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烏拉草 第三部》(10)(2 / 3)

“站住!”

隨著喊聲,從江坎兒的草叢裏,躥出兩個人影,嚇得馬噅噅的一豎前蹄兒,鄧猴子滾下馬耩(jiǎng)在塔塔墩兒上,“哎喲哎喲”的胡亂瞎罵人。魯大虎扯住馬轡頭,兜轉過馬身,大著嗓門兒喊:“起來!老‘空子’膽兒不小啊,敢擅自撞山門,你是誰呀?” 鄧猴子蘸(zàn)了一身水的爬起來,擺著哆嗦的雙手,“我是鎮上的老鄧,找你們大當家的有急事兒,請兄弟通稟一下。” 站在草叢中一動不動的曲老三,走向鄧猴子,“哈哈,哪個扛捅的騷娘們褲襠破了,捅出個鐵杆兒漢奸來!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我不找你,你自個兒倒送上門來了還?嗯哈你來自首的吧,那我倒可從輕發落你?” 鄧猴子一聽是曲老三的聲音,忙迭迭的拔腿走出泥水窪,“大當家的,大當家的急死我了,快想想主意救救我吧!一口煙一條命,我是大眼蛤蟆跳湯鍋,知是水不知燙啊?這回日本人可是下了大笊籬了,我想跑也拖不了幹係了呀?” 曲老三不慌不忙地問:“狗翻臉了?日本人不是你爹嗎,打兩巴掌就打兩巴掌唄,有啥膽戰心驚的。世上哪有老子不打兒子的。再說了,你腳上的泡,是你自個兒走的。你連孫子的大號都改了,叫啥孝忠、孝天,這不明擺著孝忠天皇嗎?你死心塌地為日本人賣命,坑害黎民百姓,挑唆商家關係,製造內訌,勾結鬼子誣陷忠良殘害無辜,我還救你,不宰了你就算便宜你了?我問你,開小飯館的狗四是不是你杵咕小鬼子,以反滿抗日罪名抓到興山煤礦挖煤的。在礦上,你又顧凶砸死狗四。你不僅搶占人家狗四的飯館,還霸占了狗四的小媳婦?還有……”

“大當家的,燙土豆捧在我手裏,你就別說陳糠爛穀子這些事兒了?我是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化,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你大當家的手心呀?我自知我造孽深重,這些我也不狡辯了?我也知道你們要殺我,那扒鋤似的鋤奸隊,就像碾死一隻臭蟲那麼容易?不過,眼目前兒我對你們還有利用的價值,不差這個我會飛蛾撲火,你借我幾個膽兒我也不敢往虎嘴裏鑽哪,那不白找死啊?哎我說大當家的,這走私販私可是死罪,你們要見死不救,我要一挺橫,我掉個腦袋瓢兒算個啥呀?這吃飯家巴什,早寄存在你手心裏了?我如果死在日本人手裏那也是我的造化,就算孝忠天皇了。那我嘴要吃麵條似的一禿嚕,拉瓜扯蔓兒的,拔出蘿卜帶出泥,牽一發動全身,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倒沒啥,光棍兒一條,手下還有百十號人,可有的人,拖家帶口的幾十號人就要遭殃,誅戮九族也說不準哪?我還指不定因禍得福,破獲走私大案有功,日本人法外開恩,我那還不飛鳥化鳳啊!” 鄧猴子挾山帶海,要挾上曲老三。

“鄧會長,我曲老三吃過誰的腰蛾子呀,你膽兒挺肥呀敢要挾我?我一句話就把你扔到江裏喂王八,你再有章程誰也救不了你?大虎,送鄧會長上路!” 曲老三不信邪的嚇唬說。

“哈哈,魚皮三,你太小兒科了,真逗!我是誰,猴子,猴子!你也太小瞧我鄧某人了,沒有打狼的本事我敢掏狼窩?我明兒早不露麵,吉老大就得抓進憲兵隊。你沒撅屁股我就知你要拉啥屎,沒這兩下子敢在刀上折把式?尻,不就個魚死網破嗎,你不信你就試試?” 鄧猴子死豬不怕開水燙,耍上臭無賴,拿出後發製人的籌碼。

“大虎,送不怕死的上路!” 曲老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厲聲地說。

“魚皮三,你混蛋兒!咱不說好了嗎,你咋翻臉不認人?咱就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了,你想過吉老大的下場嗎?” 鄧猴子軟下來說。

曲老三狡黠的向魯大虎一梗脖兒,魯大虎像撅秫秸棞似的兩條胳膊往鄧猴子腰間一扣,腳朝前頭朝後,蹶起鄧猴子就往江下坎走,鄧猴子這下嚇傻了,夠夠著隻兩手,嘴裏撾撾的狼哇般的求饒,“大當家的,曲爺爺!我的親祖宗,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在爺爺麵前耍橫衝愣了?服了你,你叫我咋的我就咋的,爺爺我的親爺爺!……”魯大虎到了江邊,一掄搭就把鄧猴子像甩一隻小雞似的扔到江裏,叭嚓一聲一個大水花,鄧猴子就沒影了,來了個透心兒涼,過一會兒,又躥出頭,“救命!爺爺……”又沉下去,又冒出頭。曲老三嘿嘿的一笑,魯大虎蹚過去,揪住鄧猴子水呱呱的頭發,一拎提溜出水麵,鄧猴子哇哇的兩手亂舞紮,魯大虎像拽洇了水的茅草個子似的把鄧猴子拽上岸,摔在沙灘上。鄧猴子哆哆嗦嗦的大口喘著氣,落水狗似的爬起來跪在地上,“大當家的,哈嚏,我、我他媽的不是人?我不該訛詐你?我是又想做婊子又想樹牌坊,往後我一切聽你的。再不敢拿我的狗命開玩笑了?” 曲老三義正嚴詞的警告鄧猴子,“這次我且饒了你的狗命,你再敢動歪腦筋,破壞抗日,殘害鄉鄰,打商家和吉大少爺的壞主意,我就立馬殺了你的全家?你說說,這事你想咋辦吧?” 鄧猴子瞠目會兒,下狠心地說:“殺了山崎,一了百了。往後來一個殺一個,斬草除根!直殺到日本人心顫膽寒,放棄追查了事兒。” 曲老三說:“你毒,你夠歹毒,你比蠍子還毒!” 鄧猴子從地上爬起來,恭維的說:“大當家的,蠍子再毒也鬥不過螳螂啊?我的小命兒,早晚得剃蹬在你手裏。嗨,小鬼總是被閻王捏的緊緊的,不花錢搭上命也得推磨呀?” 曲老三說:“鄧會長,這回我就依了你。大煙膏還行吧?” 鄧猴子忙說:“行!太行了!多謝大當家的關照,多謝了。大當家的,那啥……”曲老三說:“啊,王八鑽沙,你回去當你那狗會長去吧,好給你自個兒王八蓋上多加幾條罪痕,積攢夠上西天的買路錢兒。那事兒,你明兒早披麻帶孝替山崎收屍吧!” 鄧猴子聽後戰戰兢兢爬上江坎兒,費了好大力氣才爬上馬,屁股剛挨上馬背,“媽呀”的咬緊牙關摟緊雙腿夾住馬前鋬(pan),一兜韁繩,“嘚嘚!” 馬順原路顛達開了。鄧猴子回下頭,膽顫的磨叨,“哎喲我的媽呀,閻王爺的鼻子我算摸一回了,好懸白搭一條命啊!這魚皮三太心狠手辣,任折不彎的硬橛子!” 鄧猴子撥拉的小算盤如願以償,像鯉魚打花,心花怒放,暗笑,‘嗯,虎哨子!魚皮三你想跟我鬥,你還少個心眼兒?借刀殺人,聲東擊西,移花接木,這些戲法兒我老鄧玩兒的最滑騰。好你個魚皮三,給你根繩你就上吊,明兒早黑龍鎮就會鬧翻天,吉老大在劫難逃?’

曲老三掌燈前就聽‘插簽’的大車店娃娃魚來報了,早做了準備,就等鄧猴子來證實了。曲老三瞅了眼鄧猴子遠去的身影,罵了句,“明於知彼,暗於知己,自認精明,拿別人當糊塗蟲?擀麵杖吹火那是一竅不通,擀你個老榆樹皮麵板兒還不有餘富啊?麵板擋不了槍子兒,也能擋擋風雨,先讓你猴子再得瑟兩天。大虎,點火把,發信號,叫隱身人‘起梁’‘砸窯’。” 魯大虎不解的問:“大當家的,咋不把那猴子禿嚕嘍,還留著禍害人?” 曲老三停頓會兒說:“讓他再拉兩天磨吧!殺了他誰扛擋箭牌當替罪羊啊?發信號!” 魯大虎拿手電筒向江心幌了三幌,小劃子上的防風燈一明一暗亮了三下,遠處的漁亮子火把向上竄了三竄,此起彼伏,傳向江沿碼頭下遊的柳條通。從柳條通飛出一條小扳槳子,箭一樣劃向南岸,四個人影飛身下船,躍上江坎兒穿進小樹林,眨眼從樹林飛出四匹烏龍快馬,一溜煙的消失在黑夜中。

籠罩在瘮黑夜幕中的黑龍鎮,隻有東西大街和南北大道亮著幾盞微弱慘慘的路燈,商家門前灰暗的燭燈晃晃的晃當自身身影,投下冷森的恐怖,窗柵板兒的小窗口,時時射出企盼的黃光,晃動的不成形的幽靈人影時而切斷熒光,露出兩個轉動的白球,瞬間盯住,又瞬間轉動,隨即黃光又在地麵畫上恢宏的輪廓,照得小砂粒兒黯然默語。日本街燈光通亮,洋行門前掛的西葫蘆似的燈籠一個勁兒的賊賊亮,鬼魅的蝗蟲扛著刀楞閃閃放著寒光的刺刀嘎嘎的踐踏著石板路,三五一隊的穿梭巡邏著。美枝子馬殺雞門口,四位穿戴考究而又神秘的開明士紳踏進了門,兩個穿和服的侍女點頭哈腰,“歡迎光臨!”

一個侍女顛著小碎步引導四位士紳左拐右彎兒的來到一個雅間門前,跪下拉開花棱拉門,垂頭禮讓,四位士紳先後進了屋,坐在榻榻米上,侍女隨身進來伺侯四位士紳更衣,換上白色浴服,又在前引導四位士紳進了浴堂,“要人服侍嗎?” 一個士紳揮揮手,侍女退下了。

四更天,窗外突然狂風大作,雷鳴閃電,驟然大雨傾盆,陣陣串串的滾雷從東至西、從南到北、從天降地轟隆隆劈山撼地,震擊得人心抖顫。閃亮的閃電奓大了人的瞳孔,如碾砣大小的大火球滾滾飛旋,撞擊開美枝子馬殺雞的北窗戶,大倭瓜似的火球擠成大西葫蘆似的火球,又恢複凝聚成一個溜圓的大火球在浴堂裏轉遊旋轉,隨後四條披著刺眼閃電的銀龍將浴池中的禿矮虎擊倒在池水中,大火球又撞開南窗戶旋上房頂,燃著了被大雨淋打得垂頭喪氣的膏藥旗,淩空爆炸。

第二天早上風刹停住雨,陽光爬出濕漉漉的地麵,給半宿驚魂未定的人們一噝噝熨帖。猛然間,炮樓上響起刺耳兒的木貓聲,警笛四起,人們剛剛平穩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天災人禍!

鎮上的軍、警、憲、特如臨大敵,如蟻傾巢出動,城門緊閉,開始了大搜查。

仇九從美枝子馬殺雞慌裏慌張的跑回吉宅,正趕上吉德從後院走過來,忙急急的說:“東家,東家!你知道警報為啥響的這麼邪唬嗎?美枝子馬殺雞出了大事兒了!山崎?就那個海關署派來緝私的官員,被大火球燒死在浴池裏,撈出時都成了火燒豬了,糊拉巴曲的。這下咱們不用擔心了,死了狗日的。不過,日本軍醫檢驗了屍首,說是被人浸死的。這才大動幹戈,說要搜出害死山崎的人。” 吉德疑惑的問:“仇九,你?” 仇九低頭搓搓手,紅著臉說:“啊,那啥我不是不放心成士權再杵啥壞嗎?昨兒傍黑兒,我跟你說完山崎那事兒後,就去了明月樓。可明月樓門口站了四個憲兵,我沒敢進去,就守在明月樓對過,等山崎和成士權醉醺醺出來,我就遠遠的跟著,到了日本街,我心裏就明白。我等那四個憲兵從美枝子馬殺雞撤走,就溜了進去。啊那啥,今兒早,我聽侍女驚叫,就闖進了浴堂,大夥兒一瞅就灑了營。我們這些人都被憲兵堵在房裏,是杉木放我跑出來的。” 吉德追問:“你整透亮了,是有人殺了山崎?” 仇九說:“沒錯!是我親眼見到的。” 吉德疑慮的說:“那是誰殺了山崎的呢?又為啥殺了山崎呢?日本人會不會懷疑到……”吉增和吉盛一前一後也湊過來,風耳風聞的聽見了。吉增問:“山崎遭報應了?太好了!那是咱保家仙顯靈了,老天有眼啊!” 吉盛一臉的緊張,擔心地說:“好個屁!這事兒扯大發啦,日本人準得懷疑上咱?大哥你想啊,山崎來幹啥來了,不就懷疑咱們咋咋的嗎?山崎這一癟咕,那還有咱的好呀?” 吉增拿眼剜了下吉盛,又膘了下仇九,“就你事兒媽?咱們又沒作啥虧心事兒,誰願咋查就咋查,咱管他娘的三孫子啥驢馬濫呢?誰死誰活該,該咱啥事兒呀?咱又沒整那啥貨?” 吉德鎮靜自若的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查案變成命案了,小鬼子還有不瘋的。這是有人好心挪歪了腿,劈錯了杈,幫咱們個倒忙,鄧猴子又偷著樂了?咱自個兒炕還得自個兒燒,自個兒夢還得自個兒圓?” 仇九眨巴眨巴眼兒說:“聽馬殺雞侍女說,有四個神秘紳士可疑?天亮雨過就沒見這四個人影出門,蒸發了!” 吉德聽後,麵露喜色,“啊,俺明白了。狼出洞調虎離山,瘸子打圍,坐山觀虎鬥,轉移視線,轉嫁於人,好狠呐!虎吃狼肉,吃一頓捎帶一頓,不會空手而回的。” 吉增心裏有了譜,傻不咧的冒出一句,“尼姑養活孩子,全仗大夥兒幫忙。” 吉盛瞎咕吉增一眼,“二哥說啥呢?啥大不了的事兒呀,瞎子才憑聲音招親呢?咱們牙咬嘴唇,使的是寸勁兒。大哥,別捋捋了,先到鋪子看看再說?”

“咚!咚咚!開門!開門!”

“誰呀?一大早的。”

“媽的!羅嗦個啥?皇軍!”

“皇個屁,打冒支!”

“咣咣!”

“踹啥呀,沒長手啊?”

哐當門開了,金雞脖兒拎個鏡麵匣子衝進來,逞橫的把門房撥拉靠了牆,回身向山田呲呲牙,山田手握刀鞘大步跨進門坎,由鄧猴子陪著,直衝院裏走去。犬毛少佐牽一條大狼狗和一幫日軍憲兵便衣特務像潮水一樣跟在身後。吉宅的幾條看家狗呲牙狂吠狂撲,吉德等人迎出。

“嗬嗬山田少佐,這動槍動棒兒的幹啥呀?俺家又沒遭劫遭搶,還需驚動你大皇軍的大駕呀?哦,鄧會長,腿又不好,這扯啥還拎個燒火棍來串門子啦?狗戴帽子!” 吉德不吭不哈的挖苦說。

“老大,你說話不要冷嘲熱諷的帶刺兒?我木頭眼鏡沒看透,你不用歪擓斜拉的瞎倔噠老大?山田太君來不是聽你扯淡的。明人不作暗事兒,你快把人交出來吧?” 鄧猴子拎起手杖,拿在手裏得得嗖嗖的拍打著手掌,淨意兒往吉德麵前湊湊,撅達幾步,單刀直入的說。

“猴子,讓俺說你啥好呢?你那說的啥話呀,俺咋聽不懂呢,你說的是人話嗎?交人,交啥人哪?死人看住的是四塊板,殺豬的,還偷豬腸子吃嗎?俺家,壓根兒就沒來過人?” 吉增跨前一步,摸摸腰袢,失望的說:“槍要是不讓你們前些日子收繳了,俺非一槍崩折你那一條腿,你信不猴子?”

“老二,今兒個我公務在身,沒空和你磨牙?要扯鹹痰子,你伸舌頭夠鼻子,差遠了?喂,別廢話,人呢?快麻溜的。咱太君看你們是名門望族,在鎮上也是有頭有臉的,咱就明堂明火的說了吧,這是先禮後兵,也算仁至義盡了?交呢還是不交兩個選擇。交,貓頭鷹吃魚誰腥誰頂著。不交,搜出來別說大家夥麵子不好看?老大,你別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你掂掂看著咋辦吧?” 鄧猴子說的不疼不癢,明顯帶著威脅的口吻。

“那要搜不出來呢?俺不扒你猴皮,你得賠禮道歉,衝俺家大門磕仨響頭!” 吉增說。

“山田太君,你瞅瞅,你瞅瞅,多狂妄啊?囂張!叫號!老二你小子二齒鉤子撓癢癢,裝硬手不是嗎?好!老二今兒個不管你吹出多大的牛,你這刺兒頭,山田太君都剃了你?太君……” 鄧猴子搖個尾巴,狗仗人勢發威的說。

“搜!”山田拔出軍刀一揮,金雞脖兒帶著便衣隊橫衝直撞先衝向小洋樓,吉增隨手操起個靠牆的大棒子,飛起兩腳橫在樓口,“俺看誰敢動?”

吉德和幾個赤手空拳的炮手攔住衝向後院月亮門的小鬼子,橫眉冷對。犬毛雙手握刀,凸瞪雙眼,麵對吉德左挪兩步右蹭兩步,“八嘎!通通的讓開。大日本帝國皇軍的軍刀是不吃素的,通通的死啦死啦的有!”

“德哥!德哥!湯壞水到商號……”牛二剛邁進宅院門沒喊完,就讓一個鬼子一槍托打倒在牆旮旯,嘴裏湧出鮮血。

“啊哈哈,山田少佐,這是幹啥呀?俺外甥咋的啦,你興師動眾的。” 殷明喜快步走進來,商會民團楞頭青和草爬子帶著三十多個團丁持槍緊隨身後,將槍對準便衣隊和日本憲兵。金雞脖兒和犬毛也快速調轉槍口,直逼商會民團。山田一愣,大聲質問:“殷桑,你的什麼的幹活?” 殷明喜嬉笑的說:“山田少佐,你咋忘了呢,你不是說過商會民團要保護商家的安全嗎?俺聽到匪警警報後,正挨家挨戶協助皇軍搜捕胡匪,保護商家不受胡匪侵擾。山田少佐,你幹啥把槍口對準俺外甥,他們咋啦,是胡匪嗎?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對待守法經營安分守己的商戶,這叫買賣人心寒哪也有損皇軍的威望,不是嗎?” 山田一時語塞,鄧猴子跳馬猴子的說:“殷會長,咱可是官家的人,不能昧心說話,一個勁兒的護犢子?實話說了吧,皇軍懷疑吉老大涉嫌走私販私,顧人行凶,殺人滅口。這可是大罪!你這麼包庇,你該當何罪呀?” 殷明喜嗬嗬地說:“一派胡言!鄧會長,你自個兒啥玩意兒你不知道啊?俺還說是你殺人滅口呢?你信口雌黃,無非想攪渾水,彌蓋益彰,好鯰魚跐邊兒溜吧!這事兒你明白俺透亮,這叫無中生有,予加之罪!山田少佐,你別隻聽軲轆響,你找到井在哪了嗎?在沒有一點兒證據,一味的捕風捉影,誣陷良民,這是共存共榮嗎?” 殷明喜的弦外之音攝拿得鄧猴子無言以對,說了句風涼話,“河裏就一根稻草,看誰抓到嘍?”

湯壞水低頭搭拉腦的吊個膀子和馬六子走進院子,鄧猴子鬼眼睛一翻,“不是要證據嗎,湯署長來了,讓他說說。千裏嗅,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倔驢艮瓜兒?” 山田亮眉亮眼地說:“湯桑,如實的說吧!” 湯壞水結結巴巴的說:“山田少、少佐,說、說啥呀?我、我查看了,那、那棉布是、是……”鄧猴子一樂,怕湯壞水瞎咧咧,咧咧出協和貿易商行參與此事兒,忙打斷湯壞水的話,“殷大會長,你還有啥話說?山田少佐,下令抓人吧?”

“抓誰?抓你呀?你耗子掉麵缸,還充上白臉猴了呢?你勒個嗓子打鳴,想下啥蛋兒,你自己個兒不清楚啊?” 馬六子臉對臉衝鄧猴子說:“那棉布明晃晃貼著商標,那上麵卡著海關的大黑印兒,有這樣的走私貨嗎?鄧會長你別淨整捅雞屁股的事兒,能不能積點人德?官報私仇,咋就和吉大少爺過不去呢,你還有點兒人味沒啦?” 山田傻眼的追問:“湯桑,真的如馬桑所說?” 鄧猴子聽了心裏鬆了口氣,拿手杖指著湯壞水鼻子點化的追問:“太君問你呢你快說呀?扶不上炕的蹲襠貨!” 湯壞水點頭答應一聲,“嗯哪,馬署長說的是。”吉盛瞅準機會,走到山田麵前說:“山田少佐,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請回吧!” 鄧猴子看沒涉牽自個兒,想把殺人這事兒栽到吉德頭上,給山田上勁兒,拐了一步說:“三少爺,你算哪頭大瓣蒜敢這麼跟太君說話,太君聽你的呀?”山田本想讓湯壞水和馬六子到德增盛查出證據,這邊以搜查為名先控製住吉德,證據到手後,立即以顧凶殺人的罪名,把吉德抓起來。一來鏟除商界的刺兒頭。二來也算向上司交了差。山田看一切都落了空,沒有證據,再搜查理不直氣不壯,鄧猴子這一加鋼,惱羞成怒,使性子的直衝吉盛喊:“哪呢?皇軍的搜查殺人的幹活。殷桑,你的商會民團的閃開,我的親自搜查!” 鄧猴子喜出望外,阿諛逢迎的說:“對!對對!搜查殺人的幹活。”

殷明喜怒不可遏的拿身子擋住吉盛,怒發衝冠的斥責,“山田,你非要一意孤行,把屎盆子往吉德頭上扣嗎?那俺也就不客氣了,商會民團的兄弟們,你們是端各商家飯碗的。俗話說,吃誰向著誰。各商家虧待過你們吧?” 團丁們回答:“沒有!一切聽會長的。” 殷明喜大吼一聲,“好!誰想玷汙買賣人的名聲,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山田,你要敢挪一步,俺就豁出這條老命,為買賣人爭這口氣。” 山田也大怒,舉起軍刀,“殷明喜!你、你敢跟皇軍的對抗,死啦死啦的有。犬毛,繳了民團的械!” 團丁各個不勢弱,刷刷的端槍嚴陣以待。

“山田君,山田君!你在這兒呀,我跑了大半個街?不好了,朝鮮銀行分號昨晚遭劫了,掌櫃也讓人殺了。” 杉木六神無主的邊跑邊說:“你瞅這兒。” 杉木把兩支鏢遞給山田,山田一把徠過來看,“江上抗日大隊!” 杉木說:“美枝子浴湯這支鏢,是百惠子從窗戶框拔下來的,另一支……”山田失態的喊:“別他媽的說了杉木,通通的飯桶,八嘎!”

“ 山田太君,太君!馬胡子的昨黑進城了。” 投靠靖安軍當上營長作臥底的原東北軍隊長郝忠來報,大傻個兒和大男孩兒也血呼拉的嚷嚷:“太君,太君!可邪唬了媽呀,我倆還沒看清啥呢,就四個鬼影一閃,兩胳膊就讓撅巴綁上了,一腳就蜷背在大坑裏了。” 郝忠補充說:“守備隊的兩個皇軍也為天皇效忠了。一點兒傷都沒有,就像黃皮子吸小雞子血似的,一命嗚呼了。” 山田咬唇錯牙,瞋目叱之,拽住郝忠的脖領子,叭叭幾個耳光,又碓倒在地,金雞脖兒趁機踹了郝忠幾腳,“媽的,我日過的娘們你也敢要?犬毛太君還找她呢,你等著啊?哎善愛好玩兒吧,你他媽的活膩歪是不?” 犬毛腦子裏老戀戀善愛幻影,總想吃回鍋肉。他心裏癢癢找金雞脖兒幾次,金雞脖兒說老婆讓郝忠劃拉去了。他氣恨郝忠,借機發泄心裏氣憤,大嗓子喊:“我的花姑娘,你花姑娘的幹活,你的死啦死啦!”拿大皮鞋頭子狠踢郝忠的肚子,大傻個兒和大男孩兒撲到郝忠身上,替郝忠挨了好幾皮鞋頭子和槍托子。

山田看在也沒有搜查理由了,氣急敗壞的調來日軍守備隊一個連,繳了商會民團的械,團丁叫郝忠帶走,編入滿洲國靖安軍裏。

山田這才像泄了氣的氣球,狼狽而又敗興的走出吉宅大門。

殷明喜一下癱坐在地上,吉盛也散了架兒偎在大舅身旁,“這鄧猴子太陰損了,殺人如草不聞聲啊,把俺嚇死了。” 吉增蹲下說:“俺是五迷三道了,這都是玩兒的啥戲法呀?像烙大餅,翻過來調過去的,折多少個呀?” 吉德撓著後腦勺說:“這魚皮三,心窟窿眼兒就是多,魚刺兒摘的倒幹淨?” 殷明喜有感而發,“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俺那民團……”

崔武曹白魚[鰳魚]似的青灰背銀白腹的擼個臉,舉爝著紅紫的嘴巴,喘著大氣,排在椅子上,一手掌摁在桌子扶手上,又一手泐(lè)著辭呈,冷眉睃眼的看著唐縣長,又拿二眼皮挑下參事官佐佐木。殷明喜長眉倒掛,黑須形似鯁刺,眼仁曝出單單的小眼皮外,鼻孔鼓脹成兩個小竹管,下唇緊繃上嘴唇,手捏辭呈威嚴坐在崔武旁側。吉德和吉盛一臉的泰然,站在崔武和殷明喜身後,兩眼利刀似的盯著佐佐木。

唐縣長搭拉個贅肉的臉,維維諾諾的立在佐佐木桌子旁。山田板個鐵青的臉,筆挺的注視著前方。鄧猴子猴猴個瘦腮臉兒,拄個手杖吊條瘸腿,哢巴個猴眼兒琢磨事兒似的側翹著頭。佐佐木一身戎裝端坐在皮椅上,濫霜扁柿子的胖臉嘟嚕的肉疙瘩時斷時續的痙攣,修剪齊整的仁丹胡顯出原始的粗野和愚蠢的傲慢,一雙凸顯的貓眼耍圈兒的飛轉,腦海裏翻騰淋過血雨的回憶……

電話鈴聲突然衝破昏暗的燈光,雷殛(ji)的驚醒趴在桌子上眯愣的黑龍縣日本參事官佐佐木。佐佐木頭沒抬眼沒睜的攛兒個高,熊爪笨拙的抓起電話手柄,挨槍狼似的嗥叫,“八嘎!什麼的幹活?哪呢,沈家崗日本武裝移民團報告的幹活?草上飛馬胡子的圍攻?多少人的幹活?嗯,三四百人?你們的頂住,我的增援。”佐佐木重重放下電話,一隻手抱著另一條臂膀,一手端掐著下巴,在桌子前來回打磨磨。

一年前,他的步兵三一二聯隊在大羅密山裏被薑尚文獨立旅伏擊打碎他骨盆。康複後,被貶職來到黑龍縣任參事官。一年多來,每天讓馬胡子和好滋事的滿係人搞得坐立不安,暈頭轉向,焦頭爛額,疲憊不堪。尤其是收繳民間槍支過程中引發的抵製更使佐佐木頭痛。這一消除不安定隱患的整肅政策遭到獵戶和莊戶人家的強烈反抗,更可氣的是還遭到一些大地主保甲長的不滿,紛紛上書新京滿洲國政府表示抗議,還聯合組織暴動,打死打傷收繳槍支維持會的人和警察,攻打警察署和金礦,襲擊日本武裝移民團。皇軍為殺一儆百,焚村屠屯,雖鎮壓下去這股反抗風潮,但馬胡子勢力越來越大,頻頻騷擾滋事,更使佐佐木毛孔聳然,皇軍惶惶不可終日,接應不暇,難以對付,損傷慘重。

佐佐木冥思苦想的抓起電話叫通日本守備隊,又叫通一起滯留在黑龍鎮的唐縣長,叫他帶靖安郝忠連和警察大隊馬上到鎮公署集合。佐佐木拖起二排缸的個子爬騎上大洋馬,戰刀一揮,親率日兵、靖安、警察四百多人火速增援沈家崗移民團。沈家崗距離黑龍鎮有七八裏地,走警備道一繞哧就有十三四裏路了。佐佐木這夥人出城四五裏地走到偏臉子屯後身兒白樺林,遭到鋪天蓋地從樹林裏投出手雷的突襲,炸死炸傷三十幾個鬼子兵、靖安兵和警察。戎馬出身的佐佐木,臨危不懼,臨陣不亂,馬上組織有力的反擊。衝進樹林裏除四處亂竄的野兔子和獐子外,一個鬼影也沒有。佐佐木氣的哇哇亂叫,攛兒了,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毛兔子似的向沈家崗狂奔。七八裏地拉泡屎的功夫就到了沈家崗日本移民團的駐地,沒有受到阻擊。眼前是一片被馬刀劈得殘肢斷臂的武裝‘移民’屍首,橫躺豎臥的。血水洇黑的泥土上麵泛著紫黑的血沫,咕咕的冒泡。佐佐木揮舞戰刀,日兵、靖安軍、警察扇麵展開,搜索進了街巷。日本移民從屋內衝出,迎向佐佐木,哭訴馬胡子的暴行。佐佐木以懲施暴,把火撒向緊臨移民團駐地的沈家崗山東移民屯,呀呀的率先衝向山東移民屯。嗵!嗵!屯子壕溝裏噴出洋炮的槍砂,火焰般的射向撲來的敵群。嗖嗖的子彈壓得村民抬不起頭,刹那間鬼子兵就踏上壕溝坎子,沈慶禮老爺子等眾村民跳出壕溝,掄起大刀片和洋炮槍托,嗥叫“殺鬼子呀”就和鬼子拚殺在一起,沈慶禮老爺子等十幾個村民倒在血泊中。寡不抵眾的千鈞一發之際,草上飛馬隊從天而降,殺佐佐木鬼子們的回馬槍。郝忠的靖安軍和警察大隊望風而逃,抗日騎兵獨立大隊把日本守備隊團團圍住,飛刀劍影。騎兵如入大白菜地把小鬼子當大白菜砍,一時間血肉橫飛,殺得星月升輝,鬼魅失色。佐佐木雖身經百戰,一見這陣勢也早嚇傻了,知道落入了圈套,遇到了使龜河將軍都膽寒的王福隊了,要吃大虧。兵家最忌諱兩條腿的和四條腿的攪在一起。步兵和騎兵拚殺,抻胳膊撂不了腿,有勁兒使不上,子彈都成了毛毛蟲。佐佐木調轉馬頭高喊“撤!”就緊隨靖安軍和警察大隊的屁股後,向黑龍鎮撒開鴨子了。冬至率眾窮追不舍,吃開鬼子兵的夾心兒飯。王福盯住騎馬的佐佐木,揮刀追殺。佐佐木被逼無奈,隻得用軍刀接住王福揮砍過來的馬刀,你來我往,武士與刀手,棋逢對手,弈戰一體。佐佐木骨盆作疼不敢戀戰,虛晃一刀,逃進樹林。王福見離黑龍鎮漸近,恐城內派出救兵,兜住馬頭,鳴槍收兵。佐佐木狼狽逃到城下,山田臨門一腳,率眾接應佐佐木回城。

“啊!”

佐佐木驚魂未定,光亮的腦門滲出噝噝冷汗,可怕的思緒回到難纏的現實。因山田對商會民團繳械引發的崔武和殷明喜辭呈,佐佐木很傷腦筋,左右為難。山田在海關官員山崎遇害沒查明真凶時貿然行事,龜河司令官也有微詞,造得他這個參事官很是被動。雖山田是副鎮長,軍階沒他高,但山田特種軍人身份不歸他行政官員直接轄屬,不好多加斥責。崔武身為鎮長,生性耿直,仗著他和唐縣長‘姐夫小舅子裙帶’的特殊關係,與皇軍分庭抗禮格格不入,和日係人多有悖晦,但他又特殊在是日係人和滿係人不可多得的橡膠墊,皇軍也得仰仗他在滿係人心裏的威望,維係日滿人矛盾的平衡。這件蒙事兒的行動上皇軍理虧,他更有理袒護蒙羞的滿係人商家,贏得敢犯顏日本人的好名聲,給‘漢奸’的帽子上多加兩圈反抗的光環。殷明喜身為商會會長,吉德的舅舅,出麵調和合情合理,但不管山田作對作錯不該動武和日軍對抗,是應刹刹他的不服管束的傲氣。吉德跟中國古代三國裏諸葛亮手下大將魏延一樣腦後有反骨,難剃的刺兒頭,早就呈現桀驁不馴的性格,多有威脅大日本帝國利益的不軌行為,但苦於有影無蹤,無真憑實據,不好羈押。已派多人監視,老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比泥鰍還滑。這回販私是有點兒須子,可又讓他天衣無縫的逃過一劫。我佐佐木權衡曆害,眼前這幾個人是決定我大日本帝國在黑龍鎮紮下根兒的關鍵人物,牽一發動全身,如果推向反滿抗日勢力一麵,黑龍鎮再永無寧日。我佐佐佐不想打破這種矛盾的平衡,一個好的政治家,就是利用各種勢力的矛盾,輕車駕熟的駕馭各種複雜勢力為我所用。大日本帝國在華的利益高於一切,殖民化是大日本帝國的最高目標。征服滿係人的肉體易如反掌,擷(xié)取民心那可得有鐵杵磨成針的耐性,揠(yà)苗助長物亟(jí)必反。眼前崔武和殷明喜正在氣頭上,寧死也要搏個中國人好麵子的天性。我得先避其鋒芒,掐住軟肋,暫其蠲(juān)免之罪責,施懷柔寬恕之妙法先穩住崔武和殷明喜,然後再一點兒一點兒剮之。這又不失皇軍的大度寬容風範,又顯示皇軍翻手為雲反手為雨的捏拿權威。

“崔桑、殷會長,小小的誤會,都是大日本帝國的朋友,滿洲國的閣僚,小小的磕絆,辭職的不要,我的信任。山田少佐,我的意思你看啊,恢複商會民團建製,歸還商會民團的槍支,日常屬權商會管轄,戰時歸屬縣治安團統轄。”佐佐木歪頭瞪著不容置疑的目光瞅著山田,山田麵有不服顯露,眼光迥異,嘴上“嗨嗨”的叩首。他又回眸一掠,盯住崔武和殷明喜少許,撅撅仁丹胡,“崔桑、殷會長,你們的滿意了吧?” 崔武側頭和殷明喜碰下眼光,拿回桌子的辭呈,裝進便衣兜裏。“團長嗎……”佐佐木拉長聲像似思考,實則待山田推薦。鄧猴子和山田對下眼神,“佐佐木太君,杉木株式會社護場隊的區海文武仁德,心向皇軍,槍法百裏挑一,我看商會民團團長他當最合適。” 鄧猴子和山田全讓區海這鬼小子抹哧好了,忙活住了,他們哪知區海已是抗日武裝的臥底坐探。殷明喜聽鄧猴子舉薦的人即陌生又犯硌應,疑竇縱生,忙阻攔的說:“參事官,商會民團團長人選無需再議,早就有人。彪九的團首,楞頭青、草爬子的團副。” 山田“呱”個立正的說:“參事官,區海的日語大有長進,勾通的方便,協調官的幹活。”佐佐木哈哈的說:“山田君的提醒撥雲見日,高!我的同意。殷會長你的人,我的也同意。啊通力提攜,精誠合作。”

佐佐木怕殷明喜再討價還價,多有爭辯的言詞,欲擒故縱,送佛送到西天,忙又遞上一個甜棗,“啊,吉大少爺,滿係人的精英,日係人的榜樣,年青有為,我的相信你不會做有損日滿親善的不法事情。你的事兒,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我對你的坦然處之,我的欣佩。山田少佐為日滿一心一德,心急的吃了熱豆腐,多有冒犯,還要請吉大少爺的體諒山田少佐的苦衷。我們大和民族是講交情的,更願交像你這樣的滿係人的朋友。你們中國有句名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禮儀之邦啊!我的遠渡重洋,為的拯救滿洲這塊樂土,我的骨盆都讓馬胡子打漏了,我的說什麼了,滿係人的是我的朋友,我的能不賣命嗎?還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日中文化源淵流長,我的學的不透亮。你就說收繳商家看門護院的槍支來說吧,協和會和維持會作的有點兒唱戲的一律的打家夥了。商家鋪子一旦遭到馬胡子的搶劫的怎麼辦,全靠皇軍的保護嗎?商家掌櫃身上不帶槍,馬胡子綁票的咋辦?我的不願作的事兒,更不能強加在朋友的頭上。吉大少爺我的朋友,我得照顧。嗯,退還收繳你的槍支。不不,我的聽說,收繳你的槍支的太破爛了,土洋炮的幹活。我的獎賞你一支考爾特手槍,再賞你的兩個保鏢的駁殼槍的兩支。哈哈,吉德君,你的……哈哈!” 山田聽後震怒,忍無可忍的以下犯上,大喊:“參事官,你的太過分了?收繳民間的槍支我的接到的是軍部的命令,你的無權的亂做主張,我的實難於從命。你的為討好支那人,不顧大日本皇軍的安危,你嬌縱支那人,出賣日本軍人的天職,我的軍部的告你?”

佐佐木扁柿子臉上嘟嚕的肉疙瘩由紅脹得發紫透亮,貓眼兒轉了兩圈兒,從座位上騰的站起來,一步兩步三步量到山田的麵前,貓眼兒定在晌午正點停擺,足足有半刻鍾,用母語說:“閣下,你的太狂妄啦!想在我的頭上拉屎踩著上天嗎?我的軍功是你的拿軍部的壓得了我嗎?你把二原肥賢二抬來壓我,我的也不再乎?我的全盤考慮,取民心者得天下,你的不懂?牛打江山馬坐殿,武力的征得天下坐不了天下,得靠謀略,你的豬頭啊!”佐佐木又把扁柿子臉撐開個花,轉向吉德,“吉德君,你的看看,我的好人難作,山田少佐反對的幹活。你的理解我的苦心?你的人身的安全,我的焦慮。我的這麼做,完全的為你好,你的領情?”吉德說:“參事官,你的美意,俺吉老大承受不了?你們打個巴掌,給個甜棗,貓給老虎送禮,無非是想收買人心。打開窗戶說亮話,你要想退還商家槍械就都全退了。退俺一家算咋回事兒嗎,離間俺呐,俺不上你的當!” 吉盛忸忸怩怩的推推吉德,輕聲貼在吉德耳邊說:“大哥,熥啥呀?綠豆莢見好就收吧,別崩了豆?”山田氣囊囊的說:“吉老大,你的不識抬舉,臉皮的太厚,得寸進尺。參事官,你的瞅見了吧,對付支那人隻有拳頭,拳頭!哼。”鄧猴子挑條跛腿指著吉德說:“吉老大,你不往好念想上趕,誇你兩句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你?佐佐木太君大人有大量,不記前嫌,為了日滿和協,過往不咎,放你一馬,你王八拽秤砣打提溜,不知哪邊輕重?你驢豁啥你,你啥玩意兒你自個兒不知道啊?”唐縣長媚眼媚臉的向佐佐木躬躬腰,出麵打和拉場,“啊啊,這個啊佐佐木參事官所作的決定,我大大的讚成。讚成!山田太君啊顧慮的也是,滿係人的天性是又熊又不老實,你越給它臉它越曬臉,天性逞賽!你看那小孩啊你給它點兒好臉它會咋樣?蹬鼻子上臉唄!參事官,咱們的滿係人一個吊臊味,你來點兒橫的,它個個抱杆子裝熊。像我小舅子那樣格路的,天底下有幾個?打小就不和大流,人家尿尿小手都掐個小雞雞,他呢倒背個手,咋呢?我卑服誰呀?參事官,你不要責怪他,時間久了,你覺得他很好玩兒的。啊參事官,殷會長可是泥瓦匠的舅舅,滿肚子的城府。那體性,比鐵匠爐的砧子還禁磕打,頂門的驢,順毛抹哧還想尥蹶子呢。殷會長這個老爺呀,還有個毛病,木匠的鑽,往裏擰勁往外破木屑,對太君隔閡還是不淺的。參事官,你的一番好意,別弄個丈母娘替姑爺焐被窩,錯當親兒子了?噢,吉大少爺,我得說你兩句。你血氣方剛,行,我不怪你?可太君麵前有你耍大刀的分兒嗎,想當商家的救世主啊?你有點兒太不識時務了吧!參事官給你多大麵子,說汙賴你販私又借刀殺害山崎太君的事兒,對此參事官一再的致歉。我告訴你無風不起浪,這事兒咋沒賴別人呢,還是你身上有疤?參事官他又考慮你的個人安危特賞你槍支,用以防身,你抓鼻子上臉,獅子大張口,拿太君的大板牙呀,皇軍有哪件事兒是拉屎往回坐的。你要知道好歹,哪愈輕愈重,別老和皇軍玩兒貓捉老鼠的把戲了?剃頭挑子哪頭涼哪頭熱,自個兒心裏得有個數?啥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啊?眼目前兒是滿洲國了,皇軍給咱打的天下,咱得感恩戴德,知恩報恩,老外掰筋,早晚得露餡,你別說我唐某人沒提醒你?哦,鄧會長就會做人,眼神就盯住了太陽旗,以天皇陛下的旨意為己任,效忠皇軍。咱們有些滿係人就是低能兒,對皇軍施以的恩惠,不知感恩,還存有戒心,甚至認為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怕沾上漢奸的罵名,啥事兒都和皇軍擰個勁兒,就認為自己個兒是打虜英雄炎黃的子孫了?打今兒以後誰反對皇軍,我唐某人就和它不共戴天!哈哈參事官我的話多了,您啊……”佐佐木哞起仁丹胡哈哈大笑,誇獎的拍拍唐縣長的肩頭,“唐桑,大大的好!大日本的真正的朋友,我的喜歡。哈哈,大大的好!” 鄧猴子也攏過來拍馬屁,恭維的捧臭腳吹噓,“唐縣長,真正的日滿一心一德的楷模,我的榜樣,滿係人的龍頭老大。佐佐木太君,大大的高興。咱得搓上一頓,我的做東。山田太君,哈哈賞個臉吧!”

吉德聽唐縣長狗奴才的一通屁話,拿中國人的臉皮蹭日本人的臭屁股,氣得丹田鼓脹,恨的罵了句,“狗屎!此地人,貊(mò)人的恥辱。”就拽著吉盛憤憤然的率先走出魔鬼的陰窟。殷明喜跺下腳,也和崔武忿然而去。

佐佐木瞅見後譏諷的說:“婦人、小人難養也。”

“媽呀月娥姐啊,我可咋活呀我?我爺爺叫死八輩犢子的小鬼子拿刺刀給挑了呀!” 人參果一踏進吉宅柳月娥小院屋門坎兒見到柳月娥怔了一下,就像見到親人似的撲到柳月娥懷裏哭嚎,豆大的淚珠穿成串的滴嗒在柳月娥的肩頭,洇濕了一大片。柳月娥聽到這刺心窩的消息,眼前映出老人參爺爺的音容笑貌,唏唏罵人的頑皮相,酒後嗤嗤的傻笑相,見了漂亮女人色色的憨態相,挖著千年參的喜樂相,看到扒山牲口皮時害怕畏縮相,一幕幕一件件老山參的往事勾起柳月娥滴滴淚珠兒,失控的和人參果哭成一團,撕心裂肺,地動山搖。大參娃和二參娃兩個半大小子,鼻涕拉瞎的抱著人參果的後臀也哭成了淚人,心兒大人似的站在牆邊一臉的哭像,很同情的默默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兩人哭夠了,柳月娥把破衣簍餿的人參果攙扶到炕沿坐下,又把提拉算卦的兩個孩子抱到炕上,“果兒,這日子啊,哭著過不如笑著活。爺沒了,擱誰心裏也受不了。我爹沒那會兒,也和你一樣,想想這淚水就掉下來了。可再想想,人不能老抱著憂傷活著吧,那人活著還有啥意思?你再瞅瞅孩子,活的就有勁兒了。” 柳月娥支使心兒叫來大鳳,叫預備些吃的,又往搪瓷盆裏倒上熱乎水,然後翻箱倒櫃,給人參果和兩個孩子,搗騰出個個兒和心兒穿過的衣褲啥的,讓人參果和兩個孩子臨時替換上。

柳月娥拿爐鉤子擻(sǒu)了擻爐裏的煤灰,爐火著得更旺了,又拿鏟子往爐膛裏添補些煤,蓋上爐蓋,把冒氣的茶壺重新放到爐子上麵,捋捋留海上掉下來的一縷頭發,坐到炕沿上,很憂傷的幫兩個小子換衣裳。人參果心裏的悲傷,雖然發泄出來一些兒,但還沒有過勁兒,邊換衣服邊默默的落淚,那樣子叫人看了揪心。

人參果換好衣服,柳月娥瞅瞅,“你這水溜的個兒,咱姐妹差不離,挺合身兒的。就是胸脯緊巴點兒。你那兩玩意兒,打小就像老麵瓜似的大。”人參果轉圈照照鏡子,“你還說這個呢,我帶的值錢玩意兒,都塞在胸口那旮旯了。鼓鼓溜溜,咯咯生生的,像帶吃奶孩子似的。要不然,早他媽的搜刮去了。哎,月娥姐,你這衣裳我穿著挺瘀作的。這針黹縫的多均勻呀,就像給我做的似的。”柳月娥又拽拽捋捋兩大小子的衣服,“這兩身兒衣服,是心兒像他倆這麼大時穿的。就洗一水。這小哥倆穿戴上挺合適的。薄厚大小啊肥瘦的,挺好,你瞅他倆穿得多恣啊!瞅瞅把兩孩子造的,比小鬼還那啥。來快把那埋汰小花臉兒和那小黑爪兒洗洗,瞅瞅,都上漆了?好好燙燙,再打上香皂多搓兩遍。長的多像小樂啊!瞅那翹翹的兩個小嘴片子,長大了準像他爹滑嘴調皮的好說好笑。” 人參果和兩個孩子梳洗完了,大鳳把飯菜也端了來,娘仨個,狼穀虎咽的把熱乎飯菜收拾得見底兒見亮的。兩小子打著飽嗝,嘻嘻的和心兒玩兒上了。

人參果白淨的臉泛起兩朵紅暈,坐在炕頭喋喋不休的說:“月娥姐,我都兩個來月沒吃上個囫圇飯了。東躲西藏的,冷一口,涼一口的,吃了這頓,不知那一頓在哪噶達呢?饑一頓,飽一頓的,那哪是人過的日子啊?苦不堪言,我都不敢想,一想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柳月娥幫大鳳拾掇著碗筷,問:“咱那噶達咋的啦?咋鬧的那麼邪唬?” 人參果拍拍大腿說:“媽呀還咋的啦,月娥姐你是沒瞅見那個?哎喲鬼子和滿洲國軍警察啥的,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那漫山遍野的老鼻子了,就像羊粑粑蛋兒似的,一堆一砬的,把那老林子像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又一遍,遙哪殺呀燒啊!見啥搶啥,大姑娘小媳婦啥的連小丫爪子也不放過?光屁股攆狼,膽大也不管砢磣寒傖的。屋裏外頭大雪殼子啥的,扒光了,就像爛頭蒼蠅似的呼上一幫,你爭我奪的禍害人。咱眼見有多少姐妹被強選了去供鬼子淫樂啊,嗨不說了?就郎老大,你還記得吧?他那老姑娘,活活叫十幾個牲口糟蹋死了。”

“啊?那才多大呀?我那年回去給我爹上墳,她才圍前圍後剛會乍巴,咋也……” 柳月娥心痛的說。

人參果挪到炕沿兒,拽柳月娥坐下說:“月娥姐,我是命大呀!多虧我爺爺事先早慮慮到了。咱溝裏靠山後頭有個天然的小山洞,沒人知道,可隱蔽了。我爺爺和小樂趁月黑頭,帶些烀肉皮襖皮褲啥的,就送俺娘仨藏在山洞裏了。小樂和我爺爺惦記收上的山貨和藥材啥的,就回到溝裏了。小鬼子像篦子似的把老林子篦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打鬼子的隊伍逼的沒處躲沒處藏,拚了老命滾山的滾山,拉響手雷和鬼子一堆兒炸成肉沫的,還有的鑽進山戶人家,鬼子也不管誰誰了,男女老少一勺拿大,殺的殺,抓的抓,然後把房子一把火燒了。剩下的都歸攏到大點兒的屯子裏,拉上鐵刺網,進不去出不來,警察狗子啥的黑天白天的看著。天兒一天比一天冷,我和兩孩子窩在洞裏,帶的那點兒肉啥的也快吃完了,這冰天雪地的可沒了個盼頭了?俺娘仨整天價看著洞外的光亮熬日子,大約有二十來天光景,小樂爬進洞來,帶些吃的。孩子餓的跟那狼似的造個五飽六飽,噎的哏嘍哏嘍的,就到洞口邊抓撓些雪嚼巴嘍!這工勁兒我瞅小樂兒不對勁,不親不熱的,蔫巴的耷拉個頭。我就問,小樂兒憋哧半天說出了驚天大禍。哎我的媽呀我……”人參果又心酸的哭了幾聲說:“我爺爺是為了郎老大死的。郎老大老姑娘被鬼子禍害那當口,郎老大拿了老洋炮筒就衝了過去,對那群牲口的屁股摟了兩炮,剛要壓子兒,鬼子光巴出溜打著燈籠掛端著刺刀就哇哇的紮過來,我爺爺一看,一把推開郎老大,操起身旁的大棍子舉起向鬼子打去,這空兒鬼子的幾把刺刀紮進了我爺爺身上,挑開了肚皮,我爺爺就這樣慘死了。” 柳月娥抹把淚說:“你爺爺這輩子連扒個獸皮都害怕,死的倒有膽量,夠種!” 人參果摟過二參娃,捋捋頭發說:“他爹還不知咋樣呢,是死是活?嗨,分手那天,小樂說,爺爺也安葬了。這你娘仨是待不下去了,這有些盤纏,還有幾棵老山參,都是爺爺留下的,帶上到黑龍鎮找德哥去吧!我讓他跟我一塊堆兒走,他說他得照看鋪子裏的貨,等過了這緊勁兒,把貨運回來。我和兩孩子又熬了幾天,小樂兒也沒有再露麵。我帶上孩子,爬出山洞,反正出山的小道我熟,躲過鬼子的崗哨,爬冰臥雪,可那餓狼這幫跟你幾天幾宿這群又接上溜了,虧我帶著火,一路下來鬆木棍沒離手,走了半拉月,才到大羅密,顧上馬爬犁,一村一屯的搗哧,多虧這些拉腳的都是好實巴交的莊戶人,沒少照顧咱們娘仨個。我又沒有這個證那個證的,一到關卡見到鬼子漢奸兵啥的,我就害怕老哆嗦。反正我出門臉早抹上鍋底灰啥的埋汰玩意兒了,再就裝啞巴,問啥我就哇哇瞎比劃,也就混過來了。有個拉腳的是個跑腿子,給兩家人家拉幫套,除拉腳外還搗哧點兒白樺樹皮做的物件啥的。也不知他看上我咋的啦,從三姓一直拉我到東興鎮咱那分號。幾百裏路上跟我粘粘糊糊的。在一個圩子裏擱人家打宿,他跟人家說我們是公母倆,人家小腳兒老太太信己為真,就給弄了一個被窩,他一頭鑽進去了。我咋睡呀,弄得我抱膀兒在炕梢坐了一宿。他早上起來還說,都兩孩子了都,一個被窩摟著睡多暖和,這何苦呢?白瞎老太太一份心思了,人家就這兩條被都給了咱,你知道嗎?人家收留咱們是要擔幹係的。老太太跟甲長說,是她娘家侄兒公母倆來串門子,要不敢留宿咱們呀?你要讓聯保戶十戶長發現了,還不送村公所,再交警察出張所查辦呀?就你這白麵團的模樣,還不送慰安所享福了呀?媽呀,真唬住我了。在東興鎮前邊那個圩子,真捂紮到一個被窩了。南北的炕,你不公母倆你不睡咋整?咱這噶達,你要是兩口子,哪有不一被窩的呀?月娥姐你說,那壯得像老牛似的老跑腿子能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嗎?原先背靠背,跑腿子慢慢蹭轉過身,手就不老實了。你說我又不敢吭聲,恨得牙根直。我就擱心裏喊,‘小樂!小樂!’如我差一差念頭,就會做出對不起小樂的事兒來了?最後我爬起來,甘坐到天亮。”

柳月娥推了一把人參果,羞臊的說:“瞅你說的,牙磣!跟真事似的,多埋汰!你要跟那跑腿子了,小樂倒成了跑腿子了?那我就把大鳳說給小樂,看你抓瞎不?” 人參果不加掩飾的說:“我怕啥,砢拉巴磣的事兒我也沒作?老郎中講話了,左脈高來右脈低,管肚子疼了沒穿稀。你要敢給小樂說一個,那我就找那老跑腿子去?” 柳月娥嘿嘿一聲,“你二唬啦,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呢?反你打小就野,假小子似的。都多大了大夏天的光個大膀子滿山遍野的和一幫野小子傻瘋,惹得那幫野小子拽下帶倭瓜的倭瓜秧掛在胸前學你。還有臉笑呢,擁護這個,你沒少挨你媽的打?咱碾盤對磨盤石[實]打石[實],你跟我說實話,你和那跑腿子到底那啥了沒有?” 人參果拿眼皮抹搭一下柳月娥,說:“這不話兒趕話嘛,這事還好扒瞎呀?你看誰偷野漢子自個兒說的,瞅你那傻樣吧,找死啊?” 柳月娥說道:“我說你沒那兔子膽兒嗎,你要真那樣了,別說我不勒你,就小樂那幾個磕頭弟兄也得扒了你的皮!”人參果連連打了個大哈欠說:“那樣我還等他們動手啊,我早和那跑腿子並骨啦!”

大鳳進屋就手點亮了燈,有模大樣的款款的說:“二少奶奶,我帶孩子睡去了。”柳月娥說:“去吧!外頭冷咧的,屋裏別整冷森的。多加點兒煤塊兒,把爐子捅旺點兒,把屋子整暖和點兒。再弄點兒熱乎水,把孩子腳好好燙燙,搓搓皴(cūn)。人參果,咱倆也把炕焐上熱乎著,你顛達達的也累了,待會兒咱躺下嘮。我呀也整天價清閑寡淡的,難得有個知根知底兒的人嘮嘮。你回來就好了,咱娘們有個貼己人,在一塊堆兒那心就寬綽多了。”

柳月娥上炕拿黍子笤帚掃掃葦席,又從炕琴上撈下棉被棉褥攤鋪在炕上,人參果站在炕沿邊上幫柳月娥捂著被窩兒。突閃兩個大眼睛刹有介事的說:“哎月娥姐,我在你這屋睡,德哥回來咋整?” 柳月娥蹲跪在被上,撈過緞麵繡花枕頭,逗殼子的說:“就是啊,那咋整?你又得聽聲了,要不……”人參果臉兒一紅,拽過柳月娥手裏的枕頭,嘻嘻的摟頭蓋臉就打柳月娥,“我讓你這個爛嘴丫子的胡耪耪,淨放那籮圈屁,瞎謅胡徠,你三九天穿單布衫你抖擻的,我醢死你我?” 柳月娥嘻嘻哈哈的挓開兩手搪塞人參果的打鬧,“死丫崽子,你咋還這麼狠實,像野狼發情似的,刺撓撓的。”人參果丟下枕頭,爬上炕咯唧柳月娥,柳月娥躲閃的也一下一下的咯唧人參果,兩人又像小時晚兒在草坡上嬉鬧成一團。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家裏咋這冷清,大東家和魚兒姐呢?” 大梅子亮個大嗓門兒咧挲個懷,排闥直入,闖進屋裏。

“咋啦大梅子,慌裏慌張的。” 柳月娥爬起身下炕,收攏笑開的臉皮,瞪著雙眼驚奇的問。

“啊,這是……” 大梅子瞅見有生人兒,拿眼睛盯著人參果,柳月娥啊了聲,拽著大梅子的手說:“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她呀是你的妹子,黑瞎子溝的。人家都叫她人參果,和你一天入的洞房,你倆沒碰上麵,是小樂的媳婦。他也不是外人兒,你有啥話你就說吧?” 大梅子衝人參果咧下嘴,強笑著說:“哦,妹子呀!可不咋的,咱倆是一天那個的,所以嘛,沒碰上麵。俺是黑瞎子溝的媳婦,給你彪九哥燒火的。”

“彪九哥?” 人參果驚訝的脫口而出。

大梅子沒在乎人參果的神情,扯過柳月娥的胳膊,拽到地櫥旁邊悄聲說:“二少奶奶,不好了!糟心哪,你師哥挨槍子兒了。” 柳月娥瞬間臉色白得瘮人,人參果聽了悠地蹦下炕,著急地問:“彪九哥這是咋整的啊,他人呢?” 大梅子晃晃頭說:“詳情俺也不清楚。這走了半拉多月,俺隻知道他帶馬爬犁隊去哈爾濱漁行送魚,咋挨的槍子兒俺問他,他說是晚半晌回來的路上,在田路村漁亮子,碰上了江北已是靖安軍的幾十個穿山甲的胡子,就打起來了。咱們藏著掖著那幾支匣子槍能扛住那靖安軍胡子的嗎?放了兩槍,你師兄胳膊肘就挨了一槍子兒,還好沒傷著筋骨,這就趕上爬犁猱杆子了。這功勁從柳條通又殺出一幫人,由四個騎黑馬的黑旋風領頭,接住穿山甲的人一頓槍炮。這四個人打退了穿山甲的人,回過頭來劫了爬犁隊就拐進柳條通裏,到了一個一溜地窩棚的地界,把爬犁上拉的棉布棉花全卸下來了,這才放了馬爬犁隊。” 柳月娥說:“這鬧騰的,多玄呀?人沒咋的,就好!” 大梅子說:“大東家沒在家,二東家和三東家也抓不住個影?三少奶奶在家也好啊,你說這不抓瞎嗎?你瞅這事兒出的多……”柳月娥操操個袖頭說:“是啊。不巧趕上薑老爺子過六十大壽,這一大家子連大舅一家子都去薑家圩子拜壽了。你說……不管啦,走去看看師兄。”

三人摸黑一溜旋風進了後跨院,拐了一個彎邁進大梅子家門。彪九一臉愁容的橫躺在炕沿邊上,虎頭娘坐在板凳上哀聲歎氣地抹著眼淚蒿子,虎頭媳婦兩手搭在虎頭娘的肩上,幾個孩子偎依在虎頭娘的身旁,都拿兩個小眼睛愣愣的瞅著彪九。

“師兄,你咋樣啊?” 柳月娥進門急切的問。

“彪九哥,打到哪噶達了?這槍子兒最邪性。” 人參果也關愛的追問道。

彪九忙起身坐起來驚訝的說:“呀?人參果!你是從天上掉下來還是從地裏鑽出來的仙參娘娘呀?你可是稀罕物,大隆冬的天你不在山坳裏躲雪背風,是哪股白毛風把你踅來的呀?你是聽山神參姑說我受了傷,特特遣你出山搭救我的吧?那可是感天動地,讓你哥哥我回天有術了?哈哈,小樂兄弟呢?我還真怪想你們的。” 人參果抻出兩眼死死盯著彪九打了繃帶的胳膊說:“彪九哥,你傷得這麼重,還不忘貧嘴貪舌,你多暫都是天塌了也要諢上兩句的性子。小時晚那會兒,我和月娥姐在草坡上玩兒,一隻大公狼一步一步逼上我倆,我倆嚇的那啥似的,哭都沒空哭,心像兔子掉水缸那個撲騰,都麻爪了。你坐在一旁大石頭上,看熱鬧。真應了那句話,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你還淨說風涼話,一個勁兒的氣人,吆喝喝的丁把瞎喊,‘狼爺們兒相親嘍!娘子快上狼背啦!娘舅吃喜糖啦呦!’等那狼離我倆一竿子遠,我和月娥姐那是嚇得死死的啦,就聽你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那老狼竄個高就揉纓子了。” 柳月娥在一旁挖苦的補上一句,“彪九哥他那是走夜路吹口哨,給自個兒壯膽呢!” 人參果說:“那可不咋的。過後還假仁假義的哄我倆,說摘山丁子和黑天星星給我倆吃,還吹噓噓的說,殺雞豈用宰牛刀,嚇唬個狼啥的雕蟲小計而已,瞅你倆嚇的小老樣,還擠水捏鼻子的,啥事兒有哥呢。” 彪九真的又拿拿當哥的架子,“那是啊,小樂要敢熊你,看哥不醢他的。是不月娥?” 柳月娥“嗯哪”聲說:“欻欻的,一進屋淨聽你的啦!人參果你那嘴多暫都像老母豬欻食似的,欻起來沒完沒了?師兄,你的傷要不要緊呐?不行讓華一絕看看,他治刀槍傷可拿手了?” 彪九說:“妹子啊,我這是打了一輩狼,反被狼叼了。人總有馬失前蹄喝水塞牙的時候,我這點傷不算啥。那年黑瞎子撕我屁股一塊肉,我不也沒咋的嘛!我已在回來的路上,在華一絕那上的金槍藥。他說沒啥大礙,槍子兒從骨頭邊擦過的,就穿個眼兒,過十天半拉月的就好了。” 虎頭娘煞有介事的說:“這是沒傷筋沒動骨啊,肉上鑽個眼子,疼兩天一封口也就沒事兒了。這要是有個啥,那可咋說呀?嗨,俺姑爺犯愁犯的是這貨呀!這叫十幾爬犁呀逮敗壞多少大洋啊?你說少東家指幸咱,咱咋和少東家交待呀,愁死人了這都?二少奶奶,不管咋說,你好賴和咱姑爺有那師兄妹情份不是,你快找個腿腳麻利點兒的,快給少東家捎個信兒啥的吧,讓少東家趕緊想個轍?你說出這趟子事兒,也不能光怨俺姑爺啥的。他也盡了力了,小命多懸沒搭上?就這兵匪,一夥兒一夥的,咋不嘎嘣瘟死呢你說?”

柳月娥冷靜的問:“彪九哥,你瞧那樣子這夥兒劫匪有點兒怪啊,會不會是魚皮三的人幹的呢?” 彪九沉吟一會兒說:“嗯,我也挺蹊蹺的。我在東興鎮叫魚皮帽到協和貿易商行拿票據時,魚皮帽說就覺得那個夥計有點兒格樣兒,賊頭鬼腦的。魚皮帽放下大煙土,走出商行,心裏也隻是畫個魂兒,沒太在意。穿山甲那夥兒人一冒頭,魚皮帽對我說咱遭人家算計,我就明白了,壞了,我們這是讓人家算計了,貓上須子了。兩槍我就把外大梁金螳螂的馬打倒了,胡子亂了會兒營,就追我們屁股打上了。有棉布棉花包擋著,可也沒傷著人。我再一掄槍,一顆冷槍子兒就削在胳膊上了。打劫那夥人,一麵打劫我們那夥人,連向就又劫了我們,那會是魚皮三的人?出了哈爾濱附近的叫啥窩子山,一路上除了三夫人派的人拿路條護送到咱東興鎮分號外,他魚皮三還派四個神秘人暗中保護我們呢,他咋的也不會打劫咱的貨呀?” 柳月娥想一下問:“你拉的全是啥貨?” 彪九說:“一色的棉布和棉花,沒有二樣貨?” 柳月娥呼煽長長的黑睫毛,白眼球圍著黑眼仁兒轉,“這可就沒場說去了?指不定,這貨就是白送給魚皮三隊伍上的呢?你尋思啊,這貨來路就不光明正大,在大山裏糗貨能是正道嗎?你說那三夫人她是幹啥的,這麼大麵頭,你認識嗎?” 彪九說:“我認識啊,在哈爾濱見過一麵。不過咱屋裏沒外人,這話哪說哪了,說出去麻煩就大了?我聽說是師弟哥仨闖關東時結識的一個仇家,三夫人是一個胡子頭的小老婆,後來在哈爾濱碰麵咋化敵為友,那可驚心動魄,詳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具體細情我也弄不太明白。不過,這個女人不僅人長的俊俏靚麗稀罕人,還道行很深,哈爾濱的達官顯貴都混的臉熟,聽說和日本人還有一腿,要不能呼風喚雨的鼓搗這海漂貨嗎?少了多少七折八扣,便宜啊!但這是要殺頭掉腦袋,這是玩兒命?師弟整這一套有一趟路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可哪回也沒蹚上這種事兒呀?我估摸,壞就壞在協和貿易商行了。那家商行明私暗官,是鄧猴子在打理,你說他能不使壞嗎?那回海關署的日本人被殺,打那往後海關署派三四次人來,都不明不白的送了命,哪個得好死了?我看這裏頭的黑瞎子洞,深了去了?” 柳月娥說:“師兄,你師弟也沒告訴你這貨往哪卸?” 彪九說:“沒有啊!他說到地方會有人告訴我的。” 柳月娥點點頭,覺得這事兒有些治絲益棼,迷霧重重,就捋絲襻蔓,當家人似的侃侃而談,“這就對了。隻不過是你師弟如意算盤叫鄧猴子給多撥了個子兒,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才有魚皮三探囊取物。你想啊,棉布棉花現如今都是專賣,查的緊,控製的嚴。我還聽說警察署挨個商家通知,不準賣給抗聯鹽啊棉布啥的。這類東西進出都要有個數,大宗的一進一出,那多乍眼哪?那要讓小日本盯上了,最起碼是個通匪的罪。你師弟又不傻,他能幹那搶菜刀的事兒,那他就不是小黃縣兒了?魚皮三和你師弟是啥關係呀?叔哥!魚皮三歸誰管?小魚兒他二哥呀,你師弟的二大舅子。這裏頭八成還有草上飛的事兒,我看你師弟和冬至鬧掰了,是打梆子的叫鑼,唱戲的明白,跑龍套的蒙眼兒了。你說是不?你還醢人家冬至呢,你解倒開這裏的糨糊沒有你?你師弟向來處事兒神出鬼沒的,神道道的讓你摸不著編筐四致,啥事兒隻有他一個人明白?我看這事兒呀,就是魚皮三隊伍上換不了季了?這風嗷嗷雪嗖嗖的,你師弟能不為情而動,為義而行嗎?他一向有個梯子能登天攬月摘星的,給個錐尖兒能支撐一個天。這昏天黑地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過了?做夢他都念想一個天清地明而又完整的國和囫圇的家,期待國泰民安。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啊?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根兒嘎伢子的魚刺,老紮日本人的嗓喉嚨。抬頭是恨,低頭是怨,東邊雲,西邊雨的,辛酸苦辣的誰還不是往肚子裏硬咽哪!你師弟也是七災八難的強掙巴啊,這……”

虎頭娘急白臉的說:“啥這個那個的,俺這一聽啊腸子都係個大疙瘩,心都淌血兒,這不燙俺姑爺呢嗎?這槍挨的,多冤哪?等俺逮著少東家他影兒,非好好扁扁他,這叫整的啥事兒呢?俺姑爺命賤咋的,不值錢,俺還當稀罕寶貝呢?” 大梅子怕柳月娥聽了心裏頭木脹,忙褶皺說:“你瞅俺娘啊,拿姑爺可當回事兒,一點屈兒都不讓受?要不人說了,姑爺進門,小雞兒沒魂,一點不假。俺這當姑娘的她說損達就損達,可一見姑爺不管心裏咋堵得慌,也會眉開眼笑的。俺就納悶了,姑爺這才半拉兒,俺哥那可是全棵的兒呀啊,你瞅她見俺哥的麵沒好嗑,老是敲敲打打的找茬損達你?” 虎頭娘羞紅臉地說:“姑爺這不是客情嗎。傻丫頭,家裏外頭都不分,你虎透腔了你?噯,讓你氣的,俺也冒唬話了,這不說露了嗎?”

彪九瞅瞅一天比一天蒼老的老丈母娘,眼神裏凝聚深深的棖(chéng)觸,充盈著愧疚和崇敬的憐憫,“娘!我想吃你做的甩臭米湯子,滑溜溜的,再撒點蘇子籽兒,香香的,啊!我要吃兩大二碗。” 孩子們也叫“奶奶、姥姥”俺要吃,這下老太太樂了,“好,俺這去做。虎頭媳婦,架柴燒火,扒大蔥泡香椿,再把壓老箱底兒的蝦米拿來調調鮮兒。走嘍,孫兒們!”虎頭娘正正發髻小帽,拐個小腳兒,孫子們眾星捧月似的把老太太擁出屋。

彪九瞅見後開心的笑笑,對柳月娥說:“老小孩兒小小孩兒,你抓住她的心思她就高興。有一回,我鬧牙疼,煮爛的小米粥都打牙。我老丈母娘聽說了,把那小米粥拿蒜缸子搗了一遍又一遍,擱那哞牙嘴兒哞嘎一次又一次,我還沒等喝呢,大梅捧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湯讓我老丈母娘喝,氣得我老丈母娘貼了殼?老丈母娘對姑爺的一片心,讓大梅體貼老娘的心勁誤解的舉動,毀了老丈母娘對姑爺的真情實意。老丈母娘又氣又惱又好笑,無奈的罵了句,‘奸傻不知的傻姑娘,實心磨,大石頭。’啊,月娥,我的師妹呀,你這些年含鋒不露,尊承操守,是個合格的賢妻良母。你到真張時,還是當年的當家人的派頭,針尖見血兒。這事兒讓你這麼一搗哧,我心裏算是開了天窗,一下子亮堂了。” 人參果靠近彪九身旁的炕沿坐下,忱摯的貼近彪九的臉說:“我呢,彪九哥。幾年沒見有啥變化,是醜了還是俊了?” 彪九裝嗔怪的樣子說:“你呀,五味雜陳,不咋樣兒?你啊越醜陋越有人味,越俊美越殼物,開了九十九花的人參果更鮮亮了。” 人參果推搡彪九臂膀一把,嬉笑的說:“你還那麼壞,嘲弄人你?” 柳月娥掩著白淨的臉,嘻嘻哈哈就像笑得非常童真,一下子回到兩小無猜的往昔,顯現出曙光裏的一抹朝霞。人參果兜住笑臉,繞過彪九的雙腿,撕扯住柳月娥推擋過來的雙手,“你撿笑更壞,捉戲人?” 柳月娥頭埋在雙臂裏,又嘻嘻的仰起頭說:“花無百日紅,草無萬年青。你人參果和人不一樣,千年參萬年果,你是越老越值錢,褶皺越多胡須越長,越著大老爺們稀罕,壯陽啊!” 人參果甩開柳月娥,噘個小紅嘴,叩頦窅(yǎo)兩個黃杏眼,刺個眉梢邋遢個鼻子說:“好啊,又舊戲重演,開鑼了是不?你倆又一個褲襠喘氣欺負我,看老妹子不給你倆點兒顏色看,叫你倆好瞧的。” 人參果依仗身材高挑性子蠻,說完又要動手。彪九用沒受傷的左手掌叩心,作拜佛狀,“女菩薩息怒,弟子叩頭了。你從哪裏來還到哪裏去,弟子願聽其詳。” 人參果噗嗤一笑,“我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一言難盡。兄願聽其詳,改日洗手淨麵,備薄酒一樽,我願傾訴一二。”

大鳳愣愣的撲閃一雙大眼睛,托個大尾巴似的從外頭帶股冷風快步走進來,神兮兮的說:“二少奶奶,小德小姐媽來了。” 柳月娥疑惑的忙起身兒,吃驚的問:“在哪旮兒?這麼晚了她來……”大丫兒紮的花頭巾拂了一層白霧霜,紅撲撲個臉闖進屋說:“月娥姐,啊彪師哥,哇人參果!黑瞎子溝熊兄妹大聚會呀?” 人參果驚喜的擁抱住大丫兒,眼淚簇簇的禁不住流淌,“大姑姐,牛家圩子的婆家人,我可見到你了。一路我就怕見不到……婆婆公公好嘛……”大丫兒熱淚盈盈的,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拍拂人參果的後背,“人參果,牛家圩子的好兒媳婦,我聽大鳳說了些,老人參爺爺不幸去了,你要節哀順便。老人去了,咱日子還要過下去。這筆筆血債,咱早晚要和小鬼子算,血債要用血來還。” 柳月娥憐憫拉過人參果坐在炕沿兒上,又從斜襟棉襖的衣胛襻拽下自己個手絹替她抹了兩下臉頰上的淚水,“好了妹子。這水才快呢,眼窩太淺,心裏不擱事呢,等明兒個帶上兩孩子,跟你大姑姐回家看看公婆。你能把兩個孫子從火坑災道裏給公婆帶回來,奸活得你比狐狸的相好還奸,你喜子如命的公婆不知咋感激你呢?我的好妹子,姐比起你來慘不慘?打小爹就抱狐狸皮睡覺,你姐不也過來了嗎?你那老爺爺吃人參吃的壽星長,你爹都沒活過他。你後媽不也對你很好嗎?啃不啃咂兒,吃不吃奶,那都是親情。你後媽的恩情你能隔夜忘了嗎?你和我是友情,是打小尿尿和泥和出的情誼。啥叫愛情,你大姑姐和你德哥那才叫棒打鴛鴦呢。由此種種被感情所困惑,誰也逃脫不了付於感情羈絆的繩索。大丫兒妹子她來絕不是閑串門,這個家對她來說即是糖又是蜜,更多的是苦澀的黃連和尷尬的欲想。她能拋棄這些兒女情長,才剛對你說的一席話,語重心常的,我猜透她有話要說。大丫兒妹子你有話就跟姐說吧,我也主一回事兒。”

大丫兒出於不習慣,從大衣襟裏的褲腰掏出一把左輪手槍,漫不經心的像丟一把笤帚一樣,丟在炕邊沿兒上的針線笸籮裏,儼然像戲裏的穆桂英似的,抖龍尾甩下東北大姑娘誘人溜光光的大辮子,陡然的說:“師哥,曲三叔讓大車店的娃娃魚,作為香客到蓮花寺告知我,你拉的貨收到。解了抗聯隊伍上有些官兵穿不上冬裝的燃眉之急,三叔讓我代他謝謝你。還有,三叔知你被鄧猴子算計遭了槍子兒,特地拿一壇他親手醃的天鵝蛋讓你補補身子。另外,還拿十塊大洋五張水獺皮孝敬你老丈母娘和師嫂,讓她老人家和師嫂盡心盡力服侍你早日康複。物品和大洋放在府裏的門房,請查收。東北抗日聯合軍第四軍獨立旅水上獨立大隊聯絡員牛大丫兒複命完畢,敬、敬致抗日的敬禮!”

“哈哈,我的大丫兒妹子當上了花木蘭,了不起呀!巾幗不讓須眉,有你的,夠種!師妹,讓你說中了,果然如此。大丫兒妹子,替我謝謝曲大當家的。哈哈,我這槍挨得值個,總算為打小鬼子出了把力。哈哈,夠勁兒!” 彪九高興地在地當間兒打轉轉,得意忘形的說。

“你小點兒聲當家的,是非隻為多開口,隔牆有耳啊!你沒聽說啊,那個叫啥老麵的,就是秋天晚兒咱大東家顧他往家搗騰馬飼料穀草的那個,老實巴交的,多麵兜的人兒啊!他在家裏跟他老婆就說了小鬼子中國人啥的,讓十戶長趴窗戶貼門縫監聽到了,弄到維持會去,棒子隊的人狠狠地教化一頓,又罰他白做一個月的苦役,修了一個月的警備道。人倒是回來,連病帶傷人都脫了相了,還要天天到維持會的矯正所接受馴化。你們說說,這世道還讓人說話不了,連個中國人的字眼兒都不讓提,隻能說自個兒是滿係人,這叫啥事兒呢呀?趕明兒上街兒得帶上窗戶紙和糨子……”大梅子拿圍裙擦著手,進屋糗東西,正趕上彪九高聲說話,就提醒告誡彪九和眾人,還沒等說完,跟在屁股後五歲的三小子好奇的問:“帶窗戶紙和糨子幹啥呀娘?” 大梅子哈腰俏皮的對兒子說:“糊嘴呀!” 大夥兒聽了,都拍掌“哈哈”大笑。

“吃湯子啦!香噴噴熱騰騰的,關你吃這碗想那碗。” 虎頭娘嘴上吆喝著,端滿滿一瓦盆湯子進了屋,大梅子趕緊接過來,放在柳月娥撈過來的炕桌上,又去外屋繃來一大摞子二大碗和一大把筷子,放在炕沿裏的炕桌上,拿勺子邊往碗裏盛湯子邊禮讓的說:“來吧,別客氣,都吃點兒,大長的夜黑頭子。這湯子可是俺娘跟此地人學的拿手好戲,比此地人做的還正宗。” 大丫兒說:“老話說的好,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腸,好香的糗米湯子啊,我的饞蟲都出來了。”柳月娥說瞅你那饞樣兒,邊讓人參果和大丫兒上炕,“孩子們呢,叫來一堆兒吃呀?” 虎頭娘喜滋滋的說:“你們吃吧!孩崽子早在那屋堵上了嘴,要不還不把桌子掀上天哪!俺得過去看著點兒,離眼兒就作禍。俺那兒媳婦哪中都好,就是太不拿事兒?三兒,跟姥姥去那屋吃去,這鬧哄哄的。走啊,這孩子,盡知趕濫?” 虎頭娘拽過三小子往外走,“你們吃,趁熱乎。大姑爺,你可多吃點兒呀啊,淌那老些血,不補補哪中?大梅子好好伺候著啊,大姑奶奶和兩位姑奶奶都是咱請也請不來的稀客,這些年都沒端過咱家的飯碗,這可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不夠,大鍋裏還有,關你們夠?” 大梅子應承的念叨,“知道了娘。人到歲數就是嘴碎叨,磨豆腐似的。” 大丫兒吸溜一口湯子說:“人老都這樣。秤杆離不開秤砣,老頭兒離不開老婆,魚鷹爺爺倆老公母湊到一堆兒,就亂掐瞎嗆咕。蛤蟆上鍋台,誰也不裝熊,還鼓氣兒?魚鷹奶奶那嘴就跟漏粉條的漏勺,絲絲掛掛的,扯起個事兒來呀,顛倒個的得翻騰好幾天?魚鷹爺爺更有意思,說話那才有勁呢。一遇上魚鷹奶奶絮棉花,他就拿榔頭的話,一榔頭醢死。再不就像拿紇囊攮灶坑似的,一下子齉死。你說也怪,魚鷹奶奶她還就愛吃魚鷹爺爺他這一口,一下就癟嘟沒氣兒了,翻上白眼兒了。” 人參果先笑得是湯漏稀噴,哢喉嗆咳,哎喲嗨喲的,有點兒意思。大梅子端個碗,撒撒咧咧地說:“這倆老公母真夠逗的,倒省著絆嘴啦啊!這就跟卣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是絕配的一對老佳人兒。隻可惜,相處的太晚了,不能生個一男半女的。” 彪九吃湯子吃得汗巴流水,聽大梅子後麵說的話,不合情理,“屋裏的,你說那玩意兒我就不願聽,他倆到一塊堆兒都多大歲數了,那要是能生出孩子來那不成了老妖精了?” 大梅子咕囔,“多暫說話也尿不到一個壺裏?眼不見心不煩,你們吃,我去拿鹹菜。” 人參果沒聽出嘎咕話裏的刺兒,咬殼子的說:“尿尿尿到一個壺就行唄!說話那玩意兒這耳聽那耳冒,還當耳環那麼金貴呀,耳旁風嘛!”

柳月娥聽出彪九倆口子話不投機,有點兒雞糞味,忙岔開話說:“師哥,我記得咱們山裏打獵前,都是要祭拜山神爺的。整些好嚼裹好酒,拈香磕頭,還要叨咕些拜年嗑,簡單得多。人參果,咱小時晚看鄂倫春韃靼打獵前祭拜山神‘白那查’,那可繁雜熱鬧得多了。事先在樹上削平樹皮,畫好人的臉形,鼻、眼、嘴栩栩如生。然後擺上供品,也是拈香把酒灑在地上,薩滿大神腰係銅鈴,手握銅圈,戴上可怕的麵具,在銅鏡前張牙舞爪,嘴裏咕囔些咱也聽不懂的話。我看他們熟皮子的手藝活還是挺絕的。把獸肝搗碎塗抹在皮上,拿個像擀麵杖的圓棒搓擀,反反複複的整好多遍,再晾曬拍打。那叫抻皮子吧,就像擀春餅似的,把皮子整得軟軟的。” 人參果搭話說:“我最膈應他們熟皮子了,血呼拉腥哄哄的,招那大綠豆蠅子,別說了,我一想這湯子就白吃了?哎,他們娘們做針線活兒挺有意思,頂針兒戴在食指上。我也試過,不習慣?” 柳月娥談興很濃的說:“他們用樺樹皮做的物件可挺好的。尤其是那些小飾品啥的可好玩兒了,我裝紐扣摁扣啥的盒子,還是她們送給我的呢。” 人參果接住柳月娥的話茬兒說:“這幾家人,早回挨大興安嶺的草原了。聽說是和蒙古韃靼打仇家,才跑到咱那噶達躲風口的。我可煩惡他們身上那股膻臭味了,打著啥山牲口,開膛破肚,掏出那血拉拉的肝兒就造,就跟吃死孩子似的。” 柳月娥製止的說:“媽呀可別說了?你咋的犯啥病了,咋淨說那些埋汰拉瞎的話呢,怪膈應人的。”

大家夥嘮著嗑兒,也就吃完了飯。吃得是盆底朝天碗見底,大梅子連碗帶筷子劃拉到瓦盆裏端出去。

大丫兒下炕穿鞋,呼拉想起一件事兒,“哎壞了,管顧高興嘮嗑了?師哥你向警察署報案沒有?” 彪九捋著叫汗水浸濕的頭發,奇怪地問:“報案?報啥案哪?又不是真胡子搶去了,警察管你那事兒,拉倒吧!” 人參果也幫狗吃食的說:“是啊?那幫狗一見胡子就像耗子見貓似的,早躲的遠遠的了?跟老百姓嗎,吹胡子瞪眼的。再說了,咱明知咋回事兒,還去報案,那不是自投羅網,不打自招嗎?” 大丫兒說:“這不這麼回事兒嗎,咱得拿不是當理說,不能讓小日本抓住咱的把柄,先入為主,以防萬一。這樣就不會引起小日本的懷疑,既使懷疑咱也有話說呀?你知日本人密探有多少,到處都有他們的眼睛。既使是鄧猴子暗中勾結穿山甲幹的,動槍動炮的,也瞞不住日本人?過五過六的,要找碴兒,咱報了案,說明咱們光明正大,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兒,調查下來,破不了案,不還有警察搪著呢嗎?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柳月娥也覺得大丫兒說得對,附合說:“師哥,報案也沒啥,貨確實劫了,你也讓槍子兒打傷了,這不是人證物證嗎,咱又沒報假案?這裏的事兒有誰知道咋回事兒呀?你是受傷了,他叔哥,這才讓大丫兒妹子把這事兒挑明了?這之前,咱們也就是瞎慮慮,你知還是我知,不是還裝在葫蘆裏嗎?就你師弟和他叔哥倆人兒,最明白。鄧猴子隻是想禍害咱們,心裏不忿,老有疙瘩,那邊得著便宜,這邊還賣奉你?穿山甲要打劫成了,他白撿那麼多貨,還不得謝鄧猴子啊? 那鄧猴子陰謀就得逞了。這叫吃你的,賣你的,喂不熟的狗,兩頭不得罪,中間做好人。這回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鄧猴子他能消停啊?他被人掐著脖子被利用,攤小利遭大罪,就和咱沒啥過節,擱你,你心裏能平衡啊?我想防止別人在這事兒上做手腳,求人不如求己,還是報案對,順理成章。你不敢報案,心裏才有鬼呢?這叫以疑製疑,把水攪渾,迷糊視聽,保全咱自己個兒。” 彪九還是強著說:“誰去呀,我是不去?瞅那些王八玩意兒臉子呢,沒個好揍?” 柳月娥說:“這倒也是,得找個帖妥人。這都快三更天了,上哪找那人去呢?白金!人奸嘴巧又圓滑,靠得住。就住在咱家後院,我去跟他說。”

鄧猴子一個人縮在東興鎮商行後院小屋裏的炕上,哼著隨興胡嘞的單出頭小調,吱溜噝溜的自斟自拉,悠哉悠哉的晃著發亮的腦袋瓜。炕桌上幾碟小菜旁放著大煙土,鄧猴子沾沾自喜的沒錯過眼珠兒的咂巴其滋味,對自個兒自謀自使的層層殺戮得意忘形,自個兒欣賞自個兒的聰明才智。喃喃的唱道:“豬往前拱,狗往後刨,雞勾勾,鴨呱呱,我腦弦子一動,小鬼就得磕頭,閻王就得下跪,玉皇大帝就得求饒。魚皮三你個烏龜王八蛋,牙口沒長全就想嗑石子兒,崩牙硌舌,滿口血啊哈哈。吉老大你個龜孫子,你拱手孝敬我好的那一口,我劃拉你個掃襠腿,殺你個回馬槍,死了呀你,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後腦袋殼兒?我是人精中的狐狸仙,揣咕個人,那是手拿把掐不費吹灰之力,小菜一碟?”

鄧猴子拿起景泰藍畫金邊的酒嗉子,慢慢地高高挑起拉長線倒滿了一小盅酒,端到嘴邊吱啦了一小口,又款款的放在炕桌上,回手麻利的拿過油紙包的大煙土,放到鼻子孔貪婪的吸聞,啊啊的叫好,“曲大當家呀你何苦呢,耗子給貓拜年,放著這麼好的大煙不抽,咂咂,冤大頭!鴨子出出食為吃飽,小雞吞石子為化食,這是周文王推演周易八卦的定數了啊,誰也逃脫不了命運的劫數?我這碗飯也是老天爺所賜所賞,爹媽恩賜的元氣,底氣足啊!啥他媽七坑八坎兒,九拐十八彎的,一靠智慧二靠膽量三靠陰損,良心值幾個子兒,捧個良心當飯吃啊,我才不那麼傻呢?吉老大,哈哈,你心裏那個撥楞錘能打繩兒撐大網嗎?這得摘下帽子看高低,擼起胳膊看手段,哈你兔子也想駕轅,家雀也想上炕抱窩,做夢去吧!”

“哈哈哈!”

鳩形鵠麵的鄧猴子笑的模樣跟死人炸屍似的猙獰,瘋瘋癲癲的狂笑尤如半夜裏貓頭鷹在嚎叫,瘮得人身雞皮疙瘩都顫顫。兩綹八字胡,就像奓開蘸了墨的毛筆刷子,抖擻得颼颼響。

“老死鬼笑啥呢,瘮得撈的。” 狗四媳婦顛喝喝的端盤小炒肉進屋,打情罵俏的罵了一句。“狗花兒,別瞎忙活了?來,靠我坐下,陪爺好好說說話嘮嘮嗑。” 狗四媳婦排在炕沿上,往裏推了推鄧猴子,“老死鬼,你今兒咋啦有閑心嘮嗑了你,衝著喜婆子了還是撞了鬼?從打我認待你那天,見麵就是一件事兒,臥槽穿幫。” 鄧猴子摟住狗四媳婦的細腰,又在漂亮臉蛋兒上擰了一把,“那不是咯著狗四那王八的腰呢嗎,咋還容得鋪墊哪?偷,貓見腥,那滋那味,你哪有那工夫勁呀?今兒個不同了,大大方方的四方大炕,你從炕頭顛到炕梢兒,你就顛塌了炕洞子,礙不著誰眼兒了不是?嘮嘮,我高興。你瞅見沒有,這大煙土不用偷不用搶,動動心眼兒就有人孝敬咱爺們。這叫啥呀,這叫惡人門前孝子多啊!” 狗四媳婦嗯了聲,端過鄧猴子的酒盅酎了,“老死鬼,你個花大姐,沒骨又沒血,長個會飛的翅膀扛個花蓋兒,遙哪鑽達,你就損吧!你是對我好,稀罕啥似的,可、可也犯不著做得那麼絕呀?狗四再囊膪,他稀罕我比你稀罕的實心兒。你那花花腸子裏從來就沒裝過人屎,不撅屁股哧啦那屁都能嗤死人。你做損也得掂掂後鞧,是癤子早晚得出頭,是瘡早晚得冒膿,一旦你有個三差二錯,叫我撲奔誰去呀?” 鄧猴子摟過狗四媳婦,狗四媳婦就勢滾到鄧猴子懷裏,鄧猴子逗噓的點綴著狗四媳婦的下頦,“小心肝兒,我的小寶貝疙瘩!你爺我再損,也沒損壞憐香惜玉對你的心腸。狗四那事兒,也怪不著我?他罵日本人,那是他自找的。我又沒從中說一句話動一個手指頭,他在煤礦不逃跑能喂狼啊?我想他能熬一陣子,我再搭把手救他回來呢。” 狗四媳婦仰頦嗔舌的說:“嗯,你別蒙騙我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心裏咋想的我不知道啊,騙鬼去吧!我那會兒哭嚎的,你還嚇唬我,要把我送到日本軍營的瓦子裏呢。那會兒你咋想的,現在看天快黑了,又甜嘴巴舌的添活上我了?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現用現交,不好使?”

狗四媳婦軲轆似的從鄧猴子懷裏掙脫,掐腰站在地當間兒,一本正的說:“老死鬼,狗四也走了,你要八抬大轎娶我過門兒。我這算啥呀,你想玩兒我,你就脫褲子上炕,不想玩兒就撂荒那噶達,沒人管沒人問的,我還算人嗎?你不娶我也行,給我開個小飯館,我自食其利,省得人家背後指指點點的戳我脊梁骨,罵我騷狐狸精,就仗爺們杆子支著吃飯?” 鄧猴子愣生生的瞅著狗四媳婦,一臉的陌生,“這是咋啦,屬炮仗的,說炸就炸?窮娘們你咬上狗頭金了,我還拿祖宗板供起來你呀,臭巴浪唧的,你還真拿自己個兒當盤菜了?媽的。” 狗四媳婦也不示弱,倒藥罐似的訴苦,“我過的還是人過的日子嗎,整天價人不人鬼不鬼的見不著個兔大的人兒,見到送吃的夥計那還是人嗎?頭不抬眼不睜,啥話也不說跟木偶似的。我自個兒做自個兒吃,自個兒跟自個兒對著屁大的鏡子說話,自個兒被窩自個兒焐,冷清得虱子叫都能聽見。我不是轆轤,也不是你的玩偶,這種坐在井裏觀天,憋死人的日子,誰願過誰來過?我這死過的人,是不願再跟一個根本指不上的棺材瓤子撕守一輩子,我不幹!狗四再不濟,他每個下晚黑摟著我睡覺,還能聞聞他身上那難聞的泔水桶味呢?你老死鬼除了放騷,你說你給了我啥?除了跟你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就是孤單寂寞,一盞燈一宿不知要加幾回麻油,才能熬到窗戶見亮。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娘們,需要一個知疼知熱有心的大老爺們,你呢?”

鄧猴子疑心生暗鬼,鼻子都氣歪了,一個賣騷不守本份的臭娘們竟敢討價還價的數落,“狗花兒,你未免要求太離譜了吧?老萇(cháng)子沒葉兒,渾身淨是刺果了呢?誰,是誰給你出的餿主意?好,你不想這麼過也好呀?我讓你天天手上捧個家夥,嘴裏嚼個家夥,那裏夾個家夥,你看這樣咋樣?” 狗四媳婦罵道:“牲口!你不是人,狗!”

鄧猴子凶相顯露,抓過酒盅叭的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驚動了門外站崗的譚蛋兒和胡來,兩人端槍踹門衝進屋,從炕上架起鄧猴子就往外跑,大喊:“會長!不怕,有我倆呢。” 鄧猴子火上加氣,火氣上竄,惱怒地掙掙巴玩兒命,嘶聲的叫喊:“王八蛋!放、放下我。” 譚蛋兒驚弓之鳥的喊:“會長,別咋呼了,再喊就沒命了?胡來,快上馬圈,快!” 兩人不管鄧猴子咋掙巴,拖拖撈撈地把鄧猴子弄到馬圈往淨是馬糞的地上一摔,就去解繩牽馬。鄧猴子氣得唔啦嚎瘋的從地上爬起來,挲摸末晌,操起黍子大掃帚就打,“混賬玩意兒你倆兒,四六不懂,二虎巴唧的玩意兒虎拉巴熥,我今兒個非打死你倆不可?上炕就撒尿,見兔子就堆襠,沒用的玩意兒?攪混混嗎,一個頂倆兒,一對二百五。” 胡來哪見猴子蹬竿兒呀,嚇得吱溜鑽進馬肚子底下,“譚蛋兒,譚蛋兒!會長這是抽的哪趕瘋啊,癔症了吧?” 譚蛋兒拿胳膊抵擋鄧猴子醢過來的掃帚,“會長,會長!你咋啦你,咋打上我們了呢?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不是有胡子嗎?” 胡來暈頭暈腦的頭碰到後馬腿,硬梆梆的,嚇得他一下子奓起了頭茬子,哆哆嗦嗦舉起雙手,“好漢!別、別殺我?胡子爺爺我、我交槍投降。” 鄧猴子氣哼哼摔下掃帚,“胡來!王八玩意兒你給出來?” 胡來舉著雙手得得瑟瑟從馬肚子底下鑽了出來,閉目哈的求饒,“好漢爺爺!我繳槍,我繳槍!” 鄧猴子一瞅胡來的熊樣,猴眼兒沒氣塌了,拎個瘸腿上去咣咣煽了兩個耳光,“媽拉個巴的,熊瞎子掉井,熊到底兒了你?你……唉!”鄧猴子氣得沒嗑,一甩手,一扭身,一撅達,光腳兒走回屋裏。

鄧猴子氣囊囊的推門進屋,一看狗四媳婦一個人,坐在炕上,吱一口酒,叭一口菜的,吃得津津有味,那心裏像鑽條毛毛蟲似的搔癢難奈,一屁股排在炕沿上,邪心霸道的說:“唉,這倆兒瞎玩意兒也趕亂?喂我說,臭不要臉的你還有心喝呀?你老實說,你偷偷摸摸老到對過街上棺材鋪幹啥去了?那個老板娘可是這條街出了名的騷貨,你和她老纏在一起,一定沒幹啥好事?你才說的話,是不是她交給你說的。” 狗四媳婦眼皮一翻,抹搭地扭哧個圓屁股下了炕,一條胳膊搭在鄧猴子的脖頸上說:“老死鬼你想咋的你,瞅你狗仗脾氣?人,你霸著,我就這麼一說也不行嗎?我個破尿罐兒,有那心,也沒暖瓶那個膽兒呀,至於你王八拉唧的歪嗎?我和棺材鋪老板娘認待,還是老山炮勾的芡呢,要不我上哪認待她大貴姓啊?是老虎歸山林,是鳳凰歸鳥巢,羊不和狼搭夥。人有臉,樹有皮,房有瓦,炕有席,你這麼再乎這事兒,我尼姑緊閉山門就是了。咋說是我不對,是我癩蛤蟆抖拉毛,想奓刺兒,我給你陪個不是。” 鄧猴子繃臉的把狗四媳婦摟在懷裏,親著,癢得狗四媳婦像母雞下蛋咯咯,“我啥樣兒,你還不相信呀?老太太奔雞窩,笨蛋!”鄧猴子嘿嘿兩聲,“你呀,血腸涮火鍋,見熱就熟!我歪斜,不是太稀罕你了嗎?我的急拉體性,就像鴨子上茅樓,一趕兒稀的事兒,一會兒就烏龜大縮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