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豔雙在炕上奶孩子,黃家駒站在炕下等待,過了一會兒,他急了,說: “我要走了!”
張豔雙說: “走吧,誰攔著你了?”
黃家駒渴望似的說: “給我抱抱他再走。”
張豔雙說: “沒看見他在吃奶?”
黃家駒笑道: “我抱抱再給他吃嘛。”
張豔雙對狗狗說: “看你爸爸多煩人,連頓飯都不讓人吃安生,去,讓他抱抱你吧。”
把狗狗交給黃家駒,黃家駒接過手,小心仔細地抱好,笑著吻狗狗的臉蛋,狗狗哭了。張成民送給他的小黑狗在地上繞著他的兩腳跑。
張豔雙說: “他還沒吃飽,快給我。”
黃家駒說: “待會兒再吃。”輕搖狗狗,狗狗哭得更厲害,地上腳邊,小黑狗跑得更歡更快。
黃家駒輕輕顛動狗狗,哄道: “噢噢,別哭別哭,等會兒再吃,等爸爸上了班再吃。男子漢嘛,要有忍饑耐餓的精神,噢……”
張豔雙說: “快給我吧,你正吃著吃著忽然不讓你吃了,行嗎?給我!”
黃家駒隻得把狗狗交給張豔雙,鬆口氣說: “脾氣不好,要教他能吃苦耐勞。”
張豔雙催他道: “你快走吧。”
黃家駒說: “好,走。”指點狗狗說: “我告訴你,下次我抱你再哭,我,我,我非抱到底不可。”低頭看見小黑狗仰頭看他,彎腰抱起,撫摸著說: “對,這也是狗狗。對,狗狗,咱們去上班,上班嘍。”
張豔雙說: “哎哎,別帶走它,狗狗還要跟它玩兒呢!”
黃家駒無可奈何地說: “好好!”
把小黑狗塞到張豔雙懷裏說: “去,你也吃奶,哥倆一塊吃,你媽兩奶頭,一邊一個。”
張豔雙笑了,撫摸著小黑狗,眼瞟黃家駒說: “你爸爸饞了,吃不著了!你快走吧,還磨蹭什麼?”
黃家駒從張豔雙懷裏抱來小黑狗,湊興道: “狗狗,咱們走,媽媽不要我們了!走噢!”
小黑狗半大了,在張廣泰房門裏裏外外躥蹦撒歡。
東間房裏,曲彥芳把長得白胖的狗狗交給王玉珍,張廣泰站在炕前笑眯眯看重孫。曲彥芳問王玉珍道: “我什麼時候來抱回去?”
王玉珍說: “我給送過去。”
曲彥芳說: “哎喲,你可別去送了。你這大年紀,他亂蹦亂跳,你抱得住他?”
王玉珍說: “哎呀,成民成才不都是我抱大的?碰壞哪個了?”
曲彥芳笑道: “你那是什麼時候?豔雙還是我抱大的呢?”
張廣泰說: “我和你媽一起去送。放心,我抱著。”
曲彥芳說: “早點啊,他脾氣不好,到該吃的時候,晚一刻都不幹。”
王玉珍說: “行,你忙你的去吧。”
曲彥芳走了。張廣泰搓搓手、拍拍手,要抱狗狗,招道: “來,狗狗,給太爺爺抱抱。”
王玉珍煩道: “啊呀,煩不煩人?我剛接到手,你就要抱抱。”
張廣泰說: “我教他走路。”上了炕,倚牆坐下,拍拍手: “來,狗狗!”
小黑狗“噌”一下跳上炕,向張廣泰搖尾巴。張廣泰摸摸它說: “對,來,狗狗騎大馬!快,給我呀!”
王玉珍說: “又拿狗當馬騎,別把他摔了!”
張廣泰說: “不會,有太爺爺保駕呢,來,狗狗!”
王玉珍抱著狗狗偎上炕,張廣泰抱過去,先兩手拉著狗狗的兩隻小手,讓他站起來,拉著他一步步在炕上走,口裏念叨: “走,走,一,二,一……”
王玉珍說: “你小心他的小胳膊,抻了,我扒你的皮!”
張廣泰對狗狗笑道: “啊呀!狗狗,聽見沒有?啊?太奶奶要扒我的皮嘍,噢,太爺爺可憐噢!這可怎麼辦噢!啊?狗狗說不讓!對不對?……哎,狗狗說不讓!就是不讓,狗狗是太爺爺的保衛員!啊……”
小黑狗變成大黑狗了,半人高,寸步不離在張廣泰家院裏跑來跑去,狗狗到哪它跟到哪。張廣泰在一邊幸福地看著,甜蜜地微笑著,看了一陣,走來抱起狗狗說: “走,咱去看看自立大伯回來沒有?該回來了!”
一輛小汽車行駛在公路上,車裏坐著黃家駒和嶽自立。嶽自立像變了個人,衣著、氣質、裝束都別有一番派頭。相形之下,黃家駒總有點兒難言的猥瑣。
黃家駒說: “四年,一眨眼,你成了。”
嶽自立說: “成什麼了?我還是我,依然故我。”
黃家駒說: “哎,大學生了!大柳樹頭一個,把你分配到哪了?”
嶽自立說: “我要求回咱大柳樹。”
黃家駒吃驚地叫道: “真的?”
嶽自立說: “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回大柳樹……”
黃家駒說: “對,大柳樹現在今非昔比了,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嶽自立說: “不看我也知道,聯合肉類加工廠!現在北方也重視鄉鎮企業了。幾年前,人家江南搞的時候,北方還嘲笑人家。廣東不說了,就說無錫、常州、鎮江、揚州那些城郊的紡織業,城裏‘蛇蛻皮’,退下來的機械、錢,都落在鄉鎮企業了。幾年工夫,人家城鄉全上去了。北方是晚了一步,不過人家積累的經驗,對我們也有用,當然他們也走過些彎路,運河水汙染得厲害,發展過程中的問題。”
黃家駒說: “我們沒有問題。”
嶽自立說: “得了,有問題你也不知道。你的經濟管理散亂,漏洞很多。”
黃家駒問道: “是嗎?”
嶽自立說: “農工分家,就是大問題。我學的是經濟管理,大柳樹要發展,必須是農工商聯合體,分兵把口,必然矛盾百出。因為有廣泰老爺子坐鎮,有問題也沒人說,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最後必然人們當麵不說,背後民怨沸騰。”
黃家駒說: “對,我就沸騰了。”
嶽自立笑了,問道: “你沸騰什麼?”
黃家駒說: “我要搞商,他就是不讓。”
嶽自立說: “他不同意肯定有他的道理,也許你還沒想到。至少,他是從全村考慮的。”
黃家駒說: “我不是從全村考慮的?”
嶽自立說: “也許是,但他可能考慮得比你更有深層次。譬如,你加工廠賺了錢,工人有了工資,年終再和全村一樣分配紅利,農民呢?你搞了商業,也得有人進去,他們拿工資,年終分紅利有沒有他們的份?這些賬,裝在他心裏,他不知道怎麼解決,幹脆不解決,搞農工商聯合體,可以化解一些基本矛盾。”
黃家駒說: “這些我也想到了,可是他不聽我的,要是聽我的,現在大柳樹從工廠到家庭早統一電氣化了。好啊,你回來了,我們和老爺子來點兒真格的!不能全依著他!他是快死的人了,當然不著急,我們的日子可剛開始。”
在老地主李文江的房子也就是張成民家的門前聚滿人。小汽車停下了,黃家駒和嶽自立下了車,提著裝滿生活用具的網袋和行李,張成民從門裏迎出來,嶽自立忙上前向他鞠躬,兩人親熱地握手,不覺間竟擁抱在一起了。
嶽自立向張廣泰請安道: “爺爺,我回來了。”
張廣泰應道: “好好。”抱起狗狗對他說: “看看你的侄子,狗狗。”
嶽自立接過狗狗抱在懷裏說: “不認得大伯吧?”
狗狗爬向張廣泰。
張廣泰接過狗狗說: “哎,怎麼不問大伯好?”
張成民拉嶽自立進了家,李秀英看看嶽自立,歪頭流淚。
張成民笑著向嶽自立解釋說: “你媽是悲喜交集。你……決心回大柳樹?”
嶽自立說: “你們在哪,我到哪。”
張成民也流淚了。
張廣泰一家從老到小一共十口全聚在張家,張廣泰懷抱狗狗和王玉珍老兩口坐炕頭,依次是男人:張成民、張成才、嶽自立、黃家駒,對麵是女人:李秀英、曲彥芳、張豔雙。人多炕小,炕外接張方桌,兩邊放凳子。
張廣泰發表“定場詩”說: “自立回來了,全家歡,我張廣泰,在這個家裏,就剩下一件心事了——給自立找個姑娘成親。呃,就一切滿意了。好了,哪個要喝酒,自己倒,我少喝一點兒。”
黃家駒忙給張廣泰斟酒,有意挑話頭說: “爺爺,外頭你還有什麼心事?”
張廣泰說: “外頭的心事多著呢。今天全家喜,不說外頭的事。”
黃家駒說: “自立哥大學畢業,有學問,得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工作。”
張廣泰說: “是得安排個合適的工作,可是怎麼安排?學校有成民,加工廠有你。農業上有我……你們都說說,把他安排到哪合適?”
黃家駒說: “爺爺,我們得給他安排個英雄有用武之地。”
張廣泰問道: “安排在哪裏?”
黃家駒說: “要有這片用武之地,首先大柳樹要進一步大發展。”
張廣泰問: “怎麼大發展?”
黃家駒說: “要全村在黨的統一領導下,成立個農工商聯合公司。”
張廣泰好像沒聽清楚,問道: “什麼公司?”
黃家駒正經說: “農工商聯合公司。”
張廣泰仍不懂似的問道: “你說說,怎麼個聯合公司?”
黃家駒說: “你看,我們現在,村裏,農是農,工是工,商還沒有——將來一定要搞。農也好,工也好,都是大柳樹的人,可是出力和所得不一樣,這就不公道了。應該全村農工商一體,勞動和所得,要合情合理。農業上,年輕力壯的,能出大力吃大苦的,多勞多得;在工廠裏的,那心靈手巧,能改進設備賺錢多的,工資之外,按貢獻給獎勵;學校,學生除了在家吃飯,校服、書本、學雜費,全由公司供給;老弱病殘,不能低人一等,還要比壯勞力的收入略高一點兒,因為他們需要照顧,照顧不是空話。譬如李七奶奶,雖說有了羅二賢和曹嫻娟,難道不該有她一份養老金?她也為大柳樹出了力啊!你說對不對?你和我奶奶也都該有一份吧?天柱大伯,有貴大伯,眼看著一天天要老了,能說你們老了,就該等死了,啥也沒有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