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園(1 / 3)

《走向新建築》reference_book_ids\":[698853525481849140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

“這就是清潤園嗎?”

“……清潤園嗎?”

“……嗎?”

回聲在富麗堂皇的琉璃殿飄蕩,空洞而又遙遠,就象從很久的古代傳過來的。她仰起臉,驚喜地望著他,身體的重心落在左腿上,左邊臀部便顯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一股油漆未幹的味道。又一股清幽幽的鬆脂味。突然一群塗脂抹粉的外國女人湧進大殿,濃濃的香水味蓋住了一切。“哦!”前麵那個塗眼圈的胖太太舉手驚呼,立刻回身對夥伴說了幾句什麼。說的是意大利語,他聽不懂。

“走吧?舒眉。”他用目光詢問她。

“走吧。”她回答。

白色、黃色、藍色的各種中西式建築物。噴泉。大理石雕塑。花園。仙鶴。眼前驀然一亮,一片波光閃閃的湖水,滿湖荷花似的遊船。嫋嫋若無的音樂聲——《霓裳羽衣舞曲》。姑娘們飄散的裙衣。幾個孩子嬉笑著走過。老頭老太太親昵地挽著胳膊。

“哦,清潤園!”她停住了,臉上是一種如夢如醉的神情。

“清潤園。到底重建起來了,舒眉!”他欣喜若狂地說。

“在一片廢墟之上……”

“用我們的理想、心血、汗水。”

“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

“永遠追尋的和可望而不可即的。”

聲音逐漸遠了,淡了,飄散在溫馥的空氣裏。而舒眉的麵影在他眼前擴大,擴大……占據了半個藍天,那麼高,那麼亮,那麼生氣勃勃,容光煥發。他伸出手,踮起腳,幾乎就要夠著她了……

……

“老兄,恭喜你。”他剛走進教研室,胖胖的教研組長就迎上來。

“什麼?”他的神情有點發愣,缺乏敏感性,不夠機靈。他自嘲地搖搖頭。

教研組長毫不掩飾他的羨慕:“啟明,你運氣好,從今往後有奔頭了。算你有眼力,當初選對了研究方向。看我們這些……”

“到底是什麼呢?”他有點著急地問。

“哦,你的‘清潤園賓館設計方案’,係頭頭們很讚賞,主任正在找你。”

不知怎麼,心裏有點慌亂,有點怦怦發跳。這麼說,係裏算通過了?真快。送上去總共還不到五天。

“不容易啊。”一個紅鼻子的同事插上話,“清潤園修建工程一上馬,你就遠遠趕到大家前頭去了。前途無量……”

啟明望著這隻閃亮的紅鼻子。就是這位同事,半個月前在工資評議會上,還輕蔑地提到他沒有讀過研究生,資曆不如別人。要警惕。誰知道他話裏是什麼意思?誰知道他背後會說什麼?人急了,什麼事都能幹出來。這位名牌建築係研究生出身的同事,已經幾十年沒有出成果了。此人思維方法很怪,設計出來的東西總是奇崛詭峭,不為人接受。可是,那真是有識見,有風格。他的幾個設計方案要是被采用,在中國建築史上一定是獨樹一幟的。

“早呢,難說……”啟明把眼光從紅鼻子上移開,必須謙虛、謙虛、再謙虛!

他一身汗水跨進係主任辦公室。

“你坐。”係主任眯縫起眼睛望他。“怎麼,你知道啦?”主任向來以眼光厲害聞名,當他向你望過去的時候,你就覺得五髒六腑都被他看穿了。

“其實……方案還很粗。這種“丫”形造型,也沒有把握。”啟明很客觀地回答。

係主任“嘶嘶”地吸了一大口煙,美美地噴出煙來,然後說:“明天,我和你去一趟青島。負責審查工程方案的首長在那裏休養。這種事,我們若是不急,一拖下來就不知什麼時候了。”

又噴出一口煙。青煙在他灰白的頭發裏繚繞,旋轉,又一股一股往上升。

一支燃著的紫羅蘭衛生香。青煙筆直地升到半空。香味典雅、清幽。

“這個賓館設計方案,我不喜歡。”舒眉從鋪在桌上的造型設計圖上抬起頭來。

啟明驚訝地望著她的眼睛。這雙眼睛細長、嫵媚,卻相當自信。“說說,是跟整座園子的風格不協調嗎?”

她笑起來:“不,恰恰相反,太一致了!沒有對比,一切光彩都失去了。我不喜歡。”

不能讓她這麼得意。啟明冷冷地說:“這是我隨便畫出來的,還沒到讓你選擇的時候。也許這輩子你也碰不上這個機會。”

“不一定。”

“不一定?一片廢墟上要重造起舉世聞名的清潤園,談何容易?想想而已。”

“那麼,你半輩子的理想,一箱子的資料、卡片、圖紙,都是‘想想而已?”她帶點嘲諷地望著他。她身體的重心又移到左腿上來了,左邊臀部開始顯出一個弧形。

建築物能不能有這種造型?他不能回答她的話,隻好苦笑。

“要是我,我就把賓館設計成純粹的現代建築,遠遠放在清潤園對麵。對比鮮明,效果強烈,也讓外國佬看看,中國人不隻是能造幾座亭台樓閣,不是魯迅作品裏的‘九斤老太’。”她故意不看著他,故意說得很隨便,很輕鬆。

他突然想發火,想要把她的話從腦子裏趕出去。

“你太自信了!建築藝術你懂得多少?”

結果是,她的話象刀刻一樣深深留在他心裏,而且越來越形成一個明確的意念。幾年後的現在,當他真的接到賓館設計任務時,他立刻想到這個‘丫’形的現代化建築——一個白色的、高聳的、活潑潑的龐然大物。

他真不願意跨進家門。這個因為沒有孩子而顯得過於冷清的家。

楊婉已經把晚飯準備好了。她照例下午是不上班的,她教的哲學課從來都是排在上午。“一天之計在於晨”,大概上午學生們還能聽進去那些無懈可擊的邏輯推理。啟明不喜歡她教這門課程。因為她的頭腦也變得幾乎跟哲學一樣嚴密、冷靜、不帶感情色彩。有時候,說實在的,這真讓人受不了。

“明天,我跟係主任去一趟青島,送方案。”吃晚飯的時候,啟明告訴她。

她立刻放下碗筷:“為什麼不早說?旅行用品應該早點準備。”她不吃飯了,忙忙碌碌地幫他收拾牙刷、肥皂、衣服什麼的。啟明一個人守著那些飯菜,覺得有些掃興。他後悔現在就告訴了她。

“跟係主任出差,說話行事要注意一點,別把印象搞壞了。見到首長,千萬要謙虛,人家老革命,業務上可能懂得不多,但是政治上敏感,考慮問題周到,總是比我們知識分子看得遠一點。你能見到首長,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楊婉每次總要給他重複一遍這種大道理。

他盡量很響地喝湯,咀嚼,不去聽她的話。他討厭這種教誨,這不應該是妻子對丈夫說的。他需要的是溫暖、理解、默契。舒眉在哪兒?“你別說了。”他推開碗,站起身來。

“也好,你早點睡覺,明天要起早。把房門關上,我在外麵看會兒書。”楊婉不動聲色地改了口。這個冷靜的女人實在太有涵養了,有時候,他想痛痛快快發一頓脾氣都辦不到。他常常懷疑楊婉的心理構造是否跟別人一樣。

臨睡以前,他猶豫了半天,才跟她說:“又要讓你一個人在家了。”

她溫和地回答:“沒關係。你出去辦正事,不要總想著家。”

他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

“啟明,我們是否需要離婚?”結婚五年後的一天,楊婉忽然平靜地問他。

“為什麼?”他驚訝得失手打掉一隻瓷碗。

“看過醫生了,我不能生孩子。”她依然麵不改色。

他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下意識地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拾在紙包裏。他盡量避免去看楊婉平靜的麵孔。如果是別的女人,這時一定會痛哭一番,或者發一發火,鬧一鬧,讓心裏鬆快點兒。可是她不,她沒有一點異常的表情。啟明多希望她抱住他的脖子痛哭一場!“你走開點兒!我不想看見你!”啟明在心裏叫道。

“聽說你沒有孩子?”有一次,他在宿舍樓前出神地注視一個小女孩時,舒眉問他。

他搖搖頭:“有過。”

“怎麼叫‘有過’?”舒眉好奇地偏過頭。

有過就是有過。這個女孩子真怪,刨根究底的,她應該懂點人情世故。

他的養女叫小珠,是他們夫妻雙雙坐火車趕回楊婉老家,從她哥哥那兒抱來的。

這孩子長得不漂亮,個子高高大大的,胳膊腿又粗又壯,頭發也是那麼黑黑的一大束。她幾乎什麼都不懂:不會使心眼,不會看人的臉色。唯其這種孩子的傻氣,他喜歡。

他常常騎上車,把小珠帶在身後,跑到清潤園的廢墟上去。小珠跟楊婉不一樣,特別喜歡在這種野地裏玩。她在廢墟上蹦蹦跳跳地走,捉螞蚱,逮蟋蟀,樂得哈哈大笑。他教她寫生,給她講清潤園的曆史,有時候,也順便提到自己的規劃、設想。她不懂,總想掙脫他的手跑去玩。不懂沒關係,將來大了就會懂的。他望著她的時候,心裏這樣想。他感到一種安慰,覺得自己的理想如果這輩子實現不了,那麼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過去。

小珠的聲音是渾重嘎啞的,帶有一種成年女子的味道,常常使人驚訝。她身體發育得特別早,特別快,有時他望著她久了,便有點莫名其妙的慌亂。我真是她的父親嗎?是這個幾乎是少女的孩子的父親?他對她產生了一種依戀的感情,總想時時看見她,對她說點什麼,或者聽她說點什麼。相比起來,楊婉在這個家庭裏倒是成了外人。

“給你。”舒眉把一隻石膏小狗遞給他,“我自己做著玩的,給你的孩子。”

他象被燙了似地猛然縮回手,臉也唰地白了。

“怎麼啦?”舒眉吃驚地問。

你不應碰我的瘡疤。舒眉,你不應提我的孩子,雖然你是無意,你不知道。我的心好疼啊!

“孩子呢?小珠呢?”他從北戴河別墅工地回來,一進門,就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楊婉強作笑顏,說:“你先歇會兒,我慢慢告訴你。”

“不!你快說,小珠呢?”他叫起來。

楊婉在桌旁坐下,望著他的臉,說:“你別傷心,誰也想不到的事……上個月小珠跟學校出去野營訓練,過一條河,讓她們遊過去。別人都偷著□水,小珠傻,愣要遊到底,大約是腿抽了筋,淹死了……”

他變得渾身麻木,半天才醒過事來。“我找學校去,我找那個混蛋校長,要他還我女兒!女兒!”

楊婉衝上來抓住他:“你冷靜點兒!校長沒有錯,他是執行指示。工廠、學校、機關,誰不出去搞軍訓?是小珠傻。”

他跺著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為什麼不打電報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說!”

楊婉輕聲說:“你在北戴河搞的是機密工程,比什麼都重要,我不想讓你分心。人死了,反正是救不回來。”

“……你混蛋!”激怒之下,他生平第一次罵了她,第一次惡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上。如果當時他手裏拿的是一把尖刀,他一定會打開她的胸膛,看看裏邊是一塊石頭還是一塊鐵。

過了幾天,等他的怒氣平息下來之後,楊婉曾經跟他正色說道:“你不覺得你對這件事的態度過份了嗎?她是你的養女,你記住。”

他目瞪口呆,好久也沒琢磨出她話裏的意思。

火車開過天津,往濟南飛馳。搖搖晃晃的車廂,有節奏的“喀嚓喀嚓”聲,催人欲睡。

一個年輕的服務員走進來,掃地、抹桌子、衝開水,完了指著掛在行李架上的紅皮本本說:“這是《旅客留言簿》,請提意見。”小夥子的笑容帶點討好的意思,讓啟明覺得不舒服。大概,《留言簿》上的意見會決定他本月份的獎金?

係主任抽完一鬥煙,帶點兒睡意地說:“啟明,設計方案拿出來,我們再琢磨琢磨。回頭跟首長交換意見,說服力強一點兒。”

啟明取出一卷圖紙,解開包裝繩……

火車在搖晃,輕微而有節奏,係主任的花白頭發也在不住顫動。

一片廢墟,滿地落葉。

一群年輕的大學生稀稀疏疏散坐在各處寫生。秋風刮起來了,金黃色的落葉一片扯著一片在地麵打旋,飄飛,有一片落在啟明的畫板上,被濕漉漉的水彩顏料粘住,不動了。

“注意那塊大理石的陰影部分。”微微有點駝背的梁老師從每一個學生身後查過,不斷關照著什麼。這個國內外頗有名氣的建築學教授,對清潤園有一種特殊的愛好,一有機會就喜歡帶學生來這裏寫生。

啟明從畫板上抬起頭:“老師,這片廢墟還要畫幾次?”

梁老師在他身後站住,沉默了好一陣。“沒有限度,一直到它刻在你心裏,一直到在這片廢墟上重建起清潤園。”老師離開他,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踅回來,激動地說:“不要厭惡,孩子。記住,清潤園變成這樣,是民族的恥辱!當年它也曾馳名世界。雖不及雅典衛城的帕提儂神廟那樣輝煌矚目,也總夠垂名專史了。重建清潤園,在我這輩子隻能是一個遙遠的夢,奇跡要靠你們實現,畫吧,把它刻在心裏,永遠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