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民家。李秀英在縫一件新衣服的扣子,嶽自立坐著一隻小凳,伏在桌上寫什麼,成民在舊報紙上練書法。牆上用大頭針釘住些寫好的詩句——“青史內不貪名,紅塵外便是我”“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時依眼前樹,遠看原上村”“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草色人心相與閑,是非名利有無間”“臥讀陶詩終未老,又乘雨去種瓜”……
李秀英以牙咬斷線之際目光望向丈夫——成民握筆懸案聚精會神,正寫得那麼投入……
李秀英那一時刻,看他竟看得有些呆了,目光中充滿了溫柔的愛意……
她咬斷了線後,目光又轉向兒子,臉上不禁浮現出幸福的表情……
她自言自語地說: “以後,要是總能這樣多好!”
成民停了筆,抬頭看她,問道: “總能哪樣啊?”
李秀英說: “總能像現在這樣,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多幸福啊!”
成民一邊將自己剛剛寫罷的兩句詩往牆上釘,一邊以不無教誨的口吻說: “我是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我就是這麼想的。從我決定和你結婚那一天起我就是這麼想的。你我是夫妻,恩恩愛愛,白頭偕老,這才是我張成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
他說完這些話,轉過頭來望著李秀英,身體正好擋住了牆上的詩句……
而此時,嶽自立將寫好的信正往信封裏塞……
成民望著李秀英又說: “但是你不能對自立有這種要求,你要明白,咱們自立,他已經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了。他有資格,也有資本去追求別種樣的人生,和咱們的人生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咱們是不可以把他拴在咱們身邊的。咱們的自立,他已經不屬於大柳樹村。”
嶽自立正在粘信封,聽了父親的話,不禁將目光望向父親。從他臉上的表情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於自己的人生,有著與父親不同的看法。他張張嘴似乎想說出自己的思想,但轉而看了看母親,不願破壞溫馨的家庭氣氛,忍住了話沒說出口。
李秀英笑了笑說: “這個道理,不用你說我也懂。你呀,當先生當慣了,連我在你眼裏也快成學生了。”
成民也笑了笑,頗得意地說: “難道你還不算我學生?你現在能讀了,能寫了,誰教你的?”
李秀英說: “好好好,我承認我也是你學生,你滿意了吧?來,來,自立,試試媽給你做的這件新衣裳合身不?”
母子試衣之際,李秀英又說: “兒子呀,你就是明天要走,媽也不攔你,媽想得開。”
嶽自立說: “媽,四年大學期間,我為了省路費,一次也沒探家,明天就走,你心裏真舍得?”
李秀英端詳了自立片刻,將他抱住了,說: “媽想得開是能想得開,可心裏舍不得。”
嶽自立扭頭望成民,問道: “爸,那你呢?”
成民說: “我嘛,當然和你媽的心理是一樣的,兒子,來欣賞欣賞為父的書法!”
李秀英說: “瞧你得意勁的,還為父起來了!”
成民笑。
嶽自立走過去欣賞道: “這個字寫得好,這個也不錯,這個靜字可就差些了……”他一邊評論著,一邊在認為寫得好的字旁畫圈兒。看來,他的欣賞很挑剔,隻在寥寥數字旁畫了圈兒……
李秀英上前道: “我看你爸這個字也寫得不錯嘛!”
成民以京劇道白的口吻說: “娘子,那就請多多指點則個啦!”
李秀英從兒子手中接過筆,滾了滾筆,也以京劇道白的口吻說: “相公既然誠意,為妻這裏,也就不免放肆一遭啦!”
成民和自立從旁看著,眼見秀英落筆處,此一個圈兒,彼一個圈兒,頃刻將每個字旁都畫了圈兒……
李秀英放下筆時,嶽自立說: “媽,你感情的成分太多了吧?”
李秀英轉臉,目光溫柔地望著丈夫,那意思是在問——你也這樣認為嗎?成民將李秀英輕輕拉到自己身旁,吻了她一下之後,摟著她的肩對嶽自立說: “兒子,要求你媽對我像你對我一樣客觀,那不是太難為她了嗎?”
嶽自立說: “爸,媽,你們都有白頭發了。”
成民說: “是啊,我們都開始老了。”
嶽自立說: “爸,我覺得你的人生觀,怎麼越來越傷感了似的?我看爺爺就不像你。”
成民問道: “爺爺怎麼不像我?”
嶽自立說: “爺爺他就不服老。”
成民說: “那是因為他的責任感太重了!”
嶽自立說: “可爸爸難道你就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你教書教得多認真哪!爸,你現在真的‘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了嗎?”
成民說: “除了教書育人這一件事而外。”
李秀英說: “自立,別跟你爸討論這些了,聊點家常不好嗎?你知道媽心裏經常怎麼想的?自從你考上大學以後,媽心裏就盼著你畢業後能在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找到份好工作,也將爸媽接到大城市裏去享幾天福……”
嶽自立將兩把椅子擺近說: “爸、媽,你們先請坐下,我也想請你們認真聽聽我自己的想法……”
成民李秀英坐下了,他們仍互握著一隻手……
嶽自立說: “爸、媽,如果,我哪兒也不想去,我想留在咱們大柳樹村呢?”
李秀英轉臉看看成民,困惑地說: “兒子,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那你大學不是白念了嗎?”
成民說: “自立,這個問題,咱們不是已經談過一次了嗎?”
嶽自立說: “可是我並沒改變我的決定。”
成民放開李秀英的手,站了起來,盯了嶽自立片刻,嚴肅異常地說: “我不同意!”
嶽自立: “爸……”
成民說: “如果你還固執己見,那麼就不要叫我爸!”
嶽自立沉吟一下,又說: “爸,你聽我……”
成民說: “叫老師!”
嶽自立說: “爸……”
李秀英不安地站了起來說: “你先聽自立把他的想法說完嘛……”
成民說: “我不聽,當初我培養人讀書之心,不是讓他大學畢業以後再回來當農民的!當農民還非要考什麼大學嗎?他偏要留下來,不是自誤是幹什麼?”
李秀英說: “兒子……你……你是不是在村裏偷偷和哪個姑娘對上象了?如果是這麼回事,你就實話實說,免得惹你爸著急生氣,讓媽心裏也糊塗一片的。”
嶽自立說: “媽,你別胡思亂想的。沒對象那回事兒,爸……”
成民說: “叫老師!”
嶽自立說: “叫老師就叫老師。實話告訴你吧,畢業以後,我本來參加了碩士考試,而且錄取了。但接到家駒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訴我村裏和內蒙古方麵聯合辦起了肉食品加工廠,我就沒心思讀碩士了。我想我是學企業管理的,咱們大柳樹村,目前太需要我了……”
成民說: “原來如此!原來……你你你,你考上了碩士居然都不讀,你……太讓我失望了!”
嶽自立說: “老師,你想想,咱們大柳樹村,目前為什麼比別的村都富?還不是因為當年我和家駒他們偷偷去礦上幹臨時工,為村裏積攢了一萬多元公基金嗎?時代一變,才一萬多元啊,有的村有,有的村沒有,發展差距就拉開了,這就叫發展的經濟基礎啊!現在,咱們大柳樹村的經濟基礎更厚實了,但是以後還怎麼發展,誰心裏有數?爺爺他有嗎?我看沒有。爺爺他隻有責任感了,也許明確不該怎樣怎樣,但是他明確應該怎樣怎樣嗎?他在寫給我的信裏,連他自己都承認,一點兒數都沒有,他還承認他早已力不勝任,不過是在撐著幹,推著幹,幹一天算一天。老師您呢?您可算咱大柳樹村的大知識分子了……”
成民說: “別諷刺我,和你比,我是個小小的知識分子!”
嶽自立說: “但你畢竟是我的老師,你替咱們大柳樹村的將來考慮過嗎?設想過嗎?你一點兒也沒有。”他一指牆上那些詩詞說: “你已經‘萬事不關心’了,你除了對學校的事還有點兒責任感,已經習慣於閑坐小窗讀周易了。這麼有利的發展基礎,沒人為它的將來考慮和設想,條件是會漸漸喪失的呀!機會不僅僅屬於咱們大柳樹村呀,老師……”
成民說: “那麼天降大任於你?”
嶽自立說: “不錯,我心裏正是這麼想的!在過去的時代裏,老村長暗中保護過我們母子,爺爺也保護過我們母子,還有您,老師,還有許多大柳樹村的人們,不是都曾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保護過我們母子嗎?否則我們母子也早就自殺了!大柳樹村對我們母子有恩,我要報答它,我要使它變得比現在更富!我要引進外資建綠色農作物基地!看,這就是我給外國商家寫的信……”
他將封了口的信交給父親。成民低頭看信封時,自立繼續說: “老師……”
成民說: “叫爸!”
嶽自立說: “剛才你不許我叫你爸的!爸,中國很大,不隻是咱們大柳樹村一個農村!長江以南已經出現了億萬元村,你知道嗎,大柳樹村正是我的用武之地,我要像老村長,像爺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