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阿娣心裏想:倒是個懂人事的孩子。看他那雙眼睛就知道了,機靈勁兒全透在裏頭。
這孩子不知道有幾歲了,長得可真瘦小。提了一桶水,肩頭側過來才不拖著地。阿娣迎上去接過水桶,放在桌子後麵,又開始往裏邊泡碗。孩子蹲在桶旁,一隻一隻地幫她洗抹。他洗得又快又幹淨,一看就知道是做熟了的。
“小髒孩,你幫我洗碗,我可給不起工錢。”阿娣開玩笑地揪了揪他的耳朵。
“不要工錢,姐。”
“管飯也管不起。城裏吃定量,糧沒多的。”
“少給點吧,姐。”
阿娣有點哭笑不得。這個小髒孩,誰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現在算是纏上她啦!渾身這麼髒,簡直要命。就這雙眼睛特別,不光是好看,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叫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主顧。阿娣忙著刨涼粉,放佐料,應付各種人的問候、調侃,以及結結巴巴要說又說不出口的話。小髒孩在旁邊不知道幹些什麼,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娣抽個空子扭頭看了看,原來他在逮蒼蠅。這孩子逮蒼蠅出奇靈巧,瞅準一個,手一揚,沒有落空的,把個阿娣看得呆了。
“喂,你還會幹什麼?”阿娣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你簡直是個鬼精靈,你什麼都懂,什麼都會。你真不象個孩子。”阿娣說的是真心話。她似乎有一種模糊的預感:這孩子會使她的生活改變點什麼。變成什麼樣子呢?不知道。她有點害怕。說起來,阿娣這一輩子還沒碰上過什麼好運氣,不過,她真不願意變得比賣涼粉還不如。
中午,阿娣媽送飯來了。小髒孩遠遠地退到牆角,阿娣卻覺得他的眼光始終盯著她手裏的飯碗。
“媽,怎麼就這麼點飯?”阿娣用筷子撥弄著碗裏的飯粒,不滿意地責怪說。
媽奇怪了:“你這孩子,昨天嫌飯多,今天又嫌飯少,叫媽好難弄!明天給你連鍋端來,吃多少,自己盛!”
阿娣撲哧一聲笑了,說:“就不興人家有餓的時候?”
做媽的到底疼姑娘,聽說飯不夠,趕緊到對街點心鋪裏買了兩隻包子送來。阿娣吃了一隻包子,半碗飯。
“怎麼不吃啦?”
“天日長,下午再吃。”阿娣說。
等媽剛拐過街角,阿娣就朝孩子點點頭。孩子一溜煙跑過來,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把飯和包子推到他麵前,警告說:“就這麼多了,明天到別處吃去,聽見了嗎?”
孩子的眼睛審視地望著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不知怎麼的,阿娣總覺得,他的眼光對她來說是一種威脅,一種無聲的強製。她突然發作道:“就知道啞巴似的閉了個嘴!別拿眼睛瞪我,你這個勾魂兒的鬼精!有娘養沒娘管教的野孩子!”
他嘴皮子動了動,沒說什麼。
阿娣罵得起勁了:“你媽準不是個好東西,既把你養下來,怎麼連飯都不給你吃飽?老鼠還知道替孩子打洞呢!你媽……”
孩子垂下眼皮,輕輕說:“我媽死了。”
“你這個——”阿娣咽下了後半句話,愣愣地望著孩子的臉。她忽然想到,也許是騙她的呢?這樣的孩子什麼事做不出來!
“你撒謊!”
“……”
“抬起頭來!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嗎?你要是撒謊,我揍死你!”
他們倆麵對麵站著,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深深地藏著一種什麼東西,一種遠遠不是孩子所能有的東西。阿娣覺得孩子的臉慢慢在她眼前模糊了,被一層朦朧的淚水遮住了。
“小髒孩,你沒有媽,這是真的。我告訴你,我沒有爸爸。爸爸很早就死了。要不然,我不會在這兒賣涼粉。我不喜歡幹這個,真的。”
她忽然抱住小髒孩,大聲地哭起來,一麵用沾滿了淚水的臉去親他,撞他。
“我恨死這個涼粉攤子了!我要當工人,當大學生,體體麵麵地在街上走,沒有人斜著眼睛看我。我不喜歡幹這個。我要做個體體麵麵的人。”
她眼淚汪汪地望著孩子的臉:“我說的這些,你懂嗎?你都懂嗎?你沒有媽,我沒有爸,我們都是苦人兒。”
孩子怔怔地站在那裏,象是明白,又象是不明白。
阿娣擦擦眼淚,歎口氣,說:“你什麼也不明白。可是你還有爸爸,爸爸會疼你。”
“爸爸又找了個女的。”孩子猛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哦。”阿娣懂了。“你有個後媽,後媽不喜歡你,對不對?”
“她打我。”
“你就逃出來了?”
“我把她的鏡子砸爛了。”
“好樣兒的!”阿娣誇獎了一句。“人要是活得跟個綿羊似的,隻有挨打的份兒,沒有還手的份兒,那還象個人?你後媽算老幾?欺負沒娘的孩子,不得好死!”
這一個下午,他們一個做生意,一個在旁邊打下手,親親熱熱跟姐弟似的。阿娣還特地打了一桶水,幫小髒孩把臉上、手上擦洗得幹幹淨淨。後來,收攤子的時候,阿娣問他晚上睡在哪兒?他不肯告訴她。阿娣說:“好吧,我也懶得管你。今天謝謝你了。”
阿娣挑著家什擔子走出好遠,孩子又追上來,問她:“明天呢?”
“什麼?”
“明天。”
阿娣明白過來。她皺起眉頭,很不情願地說:“我早說過,該著我前世裏欠了你的債。你是個討債鬼。”她頓了一下,“算了,明天,你還來吧。可是我不能管你吃飽,你得再到別處偷點兒。要不,我就得去偷了。”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照例生意要興旺一些。阿娣早早就挑了擔子趕到她那塊老地盤,沒想到孩子已經靠在梧桐樹下等著了。
阿娣塞給他一塊燒餅,他說:“姐,你自己吃,我剛吃過。”
阿娣一瞪眼睛:“給你就拿著!有,才給你,沒有,我也變不出來。”
孩子把燒餅掰成幾塊,塞進小鐵罐罐裏。
兩人手忙腳亂地把攤子擺了出來。阿娣不忙著招徠生意,先取個幹淨碗,細細刨了一碗涼粉,擺成個很好看的花樣,又多多地擱上各色調料,放進綠紗小碗櫥裏。做完這些,一抬頭,她看見孩子那雙機警的眼睛又盯住了她。她揪揪他的耳朵,說:“別的都可以偷,這碗涼粉,你敢動一指頭,我即刻剁了你的爪子!聽見沒有?”
孩子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涼粉攤子上幾乎沒斷過客人。阿娣忙著收錢,刨涼粉,放佐料,孩子一遍一遍地洗碗,打水,誰也沒顧上跟誰說話。可是,阿娣隻要能偷個空兒,總忘不了往南邊的山裏望上幾眼。她的眉宇間有幾分期待,又有幾分焦急。
終於,街上的早集差不多快散的時候,從南街上走來一個瘦高瘦高的年輕人。他一副山裏人打扮,卻又戴了副白邊邊眼鏡。
“阿娣,我來了。”他站在涼粉攤子前。不知為什麼,幾個圍著攤子閑聊的老主顧悄悄走了。
阿娣是個瞞不住心事的人。她一高興,眉裏眼裏都是笑。這一點,連小髒孩都看出來了。
“眼鏡”在凳子上坐下來。阿娣急忙打開碗櫥,把那碗早早預備下的涼粉端到他手上。
“吃吧。山裏老狼沒把你拖走,就不錯了。”
他沒有吃,隻坐在那裏,微笑地看著阿娣。
“看我的衣服,合適嗎?”阿娣輕輕把身子轉了兩下。
他點點頭。
阿娣快快活活地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山裏發大水了,把你衝下山,衝進大河,你就在河水裏轉,象個陀螺似的轉。真嚇死人。你答應我,不要一個人下河,嗯?”
他不回答她的話,卻叫了一聲:“阿娣——”
阿娣急急打斷他:“別說了,我不去。知道嗎?還是那句話,不去。”
“眼鏡”傷心地問:“我怎麼辦?”
“你每個星期天來看我呀!”阿娣笑著說:“你看了我,還吃一碗涼粉,這不好嗎?”
“看到什麼時候?”
“看到我老了,你不高興看了。”阿娣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
“眼鏡”又叫了一聲:“阿娣!”
“好了!”阿娣輕輕鬆鬆地說:“你這個書呆子,誰讓你這麼沒本事呢?”
“眼鏡”又坐了一會兒,便一個人走了。不知怎麼,阿娣竟站在路邊,癡癡地盯住他的後影看了半天。
快吃飯的時候,街上人不多了。孩子忽然對阿娣說:“我認識他。”
“誰?”阿娣吃驚地問。
“那個人。他是我們鄰莊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