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禿頂的老編輯頗為遺憾地盯了我一眼。不,沒有完。我說不下去了,是不知道怎樣說下去。亂了,什麼都亂了,人物、情節顛三倒四。
“完……了。”我提心吊膽地望著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我不會說故事,結結巴巴,淡而無味。在場的另外兩個業餘作者,其中一個拿手掌捂住嘴,打了個哈欠,我看見了。媽媽是個模範教師,一課書能講十個小時,卻沒有分一點口才給我。真不該說這個故事,要是寫出來,絕不會這樣寡味,這一點,我很自信。
沉默。
該死的沉默,意味著不受歡迎,意味著失敗。如果我是一個百萬富翁,我一定用我全部的財產買下這個詞來,扔進太平洋去!
女編輯笑容可掬地探過身子:“這個故事,你想用來表達什麼思想?”她的話音裏帶有一種“嗡嗡”聲。不,也許是電扇的聲音,我全都混成一片了。表達什麼思想?全力以赴應付這個問題。
反封建?反官僚主義?揭露不合理的現象?歌頌共產主義道德風尚?全不是,全不是。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失敗者。沒有“思想”的故事,滾進垃圾堆去吧!但是,我確實喜歡它。
“這故事挺有意思。”戴眼鏡的編輯點了點頭。
“還有什麼構思?再說說。”
“再說說,寫什麼?”
十來張急切的麵孔一齊朝著我,十來種聲音組成不諧和音。又是一陣濃濃的豬油味飄來,這回不再惡心,兩根油條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有那麼一對孿生姐妹,一天夜裏做了同一個夢……
“癌病醫院有一片草地。一個病人在草地上發現了一隻垂死的螞蟻。他想幫它回家,伸手去掐起它來,結果,稍稍用過了勁,把螞蟻掐死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某一天,氣溫高得超過了人體所能容忍的限度……”
天哪,我都在胡說些什麼。幾個編輯互相微笑,女編輯幾乎朝我探過大半個身子,那個業餘作者瞠目結舌的臉,臉上刻著兩個字:怪誕。我受不住了,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可憐的一點自信心喪失殆盡。我什麼也不會寫出來,我是個笨蛋,糊塗蟲,上不得台麵的人。天真熱,天一熱,我腦袋就暈了。我真想大叫一聲:到底寫什麼好?告訴我吧!
二
他們沒有說。不說,那麼我就不客氣了,要回家。樺在家等著我。
哪兒都一樣熱。不知道氣溫有多高,溫度計昨天壞了。樺又發了一篇小說,跑到我跟前表功,一高興,手裏的醬油瓶把水銀管碰碎了,光閃閃的水銀珠在地上滾動。
“天哪,你的臉色白得可怕。”樺對著我驚叫,伸手要來摸我的額頭。“走!”我把他趕到一邊。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瞎操心,哪回都沒操心到地方。他也寫小說,並且我倆發表的篇數一樣多。他常跟人吹:“我幫她出點子,她幫我抄稿子。”有一回被我聽見了,我笑笑,沒有揭他的底。可他臉紅了,不等人走就找我道歉:“你瞧,是這麼回事……”我不要聽,堵著耳朵。有什麼可解釋的?妻子不能比丈夫高明,否則丈夫臉上抹不開。就是這麼回事。
樺在廚房裏炒菜。“我想寫篇丈夫下廚房的小說,得體驗一下生活。”他是這麼說的。真願意他天天寫這樣的小說。我要是有他那麼多時間,準能寫出十倍於他的作品來。“喂,找你談構思了嗎?”他從廚房裏探出頭,手裏還掂著鍋鏟。一股油煙味,不難聞,也不誘人,混合到熱空氣裏去了。
我皺皺眉頭:“問我想寫什麼。”
“那麼,你想寫什麼?”他突然來了興趣,幹脆從廚房裏蹦出來,站在我麵前。“說給我聽聽,參考參考。”什麼“參考參考”?底下就該說了:“你要有什麼多餘的素材,讓一個給我。”就跟做買賣一樣。夫婦之間也做買賣,真叫人別扭。
“什麼都想寫。”我說。還應該有一句:“什麼都不能寫。”我沒有說。毫無意義的話,廢話。
一股刺鼻的怪味,“菜糊啦!”我叫起來。他伸伸舌頭,又是一蹦,蹦回廚房去了。翻菜加開水,“嗤”地一聲響。樺的聲音又冒出來,“我說,你還是寫寫兒童文學好,你有這份能耐,又保險。”呸!什麼“保險”?保險不會壓過他。誰不知道誰的心思!
飯菜擺在麵前,冒著熱氣。熱上加熱。樺說:“先吃飯吧。”
沒有食欲,胸口死死堵著一團什麼東西。米飯白得晃眼,一顆一顆的飯粒在眼前跳舞,又好象要依次爆炸。風呢,怎麼一絲風也沒有?“嗨,你怎麼啦?”樺叫起來。我趕緊衝進廁所,擰開水龍頭。還好,沒有吐出來,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吐了。
樺跟在我後麵,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討厭!我不願意讓他看見我這副可憐相。“你……是不是……懷孕了?”他結結巴巴地問我。天哪!男人的腦子真怪,他怎麼想到這個可怕的念頭?要不是渾身無力,真想在他背上捶上幾拳解恨。
看來是完了,這篇小說準沒什麼希望,樺心裏一定在笑話我。女人哪,命中注定是個弱者。
但是……我想起來了,抽屜裏還有一篇早已完工的小說。好象是有點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便束之高閣,一直沒有拿出來。
拉開抽屜,稿子穩穩當當躺在裏麵。它倒好,沒有熱的知覺,不用吹風。《我的天空》,題目寫得這麼大,好象落筆時頗為得意。
一個逃犯(又是“高壓線”!)從勞改農場出來,經過一個村莊,淋了雨,病倒在老媽媽家裏。老媽媽很可憐這個秀氣的大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的人。有一天,老媽媽跟這個叫“寧兒”的小夥子嘮起家常——
“吃飯!”
“啊?”我茫然地望著樺。
不,吃飯還在後頭,在最後。老媽媽的兒子從城裏回來過中秋節,認出這個城裏各處在通緝的逃犯。兒子是黨員,頭腦清醒,不動聲色地出去打了個電話。吃飯的時候,警車從城裏開過來了,揚起的灰塵遮蔽了村莊。
“哎呀!”樺叫起來,“這盆熬冬瓜,擱的全是糖!糖!”
糖?糖跟鹽一樣,都是白色。這篇小說的基調也應該是白色,母愛和人類同情心的結合,莊嚴,崇高,寧靜,溫馨,象潺潺溪水一樣從心中流過去,流過去……
對了,就是這兒,情緒的大轉折,上次沒寫好。
寧兒抬起眼睛望著大媽,那雙眼睛又大又黑,帶著恐懼和不安,又有幾分絕望和乞求的神氣。使大媽想起,有一回她要宰一隻小公雞,揪緊了雞的兩隻翅膀後,雞在她手裏微微地發抖,那雙眼睛也是這副神氣。
“你說,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天大不過殺人放火,橫豎你幹不了那個。”
寧兒低下頭,輕輕地說:“我就是殺了人……”
沒有聲音,連空氣似乎都凝住了。
“你在說什麼?”過了好久,大媽才哆嗦著聲音問。
寧兒更輕地說:“我殺過人。我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犯人……”
大媽呆住了,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兩步。
停頓!這裏絕對必要。一個不識字的農村老媽媽,反應就該遲鈍一點,特別是這種事。
樺居然來拖我去吃飯了。這個討厭鬼!自私自利的家夥!居心叵測的壞蛋!我差點要跳起來,莫名其妙地對他發一陣火,哪怕打一架也成,隻要他以後不再妨礙我。
勉強坐在飯桌上,心神不定,不知道這篇小說行不行。也許,改一改還能用。問問樺,他在這方麵敏感得很。樺大驚小怪地反問我:“你今天沒聽收音機?”我搖搖頭。“怪不得。”他說,“幸虧你來問了我。早上新聞聯播就講的是逃犯問題。你呀!你缺個政治頭腦,還是寫寫兒童文學吧。”
又來了!這個人,給他個麵子他就忘了爹媽姓什麼。不過,他嗅覺靈敏,這是真的。行了,宣告無效勞動吧,扔進廢紙簍,或者留著擦鍋底,沒有更好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