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3 / 3)

阿娣彎下腰,兩手抱住孩子的肩膀:“你說,他好不好?小髒孩,你告訴我。”

孩子點點頭。

阿娣顫聲地說:“他和我好,已經有幾年了。他要我去,到山裏去。我不幹。我過不來山裏的日子。出門三裏看不見個人,要穿沒穿,要用沒用,我受不了。我讓他往城裏調。幾年了,事情都沒個影兒。小髒孩,我比你還苦。”

孩子很懂事地望著她。他的眼睛似乎在說什麼東西,她不能明白。

“你這雙鬼眼睛!叫人心裏越發空落落的。”她鬆開孩子的肩膀,直起腰來,罵了一句。

街上幾乎沒有什麼人了,阿娣用不著再強打笑臉。她守著涼粉攤子,神色有點發愣。

從街口轉過一個幹部模樣的人。

“阿娣,來一碗!”

阿娣即刻就活躍起來,殷勤地讓坐,眨眼功夫收拾出一碗涼粉。

“阿娣,你這雙手,巧得跟什麼似的。可惜了你。”

阿娣笑笑:“要真嫌可惜我,幫個忙,讓我進廠去。”

那人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真話?行,先讓我替你算個命。”那人扯過阿娣一隻手,使勁捏了一把。阿娣把手甩開,在圍裙上擦了擦,滿不在乎地說:“大天白日,別跌了你那身份。”那人死皮賴臉地纏上來:“算個命嘛,怕什麼?”

阿娣不慌不忙躲開他,指著小髒孩說:“看人家孩子在旁邊呢!不怕你老婆知道?”那人這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個人,隻得悻悻地收住身子,重又端起碗來。待把一筷子涼粉挑到嘴邊,他忽然大叫:“媽的,你碗裏有蒼蠅!”

阿娣瞥了一眼,碗裏果然有隻紅頭綠蒼蠅,飛不起來,光在爬動。她笑著說:“你貴人好福氣,蒼蠅都奔你碗裏來。”

那人臉色一變,剛要發作,正好街口又走過兩個人,他隻得忍住,把碗“啪”地放在桌上,氣呼呼地走了。

阿娣揪揪孩子的耳朵:“你幹的好事,是不是?你倒會打抱不平。他可是鎮上的大官兒呢,他要是一報複,我們家又該倒黴了。”

孩子不解地眨眨眼睛。

過了一會兒,阿娣忽然問他:“小髒孩,你說,姐長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孩子仰臉望著她。

阿娣甜甜地一笑:“當然。要不,姐走到哪兒,總有人盯著看呢?看得人怪不自在。”阿娣說著,又搖搖頭,歎口氣:“好看,也好也不好。不好的時候多。姐要不受人欺負,隻能象個辣椒樣,你懂嗎?”

孩子認真地說:“你把臉上塗點灰。”

阿娣撲哧笑出聲來:“跟你一樣,也變個小髒孩?虧你想出個鬼主意!”

阿娣和孩子就這樣將將就就過了一個星期。

星期六的那天,山裏來了大雨,響雷打閃折騰了一天。阿娣一天沒有做成生意,也沒有看見小髒孩。第二天,太陽倒是出來了,山裏卻發起洪水來,水聲發悶,雷似的響,站在十字街口都能聽見。

阿娣仍然一早就擺出了攤子,仍然把頭一碗涼粉精心收拾好,擱進碗櫥。這天簡直有點見鬼,阿娣的眼皮子跳得停不下來了,心裏也虛落落的,總象丟了什麼東西。偏偏小髒孩遲遲不露麵,阿娣倒有點惦念他。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孩子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扯扯阿娣的衣服,告訴她:“姐,今天他來不成了。”

“我揍你!”阿娣不高興聽喪氣話。

孩子說:“真的,我一早就聽說橋衝斷了。我不信,跑去看,果真斷了。橋一斷,沒別的路走。我知道。”

阿娣沒有說什麼。但是一個上午,她做生意丟三拉四,出了幾次錯,有幾個顧客稍稍對她開了點玩笑,她把人家祖宗八代都罵了出來。她不時朝山那邊望。明知不會來,還是要望。

中午,孩子提出來說:“姐,我會遊水。我遊過河,給你把涼粉送去。”

阿娣瞪起眼睛:“你找死呀!水那麼大,怕淹不死你?不聽我的話,你滾!別再見我!”

孩子站在旁邊,眼光裏帶有一種寬容和諒解的神氣,跟他的年歲太不相稱。她受不了,又叫起來:“別那麼看我,你這雙鬼眼睛!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孩子不聲不響地別過臉,不再看她。可是她總覺得背後有兩道熱辣辣的目光,一直射到她心上,攪得她五髒六腑都發疼。她真想大聲地呻吟出來。

她可憐巴巴地朝孩子說:“不是我存心要罵你,他是人,你也是人,犯不著為這碗涼粉拚命去。他來不了,有你在,我心裏照樣高興。你懂嗎?”

這碗涼粉是沒人來吃了。可是阿娣發現,孩子的那雙眼睛總是不斷往碗櫥裏溜,往她身上溜。她明白孩子想吃。她不想就這麼給了他,她不甘心。寧可讓涼粉爛掉,餿掉。

縣交通局調來一群修橋工人,工人們走過她的涼粉攤子時,不知是被白花花的涼粉吸引了呢?還是被她的玫瑰紫平絨褂子吸引了?一群人蜂擁而上,圍住了小小的攤子。阿娣隻得強打精神,把工人們高高興興打發走了,留下一堆髒碗,阿娣隨口喊:“小髒孩,洗碗。”順便一回頭,卻看見孩子站在碗櫥邊,已經悄悄地把那碗涼粉倒進了他的小鐵罐罐裏,正拚命擰緊蓋子。

阿娣一下子覺得火直衝上腦門,她想都沒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孩子手上。她跺著腳嚷道:“伸出你那爪子來!你個小挨刀的,活該我剁了你。上不得台盤的東西,白疼你這一場。伸出來!”

孩子慢慢把手伸出來,擱在桌子上,仰起頭,平靜地看著她。他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他的眼光是一種無聲的乞求,又帶有一點威脅的神氣。

阿娣簡直火透了:“小挨刀的,你那嘴發瘟病了嗎?你就不會告個饒?剁了你,活該!”她抄過一把菜刀,在頭頂上舉得高高的。落下來的時候,孩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她心一軟,扭過腕子拿刀背不輕不重砸了他一下。

“滾!滾遠點!今世裏不要看見你!”

孩子用他那雙特別的眼睛最後看了她一下,不聲不響地走了。

阿娣放下菜刀,突然覺得手軟得要命。她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來,哭著數說道:“你這個不懂事的小髒孩,你就不知道別人心裏難過嗎?你偷什麼不行,非得偷了我那碗涼粉呢?活該你倒黴,你這個不懂人世的小髒孩,你這個小挨刀的!”

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阿娣發現街上紛紛有人往南跑,神氣都有點驚恐不安。阿娣叫住一個人問是什麼事,那人說:“有個孩子八成想過河,被山水淹死了,已經衝下去老遠。”

阿娣渾身的汗毛一乍。她立刻覺到一種本能的預感,這預感是什麼,她怎麼也想不出。她跌跌撞撞地跟著人群往南邊跑,順著城外山腳下那條濁流滾滾的河道跑,一直跑到河道轉彎的一處緩灘上。那裏亂哄哄地圍了一群人。

她聽見人說:“脖子上還掛個鐵罐罐。死沉的東西,頭哪能抬得上來。”

她明白了,原來那預感就是小髒孩的死。她剛才還在發狠說,今世裏不要見他,轉眼功夫,他就死在這裏。他倆還是有緣分,她注定了要看見他。

她跪在孩子身邊。孩子的眼睛睜得很大,靜靜地、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這雙眼睛真好看,雖然過於冰冷,使人想起冬日裏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湖——死一般寂靜、發出幽幽寒光的湖。要是長在小夥子身上,那才迷人呢!阿娣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眼睛。她真喜歡它。她突然想起來,怪不得她一見這雙眼睛就害怕,不是無緣無故的,眼睛裏確確實實藏了一個可怕的影子,這就是死。

她伏下身子,沾著自己的口水,想把孩子的眼睛抹上。她一下一下地抹著,抹一下,嘴裏就輕輕念叨一聲:“你這雙鬼眼睛。你這雙鬼眼睛……”

後來,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開來一輛三輪摩托車,把孩子的屍體裝走了。摩托車拐過一個山坡看不見了的時候,阿娣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在河灘上發了瘋似的打滾,拚命捶著滿是碎石子的灘地,一聲接一聲叫著:“小髒孩!小髒孩!你這個該死的!”

又過了一個星期,被山水衝壞的橋修好了。星期天,從南邊的街上又走來了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這一回,阿娣例外地忘記了給他早早收拾好一碗涼粉。

年輕人說:“阿娣,半個月沒見,你瘦了。”

阿娣愣了半天,不顧街上眾人的目光,撲上前去,用裹了紗布的手緊緊抱住年輕人的脖子,身子抖動得象一片風中的樹葉。她不住聲地說:“我們走,我們走,我跟你走。”

年輕人舒了一口氣,揉揉發紅的眼圈,說:“對了,阿娣,我們該走了。山裏是個好地方,你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