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冬日裏漫長黑夜掠奪過的秦漢村,顯示出深沉與厚重。在慰問活動的半天時間裏,秦漢村到處洋溢著讚美感激的聲音。感激高興的話語,已經再也不能引起鄉鄰的回複,僅僅成為人們表達心情的一個信號而已。慰問的油麵米糧從汽車上抬下來時,布了一層潔白剔透的麵粉屑兒。秦富民大動感情地說:“大家都不敢亂,你看看,叫你應心腳地上麼!東明,東明幺,你去看看對聯拿了沒有,不得夠了,讓改革再寫幾幅。”

東明大聲說:“夠了夠了,順義從超市拿了些。噢,那你讓順義記在村委會的賬上,回頭一夥算。”正說話的當兒,焦改革撲踏著穩健的腳步子來了。秦富民問夥計焦改革:“咋了,西頭的你發完了?”顯然,他還不知道西頭的油麵米糧已經出現缺口的尷尬事情。

焦改革直率地說:“還差兩袋麵,三壺油,一袋米。”

“這不是啥難事,從順義的超市再拉些麼!”秦富民淡淡地說。

這時候,秦辛巳的身體並未完全恢複,兒子秦建軍和珍繡一直不讓他出門。他待在家裏煩悶了,又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兩委會的決定。他在吃過早飯,坐在庭院裏曬太陽時對妻子說:“這一向見天喝藥,嘴裏苦得很。是這,你去順義超市割上二斤肉,晌午了做包餃子吃!”

珍繡收拾了灶台又叮囑他不能出門後,就去順義超市割肉去了。秦辛巳插了大門,卻跑來參加秦漢村有史以來頭一次的仁義善舉活動。他拄著黑不溜秋磨得光亮的拐杖,吃力地撐開核桃皮般失去水分的幹枯眼皮,手輕輕微微地顫抖著,勉強提起拐杖,敲打著冷凍的黃土地麵,有氣無力地說:“哎!多好的世事呀!擱到舊社會誰管你貧窮呀。你愛窮不窮!富民幹了一件人事呀!好,好,好。就要這樣呢!”“好我的叔哩,你咋來了麼?天這麼冷的!唉!你圖的啥麼?”秦富民跑著過來,一邊給他招手一邊喊。

“哎!不冷不冷。心裏暖和得很。這事弄得好呀!”

秦富民說:“叔呀,社火你要多上心呢!有啥事你就言傳,花錢跑腿都有我哩!”

“到時候要尋五十個娃。每台芯子都得三四個娃呢!你像《西天取經》的四個。下麵是唐僧,二節棍上是豬八戒沙和尚,梢子上是翻跟頭的孫猴子。像《白蛇傳》青蛇、白蛇和法海就得三個娃。你尋娃就尋膽大的,膽小的到了上頭哭的弄不成。”

秦富民回答說:“對,你的話我都記下了。”

“……”

秦少恒他們回來時,已經吃過晚飯。陰冷的幹燥空氣,使人渾身都有一種癢痛麻木的難受感覺。焦曉萍回到家,透過冷冰冰的門窗玻璃,猜測到父母親還在等待著她的歸回。她整順了被風吹淩亂的頭發,又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和臉頰,倒吸了一口冷氣,徑直向客廳走去。這是一座獨門獨戶的獨立院落,既無四鄰又不接大路,完全沉浸在自我超脫的環境裏。焦改革起先並沒有在意這座蕭條頹廢的莊基,他更中意的是,挨著學校的那一方福地。這兒不過是一塊長著各種雜草的野地而已。

那是陰曆九月初的一個普通清早,五彩斑斕的秋收繁忙景象已接近尾聲,田野已經裝扮成另一種迷人姿容,呈現出一種秋收喧鬧之後的短暫的靜怡。收獲過的玉米地,晾曬上幾天,等著時令再適宜不過,還田機還田過的包穀稈完全融入土地,麥子的播種才漸漸嘈雜起來。拖拉機帶著播種機先是播種下肥料,然後再播種下一粒粒小顆粒的小麥種子,最後在機械無法到達的地方,人工撒下種子和肥料。當最後一塊下種的土地撒下最後的肥料的時候,早種的田地已經泛出小麥幼苗衝破土壤的嫩綠。麥子播種的忙碌季節已告結束,長久攪動在田野和村莊上空的疲憊與勞累,紛亂和嘈雜,也已全部消除。天空華麗而莊重,大地素樸而優雅。早上清新的舒服空氣使人精神抖擻、神采奕奕。

焦改革撇下給羊割草的鐮刀,坐在凸起的土地上,用敏銳的眼光環視著這一片茂盛的,無人問津的草地。他與生俱來的精於算計的想法,卻突然從心底衝蕩出來:這世上啥事都不是平白無故的好,也不是平白無故的瞎麼。既然大家都彈嫌這地方,不要這地方,我不彈嫌,我要這地方。都是出得一院莊基的錢,為啥不要兩院甚至是三院莊基的地方哩!這地方除了莊基地還能剩下二、三畝,把草一除,地一平整,夏秋農忙不是就能晾曬芝麻麥子包穀豆子麼!東西還能種些菜呀瓜呀的!還可以蓋幾間豬圈羊舍。當年紅軍過過草地後來就奪了天下,我以後住了草地說不來也能飛黃騰達哩!對,我還是把這“草地”應承下來好些。他申請莊基地的正當要求無疑被批準。當天下午就辦理了所有手續。

多年以後,秦漢村又一次陷入轟動性的討論之中,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焦改革重新算計了建造新家所需費用的事宜。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地要建造一座淋漓別致的院落。他重新丈量了長短寬窄,修改了圖紙方案,又一處一處打聽關中平原以外,特別是國外的建築風格。茂盛雜亂的“草地”莊基裏,重新回蕩著人勞作思考與雜草香味的混合氣味。圖紙方案電線水管建材家具等具體事情,一經決定下來,他就開始指揮起建蓋新家的宏偉工程了。新建的院落廳堂要有足夠的藝術和實用,並且還要比被後代傳承多年的關中平原原有建築,更舒適更有韻味,隻是這件事情得往後拖一段落,得先把虛空的主體墊實起來。他還是能掂來這個輕重的。焦改革送走了二三十個黎明傍晚的嫵媚陽光,終於在十五中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完成了建造新家的最後一道複雜的施工程序。煙花炮仗響徹過的秦漢村,一如既往的顯現出與往年中秋一樣,寧靜安詳的生活秩序。人們很快的駐足圍觀,評頭論足。圍觀的男女少老們甚是驚奇,麵麵相覷,並不白淨的臉麵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改革改革,你房上咋是圓的,圓的能咋呀?”

焦改革說:“好看呀!排水快,夏裏的大暴雨,秋裏的連陰雨分分秒秒就流畢了。這是我在學校圖書館的一本建築書上看到的。人家外國人的教堂呀大樓呀上頭都是這!”

“改革改革,你看看你的樓梯咋是螺旋樣呢?還把螺旋顛倒過來,難看不難看呀?”

焦改革說:“難看!這叫藝術,你不懂。過去咱蓋的樓梯太呆板了,沒一點看頭。”

“改革,你這窗子咋這麼細的,還比咱老窗子長。”

焦改革說:“這叫柳葉窗,比咱那老窗子精巧多了,看著也漂亮得很。”

很多年前,妻子雪芹提出建蓋一座特色的庭院,他滿口答應。他把對妻子的愛全都表現在自己的實際行動上了。多年前,他飛黃騰達的嬉笑之言,也在隨後的幾年間成真。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豪的欣賞著這個家庭。焦曉萍躡手躡腳地進了客廳,她瞅見父親蹺著二郎腿,眯著雙眼,吸著紙煙,母親則漫不經心地聽著什麼,開著的電視則完全成了一件擺設品,顯現的多餘了。她輕淡地說:“爸、媽,你們還沒有睡呢!”“萍萍,你看看表,現在幾點了?”母親常雪芹問。“現在……現在到我睡覺的點了。”她說著跳出客廳,雙手叉住門框,歪著腦袋吐著舌頭,笑著又說:“爸媽,有啥事明天再說,我要睡覺了,老焦老常,晚安!”“你看看,你就這樣由著她的性子來吧!”常雪芹嗔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