒紅臉兒的,就舉起酒盅,逗樂嗬的說:“來,鮮蘑嫩菇燉一對老雜毛公雞,整一個。” 老板娘笑嗤嗤的說:“兩整一個,你倆兒也不是個?鬆蘿、龍須草、關公須,不都是治腰腿疼的鬆樹掛佩嗎?水仙花,草梅花,格桑花,我是幹過啥的呀,整就整透腔嘍,那我也不再乎?就怕你倆個鬥雞,先鬥得兩敗俱傷了。來,今兒個我高興,我陪兩個老雜毛,咱們喝個一醉方休!”

三個人喝得天璨地荒,酒醉人爛,神誌亢奮,高興得滿嘴胡嘞嘞。

“俺呀是一肚子的好心,恐怕德增盛叫鬼給擠兌黃嘍!可你那仨兒外甥狗啥玩意兒,一個比一個狼,他娘的就不上俺的磨道那個?那高調門兒吊的懸懸的老高了,俺都打怵那個?啥玩意兒大道理說的趕賣瓦盆的了,一套一套的。俺咋的呀,打粑粑膩的三兩歲小崽子呀?那大道理誰不懂咋的呀?他娘的還落小孩伢子一頓編排,埋汰誰呀啊這個?” 二掌櫃借酒勁兒蓋臉,衝著殷明喜發泄胸中的積憤。

“老燈台你賣啥諞呀?要不是仨小子把你逼上歪脖兒樹上,你能撈著那兩個肥顛顛的大鴨梨啃呀?你別得了便宜賣了乖,美的你去吧?” 殷明喜不著調的抓住二掌櫃小辮子說事兒取笑。

“老嗅,你這嘴呀,順後屁溝遛達出來的是啥呀?咋的,你沒撈著眼氣了?你還逮著了你,好吃不撂筷是不是,給你個臭屁你還嚼不爛了呢?狗嘴塞苞米瓤子,還堵不住你放狗臭屁!月容,再給他灌一壺馬尿,看他狗戴帽子還能裝個人不?” 二掌櫃不份的反駁,拉扯上老板娘,杵咕老板娘上手。

“好嘍!千裏嗅,你不狗鼻子嗎,聞聞嚐嚐這壺裏是馬尿還是老娘的尿?來,張嘴,張嘴!聽話,不聽話老娘可給你嘴裏擠奶了?我、我就不信了呢治不了你這個?” 老板娘當仁不讓,戲弄上了殷明喜。

“擠奶!擠奶!老嗅要吃了你一滴奶,俺叫他跪下來管你叫娘親!” 二掌櫃可逮著了,不怕事兒大,在一旁加鋼。

“哎哎哎,別、別掏呀?俺、俺喝!俺喝!俺喝不行嗎?” 殷明喜看老板娘要解扣掏乳,忙求饒。

“我拿著你張嘴,仰脖兒,噯這就對了。你別看我是哞牙嘴,可天生的吃硬不吃軟?嗯,嘩啦啦嘩啦啦,啥玩意兒水浪唧?老娘再洗龍衣。你不知身旁有貴客?哪個女人不讓人上炕。啊哈哈……”老板娘一隻腳跐著椅子,高舉個酒壺,就細溜溜的涓涓的往殷明喜嘴裏倒酒,邊浪笑邊說著浪話,“乖乖蛋兒,蛋兒乖乖,乖蛋乖蛋兒,乖俺蛋兒,待會兒老娘汆丸子兒。嘿嘿,一壺老娘尿都灌他媽的老驢肚皮了,嘿嘿黃縣老鬼從褲襠裏拿出老眼珠子瞅瞅,都喝了都,嘿嘿……”

“哈呀呀,這哪他娘的……老燈台好哇……還、還有你這騷、騷……合起夥兒來啊……圈……套、套……” 殷明喜打著酒嗝,醉哈哈的指著二掌櫃和老板娘說。

“誰、誰套你啦,我這還閑著呢嗎?” 老板娘說著瘋話。

“哈哈……”

“你閑著了啊老板娘?你這不啥,跟兩個硬梆梆的大掌櫃扯蛋呢嗎?咱兜裏揣的也不是揩腚紙,咋的呀你不尿咱是不是,那菜咋還不給咱上啊?咱請的可是東興鎮有來頭的日本大商人,你慢待了耽誤了咱的生意,咱可不客氣?” 成士權在隔壁屋裏喝酒,聽見殷明喜和二掌櫃跟老板娘打情罵俏,就不懷好意的找上門來找邪火,拿老板娘開涮。

“你不客氣你能咋的老娘我呀?你別拿日本人壓、壓我,老娘不屌你那個啥?你掛個狗頭招牌,你以為你就洋氣了,就不知姓啥了,你還真把自個兒當成日本人孫子啦?你個大殼郎鼻子插大蔥,你裝啥象啊你?” 老板娘掐兒個腰,左右歪個腦袋說。

“嗯嗯,老板娘,有人給你打氣了,你肚皮鼓溜了腰杆兒硬了是不是?可我告訴你,你婊子不婊子娼不娼的,是開飯館哪還是開瓦子啊?男不男女不女的,混在一起傳出去這叫啥事兒呀?好說不好聽的,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多給咱生意人丟人呐?” 成士權滿嘴不沁人嗑兒,指桑罵槐的挑事兒。

“二疤拉,你嘴含個獠子罵誰呢?你個缺八輩子大德的玩意兒,我是婊子你不知道啊?要不咋生下你這個褲襠裏不爭氣的鱉犢子呢?” 老板娘覥臉兒揚脖兒,笑哞嗤嗤的指著成士權罵。

“你個臭婊子你,我罵錯了嗎?大家夥看看啊,兩個商界名流,一個當年瓦子的頭牌,啊,這不是緋聞嗎,啊?我說老板娘你說咱是你生的,你還沒咱大呢,是你爺爺在你媽肚皮上揍你的那工勁兒把咱揣上的,那我爹是誰呀啊?哈哈……”成士權得意的反唇相譏,還捎帶上了殷明喜和二掌櫃,把事兒挑大。

“俺尻!二疤拉你屬瘋狗的,逮誰咬誰呀?俺惹你了嗎?幹啥夾槍帶棍的。” 二掌櫃怒氣衝衝的衝到門口,責罵成士權。

“黃縣老鬼你罵誰你?我沒提名道姓說你,你沒鬼你發啥驚你,還是心裏虧得慌?你還美啥玩意兒你,酒摻水的事兒還沒抖落清呢,德增盛的棉布哪來的,上關稅了嗎?渾身的濕毛,你還窮橫啥你橫?屋裏坐的那位就是海關署的山崎君,來查你來了。嘿嘿,德增盛大掌櫃的,傻了吧?老板娘快伺候日本人去吧,還等我動手啊?瞅啥瞅啊,吉老大這回算完了?” 成士權抖擻的透出驚人之語,老板娘聽了憂心忡忡,著實替吉德捏把汗。現在的世道,隻要沾上日本人的邊兒,就跟沾上了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要是搗騰漂海闖關貨,那更是掉腦袋的大事兒,這是誰捅漏的天呢?雨點咋就又砸在吉德身上了呢?

“別他媽的嗆嗆的強咕了!就隻知窩裏鬥,白眼狼都舔上腳麵子了,你們還和狗掐啥架呀?我開的酒館不管來的啥,一頭毛驢,一頭騾子,都是我的客,日本人漂洋過海的不惜外把咱這噶達當成家,咱更得高看一眼不是?成大掌櫃,才是咱喝多了,把狗當人了,你別見怪啊?走,我陪陪你的客去。” 老板娘摟住成士權的肩頭,嘻嘻地向殷明喜丟個眼神,強擰瓜似的把隻鬥雞整走。

“操!二疤拉,你有種你別走你?都是你背後捅的尿窩窩,踹咕俺們,拿屎盆子往俺德增盛頭上扣,坑害人!操,俺醢你!” 二掌櫃撅達個胡子,衝上去拽過成士權,一巴掌煽出個響亮的響兒。成士權懵登眨巴眼,二掌櫃又手起煽出一股風,掃在老板娘的胳膊上。殷明喜捂紮過二掌櫃,山崎衝過來指著二掌櫃罵“八嘎”,成士權撥拉錘上勁了,舞舞挓挓就往上上,小轉軸子和小摳兒唧咕兩聲,一把拽住了成士權。二掌櫃更是炮仗開後肚攛兒了,又衝山崎去了。殷明喜見勢喊道:“老夾杆子,冷靜點兒,打狗狼上來了?你沒聽月容說嘛,咱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快走吧!”

老板娘轉臉兒兜個笑,迎住山崎,“太君老爺,這邊請,這邊請,喝酒的幹活!” 山崎墩墩個矬子個兒,身穿套墨綠色協和服,脖子上係根黃色的協和帶子,圓瞪的冒著怒火的雙眼,漸漸的眯成一條縫,腮幫子堆成疙瘩,扯著老板娘的手,跳著仁丹胡兒,“友西!花姑娘,老板娘的幹活,大大的好!啊我的吃軟不吃硬,你的合我的胃口。” 山崎衝成士權擺手,叫道:“成桑,成桑!喝酒的幹活。” 說完,摟過老板娘的細腰,側仰個頭,淫邪邪的瞄著老板娘的粉臉兒。老板娘低眼掃下山崎,拊掌一笑,昂頭聳聳酥胸,兜住山崎的脖子,嫣然的走進屋。成士權搖尾巴狗似的,回頭向小轉軸子吐吐舌頭,耳跟前兒的疤拉一閃,跟進了屋。

掏了黑兒,燈光下,芽芽兒和小德兩人,坐在炕沿上翻著紅頭繩變花樣玩兒,一會兒你翻個撥楞錘,她翻個魚網。小德邊玩邊對坐在炕裏給七龍喂奶的小魚兒說:“三娘,俺們學校除了學日本話外,還要穿那黑乎乎的校服舉行儀式,背誦康德皇上的《即位詔書》。心兒沒用心思背那玩意兒,沒背下來還挨了一頓手板子呢。哭鼻子回來沒敢跟二娘說,還讓俺們幫著遮掩呢。誰要敢嚼舌頭根兒,還要醢誰呢?三娘你瞅把他能的,秀溜的像二娘趕個大姑娘了,醢誰呀?” 芽芽兒蹦下地,裝模作樣的邊比劃邊說:“三娘,就這樣子。在高台前俺們列隊肅立,老師在前,學生在後。戴著白手套的訓育主任雙手捧著一個黃布包,高舉過頂,從房裏出來。黃布包一出現,在場的人立即低頭。訓導主任把它捧上台,放在桌上,打開包袱和裏麵的黃木匣,取出卷著的詔書,雙手遞給戴白手套的校長,校長雙手接過來麵向俺們展開,然後宣讀。三娘,俺聽同學們說,康德皇上是從北平紫金城逃出的清朝皇帝。沒了龍椅坐龍墩,他能擺這麼大個譜兒,全仗大日本帝國天皇的嗬護,所以天皇比他爹還親,派來那麼多的皇軍來保護他。” 小德歪個頭說:“要不他咋啥事兒老都向著日係人呢,原來他有個日本爹呀?不過,三娘俺就想不通了,他自個兒的爹呢?” 芽芽兒撇下嘴說:“哎,妹子啊,傻了不是?他羞也就羞在這噶達。純粹一個武大朗,人窮貨也囊!他自個兒爹呀貼鍋餅子嘍靠了邊兒,管穿了一塊兜襠布趿拉呱達板兒的東洋三寸丁叫了爹。咱爹說這叫啥了的,啊認賊作父!你懂啥叫認賊作父嗎?就是出賣祖宗,出賣人格名節。俺這麼跟你說吧,王八,王八你知道吧!就老魚鷹爺爺從鬆花江打上那種王八,你會管王八叫爹嗎?……”小德激了,急著說:“你才管王八叫爹呢?三娘,芽芽兒大姐罵俺?” 芽芽兒俺俺的要辯白,小德捂個耳朵,鑽進剛剛放下七龍的小魚兒的懷裏。小魚兒摟過小德,笑嗬嗬的拍著說:“這丫頭,都快出落成個大姑娘了,還欻尖兒賣快的聽三不聽四的猴急?你大姐那是打個比方,她還沒說完呢你先炸廟了?你姐倆兒是一個爹,你大姐咋會罵你呢?芽芽來,你姐倆兒看會兒小弟弟,我去準備點兒吃的。你爹被你三叔叫走了,還不知折騰到啥雞鳴狗叫工勁兒才回來呢?嗨,這小日本呀,一天也不讓咱消停?”

小姐倆兒嘻嘻嘿嘿的脫鞋上炕,爭搶的都要抱七龍。七龍蹬歪著兩個小腿,挓個兩隻小胖手,張個兒小嘴兒咿咿啊啊的,懂事兒似的盯盯的瞅著芽芽兒和小德兩個笑。小魚兒下炕趿拉上鞋,回身叮囑說:“芽芽兒,待會兒給七龍把把尿。剛吃的奶,躺會兒再抱,別漾了奶?”

這工勁兒,二鳳推門進來,捏個嗓子趴在小魚兒耳朵低聲嘰咕,“三少奶奶,舅老爺和二掌櫃來了。” 小魚兒聽了,忙脫掉短衫,坦胸露出的兩個被奶水脹得鼓鼓的喂孩子玩意兒,颭(zhǎn)颭的,抓過旗袍就要穿,二鳳瞅見後忙遞過繡花府綢粉肚兜兒,“別慌,穿上這個。看淌奶黵(zhǎn)了旗袍。這顏色暗,也禁黵。另外,也擋擋咂兒頭。要不像兩個紐扣似的,多難為情啊?” 小魚兒接過肚兜兒,邊穿戴邊取笑說:“啊,小蹄子,我算透亮了,小貓要咬春了,知道羞臊了?我個半大老蒯了,還管啥砢磣好賴的。你倒春花一朵,張嘴兒的花苞待露水呀?你大老爺都說了,得抓緊給你找個婆家,要不他可睡不著覺了?” 二鳳臉一紅,忙岔開說:“嘎牙刺兒鯰魚嘴,不紮人不咬人不說話?三少奶奶,倆兒老爺子可沒少喝,滿嘴的酒氣,醉醺醺的。一進門就嚷嚷找大老爺,還罵罵咧咧的。我瞅那火氣挺大,好像有啥急事兒似的。你可別惹活,小心點兒?” 小魚兒係著旗袍夾肢窩襻扣,一腳就邁出門坎兒,“準有啥大事兒,要不兩個老爺子不會摸黑兒一堆兒來?” 小魚兒二腳沒邁出,二鳳看見個腳後跟兒,忙說:“鞋!鞋還提上呢。還不知咋回事兒呢,三少奶奶你倒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啦!” 小魚兒剛踏進前院的客廳,豔靈像剛受了委屈似的嘟嘟個小臉子,“魚兒嫂子,你可來了,俺爹發火啦!”

“老大三媳婦,俺問你,老大、老二和老三這三個兔崽子呢?” 殷明喜一改往常儒雅謙和的常態,劈頭就問。

“大舅,啥事兒呀你老生這麼大氣?” 小魚兒討好謹慎地反問

“啥事兒?風吹水起,禍起蕭牆,掉腦袋的大事兒。他們三個到底死哪去了?” 殷明喜籠統的說出事體重大,沒好氣的問。

“我、我也……”小魚兒卡了殼,不知咋說。

“你別吞吞吐吐的,快說!” 殷明喜急頭白臉的追問。

“傍黑兒剛吃完飯,就讓三弟叫走了。三弟晚飯沒在家吃,好像喝了酒才回來的。臨走也沒留話,我也沒問哪?大舅,到底出啥事兒了,我叫彪九和虎頭找找去?” 小魚兒心怵,嘴巴麻地說。

“不用找了?準是老三那奸頭哨聽到啥風聲了,上鋪子合計事兒去了?俺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嘛!櫃頭跟俺說二疤拉訪聽,俺還真的沒太往心裏去,可俺也劃過魂兒?那山東義和廠的棉布來路準有事兒,要不咋賣的那麼便宜呢?從賬麵上看,來五去五,一分錢沒掙。不對?” 二掌櫃晃蕩腦袋說。

“你這大掌櫃咋當的,咋啥事兒都稀裏糊塗的呢?咱倆交情篤厚,親哥們兒呀!當初俺是咋對你說的,啊?” 殷明喜聽後,生氣的指責二掌櫃。

“俺咋當的,你問俺,俺問誰去?這批貨,俺和牛二壓根就不知底?貨票是縣上協和貿易商行開過來的,都是老大一手操辦,俺也就嘴懶了沒問?嗨,這個小東家呀,咋回事兒的來龍去脈你倒跟俺說一聲啊,俺不早有個捯木了?這下可好,指了破鞋紮了腳,人家早醢上了,咱還不知道疼呢?你說這事兒,邪門不?” 二掌櫃心裏頭別勁兒,磨道幾句。

“你說啥?縣裏的協和貿易商行,那明堂可就大了?那不是唐縣長委托鄧猴子經營的官辦商號嗎,德兒咋能和他們攪和在一起呢,不可能?” 殷明喜不信的反問。

“俺也不信呐,可白紙黑字,俺能扒瞎嗎?” 二掌櫃證實的說。

“啊呀,這兔崽子,玩兒的啥名堂嘛!明裏一手,暗裏一腳,能是像二疤拉說的……”殷明喜抬眼瞅瞅繃臉兒的小魚兒和豔靈,努下嘴,叫她妯娌倆出去。小魚兒說:“我讓二鳳給二老送茶來。” 殷明喜等瞅小魚兒和豔靈出去,哈腰壓底嗓音對坐在靠椅上的二掌櫃說:“難道德兒和鄧猴子搗咕上了海漂貨?那不是蚱蜢向蠍子求婚,找死嗎?” 二掌櫃使命巴嗒兩口煙袋,連續噴出兩口濃烈的蛤蟆頭煙霧,嗆得殷明喜痛苦的咳嗽,“抽!抽的啥狗屁煙哪這麼戧啊?” 二掌櫃抬頭吹吹繚繞的煙霧,巧妙的分析說:“水清則無魚,廟小有大神呐!這事兒俺冷眼看哪,是飛蛾撲火?你再換個角度看,也是時世把大少爺逼的沒縫兒,才找的轉捩(liè)點呀?大少爺就是那拴馬樁,設局的人。鄧猴子隻是拴馬樁上的一頭貪嘴的替罪羊,是誰把這頭奸滑的羊拴在拴馬樁上的呢?這拴馬樁又是誰醢在那的呢,難以琢磨呀?”

“這麼說,這是一個偷梁換柱,首尾相連的連環套?從關內有人販運到關外咱這噶達,通過東興鎮協和貿易商行鄧猴子私下轉手,再運到黑龍鎮。啊,這要再貼上經過海關的舊商標,那不就萬無一失嗎?誰再咋查也得費很多周折呀?” 殷明喜有了思路,推斷的說。

“啊,對呀!偷天換日啊!咱鋪子的商標俺都讓櫃頭揭下來了,原打算俺是想好和賬房核對時方便,你這一提醒,這倒派上用場了?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老嗅啊,你可解了俺大圍了?” 二掌櫃摟過殷明喜,兩人死死的抱在一起,拍拍打打的落下老淚。

“快點,俺逮找人連夜把商標貼上,明兒個一大早山崎就逮帶人來查了?” 二掌櫃冷不丁推開殷明喜,果斷的說。

房門咣當被推開,老板娘裏倒歪斜的闖進屋,上氣不接下氣的,噴著酒氣說:“二、二掌櫃,我、我整透亮了。” 二掌櫃緊走兩步扶老板娘坐在靠椅上,催促的說:“你整透亮啥事兒啦,啊?” 老板娘白愣個雙眼皮兒,黑眼仁朝上翻,嗤嗤的幹笑,“他媽個腿的,騷包!捏得我這哈這個疼,還他媽的讓狼叼了兩口,都他媽是二疤拉幫那狗日弄的。二疤拉這壞種,還想讓我陪那狗日的上炕,說啥狼配狗生狼狗?哈哈,這他媽的說的是人話嗎?我是誰呀?割爺們那狗玩意兒咱就像割韭菜似的,啥樣兒的沒見過呀?你不得意老娘我嗎,我就坡下驢,這老山炮酒讓我給他倆兒灌得順嘴嘞嘞開了。那個叫山崎的老小子,原先是小鬼子軍隊裏啥佐的啦,是個叫抗聯手雷炸飛那玩意兒的鬮貨,連根兒刷。他說呀,這是二疤拉告的密,等這事兒查實了,還要獎賞二疤拉。二疤拉矢口抵賴,還說他壓根不知道,當我麵起誓發狠的。我看就是那犢子幹的。扒開皮,我能認識他瓤?媽的,我吃一百個豆兒還不知豆腥味啊?喝那熊色兒,賴著不走啥意思,想哢瓤呀?我一甩臉,操起酒瓶子就醢了二疤拉一下子,嚇得他拽過山崎抱頭就跑。我招呼跑堂的拽住二疤子,當著山崎的麵,狠狠的訛了二疤拉一把。哎呀我隻顧自個兒說高興了,正事兒倒忘了?快點想個轍吧,明兒大早,山崎就要查鋪子啦!”

“查唄!咱還怕他呀?大哥早防這一手了,楔子早醢在太監的屁股上了?皇帝穩操勝券,猴子準急?” 吉盛打黑裏走進屋,一臉的春風,美的啥似的,“哎喲,大舅?二叔?老板娘?你仨這是……俺以為是……嗨!剛進門,叫燈晃雀眯眼了。咋,都站著大眼兒瞪小眼兒的幹啥?坐呀?大哥!大哥!別嘮了?成天價和魚兒嫂子一個炕膩歪,還膩歪不夠啊?快進來,你瞅誰來?” 吉盛酡顏還帶著酒氣,發著酒燒。吉德走進屋門,一瞅這架勢,心說這是興師問罪,“二叔還為那暫換招牌的事兒生氣呢呀,還搬救兵來了?大舅,嗬呀啊,女將都搬出來了,這事兒可鬧大扯了?二叔,大侄子賠個不是,你老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別生大侄子的氣啦!”

“別褶,你闖大禍啦!你還擱這嬉皮笑臉的你,我們這正火上房,還愁沒找著水呢?” 老板娘氣囔囔的一揮手挺脖兒朝吉德喊,吉增摸摸後腦勺兒說:“啥大事兒呀,針紮火燎的,大舅?” 殷明喜倒背個手,踱了幾步說:“德兒,俺問你,你那棉布到底從哪哈進的貨呀?都火燒眉毛了都,你就不要瞞東避西的了?海關署的山崎,要查這貨的來路。要是海漂貨,那你這禍可就惹大了你?” 還沒等吉德說話,吉盛說:“爹,你們也知道這事兒了?” 殷明喜點點頭:“嗯!是二疤拉搗的鬼,山崎親口對老板娘說的。” 吉德煊赫兩隻眼,挑起雙眉瞅著老板娘問:“你?”老板娘咧咧嘴兒點點頭,跅(tuò)弛的說:“二疤拉想討好山崎,沒安好心瞎得瑟?又想顯擺自個兒,說露了嘴。我一盤算,德增盛商號可是咱鎮上商界的龍骨脊梁啊,咱得掏他個實底兒。看他毛驢襠穿醬杆兒,耍的啥鞭?簸箕大的王八蓋,有多大的龜頭?好想法保住咱們的德增盛。我就以我這美人坯子,這個浪裏浪勁兒,這個不值錢的身子,捏拿住了山崎的色魂。酒是啥呀?酒是色的膽,色是酒的魂嘛!我就拿老山炮酒一盅一盅地灌,想灌迷糊這老小子。一呢是想誑出這老小子的實底。二嗎也當個擋箭牌,可還是讓他狗爪狼牙的占了點兒便宜,這那啥……還疼呢。” 吉盛擰了眼吉增,“咋樣二哥,多虧聽了俺的話了吧?要不是仇九證實,你還和俺強咕呢?大哥要不堅持重新換上商標,咱就抓馬猴子了,嗯?” 吉增不服的說:“老三你顯擺啥呀,不就擱翻譯官那掏出點兒馬糞嗎?你不也沒弄出是誰背後捅的刀子,還不如一個娘們顛簸一對那玩意兒呢?” 吉德拿眼橫愣一下吉增,對老板娘說:“哈哈,多謝老板娘行俠仗義了。大舅,這節骨眼兒,俺就實不相瞞了?這批棉布,確實是海漂貨。這件事兒,俺跟誰也沒說?二叔,也是眼裏明白心裏納悶?俺手裏握有協和貿易商行的進貨票據,整這玩意兒幹啥呀?搪災唄!這回就派上用場了。俺才又貼上了過關貨的商標,鬼也難查出個寅卯,你老就放心吧!” 殷明喜沉吟不語,一臉的心思,一腦門兒的憂慮,一眼盯住二掌櫃,“整整的,飲鳩止渴呀!無奈的,以卵擊石!你看這事兒?” 二掌櫃磋跎的磨蹭,茫然掛滿老臉,兩眼一門子的無奈,胡子不知所措的抖了抖,“鼉(tuo)龍,也叫豬婆龍。鱷魚都是冷血的。遇陽而暖,碰陰而禦。俺看,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高調做事兒,低調做人,大少爺外圓內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沉著縝密,就這麼著吧!” 殷明喜思量會兒問二掌櫃,“豈非逮如此嗎?” 二掌櫃堅定加肯定地點下頭,“嗯哪!”殷明喜噗嗤一笑,“嗯哪!”吉盛眉飛色舞,“嗯哪!”

“嗯哪!”

芽芽兒和小德飛抖兩個小髽鬏跑了進來,“舅爺爺,舅奶奶來電話叫你回家!” 殷明喜狐疑的問:“芽芽兒,你舅奶奶沒說啥呀?” 小德皮拉嘎唧的說:“啥話也不會對俺說呀?秤杆兒離不開秤砣,老頭兒離不開老婆,舅爺爺快回去吧!回去晚了,舅奶奶說不叫你上炕!” 老板娘喜愛的拍拍小德的頭說:“這小姑娘,人小鬼大,嘴片子夠嘎咕的,長大準是個能說會道的……”芽芽兒撅下嘴說:“姑姑,她呀有口無心,嘴沒把門的。” 小德拽著老板娘的手說:“俺媽說俺刀子嘴豆腐心,長大讓俺做師太那樣的活菩薩,普渡眾生。” 小德信馬由韁的一句話,殷明喜聽後笑臉兒一繃,吉德心裏也一怔,瞅眼殷明喜,兩人眼神相碰,又都把眼神移向二掌櫃,二掌櫃錯開眼神,“兄弟,走啊?回去念佛吧!” 老板娘耍趣的說:“鵝卵石捂不出小家雀兒,見誰養活過老家賊呀?都回窩吧!”

馬蹄踏碎星星,馬身撕破月光,驏馬的人顛裂腚溝兒佝僂成蛋兒,人脖子和馬脖子緊緊貼粘在一起,風馳電掣的奔向下套子靠江坎兒的魚亮子。

鄧猴子自打聽成士權說,海關署派人調查德增盛‘海漂貨’的事兒後,如坐針氈。傍黑兒,大老婆大傻瓜服侍鄧猴子免強喝了一小碗二米水飯,就仰萎在炕上。麻妞討好的遞上大煙槍,又燒好了大煙泡,剛抽上兩口就把大煙槍摔了,抱著腦瓜子喊:“不抽不抽,再抽腦袋就得搬家?魚皮三啊魚皮三,我日你個祖宗!你設計好套驢套讓我鑽,你算把我坑苦了?” 大傻瓜見狀,撇哧拉蒯的從地上撿起大煙槍,沒好氣的埋怨,“你這是抽的哪趕瘋呀你啊?你說摔就摔啊馬糞蛋兒又發燒了,你摔誰呢呀你?你不有能耐嗎,去江北找山貓野獸穿山甲的三兒啊,還怕捂紮不住魚皮三?穿山甲可是吃了你的過水麵條,還不好好謝謝你,弄好嘍還說不準讓你溜溜大醬湯啥的呢?嗯,眼目前兒的二奶奶,和你一腳水裏一腳水外的都弄不回來,你還他媽的啥會長啊,狗屁!馬六子算個啥東西?你還和他哥們呢,吃裏爬外,一肚子的爛腸子,從沒拉過好屎?趁人之危,連朋友老婆都搶占了。魚皮三,那好惹的。明裏暗裏的,連日本人都不怕,你惹活他幹啥?嗟,我這心哪這些年都讓你給扯的七裂八瓣的啦,你別再作出啥事兒來?這個家好不容易囫圇了,你再整出個一差二錯的,那、那我指望誰去呀?那兩個不爭氣的玩意兒,不是哪輩子該他們的,整天價也不著個家,連個人影都摸不著?那小鬼子的屁股是比咱麻妞的臉光溜,還能老啃哧啊?可別讓小鬼子放屁帶砂粒子,也崩成個大麻子……”

“操你個媽的你瞎嘚咕啥呀?小鬼子,小鬼子,是你一口一口叫的嗎?你活的膩歪啦?這叫日本人聽見了,咱全家是要掉腦袋的。媽的敗家娘們,我眼目前兒就攤上了刀摁脖子的大事兒,你就別煩我了好不好,我的姑奶奶?” 鄧猴子沒等說完話,就光腳下了地,披上衣服跛個腳就往外走,麻妞瞅了,忙叫大小子孝忠和二小子孝天把鞋給鄧猴子送去,兩個孩子一人拎一隻鞋,攆了出去。

“爺爺,鞋,鞋!”

“啊,還是我的乖孫子疼爺爺呀!”

“爺爺,光個大腳丫子,也不怕玻璃碴子紮了腳?這大黑天兒的,你上哪旮旯去呀?”

“回屋吧,爺爺有火上房的大事兒。”

“爺爺,同學都說你是全鎮最大的大漢奸,爸爸和叔叔是小漢奸,你還用上房救火啊,吆喝一嗓子不得了?”

鄧猴子氣得鼻子一歪,罵了句“傻玩意兒”,就撅達個瘸腿,上馬棚拽過馬牽出門外,幾個看家護院的自治團團丁和棒子隊隊員圍了過來等待吩咐,鄧猴子嗯了一聲,叫過譚蛋兒和胡來咕囔一會兒,就騎上馬順南北大道向北跑下去了。

鄧猴子出了北城門,奔城外北大道到了江邊,順江坎子挨個漁亮子打聽曲老三的下落,沒有一個人肯告訴他曲老三到底在哪旮兒藏身。可有一樣,鄧猴子每過一個漁亮子,就有一束火把亮一下就掐滅了。鄧猴子心裏窩著一股火,直往下壓了又壓,就擱嗓子眼兒火燒火燎的。

下套子是出了名的三江沼澤濕地,連連成片方圓千百平方裏,參差高矮的塔塔墩兒下麵,有沒腿肚子深,汪汪的清水繞著。鄧猴子不識路摸個瞎黑,又沒驏過馬,一路顛得嗓眼兒穿火,屁股徠得火辣辣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