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那天早晨,秦辛巳在外麵鍛煉身體時順便走到鄰村一個同行家裏,向同行詳細描述在鎮上鬧社火時的壯觀景象,一來為了歇歇腿腳喝一口熱茶,二來也想聽聽同行的意見,看看有無需要改進的地方,這是他鬧社火活動時養成的雷打不動的習慣。庭院裏異常靜謐,兩隻拳頭大的燕子從房簷的木椽空隙裏一躍跳起到香椿樹的樹枝上,又飛落到庭院裏濕漉漉的泥地上銜泥,留下一串串細碎爪子的清晰印記。秦辛巳推門發出的咯吱悠長聲音,驚得兩隻燕子子彈一般射向天空,很快不見了。同行在裏屋裏觀看秦腔戲《轅門斬子》,又在火爐上熱著肥皂水正洗手臉。同行看著他慢騰騰地坐在椅子上,放下擦手的白毛巾道:“你老哥這身體硬朗得很麼,這來回可五裏路哩!”

秦辛巳也不答話,他在同行的小炕桌的抽屜裏捏了一根旱煙,卻半會找不到火柴也尋不見打火機。同行沏上了上等龍井茶放到小炕桌上,又從身上摸出火柴給他點上旱煙。同行坐下後也不說話也不瞅他,隻顧一個人繼續在小炕桌上卷旱煙,等第二張煙葉包括細碎殘渣都卷完,頭折戲唱完後,才帶著看戲後地愉悅說:“你走的時候,給你裝上些煙葉,這是新品種,你也嚐嚐!”秦辛巳說:“幹脆你給我把煙苗子,我回去了自個種,吃你的,吃一頓兩頓沒啥,吃的多了,就有些賴皮咧!”同行答應了又鄭重地說起社火上的事情來:“老哥呀!我說一句你不悅意的話,不過呀,你甭見怪,我不為別的,就怕是人家把你哄騙咧!”秦辛巳敏感了:“你要是和辛明說的一個話,你就咽到肚子裏,旁的事了,你盡管言傳。”同行聽出秦辛巳口氣不悅,又吸了一口旱煙,口吻緩慢地說:“你在社火上的成就,方圓一片沒有誰不服的。可是呢,旁的村寨就真的沒有能拿出手的東西嘛?今年的社火和往年的,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個八九不離十。我聽到一句閑話,說起是閑話,實則呀也確實是那麼一回事。”秦辛巳心一緊又一沉,仰起臉道:“閑話,啥閑話,是社火上的閑話還是旁的啥閑話?”同行也不再遮遮掩掩,幹脆將他聽到的關於這次元宵節社火活動的種種傳言和閑話一並統統地倒出來,最後隻能無奈地說:“哎!富民弄這事,把心瞎完了!”

秦辛巳聽後猶如當頭一棒、當胸一刀、背後一磚,震得他好幾天都沒有緩過神思來,在頭腦裏把社火活動的所有經過無一而落得的認真回放了一遍,才真真正正的回過味來。秦辛巳醒來時發覺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他看見女人珍秀和秦明麵孔十分詫異地站在腳地上,眼睛裏流露出無盡的疑問和淒楚的傷心。他慢慢恢複了神智,想起了自己暈倒在同行家的事情。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事,我沒事。是乏的,睡一覺就好咧。你給秦明拿些吃的,天天吃冷饃咋能行,人咋能受得了。”

焦改革聽罷後也不言語,從凳子上站起來,在靈桌前落滿香灰的香爐裏點燃了三根清香,又瞅了一眼低頭不語的秦明。他走出秦辛巳家,走出街巷,走進寒夜森森的田地四野裏,冷清與孤寂的難受感覺縈繞在人的心頭。他突然想起來秦辛巳咽氣的那天早上的狀態,就明白了大半。秦辛巳明白後就陷入臥床不起不吃不喝,甚至也不言語的沉默境地。他頭腦異常清醒,肚裏的火氣與怨恨卻很快聚攏起來,每日俱增。鎮上中醫堂坐診的大夫開了十天中藥,抱著試試的態度治治。在正月下旬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喝下一碗清湯小米粥,眼神裏很快地泛漫起一縷靈氣與生機,隨後又漸漸消失,又被親人們勸著喝下一小碗藥湯,在雞叫三遍,天剛剛從隱隱黑暗中擠出一絲柔弱的太陽亮光時,從炕頭上翻滾下來,當即便咽了氣。

秦辛巳不在後,秦漢村傳承多年的古老的民藝社團自然解體,各人裝了自個的家夥什兒都回家去了。秦富民從縣城培訓班學成歸來後,急切地組建起了新式的緊跟潮流的藝術團。清一色的西式樂器和電子舞台在廣場前集中亮相,一群姑娘們正在上麵搔首弄姿,亂喊亂叫。村裏紛紛傳言焦改革將出任藝術團團長,呂東明任副團長兼顧問的事。兩人又一次合夥搭班了。在藝術團成立的第二天早晨,秦明家門前一人粗的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下,幾個穿著整齊,拽文帶包的中年人被曉萍帶著,詢問秦明一些事:“辛巳爺呢?他們要采訪他。”曉萍指著那幾個人說。

“地裏去了。”

“啥時回來?”

“回不來了。”

“為啥?”

“埋了!”

“埋了???”

“對,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