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跟姚掌櫃談妥過貨付款後,姚掌櫃請吉德吃了一頓館子。吉德又暗中查訪了買主。買主對姚掌櫃賣出殺天價格的貨很是滿意,吉德也就放心了。吉德就想“放鴿打雁,”為民除害,了卻二屁蛋兒媳婦心裏一樁心事,慰藉她父母在天之靈。吉德有意跟穆三透話,就把二屁蛋兒媳婦的遭遇和盤端給穆三。穆三聽後說:“這事兒我聽說了,還認識。那娘們在咱這噶達是有名的大美人,那是真叫個漂亮!她在大街這麼一過,像刮大風似的,不管大人小孩兒,眼珠子都齊刷刷被她拽了過去。她那爺們長得像芥菜疙瘩似的,也是有名的大醜八怪,就像潘金蓮跟武大郎似的,不般配。那西門慶夠霸道的了吧,也沒有金把頭溜須舔腚掙大洋的邪唬呀?明目張膽大白天就搶人家良家娘們,誰叫個爺們也咽不下這口氣呀?這不爺們當場活活被打死,娘們吞金還叫金把頭搕了膛,掏出金子拿走了。你說打瘸那老姑娘那才砢磣呢,那簡直杆兒啦!金把頭真是斜眼瞅蛤蟆邪性,人眼裏出西施,看上她了,邪性不邪性?挨了那老姑娘一四股叉,命好懸沒搭上,你說這圖稀啥呢這是?大東家,你想咋的,來個痛快話?”吉徳瞪瞪眼說:“俺想要日本大櫃跟金把頭的命!”穆三嚇嚇的說:“要命?大扯了!你跟那家人家有啥嘎麻的你下這狠手?我說嘛,你不會閑情逸誌的單為一個毛子娘們跑這老遠瞎扯嗎,這裏是有咕嘟蜜呀?嗯,買賣呢那麼做,有多少都得賠死?說不好聽那叫劉備摔孩子,刁買人心?這事兒,我得勸你做不得,弄不好命得搭進去?那金把頭仗著日本人的勢力可厥頭了,誰敢惹他呀?不瞞你說,這有模有樣的黃花大姑娘讓他禍害老鼻子了?就那不大點兒小丫崽子,說給禍害就禍害了,誰敢起一個牙縫啊,不都得打牙往肚子咽哪?就這樣,他那兒媳婦還罵他是扒灰耙,他罵他兒媳婦摸雞蛋呢。你說就這怪獸,他願禍害誰就禍害誰,關你個屁事兒,你別瞎扯了?噗咚跳井裏,忘了天有多大了?這事兒你想都別想,想都要你命!除奸隊、放火團想弄死他多少次了,搭上不少人不說,把人家咋啦?日本人更看重他了,封他為護礦隊隊長了。”聽了穆三的話,更堅定吉德的冒險信念。他說:“剁了手腳的把式,你就剩嘴了?這麼個敗家玩意兒留著是禍害,必除!”吉德一拳頭重重擂在桌子上,嚇得穆三臉一白,吉德敲鍾問響,“你幫俺不?”穆三麵有難色又不好說不,沁個頭不說話。吉德裝著生氣激將穆三,“你不樂意俺也不強求你,就算俺沒說?俺算看透了,交啥別交人,給狗一塊大餅子,還晃晃尾巴呢?啥知恩報恩呐,都是狗屁!俺這還沒說咋的呢,你先癟茄子蔫了,啥人呢?有錢能使鬼推磨,俺也能讓它磨推鬼,俺這就走,搬到別地兒住去,省得你心裏犯隔應?”穆三被吉德幾句話將得性起,心說:這不明明埋汰人嗎?“我就架不住你這話,這不砢磣人嗎?我是那不仁不義的人嗎?這輩子我誰也不欠,就欠你的。反正這命都是你給的,你不怕,我還怕啥呀?活著一個人兒,死了一個鬼,你豁出死,我還豁不出埋?大東家,你說叫我咋辦?”吉德磨刀不誤打柴功,火上澆油,戧茬問:“你能豁出去,撿的命多值錢哪?”穆三也是個血氣方剛的人,木頭戧不住茬,火火的衝吉德喊:“你還是信不過我,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非得我死給你看哪?我去把金把頭殺了,你就信了唄!那我這就去把金把頭人頭,給你拿來。哧!”艾麗莎插話說:“老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別得理不讓人,穆三也是為你好,就咱仨兒,咋整了他們那麼多人哪?”吉德說:“不能大錘磕砧子,硬碰硬!那叫蠻幹,得動腦子?俺早想好了,這麼辦。穆三你先打聽清楚金把頭跟那個日本大櫃在不在。那個日本大櫃跟金把頭不是騷性嗎,穆三你找個電話給金把頭打個電話。電話裏旁人也不知誰打的,就是出點兒啥事兒,誰也找不到你,找到你也沒證據呀?你就說你這噶達,來了個金發碧眼的老毛子娘們,又浪騷又水靈,讓他叫上那個日本大櫃的來嚐嚐鮮。你再跟他說,老毛子要價忒高,這才更有誘惑力,吊住他的胃口,能誆騙來就行。你再說這錢你出,孝敬他的,他不樂屁眼子了?他要是答應了,你約個時間請他來。俺出錢,你在這兒準備一桌席,整兩壇子酒。你再弄些蒙汗藥啊管睡覺的啥藥了也行,先放進一壇子裏,頭兩杯喝沒放藥的壇子酒,打消他倆的警覺。一暈乎艾麗莎再倒裝藥壇子的酒,就是有啥味也喝不出來了?艾麗莎你,就別傻拉巴唧倒了。叫艾麗莎先出麵陪著賣騷喝酒,灌個差不多趴下了,咱倆再動手。拿棍子削腦袋,一人一個湯瓜!”穆三說:“那老小子可奸滑了,能信嗎?”吉德說:“這人要騷啊,就願嚐鮮兒,別說老毛子了?你不是拉過皮條開過窯子嗎,他能不信嗎?”穆三問:“他們要帶打手保鏢咋整啊,咱仨兒也潮火不過呀,還不黃皮子沒打著讓人家給麵嘍?”吉德說:“你想啊這噶達是他的地盤,都拔扈慣了。他都嬌橫的登峰造極無所顧及了,巴掌大的地方偷野娘們他能帶人嗎,那顯得他多沒派呀?”穆三說他真是這麼個人。艾麗莎撅嘴說:“老大,你拿我當湯囊子啊,我可不幹。倆個驢豁的,不把我吃了?”穆三說:“大東家能舍得你叫人家吃嘍你呀?他舍得,我還舍不得呢,多可惜呀!水靈靈櫻桃似的,讓狗吃了多白瞎呀?”吉德認真的說:“艾麗莎你不用怕,咋的也不能讓你吃虧?摳摳搜搜的能咋的,就算撓癢癢了?俺不挑你,你還能咋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穆三,你再事先預備好一輛車停在後院,擱好茅草,等收拾完他倆裝上車,你偷偷把他倆死屍運到大野甸子裏用雪蓋上,過不了一天半天的就叫狼掏吃了。你再在雪堆上插個紙殼啥牌子,寫上‘抗聯為民除害’的障眼法,日本人願咋折騰就咋折騰去吧!”穆三說:“不用那麼費勁兒,咱後院有個窨井,鑿巴死了往窨井一扔,填上雪,再撒上石灰,最治大狼狗了。來年開春拉幾車土,填上就得了,費那事呢?叫小日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猜巴去吧!”吉德說:“好主意。穆三,約金把頭的時間往後拖,最好黑大透了。”
臘八,臘八,凍掉下巴。這死冷的天,尤其下晚黑兒寒風凜冽的像下小刀子似的。人不出門,家家閉戶。鬼不差役,陰曹關門。梧桐河小鎮一片黢黑,寥寥無幾的燈光被漆黑壓在窗戶裏不敢逃出,光線將其將巴的把窗戶紙覆蓋上灰矇矇一層。金把頭和日本大櫃色心勾魂,體臊難奈,帶著幾分酒氣,穿得厚墩墩的走進小店。穆三唏噓的掀開大破棉布簾兒,把金把頭和日本大櫃迎進溫暖如春的屋裏。艾麗莎花格襯衫就係一個胸扣,白白的皮膚綴著兩個大葫蘆,又暴露又隱隱的撩人眼神。她拿出老毛子灑脫看家本事兒,一見土頭土腦的金把頭和怪頭怪腦的日本大櫃,就來個深深的熱吻。回手一支胳膊勾住一個脖子,哈哈的嘟嚕誰也聽不懂的老毛子話。金把頭和日本大櫃毫無戒備的脫掉鬆鼠大衣,往穆三懷裏一扔,金把頭說:“穆三,算你小子夠揍,還記惦你爺爺?”又瞅瞅一桌豐盛酒菜無不讚賞地說:“瞅你這扯的,有娘們玩還整這個幹啥,太讓你破費了?往後啊,有啥事兒知一聲,千萬別客氣?你出去候著吧!哎,把睡覺屋整熱乎點兒,晾著了我和大櫃,要你小子腦袋?”說完,又跟日本大櫃哇啦兩句,日本大櫃“友西友西!新交、新交的有。” 沒好笑的盯著艾麗放著邪光。坐下後,艾麗莎咧嘴嬉笑的倒上酒,坐在他倆中間兒,先跟金把頭碰下杯又跟日本大櫃碰了下,“先飲為敬!”先酎了。
“咳咳,傻毛子還會說人話,她倒不裝假先酎了?”金把頭衝日本大櫃舉舉杯,“咕嚕”,也酎了。日本大櫃蛤蟆下眼,“锛兒巴”,也酎了。艾麗莎又顛顛倒上,侜張的說:“好老小子,夠他媽的爺們!娘個稀粑粑的,連整仨兒,待會兒喝潮了好有勁兒?”“嗬嗬,夠浪,夠騷,夠味這傻貨?給我倒上,誰不喝都是你養的。媽的,還叫你個傻娘們叫住號了?”三杯酒下肚,艾麗莎抖抖衣襟,兩個大白鴿子欲飛出窩,紅豆粒兒大的那個,像鴿子喝醉眼瞪得圓圓的飛舞尋釁,金把頭和日本大櫃兩眼醉惺惺的瞅直了,愣愣的顫栗。金把頭咕囔:“這肥得擼的,拿人啊!滿係人日係人哪比去,還是洋玩意兒有嚼頭!”日本大櫃“騷嘎騷嘎”的罵好。艾麗莎心裏罵道:‘待會就讓你倆見閣王!’她看撩起了他倆的獸性,就恰當好處的收網,“哎哎,再酎兩杯上床玩兒,多解嘎渣呀?”說完,浪浪的撩撥瞅瞅色眼眯眯的金把子和日本大櫃,站起身端來另一壇子酒,“你們倆一人三杯,喝完了就上床。一起來,我一個人玩兒你們倆人,誰先喝完了,誰先玩兒。”艾麗莎說著,拿兩個茸茸的大眼睛乜斜的掃蕩倆個囊中之物。金把頭和日本大櫃“好、友西!”都顯出大將風度的叫好。艾麗莎又從旁邊的櫃上拿過三個大點兒杯,共六個杯,一一倒滿後,笑嗤嗤的說:“我喊一二三開喝,你倆一齊喝。誰後喝完,誰給我舔腳趾丫兒。咋樣?”金把頭和日本大櫃互相瞪瞪眼,爭風吃醋的危襟已待。金把頭衝艾麗莎喊:“你倒吧!我才不刷那二茬兒缸呢,咕唧咕囔的沒拉頭,揣大醬似的。你倒,倒滿點兒。一分酒力,一分活,這玩意兒?”日本大櫃挺直腰板兒梗梗脖兒,大有武士的風範,兩眼桄當桄當的,沒好眼的掃蕩著金把頭。一聲“一二三”,倆人全酎了。日本大櫃略快一籌,哈哈的咧開大嘴,摟過艾麗莎就要親嘴兒。金把頭剛站起來,就噗楞癱坐在凳子上,又趴倒在桌子上。日本大櫃叫艾麗莎一扒拉,就重重的歪倒在地上。艾麗莎驚喜的拍著巴掌喊:“倒了!倒了!”吉德和穆三前後腳兒,拎個棒子奪門衝進來。吉德照準躺在地上,還眨巴眼兒,發著囈語囔著“花姑娘我的先來”的日本大櫃光頭,就是死死的一棒兒,“哢吧”一聲,棒落腦開璺,七竅滲血,一命嗚乎了。穆三那邊兒更是狠實,一棒子下去,金把頭腦袋瓜子就醢成發麵餅了,眼瞅著又暄暄的像摁下去的饅頭,慢慢的往起起騰,隨著頭皮的暄起,從裂璺稀疏的頭發裏滲出黑紅的血,一流一滴的順著削凸鼓出來的大白眼球子,淌在桌子上紅燒肉的盤子裏。穆三扯過一條棉被包上金把頭的頭,吉德又拿過麻袋套上。穆三抱著頭,吉德跟艾麗莎一人扯一條大腿兒,劈劈叉叉的,仨人趔趄趔趄的費勁巴拉的,把死豬似的金把頭,抬出屋,扔進窨井裏。又返回屋,如此炮製了日本大櫃的屍體。吉德把兩根木棒扔進窨井裏,又跟穆三拿木鍁鐵鍬用雪填實成了窨井,又踩了踩,灑上石灰,拽些雜七亂八的破爛東西堆放上麵。穆三拿簸箕倒上石灰,從小店大門口到窨井院裏院外撣上石灰粉,又拿掃帚漫巴漫巴,回到屋裏,艾麗莎己把地上桌子上的血跡,用抹布擦幹淨,抹布啥的也放到爐子裏燒了。穆三,又在屋裏抖落些石灰。
一切都如盤算的處理妥當,吉德再一瞅艾麗莎,艾麗莎的臉色慘慘的刹白,眉毛擰成個疙瘩的抖著,手在熱水盆裏反複燙了好幾次,又拿豬胰子搓洗了好幾遍,還是覺得埋汰惡心,拿手直往身上蹭。她又瘸子走道雞似的挓挲膀兒,神經唔亂的唱著不著調的曲子,來回在屋裏走動。穆三泄氣的皮球,像一攤牛屎似的傻乎乎癱坐在牆旮旯裏,瞪著呆呆的大眼喘著粗氣。吉德深深吸一口老炮台香煙,心雖突突的跳又落帖帖的實成,掩飾不住激動的他嘿嘿直想笑。看去仨人都有些初次殺人的後怕。穆三想起殺小雞還噗拉膀呢,殺豬還嗷嗷嚎上兩聲蹬蹬腿呢,人是啥玩意呀?
“媽的,人真囊!還沒有殺豬有勁呢,連哼哼都沒哼哼?”
“哼啥哼呀,眼珠子都削掉出來了,你倆下手真黑!”
“不是俺倆黑,是他倆罪大惡極,該死!當時也不知咋整的,就像有人幫你不是你似的。那勁那準頭,你現在再叫俺打,都不一定那麼狠,那麼準,那麼敢下手?娘的,還真有點兒後怕?”
“何止怕呀,我都散了魂了?老大,抱抱我吧!”艾麗莎也不管吉德樂不樂意,就拱進吉德的懷裏,乖乖的像隻小貓。吉德扔掉煙蒂,拍著艾麗莎,“妹子啊,你可真幫哥一大忙了,麵了兩個人渣,你了不起啊,比膿歪的爺們強?”穆三從旮旯裏拄著牆站來,瞥著吉德,跟艾麗莎念叨三七嗑,“咱根光棍兒是沒人疼啊!大東家,你這碾子占這麼多,能拉過來嗎?”吉德瞅眼穆三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眼氣呀?這是本事!你小子也不惑之年了吧,狗吃草還有驢心思,俺給你說合一個?”穆三雙眼放光的說:“那敢情好。大恩人,這麼做你可是對我恩上加恩了呀?”艾麗莎說:“你真會拉皮條,我你都糟盡夠嗆了,還要把誰往火坑裏推呀?”吉德神兮兮的說:“不告訴你。穆三,俺保的媒,你準相中。老姑娘,長的老好了,家裏外頭拿得起放得下,嘴還嚴。”穆三無可無不可的說:“嘴嚴好啊!啞巴更好,拿眼睛會事兒,兩口子不用打架吵嘴啦,省去多少事兒?”吉德心說:這老小子神道啊,他咋知俺要把啞妹說給他呢,這也許就是緣分?吉德說:“你要不挑,俺回去就給你說說,下回就跟送貨馬幫一堆兒過來,用不了過年你就能摟上媳婦,來年你就能抱上兒子。不過,你也得幫俺個忙,有那要找婆家的,你多打聽幾個,俺那弟兄們都沒媳婦打光棍呢。”艾麗莎說:“你倒買人口呢,要兌現你的諾言?”穆三說:“好說。來春有那淘金客拖孩帶崽子的,我多照應兩眼,有那合適的,我說和說和。”吉德把艾麗莎放到枕頭上,站起來說:“穆三,你打聽打聽被金把頭害死的父母在哪埋的。俺明兒走前順路到墳頭上看看,燒點兒紙。”穆三點頭應承。吉德又說:“俺走了,你得靈奮點兒?金把頭跟那日本大櫃就這麼沒了,他們能消停嗎?別誰貓上啥的,你得注意。你要有個啥三長兩短的,俺多過意不去呀?”穆三說:“沒事兒。我等娶媳婦呢。”
上半晌兒,穆三打聽清二屁蛋兒媳婦父母埋在哪兒,還跟二屁蛋兒媳婦的鄰居到墳上看一眼作上記號。吉德和艾麗莎誰也沒驚動,連穆三都沒讓送,騎馬上街就看空氣的緊張,走出鎮子叫警察、護礦隊啥的,盤查了好幾遍這個證那個證啊啥的。他倆到鎮子後身二屁蛋兒媳婦父母墳上,燒了點紙,就原路返回車軲轆泡。
啞妹跟穆三的婚事,吉德回到車軲轆泡一撮合就成了。也沒用穆三迎娶,二屁蛋兒跟隨送貨馬幫,親自把跟嫂子抆淚的啞妹送到梧桐河小鎮。穆三一見啞妹跟二屁蛋兒就樂開了,“啊呀山不轉水轉,人就是一個緣分。我當誰呢,啞妹十多年前我在車軲轆泡就見過,那時就相中了。可那時,翻臉門神——不對臉!我大難不死貴人相救也在車軲轆泡,何鳳來棲巢藏嬌妻也在車軲轆泡,車軲轆泡是我穆三的吉祥福地呀!這是老黑魚精神靈的庇護,吉大哥的行善積德。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等了這些年沒娶,啞妹守了這些沒嫁,是緣分沒到啊!”二屁蛋兒說:“你小子別美了,白撿個好媳婦?我妹子黃花大姑娘嫁給你都屈得慌,重茬又跑荒的。你跟我妹子結了婚得好好過日子,再有對不起她的事兒,別說我這當大舅哥的擗了你?”啞妹聽她哥這麼說,拿小拳頭直向二屁蛋兒示威。二屁蛋兒逗著說:“妹子,這還沒咋呢,胳膞肘就向外拐了?他要欺負你,我可不管啦?”啞妹又拿拳頭哼哼的逼視二屁蛋兒。二屁蛋兒隻好舉手投降,“我管我管!”啞妹和穆三公母倆,小日子過得平淡又溫馨,生了兩男兩女。光複前,吉德跟三夫人黑燕馬幫散火,二屁蛋兒一家四口人,也搬到梧桐河和妹子一起過。
牛二來車軲轆泡為黑燕馬幫送日常生活品,帶來了麵包房掌櫃被捕的不幸消息。
天顯出複蘇的跡象,厚厚的白雪表麵漸漸的出現馬蜂窩的傷灼,鬆垮的塌陷出一塊一塊兒赭色的斑駁大疤瘌,壓在下麵的茅草露出了濕漉漉黃黃的小草尖兒。
大垛頭等戒毒弟兄,身體也康複了。
三夫人跟二屁蛋兒張羅兄弟們在空房裏壘爐灶釘木樁,著手給馬蹄掛鐵掌,收拾破損的馱架和馬鞍韁繩啥的,準備起程返回東省哈爾濱。
彪九、土狗子等人和馬幫的兄弟們,熱火朝天的往返奔波在做生意的路上。
二屁蛋兒媳婦哄孩子喂奶,啞妹遠嫁他鄉了,下廚的活就塌了大半天。
吉德支使半棵拉唧的艾麗莎和麵烙餅,大鼠削土豆剁凍白菜,二鼠打水燒火,他爆鍋熗湯下菜,把個灶間整得煙霧繚繞,人仰馬翻,鍋碗瓢盆叮當響。二屁蛋兒媳婦欻孩子睡覺支楞個耳朵,也到灶間幫一鏟烙兩張餅,孩子一叫喚,就顛個瘸腿蹦躥的蹽回裏屋哄孩子。早飯快晌午了,大夥狼吞虎咽的終於吃到嘴了。等吉德這些下廚的想吃飯時,鍋見底,碗朝天,啥嘎麻都沒有了,全吃個精光。吉德風趣的說:“地道。還是咱們的手藝棒!狗舔食,溜幹淨!”艾麗莎魂畫兒的一臉麵粉道道,點綴油一塊漬一塊的,揭吉德的老底,“這叫餓不摘食,豬食一樣造!”大鼠附和的說:“我餓了還吃過馬料呢,也缸香!”二鼠說:“狗屎你沒吃啊,淨能溜縫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在家沒糧,媽不是緊著咱倆吃啊?昧著心眼兒說話,沒良心!”吉德笑著,瞅大鼠和二鼠哥倆逗嘴,“好了!大爺漏一手,做個拿手的,晃疙瘩湯!大鼠刷鍋,二鼠燒火,大爺熗湯,艾麗莎擓麵。尜尜湯,尜尜湯,擱拉麵,下鍋了,咕嘟嘟,嘟嘟咕,喝一碗,又一碗,撐肚皮,咕轆轆。哈哈哈!”
吉德就尜尜湯酎了兩口酒,剛放下飯碗點支煙抽一口,就聽二屁蛋兒喊:“櫃上來人啦!屋裏歇著。你們要再不來油啥的,爛馬其糟的可真要斷頓了?應時應晌啊!”
“我是掐著日子算的,差不了?你們要不在大甸子邊上那噶達用草筏子壘上那個路標,我大老遠還真得踅摸一陣子?這一搭眼,八九不離十,近老路了。油米麵鹽醬醋茶還有燒酒,全磕兒了。”吉德在灶間聽出是牛二的說話聲音,就迎出門。
“牛二,來的是時候。”吉德抓住牛二的手說。
“牛叔,給我們帶啥好嚼裹了?”大鼠和二鼠跑來悰悰的說。
“你倆臭小子,待得慣嗎?你媽守個空房子,整天往我家跑,想死你們爺們了?你倆爹呢?”牛二衝大鼠和二鼠說。
“他倆呀,做生意做歡托了,我倆都半拉月沒見著了?二牛跟大牛好嗎?”大鼠說。
“好,好個屁!兩個髑(dú)髏,整天不著家,吵吵要上關裏救亡去呢。自個兒家都亡了,還有閑心哭亂死崗子,真是的。”牛二抱怨的說。
吉德在四個爬犁前轉遊一圈,看二屁蛋兒撤下苫布往下搗騰東西。他回頭對虎頭、鄭三炮、張炮說:“進屋吧!艾麗莎燙上酒,把烀的麅子大腿熥上,叫他們先喝著,凍壞了都?”看艾麗莎應聲把他們仨讓進屋,又招呼說:“大鼠、二鼠別秫杆兒似的傻杵著,把馬禦下來飲嘍喂上。”隨後湊到牛二身邊兒,連珠炮的問:“一路上還順利吧?櫃上咋樣?家裏沒啥事兒吧?”牛二顰蹙的說:“糧油啥的啥都擱你老丈人那拿的,其他都是櫃上的。一路上還算順當。就沈家崗卡子查的嚴,虧得吉盛不知擱哪噶達弄來個貨物通行證。查,一遞就放行了。櫃上還老樣子,待死不拉活的,將頂命。家裏沒啥大事兒。就吉盛當那缺德會長老挨熊,他就裝囊巴,哼哼哈哈的打唔啦語,鄧猴子氣得直直眼兒?”牛二說到這兒,把吉德拽到偏廈子旁悄聲說:“麵包房被抄封了!老毛子掌櫃的也被抓了!聽說抓到省城東興,又弄到哈爾濱去了。說是蘇聯間諜,專門收集日本人情報,罪可不小啊?抓的時候,省城來了兩汽車日本憲兵和日本警察,咱鎮上的滿係憲兵跟馬六子警察沒靠上邊兒。你看這事兒跟不跟艾麗莎說?大街上都貼了通揖她的通告,還有照片呢。”吉德眼光直刎牛二的雙眼,蹀躞(xiè)的踱了幾步,說:“黑龍鎮她回不去了!”牛二說:“那是啊,不自投羅網嗎?特務啥的整天盯著那麵包房,有不知內裏的去買麵包,都要遭盤問?”吉德說:“是魚,貓還不叮上?兩腿不劈叉不行了,一會兒俺跟她說,何去何從,看她的意思吧!咱們處這麼長時間,也不真正清楚她的底細,俺也懶得搞的锛兒清?”
提溜圓兒的月亮散著寒冷的白光,大雪甸子朦朦朧朧的畫出它沉靜的陰森森的輪廓,遠處時而傳來低沉的互相詢問的狼嗥,夜貓子展著翅膀投下黑影掠過灰茫茫的夜空,柳毛通裏光禿禿柳毛樹叢中,時有兩眼發光的山跳鑽來竄去的在覓食,夜貓子不時的俯衝進柳毛叢中捕殺山跳,一個生靈的慘死換來另一個生命的延續繁衍,自然弱肉強食法則取得了生態物種的平衡。不緊不慢 “嘎吱嘎吱”皮靰鞡碾踩雪殼子聲,聽去很有節奏的悠閑,在月色裏留下兩溜灰白的雪印。這深深的腳印,將是吉德和艾麗莎倆人不能融化的記憶,也是像烙鐵烙過一樣,在他倆心裏的永久的印跡。吉德打破沉默說:“你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再見麵了?”艾麗莎聽吉德充滿深情和哀傷說的話,心裏一熱,眼眶有些潮濕,強把淚水壓在淚囊裏,擠出帶有苦澀的朗朗笑聲,“哪能啊?月亮會說話的。你要想我就跟月亮說,不管我在哪,都會聽到的。因為情人的兩顆心,是相通的。”
吉德下晌兒很婉轉的把涅爾金斯基被捕的消息告訴了艾麗莎,艾麗莎聽後很冷靜,好像意料之中的事兒,早晚都要發生的。她說:“涅爾金斯基是我親叔叔,是個布爾什維克,一輩子無子,全身心投入了他的英特納爾理想了。不用瞎想,他會獲釋的。我要跟三夫人一塊兒去哈爾濱救他。我們將被驅逐出境。俄羅斯有句諺語說,‘回家就像水又回到水裏,’我也就是回家嗎。”吉德對艾麗莎說的啥“布爾什維克”、“英特納爾”他也聽不懂,也不想更深問她們的事兒,隻是很友善的說些安慰的話。
吉德從懷裏掏出一直保留身邊的一枚紅玫瑰,艾麗莎看了,激動的拿在手裏貼在心口上,一臉春花地說著又遞給了吉德,“留著吧!見花如見人。”說著,從皮大衣裏掏出鳳凰銀釵金簪來,吉德接在手中看著,也是一番蕩漾激情,“留著吧!見物如見人。”說著,掏出隨身攜帶的雞血石印章,塞在艾麗莎手裏,“這是俺的印章,送給你留個念想吧!”艾麗莎鼻子一酸,再也控製不住自個兒的感情,兩手抱住吉德,趴在吉德胸前,嗚嗚的哭了起來。
吉德回想起這些年和艾麗莎還有涅爾金斯基相處的一幕幕,心裏油然生出無限的感慨。他心沉沉的也找不出太多的話來安撫她,就順常理的說:“哭吧,哭哭心裏痛快!男愁哭,女愁唱,老太太愁了瞎嘟囔。”
“咯咯咯,哪有你這麼安慰人的,趕唱歌了?” 艾麗莎聽了吉德說的實情話,在這個老毛子悟性裏聽起來覺得很可樂,她破涕為笑的捶打吉德前胸說。吉德扳住艾麗莎的小拳頭,耍戲的說:“俺們這噶達的人都這樣安慰人,保準哭得多傷心都像你似的了?”艾麗莎咯咯的堵住吉德的嘴,長吻的哈氣結霜捂住了他倆的雙眼,嘴裏如火的滾燙熾熱,潤濕滑膩的唇絲絲的涼好像凍了冰。如果三夫人不幽靈般的出現,他倆會一直長吻到凍結成雕塑冰人。
艾麗莎白睫毛白眉毛的抖飛著霜花,興奮的哼著《如果您沒有姨媽》的俄羅斯民歌跳著俄羅斯民族舞,旋轉的消失在雪夜的月色中,悠揚動人的曲調從亮起油燈的窗子裏傳到竊竊私語的吉德和三夫人的耳朵裏。
這個夜晚沒有白頭偕老的承諾和宣言,卻有意味深長的鸞鳳和鳴。寒月、寒雪、寒風,誠摯、眷戀、寄情,敷熨著彼此核桃般的褶皺,憧憬不知結果的未來。
隨著太平洋戰爭的大規模展開,日本人加緊了對東北資源的大量掠奪,搞啥飛機獻納金,捐獻高射機關炮,捐獻銅鐵金屬,名目繁多。又著力興辦啥“報國農場”、“自給農場”。一麵大量移民占領莊戶土地,一麵根據“國民勤勞奉公法”的“全民皆勞”和“勤勞奉仕製度”,大量強迫組織“國民勤勞奉公隊”,不花錢的“勞工”。又殘酷強力推行“糧食出荷”與“糧食配給”製度,由強製出售變成強製征購。大批警察、自衛團、出荷督勵班、授荷工作班、取締班頻繁的出現在各村屯。東興市商會蘭會長率先在他的糧庫大量收購柞樹籽兒,準備加工成橡子麵出售。後被愛國誌士裝扮成運送柞樹籽兒船家混進糧庫放火燒焚,蘭會長損失慘重,一直到臨光複那年橡子麵才搭配上市。
春去秋過,兩年後快將近初冬下小清雪時分,薑板牙坐著他去年滿洲國官府獎勵他的“糧穀出荷”有功的小轎車,被省裏的日本憲兵隊帶走了。捏造的罪名是拖延、抵製官府強製征購‘糧穀出荷’製度,教唆租戶隱匿藏覓糧食。他這一去謠言四起,永遠消失在迷霧之中了。
薑板牙去年由於管家胡六子出賣,被鎮長鄧猴子威逼、恫嚇、引誘,忽悠得捏著鼻子闖了“出荷”的頭牌,獲得了滿洲國最高獎賞——一台小轎車。風光無限的背後遭到唾罵。雞摟黃皮子一被窩睡覺——圖熱乎找死!他幡然反悟悔之。今年他是死驢退坡拖到哪都不怕死了——硬扛!他是糧食大戶,又是村保長,旗不動杆不搖,整個鎮子強製征購糧食陷入僵局。鄧猴子氣得下了毒手,總到縣裏,唐縣長又總到省裏,這壺鳩酒就堂而皇之的獻給了薑板牙。殺一隻雞,儆一百個猴,薑板牙心裏明白,嘴打摽的嚐到了貓和老鼠嘎親家的惡果,燒香招來了鬼,被六輛摩托車跟一卡車皇軍一卡車滿洲國憲兵,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的把名噪一時的薑保長請到省裏,後來聽說又送到哈爾濱“給水勘探部隊(七三一部隊)”當了“馬路大”,做了細菌試驗。“三心二意”的以一種錯綜複雜的良知,“報效”了天皇。
說到這裏還得羅唆兩句。薑板牙當村保長不假,支持二兒子薑尚文打鬼子也是真。為打鬼子,就連他當王八都能忍下去這口氣跟曲老三來往。他是打心眼裏膈應日本人。他為偽裝自個兒也做了些違心的事兒。去年獲得官府的“青睞”,今兒身陷囹圄,又命喪黃泉與管家胡六子告密有關,著實吃了養虎為患的大虧。胡六子好嫖好賭,心胸又很窄巴,是個披著狗皮的喂不熟的狼崽子。薑板牙不用香香跟他大孫子提醒他,也知道胡六子手腳不幹淨,劃拉些“小錢”。他一直記著大太太的話:用誰都是用。用誰,跟你都不是實心磨?胡六的毛病整好是捏在咱手裏的小辮子,有短處的人更好控製。依此,薑板牙常對香香跟他大孫子說:“要叫馬兒跑,哪有不瘰(luǒ)草的呢?實心眼兒的爺們,跟你幹的人都要圖稀點兒啥,不是‘利’就是‘義’。靠一頭的,就忘了另一頭,總得讓人家攥住點兒啥吧!沒有攥頭,那叫啥呀,娘們瓢兒!
胡六自打薑板牙大孫子當家後,一直不得煙抽,被他孫子嘎巴的太緊了,當著薑板牙的麵對他孫子大有微詞。上年有天,胡六賭輸了,打著薑板牙旗號從賬房先生手裏剛剛誆來五百塊錢,正趕上薑板牙一腳進門撞上了。薑板牙問賬房,胡管家支那麼多錢幹啥用啊?賬房一時語塞就瞅胡六,胡六也沒成想到老東家這會兒能來。要不咋說無巧不成書,無縫不下蛆呢。胡六吱唔的說:“少、少東家讓我買麻袋串換種子。”薑板牙問:“串換啥種子用這麼多麻袋?”胡六鬼魅蛤嗤眼兒的說:“我沒問。誰知道少東家他串換啥種子?這也不冬也不春的,串換啥種子啊,淨想一出是一出?啊,他沒跟你說呀?這也太不拿你當回事兒了?賬房把錢先擱好,我再去問問少東家,啊?”薑板牙話到舌尖壓半截,“問啥呀還問呢?你往後注點意就行了,別老往自個兒眼眶子抹屎啦?咱家也大不比以前了,你在外手腳不要太大方了,收斂點兒吧!”胡六臉一哧一白的,哈腰抱膀裝成三孫子樣兒,心裏可係薑板牙一個大疙瘩。這就埋下了禍根兒。這天他在黑龍鎮孫世富賭場又賭輸了,借了驢打滾的債,心裏窩囊,就到後屋上了“大炕”。一頓泄欲後,酥了筋骨心裏亮了許多,就讓娘們從館子叫了幾個小菜一壇燒鍋,就和娘們大杯小盞的喝得酩酊大醉,心頭生怨氣,“尻!老雞巴登,掐我的財路,找死!”他決心報複薑板牙。跟娘們扯到天明,就摸到鄧猴子家裏。鄧猴子一見胡六如獲至寶,尤如屎殼郎撞見大糞球,臭味相投,倆人親熱得相見恨晚。鄧猴子早有心想收買胡六,隻是沒有適當機會。今兒胡六自個兒送上門來必有啥事相求相告,要不胡六不會冒昧造訪他這個一鎮之長的。這是天賜良機,抓住胡六就等於抓住了薑板牙。抓住了薑板牙,就抓住了黑龍鎮的整個浪財主,就會一呼百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鄧猴子剛要出門公幹,叫馬車等在門外他把胡六子讓進屋裏,呼喊大傻瓜沏茶拿瓜子,又遞上香煙親自給胡六點上,“稀客呀,昨晚又賭輸了,手頭緊巴了吧?”鄧猴子深知胡六好賭又好嫖,一見麵先拿這話打探頭。“手氣太臭!連輸了好幾場,越撈越深,趕老娘們窟窿了老也添不滿?”胡六猛吸一口煙,嘴鼻噴煙的說。“老婆子。這娘們才軸呢,答應一聲都趕上拉屎費勁了?老婆子,茶也上不來,先把瓜子拿來呀?”大兒媳麻妞,聽公公招呼婆婆沒應,就麻溜“哎”了一聲溜進屋,“爹,啥事兒呀?媽在灶上燒水呢。”鄧猴子說:“叫你媽把昨兒櫃上送來的五百塊錢拿來。”麻妞“唉”聲去了。胡六心裏明白,都說上門不是買賣,就把薑板牙那年夜晚勾結曲老三往抗聯他二兒子那鼓搗糧食的事兒和盤倒騰出來。鄧猴子除要拿住薑板牙還有深層意思,那就是薑板牙二兒子攻打黑龍鎮那會兒整走了他大兒子瞪眼完。他一想到這,就生氣,就心疼。你薑尚文能整走我的兒子,我就拿你老子開刀。正愁沒辦法整治薑板牙這個刺頭,這回有把柄了。他想到這兒,把大傻拿來放在茶幾上的一打錢往胡六子跟前一推說:“先解燃眉之急吧!往後你手頭緊巴了隻管來找我,不用客氣?”胡六感涕淋漓,“鎮長你這、這。嗨,人窮誌短不言勇啊,那我就謝區長的闊卓了。”
胡六走後,鄧猴子拿電話叫上自衛團的一隊團丁坐上馬車,直奔薑家圍子。跟薑板牙一見麵他就開門見山,重提胡六說的那件事兒,抖落薑板牙的小辮子。鄧猴子說:“老兄啊,你東窗事發了。不是我扛著你早蹲笆籬子啦!”薑板牙不買賬,幹巴巴厥子硬頂,“那事兒那年早查清了,有結案。胡子打劫嗎,也不是我一家?”鄧猴子瞅眼站在薑板牙身後的香香說:“香香是老不見老啊,真禁搕打。大雪天跑到曲老三地窨子幹啥去啦,幽會嗎?你薑保長真是大方,為了兒子連老婆都豁出去了?不行,叫香香跟我走一趟。”鄧猴子說完,瞟了薑板牙一眼,刀子似的叫薑板牙一陣心顫。薑板牙心裏打開了撥楞鼓,鄧猴子說的話有鼻有眼絕不是空穴來風?這事兒很是蹊蹺,是誰捅給他的呢?香香去找曲老三誰也不知道啊,難道隔牆有耳,那會是誰呢這麼長時間了?不管咋樣得捂住,蓋上的鍋蓋再揭起來霧氣更大。他忙岔開話頭,“鄧鎮長開啥玩笑,有啥事兒嗎,這何苦呢,好賴一個鎮上都這麼多年了?有話好說,拿這麼大帽子壓人,我可受不了啊?”鄧猴子說:“你怕啥呀?日本人倒了,你兒子不就坐了天下了嗎?你要想不讓香香跟我走也行,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薑板牙心說:我啥事兒都可答應你,就這事兒不能承認。忙說:“你是一鎮之長,說唄!”
“糧食出荷你帶頭,打個頭牌,給咱黑龍鎮拿回一台轎車!”
“啊,這可有點兒難?那不是吹氣,得多少糧食啊?一坰地打七八石糧,別家收上打租二石六,我呢下打租才收一石。咱這擓這幾年年景不好,不是澇就是旱,今年春夏又遭了雹災,這糧欠收了三成啊?出荷的糧,黃豆上頭給的價,我聽說是一毛三一斤,咋到我這就六分了呢?”
“上邊兒不管你欠不欠收,核定的數額不能變。至於糧價嘛,還可以商量,我可以多給你加二分,但你不能外傳?你留那些糧食幹啥,怕沒糧食餓著你二兒子呀?你二兒子早蹽老毛子那噶達摟上毛子娘們了,還能回得來嗎,別指望了?還是死心塌地的跟日本人幹吧!舍近求遠的幹啥,保住腦袋得了?”
“我那二兒子我早就不指望了,有啥缸有啥碴呀,扯那沒影的事兒幹啥?”
“你那寶貝姑爺認爹守孝買賣都不管了,真夠你姑娘嗆的。我影影綽綽的還聽說吉老大跟不知哪的啥娘們勾勾搭搭的,你姑娘這不守活寡嗎?”
“你家兒媳婦咋樣,有你照顧不會再懷上吧?”
香香噗哧笑了,“有你這麼說話的嗎老頭子,扒灰呀?”鄧猴子拿眼睛剜了香香一下,香香也不回避而是盯著鄧猴子浪浪的笑開了。鄧猴子心裏罵:比狗花兒還浪?他想起狗四媳婦自打當上館子老板娘後對他熱乎勁大減,心裏犯嘀咕可又沒發現狗四媳婦勾搭上誰,心思都用在掙錢上了。娘們一旦沾上銅臭味就少了娘們味,不好玩了。香香可是薑板牙的心肝兒,我來個釜底抽薪——奪嬌。看你薑板牙,還硬不硬得起來?
“薑保長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我把香香帶走嚴加審問,我就不信老虎凳辣椒水撬不開她的嘴?到那時,你別說我沒和你打招呼啊!”
“幹啥這是,也不容個空兒?報效皇軍的事兒,我落過後嗎?捐款捐物,我比誰少呀?那高射機關炮,就得有我捐的一個大腿?獻銅獻鐵,我把我大老婆祖上傳的銅鏡我都捐了?你說,我還有啥說的啦?你別老拿禿腦袋虱子要挾我?我二兒子那事兒皇軍早就知道,不該讓我當保長還是當保長嗎,咋的啦?你心裏有氣,以為我二兒子把你兒子裹走了,你別找我刹這絕後氣?這不一定不是好事兒,背不住因禍得福呢,誰能濾濾清哪?要我還說是你兒子自個兒投靠了抗聯呢,你信嗎?那個向你總我的小人,就不會心懷鬼胎呀,竟任兒整人哪?啥事兒不能聽風就是雨,萬一你搞錯了呢,太君也不一定讓著你?打盆論盆,打碗論碗,別老拿人家老婆說話?爺們的事兒,爺們處理,拐帶家人算啥玩意兒呢?我跟你去不結了,要殺要剮隨你!”
“哎呀!挺橫啊?我這人專門喜歡削尖兒,叫你活不如死?你不有個孫子替你管家嗎,我叫他當個替罪羊,薑保長不會反對吧?”
“幹啥呀你,褲兜裏抓家雀這不尋根兒呢嗎?好!算你狠。不就多‘出荷’嗎,我帶這個頭,叫你這個大鎮長頭上戴花臉上出痘屁眼兒冒膿?說好了,咱倆算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下不為例!”
“老兄,褲襠下放風箏你能飛多高?一言為定。你掏糧,我沾光,張景惠弄錢,日本人吃飽,打敗八路、國軍跟美國佬。你功勞不小,大大的有。我的為你請功。”鄧猴子得意忘形的拍著薑板牙的肩頭,拿腔拿派的最後學日本人滿洲話說。薑板牙嘿嘿的苦笑說:“你不害我就行了,啥功不功的,我不當那鍾馗也不當那掌中花,你消停吧!”鄧猴子突有奇想,很關心的對薑板牙說:“我聽說你的仇人‘虎頭蔓’,跟你二兒子被皇軍打散了,脫離了抗聯,又回到咱這噶達了。在寶山一帶躥達。關東軍第五集團軍司令官龜河二郎跟滿洲國第七軍管區司令官呂衡中將,已派駐防東興市的皇軍和警備軍一個營開展圍剿了,‘王福隊’就百八人,你不用怕,不出十天半拉月的,草上飛人頭就得掛在黑龍鎮城門頭上。為防‘虎頭蔓’狗急跳牆,我把我帶來的自衛團一小隊留給你,你村那自衛隊套筒子、三十年式,破槍爛人的,以防萬一吧啊!”
“哎,我用不起,謝謝鎮長的好意?你怕咱蹽啊,這拖家帶口的,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啊?這,別扯了?”
“你不蹽我也不放心啊?等‘出荷’完了,你想留我還不幹呢?”
今秋麥子一揚場,入冬大糧剛鋪上場,滾子還沒動呢,鄧猴子逮著香油好吃不撂筷,就看上了,叫薑板牙再給他弄台小轎車。薑板牙說:“我是耗子尾巴長癤子沒那大膿[能]水了?你要車把這台拿去,省得我還得養個司機白吃飯?”鄧猴子磨破嘴皮子說幹了唾沫嗓子冒煙鼻子躥火,薑板牙耍開倔驢脾氣就是不上套兒,還偷偷叫孫子告訴租戶不要交地租,有賬就行。薑板牙主要是靠土地收租,租戶地租一不交 ,‘出荷’必少得可憐。他對鄧猴子說:“年景不好,收不上地租,沒法了。”鄧猴子心裏罵:你個活王八,跟我玩閉嗉子?
胡六這個小人被薑板牙孫子看穿了,打發回了家。薑板牙對孫子說:“小人得養,得罪不起。人是有心的,得感化。”薑板牙又把胡六請回薑家,胡六不思悔改,更便本加厲的依附鄧猴子。他給鄧猴子出餿主意要了薑板牙的命。“捧、哄、嚇,不行啦?他去年吃你一虧都覺得魘,你必須來狠的。抓,整死他!剩個孫子就好對負了?”鄧猴子心說:薑板牙你怨不了我了?你養的好人,催命鬼!看來你命裏就犯這個小人身上了,命該絕呀!
請薑板牙那天他對薑板牙說:“得到多助,失道寡助,是你管家胡六把你賣了,又捅上一刀。我也就順水推舟保不了你了,怨就怨你容人太寬,心善心軟。現在你悔過也可以,我還放你一馬?”薑板牙坐在小轎車上,就跟赴宴似的樂嗬。他對鄧猴子的話,不屑一顧。他對哭成淚人兒的香香說:“改嫁吧!那人不錯。老夫少妻,不過我還是想多陪你幾年?老天不饒我呀,外鬼內鬼串通一氣,叫我去見閻老五,你說我能不去嗎?”說著,又對含著深情淚花的李媽說:“上黑龍鎮住吧,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薑板牙手死死攥著孫子的手,低聲說:“孫子!孫子啊,爺爺不能陪你了。你二叔會回來的。到姑姑家看看抗抗,那孩子好像和咱薑家有緣。這個破大家我待夠了,你奶奶招我呢。我走了,你不要求人救我?爺爺命該回此。你到你奶奶墳上燒點兒紙,爺爺就滿足了。”薑板牙對圍攏的鄉民說:“對不住了!來世我還和你們嘎鄉鄰。”薑板牙的一番掏心窩的話,打動了鄉民,人將死其言也善,鄉民們這一刻,忘卻了薑板牙的可惡念起了薑板牙的好,堵在車前不讓走。拉響的槍栓,叫薑板牙不忍,“鄉親們,讓開路吧!我已夠愧對大夥了,不要再為我流血了。好好活著,皇上不會眼看著咱們遭罪不管的。烏雲從來遮不住陽光,小鬼子早晚得完蛋!”車前的鄉民讓開了,車隊顛顛達達揚起一路煙泡兒,鄉民們灑了一路的淚。家人和鄉民們追著遠去的車隊,一直攆到村頭田裏,孫子哭倒在地,“爺爺!爺爺!”哭喊被烈烈寒風壓得隻有孫子臉上掛的悲傷淚水。
小魚兒豁出去了,到鄧猴子家找鄧猴子對命。她砸了鄧猴子家的鍋碗瓢盆,還砸了門窗。鬼也怕惡人,鄧猴子害人心虧,躲在後院茅房裏眼睜睜瞅小魚兒泄憤沒敢露頭。大傻多潑呀,也蔫頭搭腦的任憑小魚兒砸東砸西。她知道自個兒爺們太損了些,咋的也不能往死裏整人哪?再說大兒子捎信說他也參加了抗聯,還不是在薑板牙兒子手裏呀?給人家留一條路就是給自個兒留條路,這整的成啥了,兒子還在人家手裏吧。砸吧砸吧,砸完老爺們再置辦唄,他惹的禍?
吉盛跟二掌櫃一麵派牛二到車軲轆泡給吉德報信兒,一麵到西街找三姨太幫忙救人。吉盛還打電話給霍仁,叫他找軒太太設法搭救薑板牙。三姨太找了唐縣長又請出那省長,都異口同聲說人不知押到哪裏去了。能打聽到的,就知道在德祥東火磨倉庫關了一宿,就跟幾十個“浮浪”叫日本憲兵隊的人押上了火輪車,弄到哪,日本憲兵隊的人守口如瓶。幾天後,霍仁給吉盛來電話,霹雷一聲,說,燒點兒紙,祭奠祭奠吧,人是找不到了。軒太太說,人可能是做了“馬路大(圓木的意思)”,被“特別移送處置”,抓進了日本給水勘探部隊(七三一)。那地方鬼魅得深,人沒有活著出來的。
吉德急匆匆趕回家,聽到的也就是這個死訊。吉德氣憤的說:“這就沒有公理了?人犯的啥罪不明不白,至於死嗎?”二掌櫃說:“人妖顛倒的年頭,上哪找說話的地兒呀?狼把孩子吃了,你找狼去講理嗎?不打死狼。就沒有理好講?”吉德安慰小魚兒說:“頭幾年你媽不是給你托夢說,你爹就是這個結果嗎?”小魚兒哭倒在吉德懷裏說:“那是夢。你還說夢是反的呢,這咋就應驗了呢?不得好死的鄧猴子,是他害死了我爹,我非得整死他不可?”吉德抹噓著小魚兒的頭,一字一眼的說:“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沒到。你記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魚兒抹掉眼淚說:“人就是沒了,總不能連個屍骨也找不到吧?你說,不找到我爹的屍骨我能睡著覺嗎?我大侄抱著抗抗那種神情,好像他知道了啥?他問我,爺爺說他跟抗抗有親緣。我說,抗抗是你二叔的兒子,你叔伯弟弟。我大侄呆神兒一會兒,樂得他直親抗抗的臉蛋兒。哎,你說我爹啊心裏啥都明白,壓著心頭的欲動,愣沒認自個兒的小孫子?明智的為保全小孫子,那心得壓抑成啥樣兒,臨了交待給了大孫子,多明白的人哪!”吉德讚許的說:“俺這老丈人,最後一哆嗦夠一說,你應該驕傲!他臨危不懼,又不貪生怕死,不向邪惡妥協,坦然處之,以死抗爭,向世人昭示一個道理,以死糾正彌補一個人一生的過錯,證明一個人的光明磊落,明白人哪!軒太太的消息是準的,俺再去哈爾濱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有可能找到你爹的屍骨。有兒有女的,咋的也不能曝屍異處吧?”
吉德去了哈爾濱,聽到日本敗相已露的好消息。
吉德在東亞永泰恒貿易商行找到三夫人,說明來意。三夫人忙跌去找她的日本朋友藤本,三天過後,藤本來對三夫人說,我姐夫這個大司令官說,給水勘探部隊,這是帝國的絕對秘密,不許任何人染指,誰沾上都得掉腦袋?那地方戒備森嚴,他也不清楚其中秘密,軍部大本營直接控製。反正說,不管啥人,到了那地方,有進無出,魂兒都跑不出來。吉德怔忪失望地說:“這是叫日本人做了傳聞中的‘馬路大(人體試驗)’了。唉,連害蟲螽(zōng)斯都不如啊,翅膀都不顫動一下?這小鬼子不把中國人當人呐,真是殺人不眨眼。俺老丈人的屍骨冤魂在哪擓,看來隻有到陰曹地府去問判官了?回去葬個衣冠塚吧,總得給他二兒子薑尚文和小孫子抗抗留個念想。”三夫人同情又無奈地點點頭,“隻有這樣了。”
吉德在亞細亞影院好似邂逅見麵,軒太太很洋化的挎著吉德的胳膊,情侶似的一起看了一場電影。軒太太還是那麼豐韻漂亮,開朗大方,穿戴時髦,光彩照人。她知道吉德的來意,她說:“對你嶽父的不幸我很同情,也很抱歉。那個給水勘探部隊,就是個幌子,掛羊頭賣狗肉,有多少愛國誌士和愛國學生,進了那裏,就像空氣蒸發了。希特勒用毒氣室殺害了多少猶太人。那裏,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是研製滅絕人寰的細菌武器。不過,日本人的日子也是焦頭爛額了。已是秋後螞蚱,沒幾天蹦達了。盟軍跟蘇聯在歐洲戰場的大反攻很是順利,必將影響太平洋戰場。日本軍界很頹廢悲傷,士氣低迷,士兵厭戰,敗局己定。你邱大哥已從蘇聯潛回哈爾濱打前站了,徹底打敗日本人時間不會太長了。從美國跟日本宣戰那一天,就注定了日本的戰敗。”吉德聽了後激動的說:“軒太太,天造孽有可活,自造孽無可活,俺盼這一天頭發都盼花白了。這種不是人過的日子俺算過得夠夠的了,總算要盼到能伸腰的那一天啦!”軒太太告誡吉德,垂死的野獸最好傷人,你和三夫人的生意要停下來,一點兒的掉以輕心都會惹來殺身之患。“我聽三夫人說,她那些弟兄大部分都在你那兒成了家,有的都有了小孩。這好啊,浪子回頭金不換。你這當大哥的能做到殊途同歸,了不起!你是不是也幫幫我這迷途的羔羊啊?”吉德俏皮的反問:“咋幫呢?‘救命啊!’”軒太太對吉德的風趣很是感興趣,直言的說:“人欲是衝動的頂點。不可抗拒的喧泄,最歇斯底裏了。人欲是沒有幹淨而言的。齷齪和肮髒是性欲的高潮。倆人交歡不一定是情愛,卻是活生生的人性的肉欲,它的表象之下是可以交換的。男人主宰的世界裏,女人隻有這樣,才是她的恰當選擇。有人說是無奈,我看這是弱者的優勢。女人拿住男人,隻有自身資本是最有效的。男人對男人就不同了,你是沒有自身資本的,隻有拿權拿錢粘住對方。三十六計裏為啥有美人計呢,說明女人是有自身價值的,是男人無法比及的。我不潔的身子,心靈是出汙泥而不染。我渾濁的罵名好比屎殼郎,臭的是自個兒,清除一個被玷汙的世界,還一個幹淨的世界。如果沒有屎殼郎的舍身精神,那拉臭的人和生靈永遠沒有個幹淨的環境。拉臭的人卻嫌乎幫助人清理臭的屎殼郎,十足可笑!世上的事情真是說不清,理還亂。人嘴兩扇皮,咋說咋有理,權且不說它去。我請你吃西歺喝洋酒好不好?”吉德說“好啊”,倆人就離開了電影院,一路說說笑笑,信步來到一座歐式小洋樓俄羅斯餐館。
高高的深紅色房脊尖兒,直插高高的大垂柳女人長發垂掛般的幹樹枝兒裏,明亮閃光的天窗玻璃,被隨風擺動的幹柳枝撕得鱗鱗爍爍,一張時隱時現漂亮的臉龐若隱若現,一雙深遂的碧眼,透過柳枝窺視著熙熙攘攘的大道人群。
“啊,我的德哥!”
一團張飛著的金發飄飄的撲向吉德,吉德驚詫的不敢相信自個兒眼睛,脫口而出,“艾麗莎!”也情不自禁的張開雙臂迎向艾麗莎。
艾麗莎掞情的喊:
“老大!”
“艾麗莎!”
倆人魑魅魍魎的喜逢,迫不及待的熱吻,尤如吃薩其馬[滿語:狗奶子糖蘸。一種甜點]般的香甜入口就化。等倆人稀罕夠了,吉德回頭尋找軒太太,卻發現了更大的驚喜,一張熟悉而又久違的麵孔。
“邱大哥!”
“老弟!”
倆人久久的熱烈擁抱後,緊緊的握著手,彼此含笑打量著對方。
邱厚來一身藏青毛料西裝,罩一件厚厚的暗格黑青呢子大衣,黑色貂皮帽油亮閃光。麵膛紅潤,老成爽氣。
“大哥幾年,不見洋氣多了?人少了幾分菜色,多了幾分富態,香腸牛奶洋咧巴養人哪!”
“你老弟可越發古董了。也蓄上了胡子,發鬢也見了白,臉膻膻的滄桑多了,‘胡商啊’,有點兒意思。小日本兒蒙在鼓裏,還沒摸著骰(tóu)子呢?幹的好啊!”邱厚來脥閃兩眼,抹把艾麗莎說:“老弟,天容萬物,海納百川,你小子,涓涓的情感,細流都往你這窪處流啊,你耳頭根子沒發燒啊?這爬山越嶺的一道兒的念叨啊,我耳頭根子可是起膙子了?有人拿個醬碟,把一個人誇得沒治了?一會兒高興的似乎飛上天駕起了雲,一會兒又像掉進三千米深的地穴裏變成了哭巴精,反正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總磨嘰一個人,你猜誰呀?”軒太太說:“誰才吃了薩其馬就是誰唄,還用猜啊?”艾麗莎繃個大紅臉,顛煽的摟抱著軒太太脖頸,向洋樓門裏走去。
暖氣把屋裏烘得熱乎乎的暖和,背陽的北窗戶還是掛滿了好看的霜花。一縷縷奶油奶餎的香味撲鼻的誘人,幾盆綠蔥蔥的鳳尾花散發著濃濃的春意。一派俄式風格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廳堂,寬敞明亮。寥寥幾個俄羅斯男女食客,默默的吃著黑咧巴喝著牛奶。吉德跟邱厚來循梯拾階上了樓,一間不太寬綽的小廳堂裏,擺著俄式的歺桌歺椅,四套刀叉盤碟,早早的擺放好了。吉德瞅後說:“軒太太,你們是早有準備,就差請君入甕了,那還拐彎抹角的幹啥呀,白看了場電影?”軒太太一身豐胸拃腰的棉子紫緞冬服,盈盈款款的笑著說:“我招風啊!老有尾巴蟲跟著,不玩兒點兒小把戲不好脫身哪?你給我打電話後,我就跟你邱大哥說了,你邱大哥就要會會你。這場幽會,可是你邱大哥精心設計的。”邱厚來坐下說:“有人可是急眼了,我也就送個順水人情!”艾麗莎拉吉德,在自個兒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手拄下巴子歪頭問吉德,“你好嗎?”吉德說:“湊合。你呢?”艾麗莎沉思會兒平靜的說:“我叔叔為他的理想捐軀了。叫關東軍特高課殺害的。”
艾麗莎她從車軲轆泡隨黑燕馬幫返回哈爾濱後,跟地下組織聯係上了,得知她叔叔的死訊。形勢嚴峻,她沒有停留,就被地下組織費盡周折護送回國。回國後,被安排在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裏做翻譯,接觸到了薑尚文和邱厚來。還偶然的一次碰見到曲老三,還問起吉德,打聽他爹老魚鷹跟大丫兒還有雲鳳和牛二了。
邱厚來沉重的告訴吉德,“我知道你跟曲老三關係很好,爺們輩份,哥們感情。你叔哥在中蘇邊境的一次打擊鬼子據點戰鬥中,受了重傷,命垂一線,經全力搶救,已沒生命危險,但還沒有全愈。”
薑尚文獨立師打下黑龍鎮後,曆盡千辛萬苦,西進中,避過鬼子的圍追堵截,越過小興安嶺,到達海倫、北安地區,繼續打擊鬼子。薑尚文師損失很大,許多人犧牲了。收編的參加統一抗日的部隊,大部瓦解。抗聯騎兵獨立大隊由於冬至的犧牲,王福帶著剩下的百十號人,殺回了黑龍縣打鬼子;抗聯水上獨立大隊,曲老三剩下的幾十人,跟隨薑尚文的抗聯部隊,被迫退入蘇聯邊境,進行整訓和開展小部隊活動。
邱厚來說:“冬至兄弟是好樣的。由一個普通的買賣人到一個革命者,在國家生死存亡的節骨眼上,挺身站在拯救民族危亡戰鬥的前線。又能在鬥爭最艱苦的時期深入虎穴,挑起抗日的大旗。他是個民族的英雄,值得我們活著的人為他驕傲!”邱厚來眼圈紅紅的接著說:“紅杏也是好樣的。她由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女性到革命戰士,不畏強暴,不畏酷刑,寧死不屈,保守機密,在鬼子屠刀下英勇就義!”吉德愣愣的問:“你說啥?紅杏她也……”邱厚來說:“是的。紅杏最近在奉天,被鬼子秘密殺害了。”吉德震驚了,也震撼了,更震怒了,隨即不免為紅杏的不幸遭遇而憂傷,動容的痛哭。艾麗莎愛撫的摟著吉德的後背,陪著掉淚,用吉德幾年前對她說的話勸慰吉德,“哭吧!哭哭心裏痛快。男愁哭,女愁唱,老太太愁了瞎嘟囔。”吉德也沒勒哧她,艾麗莎納悶的奇怪自語,“咦,不好使?”軒太太說:“這是黎明前的黑暗。鬼子狗急跳牆,在做垂死掙紮。”邱厚來說:“老弟,你要節哀順便。紅杏的真實身份沒有暴露,請你來,就是想叫你轉告紅杏的父母跟家人,替我向他們悼哀!”
邱厚來和艾麗莎急著返回抗聯教導旅,在哈爾濱跟吉德匆匆分手,吉德受邱厚來委托去了趟牤牛山,見到了多年對紅杏杳無音信的蒼老父母。臨走一大早,三夫人叫吉德坐上自個兒的小汽車,又非得又送到郊外,吩咐吉德一路小心。她自個兒搭啥順路車,再返回城裏。
小汽車在警備道上行駛有六七十裏地,遇到兩個關卡的盤查,查驗了證件沒受到阻障。在一個吉德熟悉的又忘了叫啥名小圍子的岔口下了官道,小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爬行。風漂的大雪檁子一道一道的漫上狹窄的路麵,硬實的雪殼子車子艱難的爬了過去。碰到剛剛漂上不久的小雪檁子,雪質不實瓷,車子開上去就打捂,車輪打滑就陷進雪裏,任憑司機咋樣加大油門,車輪飛轉揚起雪白的瀑布噴射出很遠,車子越陷越深。
司機是個三十左右歲的精明幹練的小老爺們,身子骨結實,人也沉穩寡言,當遇到捂車時他會說上一句,“倒血黴了,鬼天氣,敗家道!”就下車,拿洋鐵鍬,鏟陣子雪在前行。
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吉德第二天上午才到了牤牛山下的牤牛屯。昨下晚黑兒,在一個小圍子的雜貨鋪裏,打尖,堆委小半宿。在屯子街上吉德下了車,四處踅摸了一圈,牤牛屯也今非昔比了。四馬架多了許多,老房子是越加破爛不堪東倒西歪。吉德找到老驢頭的房子,院裏喂驢的槽子扭扭歪歪的還在,卻不見了毛驢。吉德叫了兩聲“老驢頭!老驢頭!”快散架子的門“吱吱嘎嘎”扭歪的推開了,隨著“你誰呀瞧喊啥呀的瞧喊”的搭話,一個蓬頭垢麵胡子老長的大老爺們,操個袖出了門。他很有戒心的上下打量會兒吉德,“你找老驢頭?他呀,早死八百國去了?”吉德“哦”了一聲問:“你知道有個叫二牤蛋的人嗎?”那人斜哧吉德一眼問:“你找他幹啥玩意兒呀?他咋的啦,一年四個月的獻工一天不拉,不信你去找保長問問去?你誰呀,這又找後賬來了?”吉德這一聽,對方弄誤會了,拿他當催工的官府人了,就解釋說:“老哥,我隻是向你打聽個人兒,不是那啥的。”那人打消了顧慮說:“我說你不像嗎,你嚇死了我你?你找二牤蛋他幹啥玩意兒,人活著跟死了似的,我就是。”
“啊,你就是二牤蛋兒?”
“是啊!咱坐不更名,站不改姓,二牤蛋兒就是我,我就是二牤蛋兒,這圍子沒有第二個人兒?”
吉德從這幾句話的腔調裏,聽出了當年的二牤蛋的味道,就一把抓住二牤蛋的胳膊肘,二牤蛋兒掙掙地說:“幹啥玩意兒你扯啥扯你,十冬臘月生的凍[動]手凍[動]腳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咱莊戶人不興這個?”吉德問:“你真認不出俺了嗎?那年秋喀,有三個闖關東的小爺們,在這兒,咱們還一起跟老驢頭喝過酒呢,想起來沒有?”二牤蛋兒呲愣會兒,兩手掐住吉德的胳膊,“哎呀媽呀可不是咋的。”又不好意思的撒開手說:“這手掏屎掏糞的,太埋汰了。你是那個大的,叫吉、吉啥了……吉德?”吉德喜悅的說:“好記性老哥!”二牤蛋兒脹紅個臉說:“你還是叫我二牤蛋兒吧,咱聽慣了。來,咱先屋裏吧,反正屋裏外頭差不多,就背點兒風。”吉德說:“就擱這說吧,等完了事兒,咱倆再好好嘮扯。俺向你問個人家。你記得不啦,就是那年,俺來這兒那年,有個叫紅杏的姑娘,讓牤牛山大麻子胡子搶去了,當了壓寨夫人,她家父母還在不了?”二牤蛋兒說:“在呀!咱聽說那姑娘後尾兒出息了,早不在山寨了?那年影綽聽說她回山上一趟,連圍子她父母屌都沒屌,壓根兒沒進圍子。大麻子跟日本人不對付,兩塊肉貼不到一塊堆兒去。後來拔旗燒寨下山了,投奔啥、啥那玩意兒抗聯了。再後來又回山了,沒幾個人,早叫日本人整死了?整死那天,脫光溜的就綁在圍子頭的大鬆樹上,咱們都被那雞零狗碎的像趕豬似的趕去看。鬼、鬼子先是用那賊亮的刺刀一刀一刀的劃,那口子一拉都翻翻的,血拉拉的淌。那大麻子的麻坑兒都憋鼓平了,沒坑兒了。這老小子愣是一聲沒吭,牙咬的嘎嘎的響都咬碎了。最後,鬼、鬼子一夥一夥的一色兒玩兒紮刺刀,一刺刀下去一拔,血都穿箭兒了,紮的淨窟窿,就跟那塞子似的,都透亮?那還曝屍三天,大綠豆蠅子呼了一層又一層,趕上穿盔甲了,嗡嗡的整個圍子都能聽見。那味臭的,趕上漚大糞了。哎呀媽呀,那肉爛的,脫了骨攤在地上,連老狼見了都躲著走。白生生的剩下一個骨頭架子,支楞在那兒好些日子。誰敢抻頭埋呀?保長盯著呢。說是釣魚?就是逗噓大麻子那夥哥們上鉤,好一網兜了。後來,就你說的那叫紅、紅杏啥玩意兒了,她爹媽仗個膽兒,挖個坑兒,給埋了。咱聽說是老公母倆兒看不下去眼了,求保長說,不管咋的他也是咱家的姑爺啥的。那不瞎扯嘛,紅、紅杏跟那啥小子了,咱不親眼看見了嗎?保長也是泥捏的有心哪,整的全圍子大人小孩都不敢出屋,嚇破了膽兒,就答應了。你看這都過去兩年多了,大街上哪有人影啊,怕沾上災星,染晦氣,恐怖唄!這犢子扯的,扯哪去了?老娘們大襟襖,越扯越遠?老大,走吧,就在後街兒。你小子闊氣了,我上哪噶達認去呀?你家那倆兒敗家玩意兒呢,跟你差不離,錯不了?”吉德跟二牤蛋兒出了院,拐向一條小街兒,吉德說:“俺那倆兄弟還行。這圍子又搬來不少人家呀?”二牤蛋兒操個袖,用袖頭抹下鼻子上快淌下的清鼻涕說:“可不是。這不並屯嗎並過來的。地也沒多少,弄點兒山貨還不夠交那熊稅的。弄不好說你呱噠上啥‘聯’了,死都白死,都懶在家裏,抱膀兒等死呢。”又過了幾條街兒,拐到一家門口,二牤蛋指著一個快倒了的破馬架子說:“這就是。你進去吧,咱得到保長那噶達給你掛一號去,就不進去了,省得說咱搞串聯?待會兒咱接你,家去。”吉德一聽隨他去吧,就趕一句,“哎,你到前邊兒,叫車子過來。”二牤蛋答應一聲走了。
吉德叫門,一個佝僂的矮老頭笨笨嘎嘎的打開了門,仰臉問:“你找我嘛?這些年哪有個兔大人兒呀,先生你走錯門了吧?”一個高挑個兒,梳著疙瘩鬏的白發老太太利索的走出門問:“老頭子誰呀?”吉德見老太太雖滿臉的老皺紋,也掩蓋不住年輕時跟紅杏一樣的俊秀,親切的叫聲:“大娘,大爺,俺是你姑娘紅杏女婿的朋友。”紅杏媽抓過吉德的手,就往屋裏拽,到屋地才撒手,淚就下來了,連珠炮的追問:“紅杏?我姑娘還活著?還有了姑爺?是她打發你來的?她在哪?哎呀可想死媽啦我的姑娘啊!都是老死頭子,害的我那苦命的姑娘啊,你快說!”吉德扶住紅杏媽,坐在炕沿上,又扶過紅杏爹坐下,他跪在地上替紅杏跟冬至磕了三個頭。紅杏媽從地上撈起吉德眼淚巴嚓的說:“孩子你這是幹啥呀,咱們不認不識的,我可受不起?”吉德簌簌的落淚,從頭至尾把紅杏咋咋的咋回事兒,向兩位望眼欲穿盼姑娘的老人學說一遍。兩位老人聽了,是哭一陣,樂一陣的。當說到最後,吉德不忍心說出紅杏跟冬至的遭遇,為給老人留個念想,“俺路過這噶達,紅杏她倆叫俺捎個信兒,替她倆問候問候二老。還叫俺捎來一些你二老愛吃的嚼裹,都在車上呢。這還有二百塊錢二老拿著,想紮咕點兒啥就紮咕點兒啥,往後花銷再給二老彙來。”司機這工勁兒,才大包小裹的,把東西跟二牤蛋搗騰屋來。
這事兒叫二牤蛋兒整插皮了,吉德叫他把車叫過來,他以為是馬爬犁呢,圍子裏踅摸一圈也沒有,就遠遠見一輛小汽車,他以為又啥破爛人兒進圍子不幹啥好事兒的呢,到保長那掛號還問保長又有啥嘎咕人進圍子了,咋有小汽車停在那大街兒上了?他這一說,倒把保長嚇個倒仰,連向的跟二牤蛋兒迎上問,這才知道是吉德帶來的車。二牤蛋兒和保長念三七的說:“這家夥挺能整的,一個小闖關東的,夠硬實的,都混上坐小汽車了,趕上日本人牛了?這小子準撿大金元寶了,要不咋能這麼顯擺?這道這節都張腳,這喝油的玩意兒,能拱來真邪性!”保長是個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兒膽小的人,鞋底抹油溜了。
“這可咋好呀,死丫頭!不吧,連個屁大音信兒都沒有?這要啥了吧,穿的、戴的、吃的、喝的,弄這老些來。媽咋苦,不想這些,你能回來一趟瞅瞅媽,比啥都強?”紅杏媽樂得啥是的,都不知說啥好了。紅杏爹紅著眼說:“這還是記恨我呀,東西能捎來,就不能回來一趟,父女咋就那麼大仇,丫頭就不如兒?”紅杏媽損達紅杏爹說:“燒的!你得有那德行?我生的啥都好,刷你個大馬勺?不吧,你磨叨。這你吧,又燒包了?”吉德聽老倆口逗嘴,心裏酸酸的,強忍著淚往肚裏咽。他怕呆長了惹是非,就要走。老倆口說啥也不讓,非得留下吃了飯。老倆口東拚西湊,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不惜老臉,豁出餓幾天的,誠懇決心淘換些糧食跟肉啥的,貼的高粱米麵餅子,又餷的苞米麵尜尜湯。保長沒敢露麵,偷偷叫家裏孩兒崽子送來一瓶燒鍋。紅杏媽亂馬其糟的燉的酸菜豬肉粉條跟鹹菜啥的,飾巴一桌子,吉德見了,深深感動紅杏父母似客如女歸的情懷,淚眼底咽下一口一口父母寄托思念盼女歸的隱隱苦澀的飯食,像全都擎在食管裏堵在心口上。二牤蛋兒大口咀嚼餅子挺脖兒吞噎,喝咕咕熱的尜尜湯尤如喝涼水似的燙得直吹風,就酸牙的燉酸菜也是風卷殘雲剛盛一二碗轉眼就見了碗底,打嗝湧出的都是飯食,他才拍著鼓鼓的肚皮,吭哧癟肚的說:“謝謝嬸子。這頓飯吃的太飽了。往後有啥活竟管叫我,誰叫咱二十幾年前就跟老大喝過酒呢,老哥們了。”紅杏媽樂嗬嗬的說:“饕餮之徒,你別抹完油不算數,淨挑好聽的添活人?”吉德放下碗說:“不在老哥說,大娘做的飯就是好吃。”紅杏媽兩手蹭著大襟,顯然透著遺憾,“沒啥好玩意兒,都是現抓的。這窮日子,我過得夠夠的了,可多暫是頭啊?原先盼姑娘來個信兒,這有信兒了吧,又盼著見到她。誰記得一切,誰就感覺累?鬧了半天,還是我那姑娘倒心寬,想得開?我老兩口沒回哈拉濱老家,就是怕姑娘回來找不到我們。這下更得熬了,啥時能抱上外孫子啊?這死丫子打小就叫我操心,可有心眼骨了?”吉德拉著紅杏媽的手說:“大娘,日頭有出有落,人有分有合,你姑娘會回來看你的。天不早了,俺得走了。”紅杏媽依依不舍的默默落淚,送吉德上了車。車子開動了,吉德心說:就叫老兩口子,把美夢做下去吧!他從車窗探出頭,眼睛紅一圈的說:“大娘、大爺多保重,俺會來看你的。”吉德這一走,倒空來看望紅杏的二老幾趟,當二老問及紅杏為啥不回來看望他們時,吉德都很婉轉的找理由摚過去了。
解放後,一本政府頒發的烈屬證,揭開了吉德隱瞞的善意謊言,二老大夢方醒,倒也靜心的承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在政府的幫助下,二老回到哈爾濱老家定居,享受烈屬的撫恤津貼,頤養天年。五十年代末,二老先後壽終正寑。
要事變了,消息不翼而飛,人們不顧一切的捕捉一個一個牽人心弦的信息。日軍一九四旅團開始調動,黑龍鎮關東軍守備隊撒向省城;駐守城防的警備二十八團嘩變;下江一帶日本開拓團水陸並進,路過黑龍鎮向省城東興市聚集,坐火車向南滿的旅順口轉移;曲老三跟魯大虎,偷偷地潛回到了黑龍鎮。吉德刮掉了蓄在下巴幾年的胡子,留個八字胡兒也修剪的整齊板正,看去己恢複了紳士派頭。
吉德從哈爾濱回來前,跟三夫人談了軒太太說的偃旗息鼓的話,三夫人沒有提出質疑,唉一聲,隻是一臉的愁倀,淡定地說,蜣螂推糞蛋,送給它相好的。相好的和它交歡,坐在糞蛋上,叫它推著走。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它倆把糞蛋埋了起來,生子產卵,繁衍下代。咱呢,寡婦帶鋪卷,倒貼不說,沒撈著上扇!為了你支持抗聯打鬼子和濟民的善舉,咱不說了。可我對你的情意,一廂既往。曹操說過,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慈禧說,誰負我一事,我叫誰負我一輩子。老蔣呢,更毒邪,負我者亡。為報一己私忿,把愛國將領他的把兄弟張學良幽禁至今。咱倆,生意不在人意在,不能吃一鍋睡一窩,還是停留在舌頭尖兒上的姐弟,你可不要忘了我呀!唉,世事難料,無遠慮近憂己矣!埃及尼羅河禿崖上有種很小的蟾蜍(癩蛤蟆),天敵大蜘蛛想吃它,它有自保的逃生的法子,縮成一團,靠彈性的肉體往崖下折餅子,保全了性命。鴿子呢,也有逃生絕技。在被老鷂子撲捉那一刹,不惜拚死一搏,雙翅一抱膀,垂直下墜。這瞬間的變換,逃避了老鷂子的利爪,生存了下來。洗白的事,我早在做。這天下誰來坐,姓國還是姓共,這寶難押?我的東亞永泰衡貿易商行也帶腥兒,蓑羽鶴飛躍喜馬拉雅山那衝勁已一去不複返了,燒馴鹿肩胛骨問路,薩滿擊鼓吹哨笛,快到頭了。看準了,學學蟾蜍吧,我捐嘍(後來三夫人把她的商行捐給了政府,二乙子大頭服侍,一人了終。)!留著,怕小命不保啊!老弟,你不舍,痛下決心解散“黑燕馬幫”,結束幾年的東奔西跑的行商生意吧!吉德點頭稱是。
在車軲轆泡的最後一天,這天一大早,吉德心事忡忡的從冰涼的炕上爬起來,在冷風嗖嗖中,穿上冰涼涼的棉襖蹬上羊皮褲,套上羊皮坎肩兒,包好包腳布把腳蹬進氈疙瘩,扯過放在半截炕矮牆上的羊皮大氅披上,拿起葫蘆水舀子想在喂得羅勺水洗把臉,鋥亮的冰殼兒磕一磕,水舀子都有被震裂開的危險。吉德把水舀子往喂得羅一丟,放棄了洗臉的奢望想法;他走到房門口握住門把手推下門沒開,又用胳膊肘使下力,門才叮啦啦的在冰的破裂聲被推開了。門坎下散落些稀楞的熱氣結成的冰塊,吉德踩著冰塊發出嘎吱破碎聲音出了屋,撲麵的寒氣嗆嗓門的頂住了肺管兒,他嗆得咳嗽了兩聲,碾著風吹的小清雪粒兒出了門。小風卷的雪粒兒直往脖梗裏鑽,吉德才想起沒戴帽子,又返回屋裏從炕梢的櫃子上拿起狗皮帽子戴在頭上,剛一出屋門大黑狗搖著大粗尾巴迎在屋門口,吉德哈腰拍拍大黑的頭,又揉搓了幾下,大黑領情的舔舔吉德的手。吉德順牆根兒的小道兒往後院走去。四排連脊拉磕辮子茅草房透著新鮮兒氣兒,在寒冷的冬季顯出那麼厚重暖和跟踏實,紙糊窗戶白茬木棱木框還散發著淡淡的鬆木香味,幹淨露出冬季難見珍貴土地的旁邊堆起高高的雪堆牆足見居住在這裏人氣謐靜、舒適、安心。吉德不忍的在房子前後嘎吱嘎吱轉遊,十幾條或者說二十幾條看家狗跟在大黑後麵,隨著一溜吉德的腳印悠哉。靜悄悄的院落透過窗戶紙,不時傳出踏實的鼾聲、孩子叫奶的哭聲,還有哼唧放臊聲。
門咣當被撞開,險些碰到門後旁的吉德身上,老八披個羊皮大氅,閉目蛤哧的兜住胯襠出門嘩嘩的就尿,屋裏傳出娘們的喊叫:“你這個熊蛋包,尿就多?門也不關,這風都灌尾裏來了?你就差這工勁就憋不住了,一塊堆兒尿咱這噶達得了?”老八得得瑟瑟的罵道:“吵抓的,你等著,尿完了,我好好擂你一頓你就老實了?”老八尿完了,哆哆嗦嗦跑回屋,門“嘭”的關上了,屋裏傳出倆人嬉鬧的聲音。吉德心說:這老八啊,說上個媳婦就像個瀲鍋湯似的,黏糊溻了鍋底,咋說就是打開粑粑膩,不願離開這車軲轆泡了,還美其名曰說是替俺這當大哥的守陵。嗯,好兄弟呀!
吉德留戀的瞅瞅這一溜溜的茅草房,漫步的走向車軲轆泡岸邊土丘,上了殷明喜的墳地,心情充滿了沮喪又顯得輕鬆。
散夥那天,吉德把幾年下來,他對三夫人的弟兄們兌現了當初嘎夥時的承諾,歸還了股份,賺的錢發了紅利,人人沒有了後顧之憂,樂嗬嗬的吃了散夥飯,帶上家人過上了常人生活。大垛頭和幾個弟兄帶上老婆回到三夫人貿易商行;也有隨吉德回黑龍鎮安家落戶的;像老八這樣不願走的,留在了車軲轆泡過起半獵、半漁、半農生活。彪九、土狗子、土撥鼠等人回到了櫃上;程小二打發回奉天繼續當分號掌櫃;二娃想自個兒闖蕩,跟他老婆巧姑開起他丈母娘孫二娘那個小館子;小樂老婆人參果想念黑瞎子溝,小樂跟她回了黑瞎子溝,自個兒做起山貨生意。
吉德立在殷明喜的墓前默默無語,淚水卻滾滾流淌不止。他五指漸漸地收攏握成了拳頭,石頭一樣砸向另一隻手掌,“爹!滿洲國要垮了,小鬼子要完蛋了,天要亮了,咱中國人揚眉吐氣抻腰的日子來到了,兒要重整旗鼓,振興德增盛。”
吉德收回心接手了德增盛買賣,準備趕走日本人,天下太平了,來個鹹魚翻身,大幹一場。他張羅重新漆了牌匾和商鋪大門;屋內的櫃架也修補粉刷一新;清理了庫房,低價處理積壓多年的青瓷瓶器皿陳貨。他又坐下來叫來賬房先生跟櫃頭仇九,靜心盤點往來賬上的拖欠。他認真地查看著賬本,時不時抬頭問一下打算盤的老賬房先生,仇九也站在一旁作著解釋。
“自衛團欠的雜貨、盤碗款都四五年了,可是大宗,咋還不要呢,這要啥了管誰要去?仇九,你叫彪九來,對這幫破爛玩意兒,這要不來點兒橫兒的就泡湯了?”吉德很氣憤的說。
“也要過,誰勒你呀?”仇九抱怨的說。
“仇三哥,你廢啥話呀?日本守備隊都撤回省城了,自衛團算個球啊,早晚得散夥?叫彪九來。”吉德催促的說。
“誰去也白搭,還不踡出你來?” 仇九說著去了。
“老先生,這煙、酒、糖、茶啥的沒賣出,櫃上咋先墊錢買了‘儲蓄票’了呢?”吉德問。
“你還說呢?牛二來報賬我就問了。這是從去年開的頭。上這些貨,得買貨的一半價的‘儲蓄票’,要不你別想上貨?不上這貨賣啥呀,都空櫃嗎?賣給誰時再把這票子叫誰認購嘍,這不都壓那兒了,賣給誰呀?買得起的人少,買得起的又都是那些欺負人的人,誰也不認購,你還得賣給它。夥計們也招惹不起呀,這不都掛在賬上了。就這錢瞎老了。前些年還能兌換些回來,這兩年你別想,連門都沒有?熊人,熊人哪!”老賬房晃著腦袋無奈地說。
“你說啊這大中伏天的,一片雲一陣雨的,從立秋起三天一大下,兩天一小下,混沌沌霧蒙蒙的,陰乎拉水浪唧唧的,這連下半拉來月也不開晴,這是天照大神哭了。”二掌櫃淋搭著油紙雨傘,逛著硬朗的身板進門就說。“這可怪了。俺打鎮府大院路過,看那亂糟糟的,頂著雨,鎮內大小官吏都在那哈,一打聽關餉呢。這一關餉,就關了兩個月的餉薪,這錢還挺衝?你說這無緣無顧提前關哪份餉呢?俺看那老奸巨滑的鄧猴子區長(四五年黑龍街又改為第六區),站在那哈也不那麼揚棒了,協和服也換成了大長衫,‘略帽’也換成白瓜皮了。他對小官吏們說,‘非常時期,放假回家,隨叫隨到。’俺看要那個?哎,大東家,你說俺看著誰了?”
“誰呀?瞅你老爺子神兮兮的。”吉德說著放下賬本,走過來給二掌櫃倒上一杯茶,遞在二掌櫃手裏。二掌櫃壓低嗓子說:“曲老三!”老賬房手一哆嗦,撥錯了算盤珠兒,隨口說:“這天要變了?”吉德眼前一亮問:“在哪?”
“大街上,北牌樓,還有魯大虎。穿一身黑綾羅,戴著黑禮帽,牽著大青馬,大搖大擺瞎逛呢。俺看得真兒真的,他沒看見俺?”
“信號!看來小鬼子真要完了。”
“通揖的抗聯要犯,裝扮裝扮就敢這樣兒,是有說道。前些日子黃半仙掐算,起明星特亮,它跟前兒那顆小星星暗淡,那天快了!恐怕呀,硝煙籠罩,諸侯爭霸,又起梟雄了。去年也這時候,俺聽說,有人在鬆花江上江岸邊,看見一條跟圖騰龍一樣的真龍從雲中墮落在沙灘上,半夜就不見了?這是啥呀,兆頭!”
“呦呦真龍天子,媽呀應這了?我估摸,有那點兒意思。今兒,天一亮我起個大早,去江沿買魚。我那九十歲老娘,昨兒晚黑兒就吵抓的說饞魚兒了,這做兒子的再難,能不盡孝道嗎?我走上大街,瞅那幫捅洋屁股的‘勤勞奉仕’棒子隊,也不那麼吆五喝六的邪唬了?第七警備區駐防營的大門口兩個站崗的,也都靠牆根兒了?警尉補李大橫,跟光板一個花的警士,遛遛達達也不那麼凶了?我到江沿正趕上老魚鷹收網的小劃子靠岸,這老爺子八十多歲了,身子骨真硬朗。打上招呼後問我幹啥來了,我一開口,老爺子就從船艙裏撈出一條大紅鯉子扔給我,十來斤。我給他錢,他說啥也不要?你說他那麼大歲數,咱能白吃人家的嗎?老爺子罵著說,‘該死的稽稅官兒沒來,你給錢幹啥,都自家人,能發啊?江上軍在下套子江上演習亂了營,撞沉了一艇炮劃子,把網弄破了,就弄上這一條。’他還說,他撈網時,眼瞅著爪子掛在七星網上的一隻大王八,蹬哧兩下跑了?把他惋惜的直拍大腿,他說‘這網要不破,那足足有六七斤重的大王八準跑不了?’他說他都跟蹤它好幾年了,貓上影就叫它蹽了。哎,二掌櫃,我聽老爺子說,打這大王八跟你有點兒關係呢,叫他犯老愁了?”老賬房插嘴扯上說。
“那可不,俺攬的瓷器活?三姨太沒這個大王八就養不出王八崽子,你說這老蘭不是王八命嗎?”二掌櫃歎息說。
“哎,我回來碰見老博待[苦力]吉星,扛個蘑菇頭從杉木貯木場回來。他說,‘碼頭日本稽查跑了,杉木顧的小原大櫃哭喪個臉,關了老博待們兩個月的餉錢,腳行組合也散夥了,叫回家等活。’他說這是日本人快完了的征兆。他還說,‘昨兒下晚黑兒,過了一艘腰輪子,拉了一船的日本娘們跟孩子,孩子哭,老婆叫的,就像過了奈何橋,快摸到閻老五鼻子似的了?’還有呢,蘭會長經營的就咱那個火磨,不給日本人原先加工大米,後稻子都征走了,又加工高粱米,再加工給咱吃的配給糧橡子麵,也關了一個月的餉,人工都打發了,關門歇業了。”身體羸弱的老賬房,摘下玳瑁框老花鏡,打開話匣子說。
“瞧你穿得肋脦的樣兒,哪像個賬房先生,不知的還以為掌櫃的咋剋扣你了呢?你老鬼一見俺聊的話就多,別占著茅樓不拉屎,快攏你的賬得了?鬼子沒了,俺跟你就回家吃幹股,哄哄孫子。”二掌櫃不見外的損哧老賬房,也說出自個兒心思。吉德瞅倆老人掐架,就笑著說:“俺看看曲老三叔去。”二掌櫃說:“別去,他會找你的。你別看鎮內跟碼頭關東軍守備隊蔫頭巴腦撤回省城了,日本憲兵隊還在,戴戰鬥帽的特務還在,不要喜形於色,窮寇如惡鬼,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知刮到誰耳朵裏?薄冰踏履,一粒兒灰塵也能打折腰,小心為妙?”
“老爺子告誡的是,侄兒遵令了啦!”吉德逗趣的拉二掌距坐下,正裝其事的問:“你說要是打跑小日本,俺一直琢磨啊這張亡國奴的皮咋個扒法,咱那火磨跟油坊還能要回來嗎?燒鍋可不可重建?蘭會長那塊兒能不能打橫?這天下是窮黨當政還是富黨呢?老蔣能放張少帥回咱這噶達嗎?康德會不會像辛亥那年一樣趕下台呢或者被殺?咱這買賣是大幹還是看一段再說呢?”二掌櫃掏出風船牌火柴點上煙袋,叼在嘴上抽了兩口,又沉吟一會兒說:“哼,這幾個事兒太那個了?康德俺看玄得扔的。他雖是尿褯子裏的鍾馗,如果沒有他,小日本能那麼猖狂嗎,當槍使也是使啊?那黨這派的,像風似的,誰見著了?啥風都是風,不刮外鬼瘋來就行?中國人說了算,啥買賣都好做,起碼不受那洋氣了?滿洲國肯定倒台。小日本就像那房基似的,房基倒了,那房子還不倒嗎?咱的火磨、油坊是官府強行沒收租賃給蘭會長的,產權當然要歸還給咱,咱不租給蘭會長就得了,他打啥橫啊這?小鬼子打跑了,傀儡軍還不散了,那還有啥政權了?他蘭會長,小日本一來就當官,下至東興鎮保長、商團團長、慈善會長,一直當到東興市協和會長、商務會長。甚至連商界同寅老板都不敢想的防犯協會、二十日會,這些沾特字的會長他都幹過,甚至把軍犬協會頭把交椅都給了他,身兼八職,還兼個啥道德會長。還賞了他“株式會社”四個字,康德七年一年就少納稅三十萬綿羊票子。他敢咋的?不抓他漢奸就算便宣他了,他還敢奓刺兒?俺看這買賣這麼做。大凡改朝換代必有大亂大戰,遠的不說,就辛亥孫中山推翻滿清這多少年了,軍閥就像那筍頭,你滅他冒的,拉韭菜似的混戰消停過嗎?咱這噶達離省城這麼近,又守水道,下江官道,南通饒河,東通撫遠,穿咱鎮而過;又盛產黃豆、麥子、苞米、高粱、稻穀,地勢又高,不大遭水災,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老虎不啃草,毛驢不吃肉,一行一道。啥事先往難處想,泥土搓不成棕繩兒,柳條做不成房梁,茅草撚不成釘子,雪花縫不成衣裳,一有戰火,商家就遭大災,商家最忌諱戰亂。亂世出梟雄,盛世玩珍寶。民不聊生,誰有錢買東西,誰有心享受,顧命都來不及呢。買賣就是下象棋,走一步看三步,得看風向水流,不宜太擴張。先守住德增盛這個老號,再哧楞翅膀圖發展開拓。”
仇九拎個雨傘呼哧哧進來,身後跟著穿棕毛蓑衣腰裏頭別支駁殼槍的彪九。吉德一看他倆人的臉色,就知道他倆是從自衛團回來的。他問:“說吧,弄回來了?”仇九把油傘放在靠門的旮旯裏,樂嗬嗬的說:“大東家,你是神了。我從家裏叫上彪哥,直接去了自衛團營地的大白院,正趕上鄧猴子這個損犢子團長也在那兒,我就曲中取直直接了當的說,鄧團長,欠我們的賬該還了吧?鄧猴子沒知聲,他二兒子瞪眼瞎也在,他小貓沒眼睛——瞎虎!他說,欠啥錢哪?去去,別找不自在?彪哥沒客氣,把槍往桌子一拍,橫眉冷對。瞪眼瞎一瞅,死豬蔫褪了。鄧猴子摘下白瓜皮帽,又彈了彈大長衫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誰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德增盛這個最長中國人骨氣的商號,能維持到現在也不易?小日本這些王八蛋,沒少禍禍。仇櫃頭,把欠據拿來,小鬼不欠閻王爺的,我如數奉還。可有一樣,錢是要回來了,可給咱的都是東洋票。這小日本真的倒了台,咱上哪花去呀?”吉德說那愁啥呀,“你快去錢大掌櫃那兌換了,存到賬上。滿洲國倒了,賬不爛吧?它銀行誰接管,也得給錢。快去吧,這兵敗如山倒,耽誤不得?”二掌櫃提醒的說:“老醯兒熬的老陳醋為啥香甜綿鮮呢,就在它們曬醋的缸跟著日頭影子走。咱們做的生意是一手買一手賣,不跟行情走就得虧本?錢呢,是這個鏈條的齒輪,如何使齒輪轉動自如呢,就靠腦袋了。大東家腦子轉的快,他抓住鄧猴子此時此刻想夾尾巴做人的膽怯,又猜出他想取悅死對頭的心理反映,下個狠手,從鄧猴子給的日元來看,他心理隻是屈從,發至內心的不願拉這個屎,是大東家硬給擠出來的,他心裏能舒服嗎?老母豬上炕,不脫衣裳呀?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人有人道,無道就是死胡同,鄧猴子這老家夥,看到了這一點。這樣也好,給他一個信號,不要再使壞了,不老實就收拾你?瞎咧咧,仇九你快去吧?”吉德說:“女為悅己者容,他能蠍子拉屎是遇見了千足蜈蚣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這個虧吃得魘,他不會就這樣咽下這口氣的,還不知道拉啥屎呢?他呀,太會見風使舵啦!”
小雨點兒,細細的穿成線的灑落在浸透了的水窪窪的日本街街道上,乳白色的燈球像一串開放的紫羅蘭溶籠在像似霧氣的細雨裏,散發著融融的迷人色彩。三島料理店華麗大廳裏燈光通明,觥籌交錯,醉語淫聲地隨著留聲機放送的流行歌曲《滿洲姑娘》,“你是二八滿洲姑娘,三月春日雪正融……”靠大廳窗戶的角落裏一張桌子,坐著麵目嚴謹化了裝的曲老三跟魯大虎,對麵坐著頭上壓個大禮帽的吉德。下晚晌兒魯大虎到牛二家找到雲鳳說,曲老三要見吉德,叫牛二通知吉德。雲鳳聽說到日本街會麵覺得如入虎口。魯大虎說這叫燈下黑,看是越不安全的地方越安全。曲老三喝著煞蓋[清酒],眼睛瞄著臨桌的幾個醉醺醺的加入日本籍改日本姓氏的高句麗人,人叫二鬼子。他用半生不熟的夾生日語對吉德說:“露西亞[蘇俄]煞拉密[人],對東洋人這兩天就要宣戰了。我帶抗聯教導旅的‘劃子隊’作為先遣隊,除為露西亞艦隊打前站外,還要敲掉‘江上軍’在黑龍鎮碼頭停泊的幾條炮劃子和兩艘軍艦。駐守臨江洲[同江]邊境頭道防線的騎兵第十團,掉轉槍口打死隊裏的日本軍官渡邊少佐等十七人,拉荒從山道繞過勃利縣的九龍溝,朝山城刁翎方向奔去。富錦、寶清的警備部隊也嘩變開始潛逃。我找你來就是叫你聯絡上王福隊,跟我一起行動。”吉德呷著麒麟牌啤酒點頭說:“東洋人聽見風聲了。俺聽在俺老丈人那當技術顧問的稻田說,三江省日本駐軍龜河二郎部隊長己向南滿轉移,旅順口集結了很多日軍。你也看到了從下江官道有大量日本開拓團拖孩兒帶崽兒的向省城東興市集結,陸陸續續爬火車向南滿轉移。俺聽稻田說,杉木把他被山田逼誘當上特高課特務的老婆美枝子,也打死了。他和鬆木二郎也早跑了。這杉木啊,也算看破了紅塵,從七七事變後,就像換個人似的,不再跟俺攪牙了?王福隊吧,回到縣裏後,一直東躲西藏的沒有固定的窩。俺聽說他主要在寶山一帶活動,抽冷子搞日本人幾下子。日本人圍剿幾次也沒咋的他。俺也沒見他,連七巧貓也沒露過麵。聽說他跟謝文東搞的挺熱乎,稱兄道弟的。人是越呱啦越多,有幾百號人吧。俺試試。”那幾個二鬼子喝得有些癲狂,感到末日的到來了吧,不斷的叫酒,大膽的摟抱日本侍女。日本侍女躲閃的尖叫。二鬼子淫邪的奸笑,從牙縫蹦出幾句話,“他媽的你瞎叫啥,老子玩玩不行啊?大日本的日本船——完[丸]了,你還擺他媽主子譜啊?”這句話像油鍋裏掉進一滴水,劈劈叭叭地炸開了。於是幾個老日本人圍了過來,眼睛像數把利劍,在柔和的燈光裏撞擊著,驚擾著。島村這個老開拓團剛從沈家崗撤到黑龍鎮,會幾個老朋友嘎夥上省城。他說:“你們算幾呀的日本人哪,賣了大褲襠就忘了祖宗,狗雜種!大日本完不了。大日本是不可戰勝的。卷土重來指日可待,你小子這就不認爹了?打起你小姨的主意了?喂不熟的狗!”其中一個二鬼子罵吱吱地說:“狗屁!你夾你的狗尾巴滾邊去,矬矬的地缸似的,你再得瑟別說我削你啊?狗東西,你還敢起膩呢?”島村火了,掏出王八盒子頂住那個二鬼子的腦門。那個二鬼子腿軟成麵條,臉像紙灰的乞求。島村也不想惹事兒,拿冰冷的槍口搕打那個二鬼子的滲出米糝子的腦殼兒說:“滾!”幾個二鬼子狼狽的灰溜溜的跑到門口,又被光頭的大櫃攔住。大櫃很禮貌地伸出手,那個二鬼子假橫的問:“噶哈?記賬!”大櫃不軟不硬的啷當個短腿說:“本店不賒賬。”那個二鬼子從兜掏出張滿票甩給大櫃,“拿去買紙燒吧!”大櫃從地上撿起來抖了抖說:“不收。要日元。”那個二鬼子橫起脖子說:“就這個,愛要不要?”大櫃一揮手上來兩個浪人,其中一個掐住那個二鬼子脖子,慢慢的那個二鬼子“唉唉”的腳跟兒就離了地。另一個二鬼子臉色像驢糞蛋子塗了一層霜,又白又黃,堆起笑臉兒遞上日元。一場狗咬狗風波平息了。曲老三說:“你瞅,啥叫二鬼子了吧,奓上刺了?這小日本自個兒肚子的蛔蟲先就鬧起來,離末日不遠了?我幹爹還好吧?”吉德說:“好著呢。燒鍋一個人還能悶上半斤,照樣撒網打魚。哎,叔哥,‘救命啊’,不去看看?”曲老三笑笑說:“你呀還拿我開涮?我那連襟綠帽子也算戴到頭了,還沒啥音兒?”吉德晃著腦袋說:“你消息挺靈通嗎?生死未卜,凶多吉少,八成是沒了。俺看你該咋的就咋的吧,香香也挺那啥的,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等你這些年了,也該有個說法了?”曲老三一口酒下肚:“消停消停再說。小日本完蛋後,咱這噶達樹欲靜風不止,鬥爭會更殘酷,各方勢力會展開一場生死的爭奪。狼走千裏吃人,狗到天邊吃屎,我擔心草上飛會舊病複發,胡子習性不改,會胡來呀!最近,國民黨潛伏下來的那個張專員,和我們的人逃出日本人的南崗監獄,在省城東興市活動的很頻繁,和唐拉稀、蘭會長打的火熱。還有啊,我怕張專員在打謝文東這些胡子的主意,拉過去,和共產黨抗衡。所以呀,我才叫你找到王福大哥,叫他別蹚那個渾水?”吉德喝了杯啤酒問:“你那四個隱形人沒跟你回來嗎?俺怪想他們的。”曲老三唉了聲,“那次我負了重傷,是他們拿自個兒身體抵擋小鬼子子彈,救了我。一提到他們四個,我心就發沉。跟我這些年,忠心耿耿,大仁大義的好爺們呀!”吉德垂下了頭,心裏酸酸的眼睛發潮。
牛二拿著不知擱哪淘換的褶褶哄哄的《中央日報》跑進來大喊道:“德哥,八月九號蘇聯對日宣戰了,小鬼子完蛋了!你看,蘇聯飛機在三江省城投下了炸彈,蘇聯紅軍分三路突破邊境防線,進入了中國。”吉德奪過報紙看後,興奮的說:“哄哄的,這個。這報啊來的晚三春了,黃瓜菜都涼了,可總算證實小鬼子完蛋了!”二掌櫃喜憂參半的說:“趕走了東洋狼鬼子,又來個北極熊老毛子,這是好是壞,誰說得準哪?那年鬧毛子,還曆曆在目,這不悲劇重演?”牛二指著報紙說:“這報上說了,人家可是幫咱們打日本人的呀?你老是不是鹽吃多啦,咋又齁著你的氣管子了?”二掌櫃搕打煙袋鍋子說:“小日本來了不也這麼說的呀?驢撅屁股你得看它拉啥屎,嘴上抹油有啥用,打來打去的。那年鬧毛子以後,小日本一歩歩蠶食一般,打跑了老毛子占了旅順口;這老毛子打敗了希特勒緩過手又惦稀上咱這了,又說幫咱們打鬼子,誰又知它肚子裏的蟲子打的啥鳴啊?是不想報當年小日本占旅順口那一劍之仇啊,還是又想賴在咱這噶達不走了?咋咱這是團麵呀,誰逮誰揉兩把?咱這麼個泱泱大國,就像塊七零八落的腐肉,招蚊惹蠅的,誰想叮就叮,誰想咬就咬,咱們苦熬了十四年,你想抻抻腰吧,這北極熊又聞著香味拱上來了。獸可沒有吃素的,無利不起早,你瞧著吧,瞎馬打裏——準亂套!好日子,哼!白想嘍,亂麻地。天下何時太平啊?”吉德不管二掌櫃牢騷滿腹的發泄心中的鬱悶,就話說:“宋史嶽飛傳上嶽飛曰,‘文臣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矣。’”二掌櫃一哧楞,“你想呢?都嶽飛那樣精忠報國,咱能遭那十四年的洋罪啊?天下事,有官就有貪。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就衙門看大門的,算帶點兒烏紗刺兒的吧,你不塞兩子兒,你別想進門?這勒你大脖子,這不也貪?要說也有格路的。遠的寇老西兒,貪口山西老陳醋。近掰的,眼目前兒,崔武得算一個,兩袖清風。再說這武官吧,一聽屁響,腦袋窩在褲襠裏,撅屁股蹽杆子了,別說死了?要都像楊靖宇和抗聯那樣,還用求人家老毛子來狗咬狗啊?俺說這話撂這兒,狗都吃屎!那黑龍江北六十四屯活拉的咋沒的?八國聯軍進北京,把慈禧那老娘們攆的屁顛遙哪蹽,都有誰呀?老毛子,搶你打劫你的,你瞧好,沒得商量!”吉德反駁二掌櫃地說:“二叔,你鹽吃多了,老怕齁著。俺相信邱厚來大哥說的。蘇聯和過去沙俄不同了,是布爾什維克當家,講理!人家那大光頭小個子列寧,早就說要把那六十四屯還咱,咱不沒倒空嗎?你那老黃曆老月亮牌兒了,翻篇兒了。不管它,一俊遮百醜,打跑鬼子就是好事兒一樁兒,可喜可賀!不行,拿出麝牛頂架的勁頭,再打唄!這左鄰右舍還近掰,誰叫咱們麵了呢?牛二,放鞭!放炮!”
德增盛這邊鞭炮一響,各商家也翻箱倒櫃找出陳放多年的鞭炮二踢腳啥帶響的放開了。夥計們從倉庫裏折騰出塵封多年的鑼鼓鑔大喇叭,大吹大擂敲起秧歌鼓點,會扭秧歌的夥計還從櫃台上拽出兩匹紅綢子,紮在腰上扭起了大秧歌。馬六子這個警佐身後,跟著警尉補大橫和十幾個警士,不理不睬的從街東頭兒遛到街西頭兒;棒子隊都靠在牆根兒看熱鬧;滿洲國幾十個憲兵棲堆紮夥的在隊部門前嘁咕;戴戰鬥帽的特務們鯰魚溜邊的窺視;日軍的潰退,二十八團士兵的嘩變,給這些煩人的蒼蠅迎頭一擊,明鏡的大勢己去。二掌櫃從喧鬧的人群中叫過彪九,低語說些啥話,彪九不住的點兒頭,隨後彪九消失在人群中。
夜是黑的,小雨粘乎著,稀稀啦啦的時下時停。剛剛上任的日本關東軍陸軍特務機關長大島大佐,龜縮在東興市銀座通的三島洋行官邸老巢裏,謀劃如何完成龜河二郎部隊長的特殊使命。他己知自個兒日暮窮途,瀕臨絕境。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淒涼、孤獨的滋味。他的一生“經營滿蒙”三次易名,盡忠竭誠於天皇陛下,在這臨危關頭委以重任意味著啥?走的走,撤的撤,留下他這個光杆司令又意味著啥?一個命令,天明五點前,在三江省境內的所有日係人一律撤完。這是他再三請求,把銀坐通在內的包括日本街的商民暫留一步,以確保撤退之完遂,說不定這裏早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此時要完成殺人、放火、炸掉糧庫、物資倉庫、軍火庫三項任務談何容易。他三二年五月進入東興鎮時是先行官,撤出時是壓後陣。他自個兒在灰暗的屋子冷冷的說:“留下也是死,回去不死也活不成?隻有玉碎,不能瓦全。”他準備招集人,立馬實施他罪惡的一步。他操起綠色電話,從中央旅館到興亞洋行的幾處特務分室逐個掛通,一訊問人都跑光了。他動了真氣大罵:“滿係人,良心大大的壞了!統統的靠不住,王八蛋!”最後,接通了黑龍縣協和會幹事室。他的得意門生到日本經受過特種培訓的鄒捷飛接的電話。他下死令:“馬上集結各機關、學校的鮮係人,到一二八倉庫領槍、領煙土、領汽油,組織一支破壞隊,馬上行動,並把所有軍用倉庫燒掉。”鄒捷飛這個潛伏在協和會的小小幹事,自打八月九日淩晨蘇聯飛機在城裏投下第一顆炸彈就失魂落魄地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他不相信大滿洲帝國的鐵桶江山就這樣完了。他接了老師大島的電話深感恩寵,驚喜萬狀。他開始了行動,給黑龍鎮的永春祥客棧二鬼子樸城鉉打電話,部署了大島命令。
日本街的“喜和登”先起了大火,隨後鎮西門裏的三村合作社倉庫也著起大火。鎮上膽大的百姓不顧劈劈叭叭下的小雨,早摸黑瞎火的奔向日本街。老蔫、老邪等老哥們幾個燈火管製後,還棲在一盤大炕上起膩,爭論不休的話題當然是這次事變了。老蔫有尿急症,出了屋,頂著小雨,尿了一半,就提溜褲子跑進屋,“日本街著火了,好大啊!”這可是爆炸新聞,都湧出屋看。老邪嗷啷一嗓子喊了句,“老哥幾個,操家夥吧,火神爺顯靈了,有人動手了,咱撿洋撈去吧!”他們老哥幾個跑上大街,不管誰家的杖子,隨手從上邊兒連薅帶掰的扯下榛棵子掐在手裏,呼嚎的給自個兒壯膽奔向了日本街。一道上,招來幾十條幾百條狗“汪汪”狂吠的聲援,探出頭觀望兩眼的人們,也瞪圓雙眼拿著四股釵、鐵耙子紛紛跟隨。在一片“撿洋撈”的呼喊聲中,都嫌他媽少給自個兒生了兩腿,掙了命的狂奔,唯恐別人搶了先兒自個兒落了後。
吉星腳行組合上的鄰裏工友們,閑著沒事兒湊在他家的紅豆熒熒的油燈下抽煙嘮嗑,喝著他屋裏的給沏的“灌肚黃”茶水。老旱煙拉嗓子的辣味嗆得人直咳咳,唧咕了一地的唾沫水。吉星屋裏的從外屋拎個洋鐵壺進來續茶,不經意對吉星說:“當家的,外麵人沸狗咬的,八成出了啥事兒,你別沁個腦袋抽了,出去看看,俺這心咋慌慌的鬧騰呢。”吉星拿眼神瞅屋裏的詢問“是嗎”?就跨個大步馱個背的大個子低下頭出了裏屋,推開外屋門,鎮子幾處火點兒冒著熊熊的大火,把雨蒙蒙的天都燒紅了。他大叫不好,特務動手了。工友們一擁站在院子裏,吉星說:“哎,這活咱們得搭把手了,到手的東西,不能就這樣叫日本人糟盡了?胡二楞,你招呼腳行工友們去碼頭跟貯木場看著,護場隊的人早蹽了,別讓特務放火燒了,怪白瞎的。我帶些人去日本街看看,別有人趁火打劫咱們的商鋪。”工友分頭去了。他帶上身邊幾個工友操起“蘑菇頭”杠子,奔了日本街。日本街人頭簇動,亂哄哄的砸窗戶撬門鎖搶開了。
老邪砸開鬆木二郎開的一家洋布洋行,日本大櫃摟著他老婆跟兩個孩子,鑽在櫃台底下塞糠。老邪一把拽出大櫃踢了兩腳罵道:“值錢的東西通通拿出來的幹活。”大櫃裝聾裝啞佝僂個身子,拿驚恐的眼神瞄著老邪,就是尊口難開。老邪一頓“三賓”的給,嘴丫子沁出了血,大櫃還是死挺著。老蔫從櫃台底下撈出他嚇得抱成一團的老婆跟孩子,對大櫃說:“你再不說,我就扒光了你老婆,新交新交的有。”說著,拽開大櫃老婆和服的衣領,露出白淨的臂膀跟鼓鼓的胸衣,他老婆尖叫一聲,摟攏和服衣領,緊緊的兩手抱胸沁下頭。老麵拿榛棵子揚過頭喊:“我看你小日本舍命不舍財呀,吃我一棍吧!”這一棍下去就醢在大櫃的後屁股上,大櫃一個子栽倒頭磕在櫃沿上,刹時前額磕了一個大血包倒在地上。他老婆哇地撲上去,揚起一條胳膊,哇啦哇啦的衝老麵喊。老麵氣怒地照她屁戶就是一腳,這個解嘎渣了。她爬進櫃台底下夠出一個精巧首飾盒,抖抖地遞給老麵。老麵夾在嘎肢窩掉頭就走。老邪跟老蔫一夥人從櫃架上撈了幾匹洋布,扛在肩上就出了洋行。這夥人滿載的走到溫漉漉的大街上,警尉補大橫拎個王八盒子,跟棒子隊的十幾個人擋在道當間兒,大橫拿槍管頂頂掉在眉上的大蓋帽,蠻橫的說:“日本街宣撫師接管了,你等人等把東西放下。”老邪平常最恨大橫了,還挨過他拿鞋底子煽腫了臉。他把首飾盒交給老邪,拎起棍子橫在手掂了掂,厲聲的喊:“我告訴你大橫,天變了!你主子跑了,你個狗崽子還敢使橫?如果你不閃開,我就用這根棍子說話。”大橫不買老邪的賬,沒把幾個土癟放在眼裏,嘿嘿的向前湊了幾步說:“你還奓上翅呼煽開了呢,臭嘴也敢噴大糞了,我一槍崩了你信不信?”老麵嘻嘻的說:“我信!”話音未落“呼”的一聲,大棍兒醢在了大橫的腦瓜上,大橫連哼唧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唧,就屍首倒地,魂魄飛到奈何橋敲響了閻老五的大門。十幾個棒子隊的老小子,嚇得窮喊“打死人啦”撒丫子就跑散了。老麵從老邪手裏奪過首飾盒,拐進一個小巷,就撒開兩條腿蹽開了,老邪等人喊著老麵,扛著洋布攆開了。
德增盛商號也是一片嚴陣以待,謹防特務們啥的趁機破壞。頭晌兒二掌櫃在大街叫過彪九嘀咕的事兒,就是馬上招集人馬,組織一支商會民團。彪九找到己幹苦力的原先商會民團團副楞頭青、草爬子一合計,分頭去各家找老商會民團的人。下晌兒就張羅了三十多人。吉德很佩服的對二掌櫃說:“薑還是老的辣。”就叫牛二到賬房支出一筆錢,先關大夥的餉,每人十塊錢。人有了,沒槍是個大難題。二掌櫃出主意的說:“警備營嘩變,丟下一些槍枝,都讓馬六子襝撿到警察署了,他想發點兒洋財。俺去碰碰運氣。”二掌櫃見到馬六子一說,馬六子沒打锛兒。他識相的說:“好啊。啥借不借的,跟誰借呀?咱腸子不打彎的說,我也是上吊繩下空有皮囊的死鬼了,這小命說不準哪天自個兒就賣了,還指望它發啥財呀?我跟你說呀,小日本這一垮台,咱這噶達就像個吹足了氣的豬吹篷,隨時都會爆炸。又是一塊肥肉,誰都想拉一塊,甚至都想獨吞。你想啊,就拿咱這三江平原說吧,糧食不用說,那是不盡的糧囤子。這礦藏,興山礦的煤炭,是煉鐵必不可少的能源;達蓮河的煤含有多種元素,甚至燒後的灰渣都值老鼻子錢了;雙鴨山的煤炭礦藏幾輩人吃不完用不盡的;聽說桃山、雞頭山那的煤炭海了去,一開掘就是黃金滾滾來;那大小興安嶺的木材,更是誰見誰淌含喇子,國民政府能眼瞅著不管嗎?派兵接管那是肯定的事兒。你別看打小日本裝熊,窩裏鬥那可是行家裏手,能耐大了去了?抗聯在咱這打了這些年,一定會卷土重來。曲老三在黑龍鎮轉遊好幾天了,那是給抗聯打前站的。還有腳踩兩隻船的地界老大,先抗日後投降滿洲國受日本天皇恩典的,像謝文東、李華堂這些地頭蛇,還不趁機伸手撈點兒嘎麻的。聽說也拉起隊伍了,叫啥中央先遣軍、合江保安隊。啊,王福隊是一直打鬼子。這鬼子一倒台,還不搶塊地盤?老毛子這洋玩意兒一摻和,它的屁股坐在哪塊菜板子上,那可有說道了?貓枕鹹魚能不動腥,它要像小日本似的賴著不走,那才叫熱鬧呢?咱再苦熬十四年,魂都爛掉底兒他媽的了?你再說像鄧猴子這樣的狗屁星,還想招兵買馬扯大旗呢。他也找過我,想拉我入夥整啥維持會,目的也是想要這批槍,我沒給他。這些玩意兒,我算看透了。一根弦的胡琴,自顧自。誰知哪塊雲彩下雨呀,隻要不找老道會氣,給誰幹都是掙口飯吃?嗨,我這個幫狗吃食的貨,前景不知咋紮咕呢?我也想跟那些胡作非為的人蹽杆子,一跑了之。我媽她老人家不願走,死也要埋在這。她說我,你做虧心事兒了?我說,我覺得沒做啥喪良心的事兒?她說,那你怕啥還要跑呢?你看看,人哪該死在井裏掉不了江裏,啥都是命。唐縣長這個黑龍縣公署首腦日子更難過,坐如針氈,站如芒刺,軟床豔榻睡不著。他也來電話拉攏我呢。據他說,他招集網絡不少科長、署員啥的小官吏,還想東山再起。各圍子還拉起了大排隊。真乃殘雲未散盡,風雲又起瀾。我也想好了,哪夥也不勒,願咋的咋的吧?貓吃耗子得玩夠了,折騰去吧?不過,你得給我打個字條。誰找後賬,我好有個攥頭?”二掌櫃忍著性子,聽完了馬六子一頓嘮叨,弄了三十枝槍十箱子彈也值,“諸侯爭霸,逐鹿中原,改朝換代,曆來如此。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心安就好。智者順風而行,愚者逆風而動,走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