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屁蛋兒對吉德說:“大哥,今兒冬禁你們要不走的話,可離不開這玩意兒,逮預備靰鞡。咱這噶達不比鎮上,四麵沒遮風的,嘎嘎的冷。別說出屋了,就在屋裏沒有靰鞡也逮凍掉腳趾頭。”吉德點頭說:“嗯哪!俺爹的櫃上就做這些玩意兒,等俺跟三弟說一聲,多弄幾雙來。”二屁蛋兒說:“我挑那好草打了一大垛,都在甸子裏擱著呢,給‘虎頭蔓’綹子上預備的,咱不能忘恩哪!這有一年多快兩年頭了,我也沒見著大當家的啦,也不知叫小鬼子攆到哪噶達去了,怪讓人惦記的。就開春兒那會兒,七巧貓和二當家的來過一趟,放些綹子上的破爛玩意兒。就放在後麵的破房子裏,我連夾巴也沒夾巴一眼那些玩意兒?我死氣巴拉地留他們,他們說啥飯都沒吃一口,就走了。”吉德遞給二屁蛋兒一支老炮台,二屁蛋兒劃根洋火點上,吉德說:“俺跟你嘎夥兒,三年五載的不走了,你不會嫌棄俺吧?”二屁蛋兒顯得不樂意地說:“說哪的話呀大哥?咱請都請不來的稀客,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還嫌棄?嗤,這話咱不願聽。先前兒,就我和我妹子倆人兒,整天價的大眼瞪小眼,跟野人似的。有好吃的也吃不出好,啥香啥臭的,攮巴飽肚皮,再在大野甸子挨排排黃金塔,狗啊狼啊啥的逮著了,吃的那個香啊!有兩件好穿的也懶著穿,給誰看哪?我妹子有時想美一美,惹得大黑狗轉圈的攆著玩兒。嗨,真是混天黑地的難挨呀?到冬禁那會兒,那死冷的天兒,抱個膀,傻傻的,就聽風叫狼嚎的了,跟冰窟窿裏死靜死靜的瘮人。今夏兒那會兒,我去打長脖兒老等啥的,在漂筏甸子爛泥塘裏碰見我現在屋裏的。我遇見她那會兒,都快沒脖兒了,臉憋的紫青,人長的丒,再憋這一下子,都沒人樣了,有出氣兒沒進氣兒,那就是剩下拔氣兒了。我一瞅,還有啥說的呀,救人吧!咋救啊?那漂筏子你瞅上去跟別的沒啥兩樣的,你一腳上去,那就是漚糞的坑,你越咕湧越往下陷,人哪到那工勁兒,越往下陷越咕湧,怕死唄!我也著急呀,那是一個大活人哪?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就是閻王看了也逮救她。我一急眼,來了活泛勁了,一把把薅那青草,撚了一根草繩,掐住兩頭,扔了過去。還好,咱屋裏的……”吉德笑著糾正說:“咱爹、咱媽、咱姐、咱妹,都行。老婆可沒有咱、咱的啊,咱老婆的。”二屁蛋兒臉一紅,“說順嘴兒了。那砢磣玩意兒,癩巴子似的,誰瞅都拉眼睛還瘸了一條腿,不白撿誰要啊?”吉德說:“醜妻近地家中寶,人好賴不是以醜俊來秤的,那得看對不對心思?俺看你屋裏的不錯,對你知疼知熱的。”二屁蛋兒說:“那可別讓啞妹看到?啞妹打小就養成了伺候我的習慣。她嫂子想給我整整這整整那兒,讓啞妹看了不樂意,摔摔搭搭的,逮背著她?我說啞妹有戀哥癖,她就樂。嗨,快三十了,這兔子人兒接觸不上一個,難哪!不說了。這繩子甩過去,我屋裏的神誌還清醒,把一條胳膊唔支出來了,挎住繩套,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她從爛泥坑裏撈出來。那會兒,我也顧不了男女授受不親,扒下大泥巴衣服,光出溜的我就撩水給她洗身子,不管哪都洗個遍。就洗那噶達嚇我一大跳,哈哈我當初原以為我使勁大了,把那玩意兒給拔掉泥裏了呢。後來瞅著我屋裏的一想,馬了驢了,罵我自個兒,傻玩意兒。那會兒的人,一點兒不邪性,就想救人。後來我屋裏半夜鑽進我被窩裏,才他媽的一張窗戶紙捅破了,哈哈!”吉德問:“沒吃過瓜,還沒看過瓜地?”二屁蛋兒不避諱地說:“就女人胸前那啥,還是不經意看我妹子的,在我眼目前兒晃當了好些日子。打那以後,我都不敢正眼看我妹子了,她一咋的我就跑的遠遠的,後悔死了我都?”吉德問:“你屋裏的是咋跑這老遠掉進泥坑裏的,那腿還好?”二屁蛋兒說:“她家住在梧桐河金場子的小鎮上。原本挺好的一家三口,打上江到梧桐河淘金,幹有些年頭了,金砂子嘎麻啥的也鬧些。壞就壞在她媽長的太好了,讓小日本大櫃看上了,金把頭來找她爹說和,說拿十兩金粒子,陪日本大櫃睡一宿。多貴的價啊,十兩金?不叫人的,見金子眼開。叫人的爺們,別說十兩金哪,就是一座金山,也不能辱沒人味呀?不娼不妓,不賣大炕的,這不埋汰人嗎,哪個大老爺們能幹哪?這就打起來了,金把頭手下有人,她爺們仨兒,也不是個兒呀?她爹活活被打死了,她娘抓起那十兩金就吞了,折磨的很慘,才咽氣。她媽死後,還叫金把頭開了膛,掏出那十兩金子。她的腿被打折了,鄰裏街坊啥的找人紮咕好了,落下了殘疾。有天,金把頭喝多了,獸性大發上了勁,就闖進她家裏想那啥,她不管砢磣好賴也是黃花大姑娘不是,她那倔巴勁兒,慣著誰呀?別看瘸,拿起四股叉,就紮進金把頭肚子裏去了。她提溜個瘸腿兒,也不管哪是哪了,就奔鬆花江邊兒,投了江。就她嗆得哏嘍哏嘍要死功勁兒,劃拉到一根不知哪噶達漂來的大圓木,她繃住大圓木,就漂流到南岸。上岸後,她忙不擇路嗎,奔大草甸子就開猱,連走了幾天,逮啥能吃的,就造巴兩口。嗯,一腳沒踩對,遇見我這老光棍兒,就讓我白撿個媳婦。跟那往後,咱這噶達,才有了些打罵說笑的人氣兒。你們這又一來,哎呀媽的,趕個屯子熱鬧了,連貓了狗了都換了個模樣似的。這才是人過的日子,有滋有味的。”
吉德感歎地說:
“這就是緣分,你倆就有這個緣,佛家這叫投緣!那天你要不打獵,不走到那哈。她要不往這哈走,不掉進漂筏甸子,你們能成一對嗎?咱說的寸勁,就是緣。啥事兒沒個緣,你俺能湊到一起嗎,稱兄道弟的。俺上次要不來這哈,俺爹也不會這大老遠的埋到這哈,咱倆也就沒了這份交情了。”
老深秋的天脖子明顯的短,日頭爺飛快下了山,天慢慢地暗了下來。二屁蛋兒和吉德把弄好的烏拉草抱進偏廈子裏,一把一把的碼好,二屁蛋兒關上扭歪的房門,吉德撲打沾在身上的草屑,大黑狗嘴裏叼隻還噗拉膀兒的野雞,貓悄地進了院,瞅瞅朝裏隻顧掃地的二屁蛋兒,又看看哈腰拍打鞋麵的吉德,竟直走到灶間,扒開個門縫進了去。
“哎呀媽呀啞妹,野雞!我說好長工勁沒見大黑狗了?這狗,送下酒菜來了。來來給我,真肥!我正愁沒啥菜呢,這下好了,草蘑燉野雞,再放點兒土豆塊兒,啊香香的。咋抓地呢,還活的,我讓你哥把雞殺了。”
門被腳“咣當”踹開,二屁蛋兒屋裏的豐胸肥臀大肚囊的手上掐著野雞,跨出一條腿,拿身子倚著向裏仰墒的房門,抻個嗓門兒喊:
“當家的,殺雞!”
“哪還有雞呀,雞不都叫黃鼠狼掐死了嗎?我看你是饞雞了吧,淨說大春夢的傻話?有啥就做點啥吧,大哥他們也不是外人,趕明兒我去打兩隻野雞回來,給你拉拉饞。帶上犢子就嘴饞上了,真是的,瘸娘們!”
“等你呀,猴年馬月?你瞅瞅,快殺了,我還等著下鍋燉呢。”
二屁蛋兒蹲在偏廈子跟柳條夾的杖子夾空兒裏不知摳餿著啥,沒回頭,沒起身兒,更沒挪窩兒。大黑狗從屋裏躥了出來,“汪汪”地叨住二屁蛋兒的袖子,往後倒個腿使勁兒拽著二屁蛋兒,二屁蛋兒“啊啊”地仰了頦兒,吉德哈哈地大笑。二屁蛋兒從地上爬起來,正要罵死狗,二屁蛋兒屋裏的一拐一瘸的把野雞遞向二屁蛋兒,二屁蛋兒傻了眼,瞪眼問:“屋裏的,哪來的野雞呀?”二屁蛋兒屋裏的不屑一顧的指著大黑狗說:“你問它。”二屁蛋兒驚喜地說:“大黑狗?我的媽呀,這玩意兒也知道孝敬人了。拿來,我殺雞嘍!”二屁蛋兒屋裏的向文靜師太住的屋子梗梗頭,“上院外遠點殺去,雞血就不要了,佛家是不殺生的。”二屁蛋拎了野雞上灶間拿了菜刀,去殺野雞。
文靜師太的屋裏亮著燈,吉德推門走進屋,大丫兒伺候文靜師太正吃齋飯。小米粥,芥菜疙瘩鹹菜,還有啞妹剛剛烙好送過來的江米倭瓜餅。
“娘,太清苦了,就吃這?”
“出家人習慣了,清苦點兒,長壽!”
“娘,這天兒一天比一天冷了,你老是不是……”
“過了霜降我就走。大丫兒留下。”
“娘,你離不開大丫兒,還是跟你回去吧!這有二屁蛋兒他們就行了。俺聽二屁蛋兒說,冬禁這噶達可冷了,別凍著啦!”
“你孝心,走前兒再說吧!吃完了,我要坐禪念經了。這清湯寡水的,大丫兒你還沒吃,也去吃飯吧!天涼了,能喝點酒就少喝點兒,別喝多嘍!”
“娘,你老這是拐著彎說給俺聽呢。高菊[石間]清明詩曰: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那娘俺走了。”吉德隨手摸摸炕,“還行,挺熱乎。這棉被還是百子千孫絲被麵呢,新新的。這可是二屁蛋兒最好的家當了,他說媳婦都沒舍得用,說是給啞妹出門子留著呢。真舍得拿來給咱娘用啊!等啞妹出門子了,俺在櫃上多扯幾床蘇州府緞子的。嗨,凡是麵料,俺全包了。大丫兒到那會兒提醒俺點兒,省得俺忘了。”
“你呀,還是破車好徠債,麵荒的,到時候再說吧!八字還沒一撇呢,不知哪八百國的事兒呢?走,喝酒去。”
“娘,你作證啊?”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這孩子,菩薩心。去吧,娘給你作證。”
“嗯,還是娘好。”
“我呢?”
“你呀,小德說你好啊?”
“娘!瞅你的鬼道兒子呀,連根草都不放過?”
“母以子貴,兒以母榮。對吧?天經地意,曆來如此。”
二屁蛋兒屋子裏暖暖的散發著野雞的撲鼻香味,炕攮得都燙屁股沒法坐人。二屁蛋兒從炕梢兒拿床補丁摞補丁蓋的破棉被,給吉德墊在屁股下,自個兒又撈個烏拉草做的厚草墊子,塞在屁股底下,沒坐穩登,就直嘣呼號叫啞妹拿酒,啞妹端個燙著酒嗉子冒熱氣兒的水瓢進了屋,樂嗬嗬遞給二屁蛋兒,二屁蛋兒提溜出酒嗉子,先給吉德酒盅裏倒上酒,一看大丫兒沒來,就讓啞妹去叫,啞妹出去後,大丫兒端一大海碗清蒸鹹野鴨肉笑著說:“你們吃。我幫著忙活忙活。”二屁蛋兒翹起身子,接過大丫兒手裏的碗說:“嫂子快上炕,還等你喝酒呢,他們忙活去唄!你是客兒,知道不?”吉德往一旁委委,給大丫兒倒出一些墊屁股的破被子。大丫兒嗬嗬地盤腿上炕,坐在吉德身旁,二屁蛋兒給大丫兒倒上酒,舉杯說:“大哥、嫂子,咱這噶達荒涼的鳥都不拉屎,你們能相中,我太高興了,那啥咱們整一個。”仨人兒幹了一盅。二屁蛋兒忙給吉德和大丫兒夾菜,“造!別夾箍?能吃上這頓野雞肉得感謝大黑狗,這玩意兒它知道家裏有客兒似的,逮著自個兒沒造嘍,還叼回來給咱們下酒,真他媽的好玩意兒。”
“汪汪!”大黑狗前爪兒搭在炕沿上,抽餿個鼻子,兩眼放光的瞅著二屁蛋兒叫喚。
“哎!這玩意兒不經念叨,可知道好孬了,拉不下,來要吃的了?”二屁蛋兒忙夾一塊兒雞膀子啃嗦兩口肉,叫著“大黑”就扔給大黑狗,大黑狗“咣”的一口欻進嘴裏,抿巴一下,一抻脖兒咽了下去,又甜拉巴唆地“汪汪”還要。
吉德嗬嗬的說:
“這狗東西,獻媚獻的都絕了,千方百計的變著法兒地討好人的喜歡。先是送雞,後又乞憐的討食,轉一圈也還是要吃雞。獨占美味大餐和眼下食的殘羹剩飯相比,哪個更有滋味更有價值呢?以狗看來,後者更適合它的處境。一麵向主人表現忠誠,一麵又不以貪天之功而自居以一副可憐相的屈卑討吃的獻忠,叫你又驚喜又高興的憐憫體恤它,多狡猾的忠誠和玩手腕的展示忠誠,最終還是為了生存依靠主人的施舍。人喜歡狗對主人的百依百順,或逆來順受,或忍受主人無端的誣賴辱罵,直至殘忍地宰吃掉它。狗呢,老年間兒被人馴服的那一天起,就認準一條,忠於主人,死心塌地的做主人的奴才。狗對主人的忠誠有本能的一麵,也有世事炎涼煉就的一麵,後一麵就有奸詐狡猾的忠誠了。這就是人與狗的相互信賴,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的所在。人要變成狗的體性,那個人對人就是一條惡狗,還不如大黑狗呢。狗不易二主。俺攤上的這一劫難,就是哈巴狗搖尾巴討好日本鬼子鬧騰的。一直叫大舅的親爹,剛剛救了親兒子的命,又含恨啟齒勇敢地親口認了多年想認又不敢認的個個兒唯一的一個親兒子,親兒子隻叫了一聲爹,親爹親耳聽見了個個兒親兒子在世上唯一一次叫爹的聲音,就在親兒子的懷裏含笑咽了最後一口氣,也算含笑九泉了。俺爹這一輩,他不喜歡像狗一樣的奴才夥計忠於他,他喜歡有氣節有頭腦能捍衛個個兒尊嚴的夥計維護他。他一生精明能幹,睿智寡言,耿直坦率,有勇有謀;親情凝重,有情有義;又嫉惡善舉,抑強扶弱;還忍辱負重,有理有節;毅剛性烈,不屈不撓。做人,君子坦蕩蕩。做父親,是個體貼入微的好父親。做丈夫,對兩個娘,一個負疚,一個負情。俺爹,為情為義,慘死在倭寇的槍下。這仇、這恨、這殺父之仇、這國恨家仇,作為兒子,作為中國人的兩撇,能不報嗎?就當抗聯,就當胡子,也要報此血海深仇!”
二屁蛋兒屋裏的坐在炕沿邊兒悶頭喝著酒,“熥”的蹦到地上,腆著個略顯懷的肚子大聲說:“大哥,我爹我娘我的腿,就是見證!咱們同病相憐,都是缺八輩子他娘大德的日本鬼子造的孽,我就拿刀一點兒一點拉他們的肉我都不解恨兒。咱們啥也不說了,咱要活!來,我這當妹子的敬大哥、嫂子一盅。”啞妹眼裏一汪水似的盯著吉德,向腦後甩下油黑的大辮子,對吉德直豎大拇指的白藕般胳膊夠夠的抻得老長,舉著酒盅“哇啦哇啦”地也要敬吉德喝酒,大家夥兒“哄”地也就都不謙讓舉杯幹了。大丫兒辣得直向吉德臉上哈酒氣,還拿手煽乎,吉德嘻嘻地躲開,“窮搭個啥,喝點兒酒就不是你了,不拿深沉了?三十多丸子了,還像小姑娘似的。你瞅,啞妹直勾勾的,丟你呢。”
大丫兒收斂地拿眼神瞄下啞妹,正巧和啞妹火一樣的眼神打個火花。從啞妹諂媚的眼神中,大丫兒讀出點兒啥異樣來,像似女人最敏感的直覺驚詫,莫非啞妹在打吉德的主意?大丫兒拿酒盅向啞妹晃晃,啞妹驚訝一刹,忙收回熾熱的眼神,憨然一笑,拿酒盅和大丫兒碰了一下,仰脖而進。啞妹又給大丫兒斟上一盅,比劃你我是姊妹,我敬重大哥不稀罕,你拿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不夠哥們,罰酒三盅,我陪你。大丫兒啞然失色,佩服啞妹的機敏,更敬佩啞妹的直率豁達。大丫兒無地自容的舉盅連幹三盅,啞妹也大大方方的勸吉德,陪飲三盅。
二屁蛋兒和屋裏的,也親親我我“吱溜吱溜”地品著小酒,一臉的流露著纏綿的情意。二屁蛋兒兩胳膊向後支著身子,仰臉瞅著屋裏的。屋裏的角瓜臉兒笑成圓倭瓜,小蟣子眼兒眯成一條縫,凍蔥鼻管稀湯得像粘米條,兩顆兔牙兒攏罩著瓢樣兒的大嘴叉子,嘻哈地咧咧說:
“我說呀,咱這方圓幾百裏,屬咱們最嘚兒了!咱埋在偏廈子地裏大罈子的酒啊,咋喝都是浮溜溜的,怪吧?戲法的小搬運,知道吧!誰會這戲法呀,二屁蛋兒?哈哈他隻知道灌尿湯。啞妹呢,平常不得意這玩意兒,有個人兒啥的逞逞賽。我呢,哈哈,在家當姑娘那會兒是滴酒不沾,自打鑽了二屁蛋兒的被窩兒……哈哈,有酒啊就天天倒尿罐了。你們說,就咱這憋死牛的旮旯,別說買酒,就是想酒,都怕是想不起酒是啥滋味?大哥來了,這酒啊,就像泡子裏的水呀,越喝越有。大哥會小搬運戲法?哈哈,我看是黃皮子搗的鬼!”
二屁蛋兒坐直身子,摳著鹹大雁蛋黃說:“瞎嘞嘞!胡嗙嗙!黃皮子有那本事?”二屁蛋兒屋裏的拿手捂住二屁蛋兒的嘴,“臭嘴!不許瞎說?黃大仙靈著呢,你說啥它都能聽得見。夏禁那回鬧大水,咱家雞不知被啥都咬死了,你說句黃大仙咋咋的,你一病好幾天不起,我燒點兒香念叨念叨,你立馬就好了,還那啥了呢?大仙像人似的,淨願聽好聽的話,你說它一句不在行的話,它立馬就掉小臉子,報複你個瞪眼兒白!”吉德匕斜個眼兒對大丫兒說:“你看,俺說那玩意兒,通人氣嗎。”大丫兒拿鼻子朝吉德一筋,調皮的嗯了吉德一下,“我是俗家弟子,佛心凡胎,不信鬼神?”
啞妹從灶間端來炸的小魚醬,又拎棵大白菜心兒,往桌子上一放,比劃大夥兒吃,肉太膩了,這爽口解酒。吉德剛要伸手夠,啞妹衝吉德嫣然一笑,忙掰一片兒菜葉兒遞給吉德,吉德接住,誇啞妹有眼裏見,啞妹惺惺的擺手,還說大丫兒比自個兒會來事兒,把文靜師太哄得提溜轉,文靜師太對大丫兒,向對自個兒姑娘似的。啞妹咯咯笑了幾聲,又比劃說,她自個兒太熊了,打小沒娘,找婆家也找個當尼姑的老婆婆,省得挨老婆婆欺負。大丫兒說:“你還熊?嗤,厲害丫頭別把老婆婆給吃嘍!”啞妹又咯咯地笑仰個臉兒,很是天真的樣子比劃說,沒當過人家兒媳婦,不知道。又問大丫兒,你一天圍著文靜師太娘、娘的叫著,為啥不過門呢?大丫兒瞅瞅吉德,抿嘴一笑,對啞妹說:“你大哥家門檻子高,美娘們、浪娘們的太多了,妻妾成群。我是六枝兒,多餘!嘴又好嘚咕,人家看不上,不讓進門兒。我要像你就好了,長的又俊,又有眼裏見,又不嘚咕,早娶進門了。”啞妹眨巴幾下毛嘟嘟水靈靈的大眼睛,兩頰緋紅,麵羞愧當的比劃說,你張嘴橫個醬杆兒棒兒,人哪?你壞!比劃完了,拿起酒盅就灌大丫兒。啞妹動作太快了,大丫兒一下子還沒反映過來,酒已進肚了,嗆得大丫兒咳咳嗖嗖地倒在吉德懷裏。吉德落井下石,乘機又往大丫兒咳喘的嘴裏又倒了一盅酒,噎得大丫兒哏嘍一聲呼的坐起,拿拳頭就咯咯的打啞妹。啞妹拿雙手摚了一下,從炕沿跳到地下,咯咯地笑彎了腰,淌著眼淚“哇哇”個不停。
樂夠了。
二屁蛋兒屋裏的上了勁兒,聊開了,“你們說啊,虎生九子,必有一彪;龍生九子,必有一鱉。我家我娘長的好看,我爹長的也不砢磣,就一般人兒,可輪到我呢,長得跟醜八怪似的。這要不在這大荒草甸子都拿不手,誰瞅了都牙磣?你瞅啞妹和她哥,貌相就不像一個媽生的。一個天上,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一個地下,一瞅牆倒,再瞅城塌。兄妹倆兒,差得也太懸了?我肚子懷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男像媽,女像爹,這要像她小姑那沒啥說的,那要像我咋抱出這大草甸子呀?再說吧師太,都多大歲數了,還那麼俊俏,細皮嫩肉的。所以嗎,大哥長的像師太,不再啞妹眼睛老瞭大哥瞅,好模好樣的誰不願多瞅兩眼呀?我不敢多誇了,怕二屁蛋兒拿醋罈醢我。就咱這樣的,還瘸了一條腿,要不在這人腥兒都見不著的荒甸子碰上好心的二屁蛋兒,我嫁誰去呀,誰瞅了都怕鬧眼睛?再說嫂子吧,咋長的呢,多標致啊!越端詳越招人看,靚裏透著美。孩子都那麼大了,還跟小姑娘似的稀罕人兒。不怕你們笑話,我家還沒出事兒那會兒,也有媒婆拉勾扯纖的說媒。可來相看的,沒一個相中我的,都嚇得灰溜溜跑了。有一個沒嚇跑的,你說咋的啦,尿褲兜啦!”
“哈哈!”
“噗—嘭!”
這屁太響了。大夥兒冷丁收住樂,就都指著二屁蛋兒大笑。
天亮個大白,啞巴窩棚隻有文靜師太一個人起來了。她沒有驚動醉酒大睡的大丫兒,自個兒舀水淨了麵,漱了口,又熱點兒小米稀粥喝了,一個人遛遛躂躂出了房門,大黑狗跟在後麵,到了泡子沿邊兒上。
小涼風嗖嗖的還真有些冷,文靜師太往腦門下按按僧帽兒,又攏攏夾僧袍,順著泡子邊的小道兒慢慢的散著步。
水麵平靜鱗鱗,清澈黃亮,好大個半圈形的泡水,環繞著啞巴窩棚的四周曠野。十幾隻二十幾隻丹頂鶴,在泡子邊兒的水草叢裏覓食,見文靜師太走過來,“喀嘎咯”地抬頭叫兩嗓子,又悠閑的吃它的豐盛早餐了。文靜師太隨手薅根兒道邊的茅草穗放在鼻子邊兒聞了聞,一股淡淡草香沁透了文靜師太的肺腑,眉宇舒展,臉上流露出微微的淺笑。那種笑是自然的,沒有雕琢,顯得是那麼天真爛漫,又是少女般的笑。
文靜師太這位天津衛富商的千金,有著天真開心的童年,又有美好浪漫的少女時代,花荳年華就有了甜蜜而又苦澀的初戀。她受五四反帝反封建反禮教新思潮的影響,成為一代具有新思想的新型青年。初戀就讓她嚐到傳統觀念的苦果,一生受用非淺。文靜師太反叛的個性,是從打小受過度溺愛中形成的,又到了叛逆的年齡,自由戀愛,自主婚姻,是那個年代最時髦女性的追求。她相中殷明喜那一刻,就是一次大膽挑戰傳統婚姻觀念的生死決鬥。她對愛堅守如一,海枯石爛,鍥而不舍。她至死不向舊禮教低頭,對一向削足適履的老父可憐的乞求不屑一顧,寧可出家為尼,也不願舍棄自個兒認準的堅貞不渝的愛情。她對愛情堅韌不跋的性格,倒致她一生的悲劇。親生兒子的棄而複得,鍾愛一生戀人的慘死,使她人生軌跡又麵臨佛緣凡情的困難選擇,文靜師太她陷入痛苦的思索。兒子的認親,是依著儒家的孝道按終身戀人最終的遺願,是不可違的事實,也是不可抗拒的骨肉親情。作為出家人,雖沒剃度,但也是受了戒的清教徒,就逮拋棄紅塵雜念遵守戒規。作為人母,壓抑內心多年的積怨一旦爆發那就像萬馬奔騰一泄千裏不可阻攔。她已對不起兒子了,也不能再失去兒子了,更不能再對不起自個兒的愛子之心了。兒子不認不行,認了就逮付出一個母親的愛。麵對亡夫的家人,又不能棄舍,又不能視而不見,又不能親密無間,這尺度掌握好分寸是很難的呀?如果處理不當,會直接影響德兒的嫡庶親情關係。突然的變故,對殷張氏來說,是如雷貫耳的打擊。外甥變成嫡出兒子的事實,殷張氏是認可也得認可,不認可也得認可,這是強擰的瓜,殷張氏有淚也隻得往肚子裏咽哪!誰叫她自個兒肚子不做主呢?這不是一個女人屈尊的德行,是一個女人自尊的侵害,是一個守身如玉君子一樣丈夫的欺騙,汙辱了一個女人做人的人格。這是她文靜無法熨平的。那又如何擺得平呢,確實很讓文靜師太她傷腦筋。嗨,還俗?一了百了!媽呀,不能!她的心態已適應佛家的生活,對世俗已淡漠得沒有了痕跡。嗨,修行歸修行,親情歸親情,兩者不能找到一個又合乎法度又符合人情的統一點嗎?佛教是勸導讓人積德行善,道教是奉勸讓人四大皆空,儒教是規勸讓人有三綱五常的德行;佛家講的是生死輪回、普渡眾生。道家講的是道生天地萬物、清靜無為。儒家講的是中庸之道、克己複禮。不都講的是人生哲理嗎?文靜她坎壈(lǎn)了,想把佛、道、儒三家文化思想都統一在自個兒身上。嘿,她笑她自個兒太滑稽了,太荒唐了,尤如水月鏡花,一切隨緣吧!
文靜師太思索著信步走下泡沿兒,蹲在水邊兒看水裏的小魚蝦吃小水蟲,不遠處一個大水花驚得文靜師太抬頭往水麵望去。一條紅尾大鯉魚,躍出水麵好高又紮入水中,緊接著又有幾條大鯉魚追逐的躍出水麵,濺起更大的浪花。啊,鯉魚跳龍門!文靜師太對壯麗奇觀正驚歎不已,隨著“欻欻”的幾聲,又發生了更有趣的匪夷所思的奇景。一根根直挺挺黑棍兒似的黑魚,互比著直線竄上半空,尤如萬箭矢發,刹是壯觀好看。就在文靜師太驚喜之餘,覺得鞋尖兒有啃咬的感覺,低頭一看,有條,啊好多條,黃乎乎奶奶油的一尺多長的牛尾巴郎兒,探著兩條長長的金色須子,張著鋒利白牙碎齒的大嘴,饒有興致地啃咬文靜師太千層底兒的僧鞋。文靜師太才剛一時激動,忘情地移步涉入水中,鞋底打紇布的糨糊浸水後散發出麵糊味道,吸引了嗅覺靈敏的牛尾巴郎兒。文靜師太好奇的哈腰伸手觸摸,牛尾巴郎兒滑溜溜的從手中逃躥。一條跑了,其餘轉眼就不見了。
文靜師太覺得腳下涼瓦瓦的,隨即她走出水麵,跺跺鞋裏的積水,走起路來發出“咕唧咕唧”的聲響,她悟出了一位哲人說的話,“久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她想,自個兒既以遁入空門,就不能三心二意,半途而廢。長久施扯在血緣親情之中,必然不能自拔,佛事鬆弛,修心怠慢,最終將成為佛祖釋加牟尼的叛逆。在佛祖麵前,對兒子的血肉親情割舍這麼多年,作為當娘的是夠殘忍的,做得像冷血動物一樣無情無義,是不能寬恕的。信教,無非就是想解脫自個兒塵世間的煩惱枷絆,達到另一個超脫的極樂境地。鬥轉星移,煩惱解脫了嗎?棄兒認子的輪回過程,還是煩惱纏身。棄兒的煩惱是向混濁塵世澄清自個兒清清白白,也還個兒子清清白白,對舊禮教妥協,但不服輸,不低頭。認子呢,還不又還原世俗的混沌嗎?還是沒有逃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宿命邏輯嗎?舍棄親子,皈依佛門,又是為啥呢?是對舊禮教的控訴和抗爭,還是對佛教的推崇,求得靜心寡欲的室外桃源呢?可這些年心靜了嗎?一個佛心兩根兒腸子,扯得自個兒身心憔悴,疲憊不堪。信徒不像信徒,俗人不像俗人,二乙子嗎?誦經念得囫圇半片,僧人裝得道貌岸然,佛心凡心不倫不類。看來殷明喜是對的。他死了,自個兒斷了戀戀的念想。兒子認了,沒了隱隱的牽掛,斷了相思之苦,了了世間藕斷絲連的煩惱。自個兒這輩子性欲一次情欲一生,隻有兩個人一件事兒,念想得白了頭,那就是親情,對丈夫的忠貞對兒子的負罪。這人這事兒都迎仞了斷了,至於其餘家裏的事兒還用得著自個兒管嗎?有這必要嗎?無我人家過得好好的,有我我能摻和嗎?你摻和個啥勁呢?那些原本就不屬於我,他(她)們要隨禮叫聲姐叫聲大娘隨他(她)們去,自個兒靜下心來,心緒九九歸一,那就是一心向佛,全身修煉,立地成佛!
明喜啊明喜,我鍾愛的“丈夫”,還是你精明啊!臨死了,還把這千絲萬縷的紛雜陳年老事兒料理得有條有理,青蘿卜大白菜,清楚明白。
幾隻瘸腿斷膀兒的大雁,“哦哦”的浮在泡子沿邊的長滿萋萋小浮萍的水草裏麵,伸著長脖兒把頭探到水裏濾濾小魚蝦,又時而挑撿啄食幾口菁華的水稗草嫩葉兒,邊咀嚼邊仰望天空發出思子想夫的悲啼低鳴,好像在訴說不能歸途的痛楚。
文靜師太心裏亮了窗,又同情此時此刻大雁的心情,心裏安慰著,可憐的大雁啊,萬物皆有悲歡離合,平複好創傷,度過寒冬,就是夫[妻]歸子[女]回的春天了。
泡子沿兒邊上,片兒挨片兒的連片小浮萍發紅的葉麵上,趴爬著酒盅口大小的黑癟蛄[蓋蓋蟲],履履地爬來爬去,偶爾展開殼兒下麵的翅膀貼著小浮萍葉麵煽乎來煽乎去。小白飛蛾無精打采的飛舞著,不時的又落在小浮萍葉上,粘粘的懶散的捭闔著翅膀。有隻小白飛蛾膀在黑癟蛄殼兒上,自由的任憑黑癟蛄爬來爬去的遊蕩。突然一隻小家雀從稀鬆的茅草叢中竄出來,一竄一扽地掠過水麵,輕巧的啄住膀在黑癟蛄殼兒上的小白飛蛾,一個拔高飛過茅草尖兒遠去了。
文靜師太樂了,大自然就像童趣一樣好玩兒,五彩斑斕,七色繽紛。
她在一片柳毛和茅草雜生的地界停下腳步,張目望去,凝聽到風吹草動的韻味。矮趴趴的柳枝兒柔柔盈盈的輕搖,搖響了幹黃的柳葉,發出鈴鐺般“嘩啦啦”的響音;密密實實的茅草風一吹顯得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發出“沙啦沙啦啦”的響聲。柳葉的“嘩啦啦”,茅草的“沙啦啦”,恰似民樂合奏悅耳的好聽。
“沙沙”,“嘩嘩”,急速的由遠而近,大黑狗也警覺的貼在文靜師太腿上。文靜師太隨聲覓跡,隻見一隻時隱時現的黃鼠狼驚恐萬狀的在前逃躥,後麵一隻彪悍凶猛的火狐狸窮凶極惡的緊追不舍。眼見就要發生餓虎撲食弱不抵強的一幕,千鈞一發之際,黃鼠狼突然刹住,回身立起,咧嘴瞪眼,咯咯打牙。火狐狸造的一猛,急急蹬住前爪兒,粗長的大尾巴慣性的隨後腿抬起撅的老高,愣愣的虎視黃鼠狼,劍拔弩張。黃鼠狼冷靜的一步一步倒著後腿逼向火狐狸,火狐狸被黃鼠狼的架勢弄呆了,嚇傻了,怯懦的向後一步一步的退怯,隨後轉頭一躍,逃之夭夭。“小畏大,大畏小,原於一個無所謂。狡猾與畏懼,鋌而走險而後生的不要命的抗爭!”大黑狗“汪汪”的轉圈兒的向文靜師太搖著尾巴,又舔舔文靜師太的手,文靜師太喜愛的拍拍大黑狗的頭,大黑狗嗯啊嗯哪的趴在文靜師太腳下。
文靜師太震撼了!歎息的想:兩個人們心目中的黃仙兒胡仙兒的對決,是那麼觸目驚心。以強淩弱,弱能製強的戲劇性變化,深深打動了文靜師太。殷明喜的慘死,使她改變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超脫心態,對小日本恨之入骨,殺夫之仇從此深深埋在她的內心裏。佛家講究懲惡揚善,善施眾生,小日本殘暴的殺戮行徑有悖佛家教義,她虔誠的堅信佛法會懲治這些惡魔,乾坤朗朗,佛光普照!
“娘!娘!”吉德和大丫兒倆人,一路找過來。
“瞅跑的呼哧帶喘的,我還能丟了嘢?”文靜師太疼愛的嗔怪地說。
“娘,這荒天野甸子的,啥獸沒有啊,能不讓俺擔心嗎?”吉德擔心未消的攙著文靜師太說。
“娘,咱回去吃飯吧!隻喝那兩口剩粥哪行啊,我又燜的大米幹飯,可香了。這米還是小魚兒她爹,叫人給偷偷送的新下的大米呢,可不易了。小日本搜刮的邪唬,不讓咱們人吃,說誰吃了就是經濟犯。”大丫兒關心的說。
“我要吃了豈不也成了經濟犯了?”文靜師太逗著說。
“管它呢。你那個親家當個保長就有這點兒好處,還得是偷偷摸摸的,明目張膽的他也得掂量掂量啊?哼,這年頭兒。”吉德不滿的說。
“我呀,你爹活著那會兒還沒覺得咋的,你爹這一走,我才像睡醒覺似的,恨死小日本了。”文靜師太一雙秀目燃燒著仇恨的怒火,咬著牙說。
吉德看著泡子對麵坳裏的一窩殘荷,有感歎吟道:“泡僻隅角殘荷葉,枝枯塌葉無人曉。蠻人賞蓮又食藕,汙泥不染誰人覺。娘,兒雖是一根兒烏拉草,可也不是孬種熊蛋,俺定要親手殺了山田那個王八蛋,告慰俺爹的在天之靈!”吉德憤慨的回想:
殷明喜舍身救子慘死在吉德懷裏,吉德悲痛萬分。他擦把眼淚,背上殷明喜,吩咐牛二等人抬上崔鎮長,又叫抬靈的人抬上老油撚子、老麵兜子和大鍋蓋的靈柩,一起到了戒備森嚴的日本憲兵隊門前,搭起靈棚,討要公理,討還血債。各商家自發的關門停業,一天,兩天,雙方對峙著。山田一意孤行,把吉德抓了起來,特務隊四處活動,妄圖瓦解收買商家複業。然後,又動用軍警試圖驅散憑吊人群,妄想以武力讓吉德等商家屈服。二掌櫃多次斡旋,三姨太出麵找到那省長,那省長也覺日本人做事唐突,就硬著頭皮,拜見龜河二郎顧問,軟磨硬泡,龜河出於各界輿論壓力,由那省長陪著龜何到了黑龍鎮,貓哭耗子假慈悲的訓斥了山田,降職任用。放出吉德,又吊唁了死者。
“兒,別灰心喪氣的。娘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不能蠻幹,慎之用智啊?小日本是虎狼之國,不義之師,得勢一時,必將搬起石頭砸自個兒的腳。娘是個出家人,勸人為善,本不應該涉足塵事,但沒有一個太平盛世,佛家這經也難念,這齋也難化呀?我算想好了,雖不能做啥大事兒,吃齋誦經,保佑那些誌士們英勇殺敵,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去。”文靜師太說出一個僧人的心聲。
“娘,俺一直沒跟你說,在抗日這件兒事情上,俺一直在做。要不小日本不會這麼恨俺,非要置兒於死地。俺守陵就是想,虎卑勢,狸卑身,避其鋒芒。老虎撅尾巴,後門立旗杆,德增盛商號叫小日本和鄧猴子那夥兒人盯上了,再掙巴就像掉進漂筏甸子爛泥塘裏,越掙巴越死的快。德增盛商號俺讓二掌櫃在那支撐著,把糧號、藥號,分號除奉天外,都撤了。俺收攏資金,另起爐灶,借杆子套馬,帶槍闖蕩江湖,嘎夥販賣私貨,行俠疏財,戎馬行商。一麵打鬼子,一麵賣緊俏貨,低本薄利,救濟民生,賺了錢,支持抗聯打鬼子。這樣做,目標小,靈活機動,遊離於小日本控製的邊緣,攪亂小日本的經濟秩序,打破小日本的經濟封鎖,破壞小日本的行業壟斷。俺呢,濟世救人,人道;賺錢,商道也!”吉德胸有成竹的合盤向文靜師太端出自個兒的大膽想法。
“那你不成了生意胡子了嗎?”大丫兒開玩笑的說。
“馬胡子買賣的幹活,大大的好!”吉德學著日係人說話的樣子說,逗得大丫兒咯咯直樂。文靜師太抿嘴“你呀,你呀”的點綴吉德。
“哎我說兒呀,買賣你願咋折騰我不管,散攤子也不要怕,娘有錢,保你東山再起。再不行,你就去天津衛找你小舅兒去,他還能不管呀,那還有你一半家產呢。嗨,說不管塵事兒了,不交待清也不行啊!有些事兒你不知道,你爹要活著我就不管了?我想了一大早,還是得說。你愁眉不展的樣子,陡然是有難事兒,我不說你就困在那噶達了。這清官最難斷的是家務事兒,尤其是你爹一撒手就去了,一切事得你去理順,你又不好說,當娘的給你餷咕餷咕,你樂意就這麼辦,不樂意就拉倒。”
“看娘說的,兒正沒轍呢。娘啊,但說無妨啊…...”吉德學著京劇的招式,皮哧啦的,拿腔拿調的唱了一句,逗得文靜師太直樂,含著笑說:“瞅你那樣子,屁拉流星的,沒正形的出很像你姥爺,牛哄哄的樣子呢又很像你爺爺,奸滑滑的滑頭樣兒更像你爹,聰明、執著、任性和穩重勁兒是娘的血脈嘍!”大丫兒半真半假的問:“娘,好美色又像誰呢?”吉德嘻嘻地說:“像誰?魅力唄!”文靜師太說:“愛美之心,人人有之,男女都一樣。大丫兒你是個有個性的好丫頭,自個兒認準的事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碰一鼻子灰也不再乎,這點兒你很像娘啊!啊,扯遠了。兒呀,叫老三搬到黃家大院住吧!你爹生前招老三當上門女婿,為的是讓你二娘心裏安穩踏實,才這樣做的。這樣,你就沒煩惱了,老三順理成章的繼承了你爹的家產和產業,咱老殷家也算對得起吉家你大姑和大姑父一家子了。這恩咱得報,我看你爹也是早有這個意思的。你不說,心裏是不是早就這麼想了?”吉德摟住文靜師太的肩膀說:“娘,你算猜到兒的心裏去了。不過,俺還有個想法。老理兒說,女人嫁夫從夫,夫不在從子。俺雖不是二娘親生,可也是殷家唯一的長子,她心裏一定有這個想法,左右為難,不好說出口。俺想啊,把二娘接到吉宅來住,還不知二娘幹不幹呢?”文靜師太哼著說:“還是我兒懂事理,理當如此。娘是不還俗的,你跟前兒得有個老人照應,孩子媳婦一大幫,娘也好放心。至於你二娘是不是這個意思,隨你二娘意,你咋想,你就跟你二娘咋說?就是不搬過來,也把老三的房子好好拾掇拾掇,隔三差五的住一住也好,使你二娘無話可說。”大丫兒附合說:“娘想的是。你既然在‘公公’靈前當著大夥兒的麵認了祖,歸了宗,又恢複了殷姓,你就應挑起殷家的大梁,別忘了吉家對你的恩德。二娘雖是庶母,那你也是她的兒呀?就像心兒、龍兒們不也是如此嗎?嘿,三國裏有個三姓家奴呂布。殷吉德,你兩姓家奴,還不上套拉磨?咯咯……”吉德聽了,叫聲“娘”,就追跑開的大丫兒,“你個小豬蹄子,敢借古諷今的罵俺,看俺不撕爛你的破嘴!”
大丫兒有意躲無意藏的,咯咯的被吉德抓住,她咯咯地縮抱著膀兒蹲下身子,笑成一團。吉德隨勢腳下一滑,跌倒大丫兒身上,倆人唧唧嘎嘎翻倒在高高的茅草叢裏。
文靜師太瞅著聽著草叢裏心愛的兒子和不過門的兒媳嬉鬧的情景,心裏充滿了愉悅和憂傷,仿佛又回到當年和殷明喜在一起的喜悅和沮喪之中……
文靜師太看出兒子表麵的豁達,掩飾著心裏沉重的痛,苦中作樂。這種痛,隻有母親能感受得到,那是一種尋常人難以忍受的拉肉碎骨之痛,呈現在臉上燦爛的笑紋裏,也深深隱藏著蛛絲馬跡的痛痕,無法掩飾。這種痛,從認母——母不認——又認母的痛苦過程中,己深深的埋在兒子心裏了,母親能平複一些也是微不足道的,這個烙印恐怕一生都難以平複了,直至帶進棺材那一刻。
文靜師太一步一步遠離了吉德和大丫兒的嬉鬧聲,一步一步向殷明喜墓前走去,不大會兒,傳來了“鏘鏘”的木魚聲和文靜師太的鳧水般悠揚的誦經聲。
“叭!叭!”
一隻吃稗草籽兒吃得很肥的大野公雞,驚嚇的撲啦膀子,“咯咯嘎嘎”笨拙的飛過草塔墩兒的高草。吉德和二屁蛋兒,從草塔墩兒裏貓腰探出頭來,惋惜的詘詘,“太可惜了!啥臭槍法啊,一屁胯子遠兒,愣沒打著,一點兒也不準?”話音未落,“叭”的一聲槍響,大野公雞飛起幾根兒翎毛,應聲落地。吉德被這突然的一聲槍響嚇了一大跳,忙按下二屁蛋兒的頭,倆人兒蹲在草塔墩兒下麵直磕牙。二屁蛋兒唬哧個臉磨叨,“啥人兒呢,胡子?不會呀!我妹子,她槍法可有準頭子。不會呀?咱走前兒,她和她嫂子倆兒忙著泡黃豆拉小豆腐呢。舢板子在這岸上呢,她也過不來呀?”吉德鳥聲說:“有繩,她不會拉過去呀,死貨!”二屁蛋兒如夢方醒,“對呀!”吉德“噓”的製止二屁蛋兒,側耳凝聽。
“這兩傻瓜!貓起來不敢動了?”娘們說。
“嚇破膽兒了!這大荒野甸子,誰知能躥出啥人來呀?”爺們說。
“一個爺們,一個娘們。聽清誰了嗎?”二屁蛋兒聽個影影綽綽問吉德。
“頂風,沒聽清?”吉德說。
“沙沙的,過來了。”二屁蛋兒警告的說。
吉德來個曲蛇搬家,出溜了。二屁蛋兒一瞅也想金蟬脫殼挪個窩兒,一枝雙筒洋炮頂住了後背,二屁蛋兒仰頜一瞅,“媽呀!妹子你噶哈玩意兒你嚇哥一大跳?哎,不對呀,你也不會說話,那爺們和娘們呢?”
“繳槍不殺!”
大丫兒拿支吉德送給她的德國曼特寧匣子槍,笑嘿嘿的冷不丁一聲大喊,唬個二屁蛋兒半死,二屁蛋兒詼諧的說:
“哎呀我的姑奶奶呀,搞啥搞嘛?那啥老二哥都嚇堆掛了,還咋采蛋兒了?”
“采蛋兒?野公雞叫啞妹一槍就窩老了,你倆個大老爺們兩不頂一個,窩囊廢!你咋咋啥,那個大膿包呢?臊得沒臉兒了,鑽哪個耗子窟窿去了?”
大丫兒踅摸一圈沒見吉德,奚落的說著。二屁蛋兒瞅那尋覓雞去的爺們背影問:
“嫂子,那個破衣摟餿的爺們是誰呀?你們很熟嗎?”
大丫兒笑而不答,一個大前趴子跩在厚厚的茅草地裏,身上重重壓上一個爺們。
“大哥!你呀?哈哈……配種啦!哈哈……”
啞妹一瞅,放下洋炮,嘻嘻的抱住吉德後身死命往起薅,大丫兒吃吃的狠命一拱屁股,兩人力合一個勁兒,吉德抵擋不過往旁邊栽楞,倒把啞妹整個倒仰,兩人身子壓在一起,大丫兒翻身伸出兩手格唧吉德,吉德嘻嘻哈哈的揉哧在啞妹身上,啞妹感覺出從來沒有過的異樣,不免異想天開的。
“哈哈,吃飽撐的,德增盛大東家好悠閑哪,夠樂嗬的呀?”
二屁蛋兒扭頭才看清穿戴破餿衣裳的人,叫聲“二當家”上前摟住。吉德聽見睜開眼睛,驚異的大叫:
“啊哦?冬至!嘻嘻哈哈喲,大丫兒別鬧了,看誰來了?”
大丫兒撒開手,嘿嘿爬起來還嘴說:
“誰來了,你那個忘恩負義的兄弟唄!”
冬至笑眯哈嗤的哈腰伸手拽吉德,一試沒拽動,又猛用力,這才從地上薅起吉德,這才瞅清啞妹還抱著吉德的後腰呢,“我說這麼沉呢,還沾著一個?哈哈,連體陰陽人。”啞妹從吉德身後竄出來躲到二屁蛋兒身旁,比劃說:大哥太沉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二屁蛋兒說:“你自找的,不會躲呀?”
冬至和吉德樂得抱在一起轉了一圈,吉德上下打量一下冬至,“咋造成這個樣子,破衣露肉的。”冬至唉聲說:“一言難冬哪,待會慢慢聊。德哥你可瘦多了,心裏不淤作吧?我看還是先打獵,再弄些野味,解解饞。這家夥,叫鬼子攆的,好長時間沒吃著葷腥,一瞅這野雞就饞,哈拉子都快出來了?”啞妹比劃說:你們去打獵,我給二當家燒雞。二屁蛋兒高興的說:“叫啞妹露一手。她做的泥巴雞,嘎嘎的,準讓二當家的吃這頓還想下頓。大哥你和二當家的再踅摸點兒啥嘎麻的,我去遛遛跳子[兔子]套兒,準能逮幾隻肥大的,好好叫二當家的拉拉饞!”冬至說:“好啊!啞妹支火壘灶,我和大哥嫂子去去就來。”啞妹嘿嘿的撲閃兩個大眼睛點頭,就去水窪動手摳底下的泥巴。冬至不願拿開眼睛的說:“這丫頭真打人兒,瞅著都不餓了?”大丫兒湊趣的開玩笑說:“冬至,相中了,嫂子給你撮合撮合?”冬至嗤哧笑著說:“嫂子,我可沒有德哥那兩下子,見一個愛一個。我有個紅杏還閑在那呢,好幾年沒見一麵,啥模樣都忘了?”吉德從草塔墩兒旁撿起啞妹拿的洋炮,遞給冬至,“打獵還逮這玩意兒,片量大。哎俺說,你們抗聯打哪噶達去啦?”冬至瞟眼大丫兒,壓低嗓子說:“打哪噶達去了,橫不能上天入地,還在打鬼子唄!唉,我這大隊副啊,胡子家底的隊伍難帶呀?外麵看是抗聯,內部還不是胡子那一套,四梁八柱,背地還是大哥長二哥短的。就這吃喝嫖賭抽的臭毛病,就難整!雖說胡子裏也有‘上馬不嫖,下馬不賭,不許奸淫’山規,還有七不搶八大酷刑,還是屢屢有當兒戲的玩命的。這是打鬼子,不含乎,還多少有點兒綠林好漢的味道,拿掐得住。啊,咱們的張少帥和楊虎城將軍發動的西安事變,全國統一抗日形勢有所發展。蘆溝橋事變以後,全國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形勢喜人哪!但對我東北抗聯越來越不利,小日本急於調兵到關內投入華北戰場,下決心要在短期內掃清東北這個他們所謂的後方抗聯隊伍。他們一麵增兵瘋狂圍剿抗聯,調動日軍混成第六十六等四個旅,靖安軍四個團和興安支隊,再加上地方守備隊和各種武裝部隊,兵力達六萬多人,對抗聯來回發動梳篦式踩踏式清剿。又組織龐大特務網絡,大力摧殘‘窮黨’和抗日救國會等地下組織。大搞大檢舉,大拘捕,先後對哈爾濱和哈東特委、下江特委大逮捕,八百多人入獄,抗日組織遭受嚴重損失。他們又一麵繼續大搞合屯並戶,進行經濟封鎖。又對抗聯提供糧食物資啥的民眾,一律捕殺,並牽累親人,連坐鄰裏。我抗聯損失較大,三江這擓的抗聯部隊,大部分都西征了。有一部分進入小興安嶺,建立密營,堅持鬥爭。咱這塊兒被鬼子稱為‘紅地盤’的,也以血流成河的代價,快喪失殆盡了。像王福這樣胡子出身的人,打鬼子那倒不含乎,可叫他離開這塊地盤,就有些搖擺不定,不太尿了。這缺吃少穿的日子,有少數胡子跑了,重操舊業。也有的,投靠了小日本。謝文東都反水了。上邊為了打擊小鬼子的囂張氣焰,牽製敵人,決定由抗聯薑尚文獨立師,攻打黑龍縣縣城的黑龍鎮,策應抗聯大部隊完成西征轉移。然後,也撤離這噶達。德哥,你要幫我個忙啊!”吉德捶了冬至一拳,“你小子,打縣城好啊!有話你直說不行啊,何必繞來繞去,兜這麼大圈子套俺哪?你說,是要錢要物?”
冬至示意吉德指指前邊兒,幾隻麅子,傻乎乎的正專注的在搶吃草塔墩兒穭生出的深秋嫩草。冬至像打仗似的敏捷的貓腰隱蔽在草塔墩兒之間,貓腰趨身向麅子靠近。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叭叭”兩洋炮,兩隻麅子無方向的慌亂的向前躥幾高,撅達兩下,就倒地蹬巍著後腿,漸漸伸長抻直繃硬挺,腦門咕咕的冒血。其餘幾隻傻麅子愣了會兒神,剛緩過神要跑,吉德手裏的洋炮就冒煙了,打中的那隻麅子往前狂躥,大丫兒補上一槍才跩倒。仨人把肥腴的死麅子撈到一塊堆兒,高興地相互哈哈大笑。冬至另有深意的說:“嫂子,你這個莊戶人家的妹子槍打得也挺準嗎,是德哥教給你的吧?德哥那槍法可是‘百發百中’啊,哈哈……”大丫兒瞥眼兒吉德,對冬至說:“你壞!二當家當的別的沒學會,這嘴可見長,都快成了拱驢屁股的撅嘴騾了?”冬至從吉德腰間槍彈袋裏,拔出兩顆子彈裝進槍膛,嘿嘿的對大丫兒說:“好啊妹子,你踅著圈兒罵你冬至哥啊?想當年你小丫崽子那會兒,跟尾巴星似的叫‘冬至哥冬至哥’的了?你這會兒膀上德哥這棵大樹,還就真以為會爬高了?你還是我一個圩子土拉嘎裏的妹子!”吉德正兒八經的對冬至說:“俺說老弟那可不行啊,屎殼郎戴禮帽,嫂子就是嫂子嘛?你啥癩蛤蟆大張嘴的……”大丫兒和冬至一聽吉德沒好嗑,倆人一對眼兒,就對吉德下手,吉德往後猛的一躲,哈哈地坐在身後的草塔墩子上,又後仰倒翻到草地上,大丫兒和冬至拂掌大笑。
笑過後,冬至坐在地上,薅些草搓草繩,吉德問:“搓草繩噶哈?”冬至瞅下吉德說:“撈麅子啊!大丫兒那蠻腰能扛動一隻麅子嗎?”大丫兒不服氣的說:“一個大活人我都能扛得動,別說一隻麅子了,真小瞧我了你?”冬至搓著繩子說:“嫂子,你還是留點勁兒吧!我還要借德哥用用呢,幫個忙。打黑龍鎮,怕硬拚傷亡太大。邱大哥說,叫德哥聯絡一下靖安軍的營長郝忠。他是咱們的自個兒人,要能率眾反水,裏外夾擊,拿下黑龍鎮就不在話下了。”吉德聽了,一口答應。
冬至說:
“德哥,這事兒一定要告訴郝忠馬虎不得。特高課的人無孔不入,出一點兒紕漏就全泡湯了。事情辦妥後,你和大車店的老板娘娃娃魚聯係,把偵探的日本軍力部署情報交給她。”吉德一聽說娃娃魚,就想起初到黑龍鎮那個難熬的下晚黑兒,就呲牙地說:“她啊?騷貨!”冬至說:“騷不騷那是她的私事兒,咱不管她,抗日就行。德哥,你不要顧慮,盡管放心。越這樣的娘們,越引不起小日本的注意,最能打馬虎眼了。她可是咱們老‘暗線’了,從來沒出過岔兒。”大丫兒說:“小德她爹,注點兒意,別淹著啊?”吉德說:“俺海邊兒長大的,狗刨一摟,多大浪水能淹著俺哪?”冬至“哈哈”的風涼冷笑,“捎帶腳的事兒。娃娃魚嫁給老狼會生出啥樣的孩子?”吉德哈哈地說不知道。大丫兒哼哼的說冬至:“罕覯(gòu)呀?你斯斯文文的,還念過東北大學呢,跟胡子都學壞了?”冬至搓好草繩,就起身拴上麅子脖子,又係個套兒遞給大丫兒:“嫂子,上套兒吧!”大丫兒笑笑接過來套在肩頭上,在草地一拽滑滑的輕巧,隻不過碰上窄襠的草塔墩子就有大麻煩了,得搬越過去。吉德哼哼吃吃的開始還埋怨冬至偏心,看大丫兒費勁巴拉的搬麅子的慘樣兒,又不覺得麅子壓得自個兒喘不上來氣來,呼哧哧地說:“哎冬至,這麅子肥是肥,不沾雪的麅子肉發柴,皮毛毿毿的皮子也囊膪些兒。肉味也不夠香,膻氣味也大。烤著吃有煙油味蓋著就覺不出來了,烀著吃那可不同,得拿酒去膻味。這會兒的肉吃不了,最好醃上擱風裏洇幹,吃時泡泡,紅燒幹燜都特好吃。”冬至悠悠的說:“別說了,再說我就學野獸生吃了。哈,真香啊!”大丫兒拖個麅子落在後麵,哎哎的叫等一等。吉德回身兒說:“看到煙了吧,快到了。”冬至也說:“我都聞著野雞的香味了。”大丫兒從後麵攆上來說:“二當家的,你是搕拉壞了,見啥都想造兩口。”吉德說:“俺說一樣,他造嗎?”大丫兒故意問:“啥呀?咯咯……”冬至說:“那還用說呀,粑粑橛子唄!”吉德說:“冬至你哪能造那個呢,那你不與狗爭食了嗎?”冬至說:“你們公母倆呀,都古靈精怪的,穿一條連襠褲,一個鼻孔出氣兒,我甘拜下風,造不過你倆?”吉德說:“冬至,你才知道啊,俺倆不穿褲子,光喘氣兒,哈哈……”大丫兒說:“缺德樣兒,誰光…..去去,三句話不離本行,下三濫!”
熊熊的篝火,香香的泥巴雞,香噴噴的烤山跳,香膩膩的烤麅子腿,辣辣的燒鍋,就上烤得黑糊糊的尖辣椒,再啃上兩口鹹芥菜疙瘩,幾個人眉開眼笑,造得溝滿壕平溜溜飽,撐得上邊打嗝下邊放屁,亮著肚皮,袒開胸,美哉!美哉!畫了大花臉的啞妹,忙活得汗巴溜水,哇哇的高興亂叫。二屁蛋兒一臉的傻氣,哈哈地大口喝酒:“這噶達吃的不缺,勤快點兒啥都有。細毛子[老虎]黑小子[熊]冬天隔三差五就能碰麵,槍要好,打幾隻不成問題?憨大憨四不像也有成幫成群的,拆單崩的也有,那回我就用四股叉紮死一隻。山貓和山狸子[猞猁]淨晚上出來,可嚇人了。那玩意兒太惡殘,馬一見它就哆嗦邁不動步了。張三[狼]那玩意兒太多了,說不上擱哪就躥出一條來。它要不餓,你不惹它,它也繞著你走。張三肉不太好吃,我妹子都不吃,說它吃死孩子,惡心!好玩意多了去了,那大耗子一尺多長,毛都白了,準是太祖輩了,你不打它,它不挪蹭,就撅個鼻子嗅嗅的,瞪倆小鼠眼兒瞅你。一般膽小的,早叫它嚇跑了。嗨,我哥倆好幾年沒這麼樂嗬了,全棵的,比過年還熱鬧。二當家的,多住些日子,我弄幾條二、三十斤的大鯉子燉上,再整幾條黑魚棒子刹上生魚,咱們再喝個夠。”冬至拍拍鼓鼓的肚皮說:“不了,我還有任務。造飽喝足了,我待會兒就走。”啞妹聽了,忙擺手不讓冬至走。還比劃說自個兒槍法好,也要跟冬至去當胡子打鬼子。二屁蛋兒喊著說:“啞妹你拉倒吧,看嘴形聽人家說話,那槍響你能聽見嗎?槍子兒可不長眼,你不白送死嗎?拉倒!拉倒!我可不許你去。要去,也輪不到你個丫頭片子,該我去!”冬至站身兒說:“別爭巴了,你哥倆好好在這噶達待著,缺胳膞少腿的大當家的不會讓的。我可沒那個膽兒惹那麻煩,聽見了吧?二屁蛋兒,我上次和七巧貓送的那些破爛你要看好,少一樣大當家不會饒了你?”二屁蛋兒蠻不再乎的問:“啥寶貝疙瘩呀那麼稀罕,一堆破爛!”冬至一本正的說:“你就不用問了,到時候就知道了。”
冬至默默的和吉德向墳塋地走去,一路上誰也沒多說話。
草棚下木魚聲停下了,文靜師太凝視著冬至,吉德跟文靜師太介紹說,這是俺的拜把兄弟,當過俺奉天分號掌櫃的,如今是抗聯騎兵大隊隊副,二當家的冬至。冬至親熱的叫聲“娘”,又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文靜師太和冬至嘮了幾句閑嗑,冬至就起身走到殷明喜墳前,拈香燒紙,磕完頭後,含淚說:
“爹!你生個好姑娘,殷藹靈同誌是好樣的。她死的壯烈,死的光榮!抗聯獨立師一部,在鬆花江與倭肯河交彙處,同日偽軍發生一場遭遇戰,藹靈同誌帶領婦女連戰士擔負掩護大部隊突圍任務,敵眾我寡,藹靈同誌與戰友們沉著應戰,頑強抵抗,使敵人丟下一具具屍體。在彈盡援絕情況下,臨危不懼,視死如歸。她以崇高的民族氣節,背負起受傷的戰友,一步一步走進波濤洶湧的鬆花江,壯烈殉國。她是你的好兒女,我的好妹子,也是我黨的好黨員。我們懷念她,也緬懷您老的忠心報國,支持抗日的高尚精神。我們一定多打鬼子,替藹靈同誌和您老報仇!”
吉德不敢相信自個兒的耳朵,聽完了冬至悼詞似的話語,悲情心中生,淚水噗噠劈噠地流了下來,咽噎幾聲後捶胸放聲大哭。
“藹靈,俺的好妹子啊!你咋就這樣別大哥而去呢?大哥連最後一句話都沒跟你說上呀?妹子啊,大哥好苦啊!死了爹,認了娘,你又不能見哥一麵了,俺可咋向二娘開口說呀?這一刀一刀的拉心頭肉,咋受得了呀?小鬼子,俺日你祖宗的。俺和你小鬼子勢不兩立,一鬥到底。俺日你八輩祖宗的小鬼子!”吉德罵完小日本,又數嘮起自個兒的坎坷人生,“俺逆境中生,意境中長,嫉海中搏弈,妒山中攀爬,如海中舟隨浪起伏顛箥,又如濤中帆,幾起幾落,不向邪惡低頭,不向誘惑嗜好,不向權勢妥協,持才自重,啥事兒都要整個出類拔萃,與眾不同,俺向誰服過輸啊?俺是不服自個兒的自信哪!有人說俺桀驁不馴,目中無人,獨往獨來,膽大妄為。俺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也鷙匿鳥形,擰著勁和命運抗爭,有得有失。如今鵠麵烏形,心疲體乏,親人相繼死在小日本的屠刀,俺心痛啊,心痛啊!”
文靜師太和冬至費力的扶起吉德,勸說了好一大會兒,吉德才緩上氣來,抽搭的問冬至,“藹靈的屍首找到了嗎?埋在哪噶達了?”冬至遺憾的沉重地說:“等薑尚文師長聽信兒派人去打撈,鬆花江已封凍了。第二年開春,薑尚文師長親自帶兒子去了一趟那噶達,也沒打撈著,就在江邊埋了個衣冠塚假墳,立了個碑。”吉德又問:“孩子呢?……”冬至說:“小名叫抗抗,很像藹靈。你叫白老師捎給抗抗的懷表,孩子可喜歡了。藹靈也高興啥似的。薑師長還說你這當大舅的,很夠揍。東躲西藏的,孩子也沒法帶,薑師長說等打下黑龍鎮,就把抗抗留下。”吉德苦澀的一笑,“是嗎。白老師咋樣了,還好嗎?”冬至說:“白老師那次暗殺唐拉稀和鄧猴子,由於出了內奸走露了消息,失敗了。他就去了獨立師,後來當了支隊政委,在向陽山戰鬥中,為掩護薑師長壯烈犧牲了。”吉德說:“白老師,好樣的。”
血紅的殘陽漸漸西沉,泡子水麵上覆上一層金子般的色澤,閃閃的耀眼,吉德和冬至生離死別似的擁抱在一起,久久的不願分開。啞妹把烤好的山跳和麅子大腿包了一大布包子,遞給了隨冬至一塊兒來的戰士,回身扒開緊抱在一起的吉德和冬至,一把摟住冬至的脖子,狠狠在耳後根兒親了一口,扭身大紅個臉兒跑開了。大丫兒見了哈哈的拍手說:“二當家的,啞妹可是相中你了,我看你咋整?”冬至公雞打鳴造個大紅臉,嘻嘻的摸著啞妹親過的耳後根子,“這丫崽子,抽哪趕羊趕風啊?打完這一仗,我非給她找個婆家。”吉德說:“冬至啊,小狐狸精迷上你了,俺看……”冬至跳上木筏子,擺手說:“德哥,黑龍鎮見!”吉德含淚水說:“黑龍鎮見!”
兩個抗聯戰士用力用竹竿子支開木筏子,緩緩地駛向夕陽的天邊,掩沒在茫茫的草澤盡頭。
吉德受冬至之托,策劃了靖安軍郝忠營起義,配合抗聯薑尚文獨立師拿下黑龍縣城黑龍鎮。
西門裏的毛毛小吃鋪裏,靠牆旮旯的單間裏坐著吉德和郝忠,兩人默默的呷著酒,一頭的沉思著。郝忠一腦門心思的說:
“鎮上的兵力嗎,日本守備隊原有三百多人,最近調往關內一百多人,兵營裏還剩下二百來人;日本憲兵隊三十幾個人;三江警備司令部派駐的滿洲憲兵六十多個人;警察署有警察一百六十多人,各村屯的出張所去掉一百多人,就剩六十多人;再加上森林警察大隊三多百人;特務隊有三十幾人;還有縣自衛團的一個營,除派到各村屯的瞪眼完手裏還有一個連,一百二十多人;靖安軍就我這一個營,有三百多號人。”吉德曲指說:“日偽軍啥的加起來有九百多人,去了你這營,還有六百多人。武器裝備咋樣?”郝忠拿指頭數著說:“都輕武器。日本守備隊有小鋼炮十二門,重機槍兩挺,歪把子機關槍八挺;憲兵隊有輕機槍四挺;警察大隊有輕機槍兩挺;自衛團輕機槍一挺;靖安軍我這個營有重機槍一挺,歪把子六挺。”吉德沉思後說:“郝連長,你這營反水有多大把握?有沒有不聽喝的。”郝忠剛要說話,店小二進來說:“這兩天市麵鬧的緊,鋪子門讓我關了,大東家和郝營長慢慢嘮,我盯著,有啥風吹草動的,郝營長從後院角門兒走,上街就沒事兒了。大東家就裝醉,把郝營長的碗筷,塞到炕梢的破被裏就得。”吉德問:“你為啥要這樣做,俺和郝營長也沒嘮啥禁嗑?”店小二說:“我知道你倆是好人,指定有要緊嗑要嘮。我恨日本人,更恨鄧猴子,就為這。”吉德掏出兩塊滿幣答謝店小二,店小二說:“鄧猴子給我錢想收買我,讓我當他的眼線,我不幹,他就派人揍我,我就糊弄他。哈哈,這老小子讓我玩的哏哏的。你的錢我不能要,我要要了,那我成啥人了?好人幫好人,總落個好不是?我走了,你們慢慢的嘮。”店小二走後郝忠說:“我這個營,三十多人是我的東北軍老底兒。像傻大個兒和大男孩兒這個連,沒啥說的,一呼百應。那兩個連,有個連也沒啥大事兒,就唐縣長的遠房親戚那個連長,操蛋!平常仗著唐縣長的勢力,老和我別別扭扭的。他手下有幾個老鐵,不大聽招呼。不行先作了他,省得一條魚腥了一鍋湯?”吉德說:“不可。小鬼子耳目眾多,你們營裏的人又成份複雜,良莠不齊,那樣做會打草驚蛇,走漏風聲的。俺看不如這樣,先把攻打縣城的時間定下來,雙方做好準備。”郝忠說:“我倒好說。先個別拿摸一下,動手那天,再把靠得住的人召集一塊堆兒,分派一下任務。邱大哥抗聯那夥兒人分散,集結又不能大張旗鼓,咋的逮五六天。我看這玩意兒夜長夢多,趕早不趕晚兒,一旦露了風,後果不堪設想?”吉德嗯聲說:“那就定在黃曆十月初七半夜子時。你的人先幹掉四個城門站崗的鬼子,再叫人在四個城門口挑起馬燈,悄悄打開城門,把抗聯部隊先放進來配合你的行動。咱們來個裏應外合,內外夾擊,一舉殲滅鎮上所有鬼子和傀儡武裝。你派到城門這夥人,要用像傻大個兒和大男孩兒這樣的人,得可靠。另外,你帶上兩個連,事前悄悄埋伏在守備隊附近,等憲兵隊那邊兒打響了,鬼子去增援,你就派人趁機拿下守備隊兵營的兩個炮樓,另一部分和抗聯隊伍夾擊增援的守備隊鬼子。”郝忠問:“攻打日本憲兵隊的人,事先進城了?”吉德說:“俺和騎兵大隊二當家的商量了,抗聯安排‘插簽’的七巧貓攻打憲兵隊,這些人難對付,頑固不化。擒賊必擒王,打狼打腰,別看山田現在是個小小的憲兵隊長了,耳靈眼尖,呼風喚雨有一套,必須先打死他。而且俺還要親自殺了他,為死在山田手裏的人報仇,為死在小日本手裏的人報仇。”郝忠麵有喜色的說:“好!我就等這一天呢,憋屈死我了。動手那天下晚黑兒,我先預備一桌酒席,把唐拉稀的親戚幾個王八蛋灌倒拿下,全抹了脖兒。”吉德端起酒杯說:“郝連長,為防萬一,咱們就不再見麵了,有啥情況你俺寫好了,放在大廟旁那棵老楊樹下的樹洞底下。祝你成功!”郝忠說:“祝咱們成功!”
郝忠前腳走,吉德想岔開點兒,就又坐下來邊喝酒,邊琢磨著還有啥沒考慮到的地方。電話線抗聯派人事先掐斷,那還有電台呢。咋辦?對了,東興市鬼子要增援,大卡車兩個多時辰就能趕到,得擱一支部隊,在蘇蘇屯附近阻擊打援。突然間,鋪子門叫人踹得山響,店小二打著哈欠懶洋洋的問:“來啦來啦!誰呀,他媽這麼橫?”門打開了,店小二屁股上挨了一腳,有人大罵:
“你他媽的大白天關啥門哪,有鬼呀?給我搜!”
“哎哎金隊長逍遙啊,坐坐!我也不知金隊長大駕光臨,這就給你燙酒去。世道不濟,店上營生少,開門透風,關門暖和。孫掌櫃忙活個賭場還顧不過來呢,早想把鋪子盤出去了,可這年頭誰要啊?”
“隊長!隊長!這有人。”
“有人?誰呀?”
“像似……”
“啊啊,吉老大!心情不好,一個人兒喝醉了。”
“吉大東家,是嗎?這小地界……看看去。”
“咱這噶達清靜。吉老大,不走字兒,落配的鳳凰不如雞呀?”
“啊,真是他。缺德色兒,咋喝成這熊樣,是一個人喝的嗎?”
“你看,就一個人兒,沒二人兒?他呀,倒血黴了,打牙往肚子裏咽,心裏不淤作啊!”
“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大東家,多光棍兒呀,哈哈你也有今兒個呀?走!”
“金隊長,不喝點兒再走啊?”
“去你媽的吧!你小子給我精著點兒,有啥趕緊告訴我,別給我耍滑頭?”
“那是,那是。不圖別的啥,還圖個賞錢兒呢。”
店小二倚著門口,從圍裙兜裏掏出幾顆毛嗑,美不丟的嗑著,看金雞脖兒走遠了,才回屋去叫吉德。
吉德已坐在那喝上酒了。
“老板娘!娃娃魚!”
“吉大東家,你找老板娘啊?嗯,在那屋裏跟許老板子那個呢。”店裏喂馬的,端個簸箕出來對吉德說。
“狐狸下黃皮子了,這大嗓門兒,直兒直兒的,欠歸攏啊?”破門簾子一撩,娃娃魚搭拉個大衣襟,露著白茬茬的半拉膀子,扭腰剛露個麵,一雙埋汰巴唧的老繭手把娃娃魚撈回屋去,“管他誰呢,撩完了你逮把俺這袋煙抽完嘍,這誰受得了呀?”娃娃魚甩搭一下,“去你老娘腿的,還沒夠了呢?再添兩大票,老娘給你兩饅頭一碗湯。”許老板子哀求的說:“還嫌少啊?這趟拉的腳錢都給你了,還想咋的。你又不是黃花大姑娘,我就刷個鍋唄!來,俺求你了俺的親奶奶。”娃娃魚掙巴說:“去你的吧,咯咯……”許老板子哎喲哎的“你不幹就不幹唄,崴俺鞭杆子噶哈玩意兒呀”的叫,娃娃魚咯咯樂得口眼(wāi)斜的衝出屋,張眼一看,忙攏好大衣襟,“啊大東家,稀客呀!都擦晚黑了,你找我噶哈?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沒瞅見老娘還有活呢嗎?”娃娃魚扭哧著湊到吉德身邊兒,拿大尻拱下吉德,“你八成不是來催賬的吧!我想你不會那麼小氣,錢我暫時可沒有?哎,你也想吃那口呀,請跟我來吧!這太鬧騰,我找個背靜地界,咱倆好好過過癮。你大東家啥娘們沒玩過,還秫秸杆兒似的戳那幹啥,走吧?”說完,又向吉德丟個眼色,出了後門,吉德跟出門,腳後聽見許老板子踹著門扇子大罵,“臭婊子!大破鞋!賣大炕的,你他娘的還挑肥撿瘦的呢,二十塊老票就這麼糊弄糊弄……”
吉德踩著娃娃魚腳後跟進了後院的裝滿喂牲口草料和破東爛西雜物的牲料棚,就看娃娃魚搬開秫秸杆兒梱兒,露出間壁出的密室門,推開門裏麵黑咕隆咚的,娃娃魚劃根洋火點亮了大蓖麻油燈,一股黑油煙子直往房扒上竄。屋子雖小,應用物件齊全。盤了一鋪小半截炕,被褥疊得板板曾曾的。大羊角泥牆上釘了一溜兒的三寸大洋釘,上麵掛了一牆的棉的單的各式各樣衣裳。綢緞棉的長袍馬褂,粗糙褦襶的大寬腰褲和開大襟的便服,……還有日本軍服,靖安軍服,警察服,應有盡有。
“大東家,這噶達準和你意,偷雞摸狗的。我關保誰也發現不了咱們倆在這偷偷的幹那事兒,就是發現了,我也保準你溜得比耗子還快。你瞅這些破衣服奇怪嗎?我幹啥預備這些破玩意兒,要是被誰發現了用這些衣服一紮咕,保你逃之夭夭。還不行,我就把你藏到地窖裏,有吃有喝,十天八天餓不死你。來呀大東家,小溜二十來年了,我就等你這一天,盼著你喂我一口呢?我不要你一分錢,啊我倒貼,我倒貼你一個大車店咋樣?”娃娃魚說著擓哧個大排缸的腰,一手一搭吉德的肩頭,就要解開夾襖大襟扣,吉德也不躲也不閃,“俺說娃娃魚,你癮夠大的呀?”蛙蛙魚“哼”的一扭身兒,臉拉的老長,惡狠狠地又很寒怵的說:“我壓根就沒想跟你咋的,你不對我的胃口?我稀罕那驢豁的帶生性的像暴烈兒馬似的野爺們,你柔褦褦的勁兒,我才不得意呢?我知你瞧不起我這號人,賤!一分能劃拉好幾大花筐,在你眼裏我就是那不恥人類的狗屎堆。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訛你了?我給你擺有兩條路,一條路是花錢免災,留下一千塊大洋你走人。另一條路就是連你和你帶的情報,送交日本憲兵隊山田太君。你沒啥說的了吧,這就是你輕視怠慢我的下場?你不用愣愣眼,我既然敢把你領到這噶達,我就有吃豹子的膽兒。實不相瞞我告訴你,前些年,金雞脖兒帶來就你潑開水,燙傷半拉臉成大疤拉的川島太君那幾個小日本,借由子禍害了我娃娃魚,我啥功夫啊?這些年練的就是這個功夫,你是知道的。從打我跟那齁拉板子,我就把男人當飯吃,吃得爺們都傻眼。你說人遭一群瘋狗禍害,那種感覺多棒啊!那才叫個舒服呢。我真佩服小日本那個獸性勁,人是沒有那個能耐的。臨了川島太君伸出大拇指,‘你的功夫大大的好,中國娘們她媽的真棒!’又指著金雞脖兒‘你的褲襠老婆的不行,尿湯的幹活。’哼,我那功夫鐵棒也能磨成針,他媽你們小日本算個狗屁呀?川島太君叫那個該死的老油撚子燒成了灰,我不知咋的足足哭了三天,水口沒打牙!我又親眼瞅著皇軍把那些不聽擺楞的人打成肉醬時,我嚇壞了,我就投靠皇軍了。那靠山多硬啊,支得你那後腰啊板板兒的。你看皇軍禍害你這個那個的,禍害過我嗎?我以賣大炕的營生,拉攏了不老少忠於皇軍的人。啥趕車的老板子、挑八股的小商小販、拉洋片賣唱的,都叫我發展成了暗探特務。我還吃兩邊兒的飯,一手托兩家,誰家船沉了,都礙不著我的事兒,興許老娘我不高興還踢它兩腳呢?今兒個你落到我的手裏算你走運,隻要你依了我,咱倆嘎夥替皇軍做事兒,管你升官發財,還關保你當上商會會長啥的。把你的仇敵鄧猴子收拾嘍,要回你的油坊、火磨,再把燒鍋開起來。咋樣我的大東家?”
吉德聽得挺詫異。難道真像娃娃魚所說的那樣,她腳跐兩隻船,見風使舵。那冬至可叫娃娃魚給蒙騙了,上了娃娃魚的當了,這可是沒準頭的事兒?威逼、恫嚇、收買、誘惑都能使人的靈魂扭曲和變形,瞅娃娃魚色厲內荏的樣子,又像似對俺不放心,在故弄玄虛的試探。不管哪樣,俺也來個假戲真做探個虛實,不成功便成仁,決不能把情報落入日本人手裏。吉德裝模作樣依從娃娃魚的樣子,媚骨媚眼的湊近娃娃魚,一把勒住娃娃魚脖子嬉笑的貼上臉,底下掏出德國曼特寧手槍,頂住娃娃魚的肥腰,“俺的心肝寶貝你不賤嗎,就不用你破費了,嚐嚐你爺爺這硬家夥!”娃娃魚膽不顫心不驚,賤賤兒的,拿一隻手柔柔的摸著吉德的臉頰說:“果不然名不虛傳,硬得跟鐵錐子似的。才小蔥不吃還拿一把,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早知這樣還用我費那麼多廢話嗎?你別杵個鋤頭不鏟地呀?來吧,老娘都等不及了?”吉德拿槍又頂了頂娃娃魚說:“你別裝蒜了?快說,你到底想咋樣,別拿小命開玩笑?”娃娃魚陰沉沉的嘿嘿兩聲,大嗓門嚷嚷:“來人啊,吉老大這個色狼強奸人啦!”
半截炕的一頭炕牆“刷”的劃開,“嗖嗖”鑽出兩個身穿日本軍裝,手掐日本王八盒子的小鬼子,兩隻黑洞洞槍口對準吉德。吉德見狀原來這裏還有藏匿的暗道機關,還真不能小瞧娃娃魚這個破鞋,看來今兒個是中了娃娃娃魚的奸計了,凶多吉少。吉德拿槍頂著娃娃魚腦袋想著脫身的法子,一步一步往門口挪去,娃娃魚齁齁的拉風匣的說:“吉老大你大禍臨頭了,還掙巴個啥勁呀,快降了皇軍。你想拿我頂缸,別作那大春夢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放開我,我保管你沒事兒?”娃娃魚說到這兒,肚皮一鼓一鼓的再也憋不住了,一仰脖哈哈大笑,“別鬧了吉大東家,咳咳,我考驗你呢,傻樣兒?”
吉德尋思娃娃魚又要耍啥花花腸子呢,就見那兩個日本小鬼子也收起槍,“哈哈”地拽下頭上的帽子,又薅掉嘴唇上沾的仁丹胡兒,吉德驚訝的脫口說:“七巧貓?啊李青山、青山大哥!”娃娃魚拿開吉德勒她脖子的手,“還真動真格的了,沒勒死我你?你說今兒個有哪個大買賣家不靠上了日本人,當了洋奴。你吉老大在黑龍鎮也算得上是一個大東家,能不和日本人狗扯羊皮嗎?能跟我們這號人,一道打鬼子嗎?說讓我跟你接頭,我這心哪不托底,我能不試探你嗎?七巧貓跟李大哥說,那就試試吧!哼,這一試,倒把我自個兒撅個底朝上,太砢磣人了?我想想心裏就不好受,鼻子酸酸的。我是臊,可也是你情我願的,小日本算個啥東西禍害我?啊,不說了,一說這眼睛就做不了眼淚的主。你們下窖裏談,那裏冬暖夏涼又安全,我在外麵盯著點兒。啊,那個許老板兒嗷嗷叫,不管還不恨死我呀!娘們懷舊,爺們喜新,牲口戀群,王八翻蓋,各有所好。我要不賣大炕,那些情報哪來,都是老娘拿辛苦換的。原先為曲老三綹子收集官府的情報,如今嗎哼,埋汰點兒,能打鬼子。值!”吉德哭喪個臉說:“俺的娘喲,你這惡做戲沒嚇死俺?”李青山嗤嗤笑著指著娃娃魚說:“這、這娘們,外秀內慧的,啥邏輯呢,簡直杆那啥你?哭著過,不如笑著活,響快娘們!”七巧貓逗樂子地說:“娃娃魚,你不用抱屈,等打完這一仗,我跟大當家的說一說,把你整到綹子上,盤個大大的炕,叫你挨個給弟兄們拔火罐,給弟兄們好好去去火。哈哈……”娃娃魚嬉鬧的罵:“去你媽的,驢嘴冒不出好氣來,比驢屁還臭?”
吉德和七巧貓、李青山鑽進地窖,暖哄哄的。地窖裏有一間屋大小,四壁用青磚砌成,蓋子用大海碗粗細的黃花鬆木檀子密密實實挨個排著,又用秫秸杆兒棚上。地麵全用棺材板薄厚的紅鬆鋪著,上麵又墊一層厚厚的烏拉草,又鋪上蘆葦席子。雜七雜八、花花溜溜的棉被褥摞得頂住了窖頂,靠旮旯放了不老少吃的喝的,還有一盞大篦麻油燈放在通風煙囪的台口裏,亮亮的,窖裏沒有一點油煙味。七巧貓對吉德說,這個地窖是娃娃魚爺爺的爺爺,為防胡子蓋大車店時就蓋好的,沒人知道。可從鬼子來了以後,這防胡子的地窖,倒成了藏馬胡子的安樂窩了。七巧貓又對吉德說:“外麵掛的那些行頭你覺得奇怪吧,那都是娃娃魚給咱馬胡子預備的。咱做‘插簽’的,不畫裝可玩不轉,寸步難行?”吉德嗨嗨的說:“俺錯怪她了。‘破鞋’都能為打鬼子出力,俺自愧不如啊!做了些,做的還不夠,國恨家仇……”李青山拍著吉德的肩頭說:“老弟呀,我都聽說了。小鬼子一日不除,就沒咱好日過。所以咱們要抱成團,再難再苦,流再多的血,犧牲再多的人,也逮打跑了小鬼子。這回攻打黑龍鎮,師裏很重視,丘大哥不放心,特意派騎兵獨立大隊偵察員七巧貓中隊長和我來和你聯絡,看看靖安軍郝忠營起義落實咋樣了?再加上了解一下黑龍鎮日本兵力部署和武器裝備情況。”七巧貓還蒙在鼓裏作著解釋說:“大東家,你跟我們二當家副大隊長冬至,過去是有點兒隔閡,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要舍棄前嫌哪?大當家王福派二當家臨來前兒還說呢,‘你大東家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二當家你去,他不會那麼絕情,人都念舊,別說插過香磕過頭的拜把兄弟了?’啊李大哥,現在他可是師裏的偵察營長了。”吉德聽七巧貓這麼一說,心想這戲演的挺唬實,冬至打入綹子的事兒,連七巧貓這隻嗅覺這麼靈敏的奸猴兒,都糊弄得哏嘍哏嘍的。他嗤溜兩聲說:“冬至找俺那會兒,俺還真別個勁兒,轉不過臉來啊!啥拜把子兄弟,因為屁大點兒事兒,說翻臉就翻臉?你聽冬至咋說?他說,‘吉大東家,你我恩怨先放到一邊兒,不提了。就你親爹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你不恨嗎?如果你不恨,你還有人性嗎?你想報仇不?’俺能不恨小日本嗎你說?原先俺恨小日本是一種民族的恨,是國仇!打俺爹被山田打死,這是殺父之仇,世上還有比這個仇更大的嗎?國恨家仇集於俺一身,俺不恨日本人,俺還是個爺們嗎?那還是個中國人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這是俺收集的情報和跟郝忠謀劃的起義方案,你們看看。”李青山和七巧貓仔細看後,李青山說:“好啊兄弟,不謀而合呀!我跟七巧貓偵察和掌握的情況沒你的詳細,尤其是郝忠營起義的事兒,謀劃的周全。邱大哥說了,‘郝忠營的起義,事關這次攻打黑龍鎮的成敗,一旦失手,後果不堪設想。’這樣吧,我們回去馬上向薑尚文師長彙報,兄弟你再進一步做好郝忠營的工作,要萬無一失。下次聯絡你不要到這來了,你太紮眼,叫娃娃魚找你,你別太那個了,一本正。哈哈,你先走。”吉德握著李青山和七巧貓的手說:“俺有一個請求,開打那天俺也參加,最起碼路徑啥的比你們熟。娘的,俺非親手打死山田這個王八蛋!”七巧貓說:“邱大哥說,你可是我們抗聯的寶貝疙瘩,支援抗戰的大功臣!曲大當家的那四個隱身人,可每天都盯著你呢,亂跑亂動出點兒啥事兒,我可吃不了得兜著走啊!”
吉德和娃娃魚在德增盛接上了頭,抗聯獨立師攻下黑龍鎮。
吉德跟二掌櫃站在衣料櫃上發愁,往常興旺時各色布匹琳琅滿目,而今己是貨架空空,一派淒涼慘淡景象,有的貨架還用廢報紙糊上了。二掌櫃指著空空的貨架說:“大東家,你看看這正趕上換季,厚實點的花旗、花大呢、禮服呢、直貢呢啥的,也就剩點兒布頭了,夥計們摟得很緊,不是老主顧還不賣呢。就薄稀拉的斜紋布、士布、白士林也不到一百五十匹了,做棉襖棉褲一絎線兒,棉花都順針角眼拽出來了,又不禁穿。有不少主顧,拿那點兒辛苦錢買不著心想要的貨,急得直罵娘。這戰時物資行業組合,把咱們工商戶捆綁得熥熥的,物資配給實行的是嚴密監控,都叫跟省裏有關係的八大家所控製。這衣料服裝、糧油食品、資材用品三大類,咱就不經營糧食了,剩下四十多個小行業組合的貨物,咱家都占。這些小組合的組合長,像咱們這大戶被排除在外,都是唐拉稀和鄧猴子使的壞,搞的鬼!他們那貿易商行,壟斷了咱們縣大部分物資分配份額,少給或不給咱家。組合長除了日商,就連成士權那樣的中等商鋪,都當上了。近水樓台先得月,誰不往自家鋪子裏多劃拉點兒東西呀?咱仗著是零售業大戶,充當日常生活品配給‘通帳’代理店,不得不給點兒,裝裝門麵唄!像小轉軸子跟小摳兒那些專做一個行業的中小戶就慘了,根本得不到配給,背地裏捅咕點兒私貨,快歇業關門了。‘七、二五’禁止令後,物價一凍結,清查庫存,對咱們打擊更大了。多虧咱有夾壁牆和地下倉庫存了些貨,隔三差五的有那可靠主顧接骨賣點兒,多了還怕稽查發現了。那要發現一個國是犯,就要了你的命了?”
吉德端個下巴子,一籌莫展的沉默著,一甩胳膊說:
“咋整呢?”
“咋整?脫褲子就整唄!”
娃娃魚擰喀搭沙的走過來,一臉的眉飛色舞騷相瞅著吉德。
二掌櫃拿煙袋鍋搕搕娃娃魚的肩頭說:“別人臉色不是青菜色就是蠟黃的,瞅瞅你有紅似白的,吃啥能吃成這樣啊,淨喝人奶了吧?”說完,一通大笑。娃娃魚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個臉的說:“是啊。不喝人奶,吃大米飯,還不成了經濟犯呀?這又省柴禾又省糧的事兒,二掌櫃你不用眼氣,你也試試?咯咯……”吉德拿眼睛和娃娃魚打個照麵,心領神會的,衝娃娃魚抿嘴笑了笑。
“這敗家娘們,就是光屁股打狼,膽大不知害臊!啥話都趕咧?”
“徠大膘頂殼,那玩意兒更頂殼,一塊堆兒能收拾仨倆的。”
娃娃魚大破鞋美名那是小有名氣,窗戶裏吹喇叭,鳴(名)聲在外!叟童皆知,臭名遠揚。撈著的也爛舌頭打鑼,嚓嚓的賣奉。想撈又沒撈著的,羨慕嫉妒恨,更是水舀子潑大糞,不往好處甩?可是也有人佩服娃娃魚勾魂眼的魅力,誇她釋放的是女人的狂野,宣泄對爺們的懲罰,挑戰夫權的道貌岸然。
“去你媽的,拿我起殃子呀是不?有膽兒拿出來我看看,不如兒馬子的,留著回家給你老婆當蠟點吧!想討你老娘的便宜,那人還擱你媽肚子裏攥筋呢?去去,老娘還找大東家辦事兒呢。這好不容易摸著影,泥鰍似的,一眨眼就不知躥達哪耗洞去了?哎,這說著話就……”
娃娃魚跟起哄的圍觀顧客,糾纏扯著皮,二掌櫃跟吉德已說著話,向雜貨櫃遛噠了。娃娃魚拿眼睛一踅摸,沒了吉德,叼上影,就瘋張的喊著趕著追上去,“哎哎,大東家!我找你有事兒呢,躲啥躲呀?”有人跟著起哄,“不躲怕你喝人奶不躲?這娘們一身的浪氣,夠味,夠勁!”娃娃魚串著人空的攆著吉德,急切的肯求,“你再賒我點兒青醬醋啥的。這油少,再不擱些調料啥的,那些老板子跟住店的,得把我當油腥靠了吃嘍!‘通帳’上我還有配量,就是錢不湊手,賒兩天也黃不了你的,別小氣巴拉的。這小黃縣,就是勾嘎不舍?”攆上吉德後,娃娃魚沒好氣兒變味的扯嗓子說:“哎哎,咋不跑了呢?我告訴你啊大東家,少了誰,核桃也是褶的。抬頭紋,也是皺的。我早要知道你這樣,我還不來求你了呢?這是我打的欠條,你拿著。不拿,我塞你兜裏。扭啥呀,丟了我可不管,二掌櫃你作證。”正當娃娃魚往吉德兜裏塞紙條時,一隻手,快速伸過來,想奪走紙條,“拿來吧,我替你作證。”
“麻貓?”冷丁有人來這一手,嚇了娃娃魚一跳,迅速收回手,把紙條握在手心裏。吉德也愣了一下,心想難道鄧猴子他們協和會摸著啥須子了,還是偶然碰巧,“麻貓,你挎個王八盒子就可胡來嗎,想幹咋?”麻貓嘿嘿的手裏“嘎哧嘎哧”轉著兩個大核桃,得得餿餿地說:“幹啥,我能幹啥?這人可沒敞看去,我倒還想問問你們倆想幹啥?你倆想偷偷幽會嗎?我看看西洋景,過過眼癮唄!還是你倆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露了馬腳,要不然咋不讓我瞅你那寶貝欠條呢?沒有虧心事兒,不怕鬼叫門嘛!”吉德覺得麻貓這是撿雞毛湊撣子,並不知道這欠條的貓膩和驚天動地的玄機。娃娃魚嫵媚一笑,明快直率的說:“麻貓,這層裏子我倒沒想到?你想看西洋景那多不過癮哪,自個兒演多好啊!你說在哪演,現在嗎?這噶達人多,我拿出絕活好好伺候你個骨酥筋軟搭拉頭。咋樣?”麻貓窮追不舍地說:“你別跟我甜瓜蜜棗的扯沒用的,快把欠條拿出來我看看?你要敢不拿出來,我就送你上憲兵隊,特高課的老虎凳,會伺候你舒舒服服的解嘎渣兒。”娃娃魚摟開帔風,靦著兩個大鼓包向前湊湊的說:“嘖嘖,麻貓你不用扯皮拉筋的不分青紅皂白,啥我娃娃魚沒見過,你拿老虎凳嚇唬誰呀?不就要看欠條嗎,你看你看,真他媽的世態炎涼,狗也想上供桌當祖宗,給你拿去看?”麻貓接過欠條,如獲至寶,展開念道:
“欠條:青醬二十斤;醋十斤;花、叔麵十盒。啥花叔麵呀?啊,前頭還有個木字。花木叔(梳),誰呀?相好的。花椒,這破字兒劃拉的。”娃娃魚一扭哧問:“你認識啊?”麻貓一閃神兒,“破玩意兒,誰劃拉的呀?”娃娃魚一嗤溜,“你唄!”麻貓盯一下娃娃魚,哼哼兩聲,“大料二斤。還有醬菜疙瘩一百斤。悅來大車店娃娃魚。媽的,我當啥寶貝玩意兒呢鬼鬼祟祟的。”
吉德懸著的心放下了,大發雷霆的震唬,“麻貓!你是誰家放出來的一條瘋狗啊,咋亂咬人呢?這買賣家和老主顧談點兒生意上的事兒,還用你瞎摻和盤查嗎?俺問你,你爹穿你老婆肚兜兜兒,你咋不察看察看去呢,啊?”
圍著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也氣不恭,一聽吉德這話茬兒,就你一問,他一答的,嗡嗡的起哄。
“誰是他爹呀?他爹不早癟咕了嗎?”
“他爹是誰你都不知道啊?大名鼎鼎,赫赫有名,跟在皇軍屁股後啃屎橛子那條瘸腿狗——鄧會長嘛!”
“老公公跟兒媳婦那,淨扯呢。那鄧會長不成了扒灰的了嗎?”
“那?你別埋汰麻貓了。公爹扒灰,自個兒爺們刷鍋,那不糟盡人家老婆呢嗎,還咋活呀?”
“誰讓他幹爹支棍兒硬啊?牛頭尖兒綁刺刀,拉拉的……。”
麻貓對娃娃魚把賒點兒青醬油鹽醋啥的屁點兒小事兒,本不太相幹大東家職權的紙條非塞給吉德而不給掌勺的二掌櫃,覺得蹊蹺就起了疑心。本想從這張條子上,查出點兒吉德和娃娃魚嘎麻的破綻來,不指望非查出啥大事兒,就是搞破鞋的事兒,也好埋汰奚落吉德一番。吉德和娃娃魚越繃,就越引起麻貓的疑心,更認準這紙條有說道。沒承想聰明反被聰明,造個大沒臉,叫吉德和娃娃魚給耍戲了,還真是一張欠條。他自個兒還覥臉當眾大聲念出來,這不是自個兒掘屎坑兒,自個兒往裏跳嗎?對自個兒弄巧成拙的低劣表演心裏窩著大火,又聽大家夥餷咕的埋汰他的嗑,更是窩囊得有氣憋在肚子裏,兩頭有眼兒出不了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無地自容的嘎在原地,挪不動窩了。
娃娃魚乘機從麻貓手裏扯過欠條,往櫃台上一拍,理直氣壯的說:
“嗤!老驢登鍋台嗤尿——亂嗆湯!哎夥計,照單付貨。”
夥計們瞅著二掌櫃沒動蹭,二掌櫃瞅下吉德說:“付吧!這膘得哄的玩意兒沒發整,你都欠了多少了還欠?娃娃魚,就這一回了。都像你這樣兒,德增盛就得關門?”吉德擺擺手,一語雙關的說:“二掌櫃,娃娃魚也不是外人,賒點兒就賒吧,窮幫窮嘛!欠條擱好了。帳不爛,債不賴,省得她賴帳不還?”娃娃魚拉住吉德的手,把像紙條的東西擱到他手裏,又緊緊握住拍打兩下,吉德明白的對娃娃魚點點頭,就攥在手裏。
原來娃娃魚來德增盛跟吉德接頭前,七巧貓交給娃娃魚兩張事先就預備好了的兩張紙條。一張是抗聯獨立師長薑尚文親筆簽發的攻打黑龍鎮的命令,上麵寫的是郝忠營起義和配合抗聯攻城部隊的部署圖;另一張就是賒賬欠條。七巧貓交待娃娃魚要見機行事,不可大意。娃娃魚來到德增盛去了吉德的會客廳,沒找到吉德,就來到營業櫃上,發現了吉德,一路追來。她覺得人多不好把情報直接交給吉德,又發現麻貓和一些特務混在人群中,就直打直的賒貨了。娃娃魚見麻貓還真的打橫,就將計就計玩了麻貓一把,又巧妙的乘機把情報傳遞給吉德。
娃娃魚假戲真作作到底,眼淚汪汪的說:“大東家,謝謝你啊!這欠條我寫了兩份,可寫的樣式不一樣,就不怕你調包了?不過,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吧,我娃娃魚就是那啥點兒,別人看不起我,坑人拐騙的事兒我可不幹?我辦事兒十拿九穩的,你還不知道嗎?夥計,把貨給我送到店裏去。大東家,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鬼戴帽子不是人,貓就是吃腥的,誰給它好吃的,它就舔誰,撿屁豆吃。”娃娃魚對還賴著不走的麻貓,瞪一眼,哼了一聲,剛走兩步,又扭回頭,剜了眼麻貓,“我等你給我舔屁股呢麻貓?”完了,揚長而去。吉德拿半拉眼兒瞅瞅麻貓,挖苦又損打的說:“你咋啦,粘不沾,沾住了?啞巴喝黃連——有苦說不出了吧?你耍橫拿傻也不挑挑地界挑挑人,別覺得肚子裏穿根秫秸杆兒,就覺得有棍兒了?那棍兒,那麼好立的呀?連個破娘們都鬥不過,還惹的一腚騷,鄧猴子咋淨用你們這些兒驢馬爛呢,丟人現眼的。你回去跟鄧猴子學去,他準賞你個大湯瓜,誇你那點兒能耐?去,別尿這兒髒了俺的地兒。”麻貓晃晃腦袋不忿地說:“拉屎攥拳頭,你不用橫?手裏的螞蚱,我早晚捏死你!”二掌櫃厭惡的對麻貓說:“快滾吧,還耍啥磨磨丟啊?娃娃魚在大車店炕上等你呢,臭狗屎!”
吉德回到會客廳,急急拿出紙條展開一看,心中大樂,一屁股仰到身後椅子上,啊,終於可以報仇雪恨了。小鬼子!山田!鄧猴子!娘的,俺非親手殺了你們不可?想到這兒,吉德抓起電話,要通了郝忠營部,正好郝忠接的電話,吉德瞎扯的透著隱語的說:“郝營長啊,你說你們靖安軍也受物產專管法購銷影響啊,出荷那麼多糧食都造哪去了,不先禁你們這些吃皇糧的造嗎,你咋還整那燒心的玩意兒呢,不夠吃呀?……好了媽的,狗吃不見,人吃攆出屎,你要的幾車倭瓜俺已聯係好了,就按咱們商量好的價格吧,一切不變。那貨單子,俺放到老地方了。你咋樣?”郝忠那邊回話說,一切都按商量的辦妥了,裝爛倭瓜的花筐,已派人收拾好了,就等你的倭瓜運到了。吉德放心的放下電話,叫來二鳳的男人小夥計來福,交待一番送情報的細節,來福叫吉德放心,點點頭走了。
黃曆十月初七,黑洞洞的夜裏,柔柔的小西北風,無聲無息的不停的在吹拂。清清的小雪花,悠閑安逸的還在不斷的飄下。這是立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慢悠悠的飄著,顯得那麼慢條斯禮的瀟灑,鴉然無聲的飄落在沉睡的黑龍鎮各個角落。光禿禿的樹枝兒上、房蓋上、空曠曠的街道上、打梆子更倌的頭上、巡邏隊的刺刀上,一層一層的累疊,底下的雪在一點兒一點的融化,洇化了覆蓋的雪花,又無情的吞噬著新落下的雪花。滴滴拉拉的墮落在地麵上的雪花上,鑽出一個一個塞子眼兒似的小洞洞,融入雪下的水漬裏,又漫漫融化掉一朵雪花一片雪花的,衝出一道一道的細如發絲的小小溝壑,在低窪的雪麵底下彙成一涓涓的蠟白的小雪窪。細無聲處的一切都那麼死靜,偶爾有幾聲吠叫,也透著蒼白的懶惰,有氣無力。
吉德麵無表情的守在蠟燭前,盯著腕上的瑞士手表針兒一動不動,細心的小魚兒能看出他心裏波瀾起伏洶湧澎湃的不平靜。她陪在吉德一旁的炕沿上,編織著孩子的毛衣,不時地也抬頭瞅瞅滴噠滴噠響的掛鍾,打個大哈嚏又瞅瞅吉德,有意無意的套話,“哎,都小半夜了啊,你不睡盯那手表幹啥?還有啥事兒想出去呀?這風雪連天的有啥大不了的事兒,明兒辦唄!”吉德劃根兒火,點上一支老炮台,吸了一口,不耐煩的說:“你別嘚咕了?沒事兒俺擱這兒傻坐著,俺有病啊?這天大的事兒,跟你說也白搭,也跟你說不上?嗨,這瞎表用的時候一格一格蹦得這麼慢,好像誰要兜它後屁股似的,又像怕挨當頭棒兒,誰設計這破玩意兒,折磨人呢?”
二鳳腆著顯懷的肚子進屋,笑笑就擠飛了妊娠反映的蝴蝶斑紋,“三奶奶,大老爺,都啥時候了,你們咋還不睡呀?彪九爺和幾個炮手還站在雪地裏呢,一層雪一層水的挺冷的,是不叫他們回屋歇著,這幹啥呀這耗著?”小魚兒放下手裏活說:“二鳳,你咋不睡又回來了,來福小夥計不逮說我巧使喚人呀?小兩口剛結婚幾個月呀,正熱乎著呢。我像你這會兒,和你大老爺那可是如膠似漆比蜜都粘乎呢。這覺啊,咋睡都睡不夠。那被窩溻得呱呱濕,哈哈,冒唬嗑。”二鳳抿嘴樂得臉通紅,撲閃的大眼睛瞟向吉德,趴在小魚兒耳朵上悄聲說:“那小饞貓一口都不落,我剛喂完,睡下了。嘻嘻。”小魚兒也壓低嗓子咯咯的點著二鳳的頭說:“死丫崽子,還說呢,你也是個饞嘴的貓?回去吧!這沒啥事兒,你大老爺不知這犯哪份邪了,咋問啥也不說,吱啦肉——幹憋!好吧,你消停的回去,再吃一頓回鍋肉去吧!”二鳳嘻嘻的扭身,剛邁過門坎兒,吉德擦著曼特寧手槍問:“二鳳,大鳳跟李二過的咋樣,你們隔壁住著。這丫頭,俺這幾天瞅著有點兒不對勁兒,老沉沉的懶得說話?”二鳳側身兒回話說:“我大姐和大姐夫,他們過得挺好的。隻是……櫃上的生意不景氣,大姐夫回來老嘮叨,櫃上貨少利薄,錢多緊哪,大老爺又不願裁人。他替大老爺犯愁,又拿不出啥好主意來,心裏著急。愁了就多喝酒,喝醉了,就罵小鬼子,拿摔東西刹氣。我大姐咋勸他,也是好一會兒,耍一會兒的。你說可咋整,這小鬼子折磨得多少人都要瘋掉了呀?我聽來福回來說,這小鬼子的仗越打越大,快拿下咱們大半個中國了,還有誰能喝唬住它呀?”小魚兒噗嗤樂出聲說:“這丫頭,挺憂國憂民的,都擱哪學的呀?我說他大老爺呀,你得提防點兒你櫃上夥計們,別出個啥人家說的專打鬼子的‘窮黨’啥的。那你這大東家可粘豆包沾簾子了,虱子蟣子成了串兒,抖落都抖落不淨啦?”吉德把槍放在茶幾上說:“俺倒想那樣兒?都像‘窮黨’北上抗日,小鬼子早打跑了。老蔣幹咋咋養虎為患,啥攘外安內的,全扯它王八犢子?張少帥覺得對不住東北父老,演了一出‘捉放曹’,鑼鼓挺響,還不瞎義氣胡子那一套,自個兒鑽進背信棄義老蔣的圈套,這還指望誰呀?還得是‘窮黨’人家整的抗聯。人家人都快拚光了,尿過嗎?那大將軍楊震宇肚子裏啥都沒有,就草根兒那些爛玩意兒 ,人家寧死不屈服於小鬼子的高官厚祿,寧可砍頭。俺看人都那樣,小鬼子沒幾天好日子過了,秋後的螞蚱,沒啥蹦達頭了?”小魚兒譏諷的說:“哎呀咱大東家守陵才去幾天兒,悟出一篇宏論,儼然成為一個抗日英雄了?”吉德說:“你不用拿話譏諷俺,待會兒你就瞧好吧,俺非拿山田的狗頭來見你。”小魚兒對二鳳說:“聽見了吧二鳳?這葫蘆可不是吹的,馬虎力山可是不堆的,大英雄可不是捏的,……啊你今兒下黑不睡不會真的去暗殺山田吧?他爹你可別扯,那槍炮的可不是鬧著玩的,快熥快熥嘴兒得了啊?二鳳你睡去,有身孕注意點兒路滑。”二鳳哎聲說:“就東跨院,多近?”關門走了。小魚兒湊到吉德身邊兒,燜燜的谉視的端詳著吉德,“這、你咋不說話,橫楞啥?”吉德晃著頭,避開小魚兒刀子般直刺來的眼神,沒話廢話的搪塞。小魚兒諗(shěn)搭的說:“你豬尾巴吃多了,晃啥晃?我問你,你說的是真格的呀?”
“嗯哪!這些日子俺上死火了,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像燜在火鏊裏的饢,烙胸烤背的。俺對俺自個兒身世早有所猜測,但突然的變化降臨了,還是接受起來不適應,不知如何麵對這個現實。尤其是對大舅媽那種親緣的親近感,一下拉遠了許多。二娘一個稱呼的改變,好像感情也隨之改變,相差千裏。俺瞅好像二娘一下變了個人似的,對俺敬而遠之有餘,親近不像先前那麼熱乎了。臉上看去熱乎乎的,俺發現她的心是涼的。這個隔閡,都是由於父子關係造成的。可是誰又都得麵對這不爭的事實,而且得處理好。如有一點差池,就會出現暴風驟雨,分崩離隙的家庭分裂。這些都是爹的突然死去沒有留下解釋的空間,俺隻有殺掉仇人,還家人一個公道,這感情這堵牆上壓著仇恨的平複才會釋放出來,一切就會化解。不瞞你說,大老遠俺從車軲轆泡趕回來幹啥?就是回來出這口惡氣,殺山田,報仇!”
“你四十啷當歲了,單槍匹馬那哪成啊,活雀兒汆水丸子,那是白白送死啊?”
“不!有抗聯。你二哥的獨立師,今半夜要攻打黑龍鎮啦!”
“我二哥,真的嗎?”
“嗯,千真萬確!不行,時間到了,俺得走啦!俺要有啥不測,小魚兒你要挺住,把家庭的大梁挑起來,把孩子們扶養成人,拜托了!”
“德哥……嗯,你去吧!這個仇不報,你老擱在心裏也不好受,癤子總是要出頭的。保重啊!關公溫酒斬華雄,我燙好酒等你!”
“知大禮,明大義的好娘們。來嘴兒一個。”
“霸王別姬呀,風流的種!癩蛤蟆沒毛——隨根兒!”
倆人惜惜不忍別,緊緊擁抱在一起。
“師弟!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哎,來啦!”
小魚兒嗓子裏咽著生離死別的淚水,目送吉德出了小院子門口。吉德和彪九幾個人,帶著家夥,牽著馬,來到南院大門洞,門房老頭貼門縫兒往外瞅瞅,回身告訴吉德門外有人影晃動。吉德心裏明白的想起,七巧貓說的曲老三隱身人來,嗯的笑聲,向彪九等幾個人擺擺手,“走後院角門。”幾個人來到後院角門,門房打開門,吉德剛邁出門坎兒馬還沒牽出來,兩個黑影閃過來,抱拳說:“大東家,我們四人奉命保護大東家的安全,請留步。”吉德心說,七巧貓這是真叫真兒了,俺這父仇……不行。“俺說兩位哥哥,高抬貴手,俺去是必須得去。不過,你們可以不離俺左右的保護俺。”吉德一拽馬韁繩,衝的兜轉馬頭竄出,飛身上馬,“走!”隱身人不好強行,未再聲張加以阻攔,尾隨其後,向憲兵隊奔去。半路上,就聽憲兵隊方向槍聲大作,吉德心急如火在馬屁股上猛抽一鞭一蹬馬刺,棗兒紅馬穿了箭兒一般,“嗖”向前衝去。“嗖嗖”的子彈,從身邊飛過。吉德大喊“下馬”,掏出匣槍,匍匐向憲兵隊大門口衝去。崗樓裏的歪把子“噠噠”的吐著火舌,三八大蓋“叭叭”不斷射出,手雷和小鋼炮炸彈一顆一顆在大門口爆炸。火光下,吉德瞅見七巧貓一夥人,貼在院牆根兒下就摸爬過去。七巧貓瞅見吉德後,傻愣下眼,衝吉德喊:“你這不害我呢嗎,這裏太危險了?”吉德問:“你聽守備隊那邊槍也響炸了,大部隊都上來沒有?”七巧貓說:“上來了。”隱身人從後麵上來,對七巧貓說:“這樣僵著不行?有炸藥包嗎,我去把崗樓炸了。小鋼炮,我已讓人去幹掉了。”七巧貓喊過一個嘍囉兵,把炸藥包給了隱身人,隱身人三躥兩鑽的靠上崗樓,猴子爬樹一樣,攀到崗樓半腰兒,把炸藥包從槍口碓了進去,翻身一躍飛進院內,轟一聲巨響,崗樓炸塌了。吉德隨七巧貓身後向前壓去,越進院內,向院子裏的房子撲過去。房門、窗戶裏射出密集的子彈,打得人抬不起頭。這時兩顆炮彈在房蓋和房門口爆炸,頓時房裏槍啞巴了。七巧貓一躍身,喊聲,“隱身人好樣的,弟兄們衝啊!”就消失在硝煙中。吉德剛想爬起身,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摁住,吉德回頭一瞅,“冬至?”冬至生氣地說:“德哥你咋上來了,不要命了?”吉德咬牙說:“俺要親手殺死了山田,扒他的瓤兒喂狗!你咋到這邊來了呢?”冬至說:“我就不放心你,你這個人疾惡如仇,我知道你肯定來這兒。另外,我也想殺了山田,替你了了你的心願,也算報答你對抗聯所做的一切。我看你還是回去,砍了山田腦袋,我給你送去。這也是邱大哥交給我的任務,你必須撤回去,堅持鬥爭!哎,你知道你叔哥也徹底革命了,參加了‘窮黨’。”吉德說:“俺約摸著,你也是個‘窮黨’。俺妹子百靈、藹靈,你老婆紅杏,俺那二大舅子,你們和邱大哥都是一夥的,‘窮黨’!”冬至說:“你不是‘插簽’吧,啥也逃不過你的眼睛?”彪九衝吉德喊:“師弟,咱們上。”彪九說完,先爬起來,率先衝進憲兵隊炸開的房子裏,隨後冬至吉德幾個人也衝進屋裏,冬至對彪九笑笑,“師哥,你還蒙在鼓裏呢嗎,那是你對我的誤會?”彪九瞪眼瞅著走廊拐角兒,頭也沒回的對冬至說:“我清楚你啥人?‘窮黨’!”這時“叭叭”從屋犄旯旮,射來幾顆子彈,彪九舉槍打在探頭射擊小鬼子的頭蓋骨上,噴趕兒血撂倒在地上。又衝過來的兩個鬼子,冬至一槍一個全報銷了。冬至對彪九喊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