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他們當時各自都不能理解對方。在那個風雲動蕩的年月裏,他用一種自以為正確的冷靜態度觀察著現實和人生,他看到的隻是虛偽、欺詐、陷害、殘殺。他以為生活就是這樣,不可能變得更好。危險的毒素已經浸入了人們的靈魂,病入膏肓,無論多麼高明的醫生,無論什麼仙方妙藥,都不能挽救將要發生的毀滅性悲劇。於是,他對人生和前途簡直就是漠然了。他甚至幻想有一座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廟,他可以躲進去,在鍾聲和香火中安靜地過一輩子。直到現在,他才痛切地感到,人的內心不是一個孤僻的世界,生活中多麼需要光和色彩,多麼需要鮮花和荊棘。哪怕是痛苦,是鏤骨銘心的痛苦,也比這種死水一樣的平靜讓人感奮。兩年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變化,變得使人目眩神亂。人們都在前進,都在追趕,風馳電掣一般從他身邊擦過。他的同學中,有的早已出了成果,有的暗地裏準備放一顆“衛星”,還有的簡直就成了站在時代麵前大聲疾呼的人了。相比之下,他真有一種被人遺忘的淒冷的滋味。
“你不能這樣生活一輩子。”她曾經說過:“總有一天,你會遺憾,會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麼。”
她真象個預言家。他現在日日不安的,不就是覺得缺少了什麼嗎?缺少的也許是奮鬥的欲望?是不屈不撓的追求、掙紮、前進?是的,人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人不會滿足現狀,人會創造,會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在這個時候,光要求有個溫柔賢良的妻子已經遠遠不夠了。他需要的是戰友、同誌,哪怕是助手。避風的良港固然不可缺少,可是,如果有兩個人同舟共濟,在夜的大海中,迎著滔天巨浪,顛簸,掙紮,衝擊,搏鬥,直至筋疲力盡,然後,登上陽光明媚的彼岸,隨便找一處沙灘躺下,享受勝利的狂喜,這種生活的酒不是更濃更醉人嗎?他錯了,徹底地錯了。人在關鍵之處走錯一步,是永遠不可挽回的。為什麼當初他的目光那麼短淺?
一種深深的遺憾緊緊盤住了他的心。盤得那麼緊,五髒六腑幾乎都被牽動了。他實在對不起她——那個曾經愛過他的,熱情而好勝的姑娘。
她是學經濟的。報紙上剛剛開始宣傳南斯拉夫經濟體製的時候,她寫過一篇不同意見的論文。大概文章的觀點錯了,係裏找她談過話。同學中也有不少非議。他知道後,匆匆趕去找她。
“不要,我不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任性地捂上耳朵。
他歎口氣,默默地看著她,看了半晌半晌,然後,又歎口氣,走了。
她拒絕聽他的勸告,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漂亮的女孩子嘛,自尊心總是極強的,在自己的鍾愛者麵前,誰願意顯出軟弱和屈從呢?他不計較她的態度,這種嬌嗔和任性有時候反而能讓男人喜歡。他隻希望她多少能接受點教訓,從激流漩渦中稍稍退後幾步。
可是,他失望了。她仍然在活動,在思索,而且要付諸實現。她和她的同學組織了什麼研究會,去工廠調查,寫文章,出小報,在學校裏頗有影響。她那麼痛快、那麼輕率地就想把時代的重擔放在自己肩上,好象這是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似的。她估量過自己的力量嗎?正視過社會現實嗎?她,她們算得了什麼?一群普普通通的大學生罷了。遲早會碰得頭破血流的。熱情而又幼稚的姑娘啊!
他心裏的信念開始動搖,他要重新估量他和她的一切。不錯,他喜歡她,欣賞她。可是生活是嚴峻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不會原諒年輕人的無知和輕率。也許,等你悔悟過來,生活已經把你碾得粉碎了。她是屬於未來的女性,不是理想中的妻子。跟她一起生活,他將永遠不會安靜,他會被拖著去衝,去闖,去尋求一個又一個的渺茫的希望。等待他的是無謂的犧牲,是眼淚和歎息、流血的傷口。不,他不願意這樣。十年動蕩,他的傷痕——心靈的、肉體的,已經夠多夠多了,他是決心從生活的急流中退出來了。
他終於下了決心。
“咱們……做一個好朋友吧。”說出這句話來,真難啊!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好象是從什麼遙遠的天邊傳過來的,斷斷續續,幾乎連不成句子。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就象是做了一件極不光彩的、極卑下、極愚蠢的事情。
她啞著嗓子說:“我想過……你會這樣。可是我不後悔!知道嗎?我不後悔!”她恨恨地朝他叫了起來,一雙灰黑色的眼睛頃刻之間充滿了淚水。
她走了,象一朵帶著光和電的雲彩,從他身邊飄過,又飄走了,永遠永遠……
是的,她不會後悔,也不應該後悔。生活的樂趣隻能屬於奮鬥者。走過了荊棘叢生的小路,才知道陽光大道的平坦。和風浪搏鬥過來的人,才欣悅地感到活著是多麼幸福。她應該有她的追求,她的苦惱,她的快樂。現在,後悔的倒是他了。這是一種頑強的、從身體的四麵八方萌生出來的、又無可奈何的悔恨。
她還沒有結婚。“因為我曾經認識過你。”她是這樣說的。可是,傲氣而又任性的姑娘,連信也不肯來一封。他一定深深地傷害了她的心。
隔壁的小夥子吹著快樂的口哨,從他門口走過。
“喂,什麼時候吃喜糖?”妻喊住他問。
“又推遲啦!”小夥子站住腳,帶著無可奈何的微笑說:“她那個設計室接受了新任務,她忙呢。”
唉,一切變化得太迅速了。時代在呼嘯著前進。人們邁著各種不同的腳步從他身邊走過,迅捷的,遲緩的,一步一丈遠的,小腳女人式的……他也在走,可是卻走得那麼孤單、寂寞。
一種被遺忘和冷落的悲哀在他心裏膨脹。
妻在旁邊體貼地說:“你別幫我忙了,歇歇去吧。看你臉色多白,許是看書累了。”
他搖搖頭,卻不好說什麼。
妻又說:“你要是有空,下午陪我上趟街,好不好?”
“……”他不解地望著妻子的臉。
“聽說街上新到了一種化纖衣料,便宜,還耐穿。我想幫你做身衣服,你自個兒去挑挑顏色。”
他苦笑著,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妻子是關心他的,寧肯自己受著委屈。可是……
收音機裏的《命運交響曲》接近尾聲了。定音鼓已經登場,小提琴開始了一段上行的彈奏,直到增七和弦。短促的加強的樂節開始了C大調的輕快歡呼的進行曲。一串串奇妙的音符表達了人類那麼豐富的語言,給人信心,給人希望。
“晚上,我們去聽音樂會吧。”他突然對妻子說。
這回是妻子驚訝地望著他了。
“交響音樂會。演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妻遲疑地答道:“我聽不大懂。電影院倒是有好電影,香港的,戲裝片。”
“不,聽音樂會去。”他決斷地說,“我搞到兩張票,本是給同事留的。不給他了,我們倆去。”
妻子溫順地點點頭:“也好。隻要你高興。”
他站起來,走進裏屋,把收音機關上。收音機旁放了一張工人夜校的招生簡章,昨天他差點準備當廢紙扔掉。他重新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條件倒不算高,妻大概能考得上,應該鼓勵她去試試。
他在窗口坐下。天藍得象水,陽光在對麵高樓的每一塊窗玻璃上聚成焦點,玻璃亮得刺目,每一秒鍾都可能燃燒起來。而那雙撩人的、好象被太陽曬得褪了顏色的眼睛,似乎正從遙遠的天邊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