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風扇依舊在轉,酷熱絲毫沒有減退。聽說南方某個地方連降暴雨,江水猛漲,有些城鄉一片汪洋,分一點雨下到這裏多好,旱了這麼多天了,窗外總是陽光燦爛。
三
惶惶然。
文學史上有“江淹才盡”的說法,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把靈感都用光了。如果那樣,我何苦要絞盡腦汁考慮“寫什麼”的問題,幹脆一個電話掛到編輯部,告訴他們:寫不出來!“寫不出來的時候不硬寫”,魯迅老人家的話,至理名言。冤枉的是:明明有那麼多想寫的東西。
家裏呆不下去。樺老是在嘮嘮叨叨,一個忠告接著一個忠告。他自己寫不出東西,恨不得我也陪著不寫,保持平衡。自私的家夥!當然,決不理睬他。
憤而出家,躺在湖邊的一塊草地上。濃蔭遮掩了我的身體,似乎涼快些。有一絲小風,不知道從哪裏吹過來的,夾了一點香味,青草在陽光照耀下的清香。太陽好亮!湖麵是一片白熾的光,看一眼就能出一身汗。要是有人想減肥,這是個好機會。
天哪!居然從哪兒飄來了一片白雲。雲彩在收縮,擴伸,不斷改變形狀。現在變成了一隻白色的帆船,向著太陽駛去的白帆船。媽呀,美得讓人忍不住要大聲叫出來。
藍天裏的帆船,藍藍的海水裏的帆船,風兒吹動船帆……我不敢看了,再看,我也會飛上天空,跳到那隻神奇的船上,變成一個宇宙人。還是閉上眼睛,讓一切停留在視網膜上。
碧藍碧藍的海,無邊無際的海,沒有激浪,沒有泡沫,什麼都沒有,但是有礁石。一座高高的礁石上,站著一個披長發的姑娘。有一天黃昏,太陽低低地掛在海平麵上,一道神奇的光圈從太陽上擴散開來,圈住了小半個天空。天地間充塞了柔美的桔紅色,是那種使人迷醉的色彩。姑娘的眼前出現了一條雪白的帆船,船兒高高地揚著頭,筆直地駛進了太陽的光圈。年輕的船長站在甲板上,盡情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太陽。天空中反映出他的身影,巨大的青春的身影。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姑娘耳邊回蕩:“迎上前去。那就是你的幸福,你的光明,你的歸宿……”姑娘癡癡地望著天空中的身影,她微笑了,平靜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礁石,走進大海。她知道她的理想就在那裏,她的生命也在那裏。她願意用生命撲向理想。海水淹沒了她飄散的長發,生命的痕跡在浩翰的大海裏消逝。但是,她又重新在海麵上飄浮出來,升騰上去。這回她已經成了一個藍色的海的精靈。她和天空中的身影融合為一體。
……
汗水流進我的眼睛,我忍著,不想睜開來。我知道,一睜開眼睛,一切就消逝了。夢幻畢竟是夢幻。我真想把它寫下來,寫成一個美麗的浪漫主義的故事。
好象有誰站在我身邊。睜開眼睛,一片強烈的陽光,光影中有一張生氣勃勃的臉。“喂,作家!”她的笑容裏帶有一絲譏諷,讓人不舒服。胸前的白色校徽象一麵聚光鏡,亮得刺眼。“嚴肅點兒。”我坐起來。她不甘示弱:“別不好意思。躺在綠色的草地上,做一個香甜的夢,挺象作家的派頭。我見過你的照片。還有一次,你來跟我們開座談會。你呀,嘻嘻……”
見鬼,走到哪兒都不安靜。夏天是個令人煩躁的天氣,容易衝動,歇斯底裏。
“你剛才在嘀咕什麼?海?”她問。該不該告訴她?她是個大學生,思想活躍,也許能理解我。好,隻要有一個支持者,我就有一百倍的信心。賭注押在她身上了,但願別讓我失望。老天爺!
我給她講了那個美麗的浪漫主義的故事。她什麼也沒說,光是笑,笑得我恨不能用拳頭堵住她的嘴。“真有你的。”她笑得前俯後仰,“想象力真豐富。這種故事嘛,編進《天方夜譚》還差不多。現實生活,難道沒有可讓你寫的了?問題在於要睜開眼睛看。”
老調重彈。文藝上的功利主義。坐在中軍帳裏指手劃腳,誰不會!我討厭這種教訓人的口氣。
“我給你提供一個素材。”還挺熱心。好,聽聽她有什麼高見。
有這麼一個家庭:丈夫,妻子,女兒。女兒十六歲。妻子生了一種慢性病,醫生囑咐要跟丈夫分居。分居幾年以後,妻子病重,住進醫院。這對夫婦結婚二十年了,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丈夫床上床下照料極其周到,醫生護士人人羨慕妻子的運氣好。丈夫晚上回家睡覺,女兒在醫院陪媽媽。清晨,妻子突然對女兒說:“你回去,給我拿幾件衣服。順便看看爸爸的床底下有幾雙鞋,男鞋還是女鞋,回來告訴我,悄悄地。”女兒已經頗懂人事,回家一看,……你瞧,這就是相敬如賓的夫婦!
醜惡!心裏象吞了一隻死蒼蠅一樣,惡心得要命。這種撕開一切遮羞布的赤裸的人生,需要有勇氣才能正視。不過,挺有意思,挺讓人尋味。
“怎麼樣?這才是現實人生。你們小說裏寫的那些家庭啊,愛情啊,三角四角的關係啊,全都是假的,漂在水麵上的東西,一個模子翻出來的。”
她走了,臨走時還怪模怪樣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讓她去不以為然吧,等她什麼時候興致一來也寫小說的時候,她自然會後悔今天的態度。
兩個孩子在樹底下粘知了。“你是笨蛋?”一個說。另一個撇撇嘴:“你才是笨蛋。會粘知了有什麼了不起?你作文寫不出來!”“寫得出來!”“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跟我一樣。我真想打個電話到編輯部,把這句話告訴他們。
寫不出來,小說專號上沒有我的名字。“咱倆一樣,誰也沒有上。”樺一定得意非凡,他和我現在可以平等。
作者靠作品表示自己的存在。小說專號沒有我的名字,這將是一個可怕的信號,意味著我已經落後,被淘汰。
可怕的結果。不能再想了!
四
應該回家了,樺做了午飯,晚飯一定在等我動手。
綿延不斷的熱,折磨人的精神。還是冬天好,蕭蕭寒風,使人頭腦永遠保持清醒,起碼不會有這種六神無主的惶惑。熱流。人流。自行車流。
柏油馬路軟得象膠姆糖,一股焦臭的瀝青味。大紅霓虹燈增添了燥熱感。摩肩接踵的人群不斷散發熱量。人口驟增會不會使全球溫度上升?人會改造環境,最好改造得四季如春。
頭暈。陽光在馬路上跳舞。兩邊的高樓變成一個個摩天巨人,怪笑著向我撲過來。行人紛紛逃散。我也想逃,腳卻被釘在人行道上,怎麼也拔不動。“拉我一把!”我拚命叫喊。沒有人理睬我。原來並沒有聲音。周圍的一切,高樓,電杆,汽車,大樹,全都向我撲過來,把我擠成極小極小的一團。“寫什麼?”震耳欲聾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空間。我在掙紮,可憐地無望地掙紮。“不知道!”我不能說別的。讓它們把我壓扁了吧!
從哪兒吹過來一陣風,腦袋舒服了一點,幻覺消失了,高樓,電杆,汽車,大樹,全都退回到原處,眼前依然陽光燦爛。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一篇小說竟是這樣難寫?我的頭腦是一片空白,我的心裏也是一片空白。還是到編輯部去,隨他們往裏麵填補一點什麼。“比如說,你可以寫這個……”我想象著那個風度可人的女編輯的話,心裏不免苦滋滋的。
跟門衛打過招呼,拐過一片草坪,疲憊不堪地往樓上爬。空蕩蕩的樓梯,空蕩蕩的樓道。每走一步,回聲擴散到整座大樓,象打開了無數共振器。詛咒你!漫長的樓梯。
到了。“405”,編輯部的門牌號碼。敲門,沒有人。哦,原來已是下班時間。荒唐人在荒唐天氣幹出來的荒唐事。
下班了,編輯們都回家了,沒有人告訴我可以怎麼寫。
我不知道應該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