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過身邊的雲彩(2 / 3)

“快看信呀,看看是男孩是女孩?”妻柔聲地催他。

他忽然渾身煩躁起來:“男孩女孩還不是一樣,有什麼看的?”

妻子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自覺有些失態,勉強朝妻子笑了笑,撕開封口,匆匆一遍看到底。“是女孩。生下來八斤半呢。大人孩子都好。”

妻子鬆了口氣,也笑了笑:“女孩子也好,懂事早,大起來還能做點家務。”

真可悲,妻對孩子的要求就是這個。可是,妻是個普通的工人,還能過多地要求她什麼呢?

妻到廚房去了。從那裏不斷傳出自來水的嘩嘩聲,和鍋勺的碰擊聲。妻實在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做著“三班倒”的工作,回來還把家庭操持得妥妥貼貼。他在外麵不管多忙多累,踏進家門,總能吃上一口滾熱的飯菜,有一個幹淨的床鋪。結婚兩年了,他們從來沒有鬥過嘴,他說什麼,妻總是溫順地照辦。他是這個十二平方米的世界上的君主。他曾經覺得,這一切似乎可以滿意了。妻子嘛,總歸是“妻子”,她的職責就是這些。至於其它,那是做丈夫的事。

“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避風的良港。”記得在學校,在那棵湖邊的樹下,他這樣對她說:“當我架著小舟,在海上搏鬥到筋疲力盡的時候,我唯一希望的是返航後有一個溫暖的小窩。”

她說了什麼呢?好象是這樣說的:“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冒著被惡浪吞沒的危險,站在你的身邊,幫你扯帆,替你搖櫓,不是更好嗎?”

“那麼後果是什麼?”

“勝利,或者同歸於盡。”

“你真浪漫。”他笑著說:“這真象小說裏寫的一樣。可是實際上,我連這種孤身搏鬥都不願意再去嚐試了。”

是的,那時候,他就是抱著那樣的生活態度。自從十六歲踏進社會,整整十年了。十年來,工人、農民,他什麼沒有幹過!他獨自在人生的苦海中掙紮沉浮。直到父親的問題解決了,他才被“推薦”進了大學。就象一個落水的人剛被打撈上岸,連再看一眼碧波漣漣的湖水都要惡心一樣,他對一切都厭倦透了。他筋疲力盡,需要休息,需要溫暖和安慰。要不然,當她象一朵神妙的雲彩,在他身邊飄蕩的時候,他怎會輕易把她放走了呢?

廚房裏的聲音繼續在響,妻一定忙得滿頭大汗了。唉,她也是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他坐不下去了,索性合上麵前磚頭似的洋裝書,走到廚房裏。

“不用,我來吧,你還是看書去。”妻體貼地說。

他望望桌上紅的西紅柿,綠的辣椒,紫的茄子,和帶刺的黃瓜。

“買了這麼多菜!”

“排大隊呢。買點新鮮蔬菜真不容易。我前麵兩個人,為排隊差點打起來。光忙這頓午飯,一個上午都不夠用的。”妻絮絮叨叨地告訴他。

“何必湊這份熱鬧呢?有什麼吃什麼罷了。一個上午,多可惜。”

“瞧你!星期天嘛。要不,我閑著幹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妻說得也是,不讓她幹這些,她做什麼呢?收音機正播放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銅號已經吹出了命運的頑強的宣言,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你逼迫過來。這裏,有著人對命運的戰鬥、希望和失望的交替。這段音樂簡直能使人發狂。讓妻和他並肩坐下,一塊兒享受這人類最偉大的精神食糧?或者,和她談談凱撒?馬丁·路德?拿破侖?妻一定不會拒絕,妻會不聲不響地聽著,跟著他微笑,跟著他皺眉。可是這一切都是假的!順從而已。他記得,他曾跟她談過現在的妻子,她說過:“你們將會缺少共同的生活基礎。”她說對了,就是這樣。妻隻是一個賢妻良母,不會成為他的同誌、戰友、並肩衝鋒的勇士。結婚兩年,直到現在,他才覺得好象突然間撕破了一層淡綠色的紗簾,生活中不可彌補的缺陷那麼醒目地暴露在麵前,補也補不了,捏也捏不合。他愕然了。一種漸漸萌生的孤寂的感覺,象蠶兒吐絲一樣,一圈一圈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又想起了她——那個漂亮而又自信的姑娘。她不象一個人,簡直就是一團火,時時在跳躍,在飛騰,在噴射熾烈的光和熱。火能誘人,又能烤人,有時候,烤得你哭笑不得……

他和她不是一個係的同學。第一次認識她,是在黨史課上。那是一次圍繞黨內第一次路線鬥爭的自由討論,他發言時,把陳獨秀痛罵了一頓,她立刻站起來,引經據典把他反駁得好厲害。不管誰的觀點正確吧,當著大教室裏幾百個同學的麵,被一個女同學這麼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實在有點下不來台。打了下課鈴,他第一個鑽出教室。走到樓梯上,她從後麵咚咚咚地追下來了,攔住他,伸出手來,說:“對不起,我也許冒失了。不妨礙咱們做一個好同學吧?”他笑了,在來往同學的注目中,大大方方握了握她的手。那隻手是溫熱的,纖細的,但是相當有勁。

又過了不久,學校組織文藝會演。演出那天,他早早趕到後台化妝室,卻碰上她獨自坐在那裏描眉。也說不上為什麼,他竟站定下來,帶著一種欣賞的神情看了她半天。她描完眉,塗上口紅,朝他莞爾一笑,說:“你真大膽,第一次有人這麼大膽地看著我。”因為化了妝,他不知道她臉紅了沒有,可是她的灰黑的大眼睛裏,分明帶了點讚許和羞澀的神態。

他們就這樣交往起來,踏著綠草如茵的草坪,穿過冰雪晶瑩的小路,拂開依依傍人的柳枝,他們並肩漫步在校園。一隻螢火蟲落在她的鬢腳,略帶點淡綠色的柔美的光照在她臉上,神奇而又迷人。湖水在月光下閃亮,他們細長的身影在水麵搖晃,分開,又飄攏,又分開……他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廣闊和充實,他隻要求得到一塊小小的角落,讓他們幸福地、平靜地度過一生。

她是學校裏的活躍分子。各種社團活動、討論會、文藝演出、體育比賽,哪裏都能見到她的身影。她好象一隻唱個不停的小鳥,永不知疲倦,永沒有厭煩的時候。

“你太要強了。”他說。

“是嗎?”她略帶驚訝地望著他:“可是我閑不下來。人活著,總是要不停地做點什麼吧?”

她倔強卻又天真。隻要想做什麼,哪怕前麵擺滿了荊棘,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踩上去。他常常替她擔心,生怕她得罪了什麼人,又怕她做錯了什麼事。

“你呀,簡直象個任性的孩子。”他搖著頭,委婉地責備她。

她調皮地歪著腦袋:“這麼說,你是個圓滑世故的老頭子了?”

他說:“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人的一生是個悲劇,他總是不斷在追求,一個欲望接著一個欲望,當他的全部欲望達到了,生命也就完結了。你說,這有什麼意思?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可是,那裏麵有歡樂。當你有所成功時,你會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眼睛閃閃地盯住他。

“你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他說:“那裏麵更多的是痛苦。失敗的痛苦,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無窮無盡的爭執,勾心鬥角,被冷淡,被忌妒,甚至被朋友和親人拋棄。這都是為什麼呢?何必呢?”

她揚起眉毛,眼睛裏出現了兩個大的問號,臉上也帶著那麼一種驚訝的神氣:“你是這麼想的嗎?你對生活的態度這麼冷酷?”她抓住他的手,懇求地說:“不,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我真不明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