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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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哪一個方向吹——

熱。

是那樣的一種熱——渾身象裹了幾床棉被,汗和灰塵攪成厚厚的粘液緊緊膠在皮膚上,堵塞了每一個毛孔,嘴巴象鱷魚似地張開來,眼睛卻時時眯縫著,因為被熱空氣灼得難受。

我坐在椅子上,側過身子,把頭伸向電扇。一陣熱風,又一陣熱風,嗆得我幾乎憋不過氣。天哪,這麼熱的天,我跑到這裏來幹什麼?“請你來商談下一期出小說專號的事情。”編輯部給我打電話時是這麼說的。我不過是個普通作者,寫一篇小說,寄給××編輯,用不用聽便,如此而已。但是,鬼使神差,我居然來了,在這麼熱的天。

“這一期小說專號……”我的對麵坐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女編輯。她是屬於那種儀態萬方,七十歲也不見老的婦女。她真象我的媽媽。媽媽是教師,對人說話也是這種口氣,職業習慣,好象全世界的人在她麵前都是學生。

“老作者了……談談……打算……”女編輯的嘴唇一張一合,我隻聽到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嗡——”房間裏充塞著電扇的單調的蜂音。窗戶大開著,熱浪從外麵一陣一陣湧進來,夾雜附近哪個飯店熬豬油的味道。早上真不應該吃那兩根油條。我有個壞習慣,肚子吃飽的時候,聞到這種油味就忍不住惡心。

女編輯的臉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月亮,連同編輯部裏的一切——桌子、椅子、人、稿件,全都在雲海中飄浮。糟糕,她說的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把身子探過去,耳朵側過來,還是聽不見。不行,太沒有禮貌,一會兒怎麼回答人家的話。神經太不健全,這輩子注定辦不成大事。濃濃的豬油味撲過來,胃裏翻騰得厲害,幾乎要吐出來,就差那麼一點點。好了,身體這麼一陣緊張,反而把膠在皮膚上的粘液掙開,汗水涔涔地往外流,心裏好受了點。

“請你來,想聽你談談構思。大家心中有個數。寫出來,使用率可能高一點。”

謝天謝地,總算聽見了她這一句結束語。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好象在鐵盒子裏關了這麼多年,頭一次接觸空氣和陽光。

“談談嘛,打算寫什麼?”她微笑著俯向我,一副溫雅大度的氣派。她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頭發也還黑得發亮。我到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恐怕早已是一個人人憎惡的老太婆了。“你是怎麼生活的?”我真想問問她。

“談嘛!”

張口結舌,象個在老師麵前背不出書的孩子。我的人物,我的那種在心頭縈繞、回旋、緊緊攫住心靈以至憋得我要大聲呻吟和叫喊的情緒,不是口頭上三言兩語所能表達出來的。況且,說真的,我最不善於給自己的作品總結出一個明確的主題、立意,或者什麼有曆史高度、時代意義、深刻社會內容的思想。我缺乏理性思維,這個致命的弱點,注定我隻能是棵文壇上的小草。

編輯又在催我。

汗水涔涔地流出來,流進眼睛,澀得我皺緊眉毛。渾身緊張得要命,真想從這裏逃出去。捂住臉,可以看不見編輯們驚愕的表情。不過,一輩子別想再發小說了。“神經有毛病。”人家會說。

寫什麼?當然有東西寫。活了二十多歲,插隊,當教師,上學,工作,教訓人,也被人教訓,怎麼會沒有東西可寫?

“在我的家鄉,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

“什麼?”所有的編輯們一齊把臉孔轉向我。

我試著說了幾句。不對,沒有聲音。該死的,中樞神經不健全,器官不聽指揮。實在,也沒什麼好說的,喏,是這樣——

有一年冬天,我哥哥突然生了重病。全家人淒淒惶惶擁著哥哥往醫院送,隔壁的陳女也癡癡呆呆跟在後頭。誰也沒有注意她。結果,過馬路的時候,她不知怎麼發了羊癇風,倒在馬路上。恰巧路上過來一輛卡車,小夥子把車開得風快,來不及刹住,軋得陳女血肉模糊。說也奇怪,陳女死了以後,哥哥沒過多久也死了。哥哥生的不是什麼絕症,誰知道是他天生體質太弱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那麼,這個陳女是你哥哥的未婚妻?”一個禿頂的老編輯探過身子。

“不,哥哥從來沒有對陳女說過一句話。”

“奇了!”兩個編輯相對而望。“陳女何許人?”

陳女……何許人?我緊張地想著這個問題,該死的鼻尖不斷冒汗,一粒一粒,亮晶晶的,眼皮一耷拉就能看見。何許人?說出來,會不會嫌我唐突?

鄰居家的姑娘。對了,表達很準確。這家人姓陳。這姑娘十多歲上得了羊癇風,犯起來,一頭栽倒,兩眼翻白,胸膛裏發出一種狼嚎般的慘叫。平時,這個陳女在家縫麻袋賺錢,模樣長得滿不錯,高高大大的個子,一身雪白的肉,細眉鳳眼,活象古畫裏的那種唐朝仕女,就是神情有點癡呆。

這也能算文學作品裏的人?性格特征、思想觀點、行動邏輯都在哪兒?熱天就是容易出荒唐事。我怎麼冒出這麼個念頭來了?

“你說,陳女——她怎麼了?”女編輯急切地追問我。難道她會感興趣?怪了!好吧。

那年秋天,有個賣蘿卜的老頭從小巷裏經過,看上了陳女,要娶她回去做兒媳。老頭的兒子也是個半癡半呆的傻子。老頭家送來了幾百塊錢的財禮,裏裏外外好幾套衣服。陳女哭著嚎著,在地上打著滾,不願去。不去怎麼行?這輩子不嫁人嗎?爹媽如何養得起你一輩子?連哄帶打,拖著拽著,把陳女嫁過去了。拜堂的那天夜裏,賣蘿卜老頭把小倆口弄到一張床上。傻女婿倒還懂得傳宗接代的事,陳女卻死活不幹,不讓女婿跟她睡一頭,捶他,掐他。女婿不留神碰她一下,她用尖尖的指甲把他腳底板抓得鮮血直流。賣蘿卜老頭半夜過來,一見這樣,叫了全家人一齊動手,把陳女捆住,結結實實揍了一頓。陳女跟殺豬一樣地嚎,左鄰右舍全聽見了,沒有人來勸解。天朦朦亮,陳女赤身露體從男人家逃出來,從此完全瘋了。

“哎呀!”女編輯惋惜地搖搖頭。到底女同誌心腸軟。

一個戴眼鏡的編輯提醒我:“你哥哥,你忘記說了。”不是忘記說了,是不打算再說。有些事情,想著挺有味,一說出來,完了,你會發現就跟什麼都沒說一樣。

我的哥哥,原來在北京讀大學。“文革”開始那年,因為學校武鬥,“逍遙”回了家。哥哥是個文弱、沉靜得近乎女性的男子。他學的是音樂,回到家裏,整天趴在廳房裏那一架老掉牙的鋼琴邊,叮叮冬冬彈著誰也不懂的曲子。哥哥很少跟我們說話。他的眼睛很大,很美,但是不亮,朦朦朧朧的,帶著一種憂鬱的夢幻一般的色彩。他彈琴的時候,全家都踮著腳尖走路,連那個陳女也總是端個小凳坐在廳堂門外,一邊縫麻袋一邊側過耳朵聽。常常地,她的臉上會浮起一絲奇怪的微笑,兩眼癡癡地盯住哥哥的身影,嘴裏不知道在嘀咕什麼。當然,那是在她完全瘋了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