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住了。畢業論文,他就選了清潤園的修複作題目。以後,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他的影子總在這片廢墟上徘徊,踟躕。他把畢生的理想和希望放在這裏。
他在課堂上講課,總感覺到有一雙目光在注視他。這是女孩子的目光,柔和,安靜,專注,一刻不放地盯著他,似乎要把他講的東西,連同他本人,都一齊吸進去。他打聽出她叫舒眉,工農兵學員,留校工作。是個很聰明、很勤奮的南方女孩子。
一次,在校門口,他碰見舒眉滿頭大汗地拎了一包東西。他停下來朝她點頭,她笑了笑,是那種欣喜的,羞澀的笑。她的臉部輪廓異常纖細柔和,臉上每一根線條都長成彎彎的弧形,顯得格外文弱、嫵媚。身材很高,但是苗條得簡直象個沒有發育成熟的孩子。
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跟她說話。
“我送送你。”
舒眉把包遞給他。原來是沉甸甸的石膏,一定是做建築模型用的。他跟著她往宿舍走。
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床,小小的收音機,茶杯、糖果盒,一切都小得有趣。連那擺滿了窗台、桌麵的石膏人像和石膏建築模型,也讓人感到精巧可愛。牆上貼了一排建築設計圖樣,水彩畫的,色調清雅淡泊。底下貼著標簽,注明一月、二月、三月……十月。
“每月一張?”
“嗯。”
“任務嗎?”
“不,自己的學習計劃。我這個人有點懶,要套上索子才行。”
他笑了,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他仔細看看那些畫,竟然都是園林建築規劃圖。
“你喜歡園林建築?”
“方向和目標。”
“為什麼喜歡?”
“別有洞天。”
他讚賞地望著她,非常喜歡她的聰慧和機敏。他和她一起品評牆上的圖畫。每張圖內容都不一樣:黃山的,承德的,某處溫泉的。他想她未必到過這麼多地方,十有八九是想象出來的東西。她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這一張,是清潤園。”
他心裏忽然“□嗵”一跳。哦,清潤園!居然還有第二個人研究它,規劃它,而且,在千裏之外的南方城市!他心裏湧起一股感慨萬端的情緒。他把這張圖看了又看。布局有點局促,風格過於纖細,色彩也清淡了點。跟他在心裏早已繪製了千百遍的那張圖樣幾乎沒有一點相同。但是,他喜歡,喜歡極了。
火車過了濟南,拐彎馳向海邊。
他望著窗外飛掠的綠色田野,似乎已經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海腥味。
係主任又在噴雲吐霧。看到啟明在沉思,他狡黠地一笑,說:“這不是去北戴河,不必愁眉苦臉的。”
啟明用手揮去眼前的煙霧:“再要我去搞那些工程,我是不能從命了。”
係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不會的,放心。”
北戴河的夏天,潮濕而又涼爽。海灘上滿是紅紅綠綠的遮陽傘和穿著遊泳衣的年輕人。
遠處山坡有幾座尚未竣工的灰色建築物,扁平、方正,給陽光燦爛的海濱增添了不少沉重的色調。
這就是啟明參加修建的別墅工程。這些房子外型簡單笨拙,內部施工卻要求極高。作為一個搞外型設計的建築師,啟明常常感到才智無所施展。他被那些繁瑣的施工標準捆住飛手腳,時間永遠消磨在無聊的小事中。而每次結算費用,他都驚訝得不敢相信。他自己也鬧不清楚這些灰色火柴匣似的房子為什麼竟能耗費那麼多錢。那麼多錢呀!要是在建造這些別墅的同時也關心清潤園,撥出一部分款子投資修複園子,中國建築在世界建築史上不又多添了一筆了嗎?為什麼這麼多人熱衷於灰色別墅卻想不到清潤園呢?他覺得這是輕重倒置,無論如何不能明白其中原因。
每天傍晚,收工以後,他就下了山坡往海邊走,盡量避開人,避開塵世間的聲音。他在一處險惡的海灘上找到一塊礁石,樣子象個盤腿打坐的和尚。他天天爬上去,坐在和尚肩上。這裏隻聽得見海浪撲岸的嘩嘩聲。偶爾有一隻白帆從遠處移過,也是靜悄悄的,極安詳極緩慢的。有幾次,他望著海天相連的遠處,望得久了,就覺得從那裏突然升起一片千姿百態的亭台樓閣,傳來一陣陣鳥語花香,一聲聲琴瑟鼓箏。他驚喜地在心裏呼叫:“清潤園!清潤園!”但是幻覺即刻消失了,天水茫茫,暮靄重重,心裏更是一片空虛和惆悵。他強烈感到他和周圍世界的格格不入。他寂寞、孤獨,一腔衷曲無處傾吐。他在這塊礁石上撕碎了無數張毫無價值的別墅建築圖紙,同時,他年輕時的理想、希望、熱情、才幹,也被一片片撕碎,落進了大海,隨浪漂散。他每日機械地執行別人的命令、要求,毫無喜惡地去設計、繪製、計算,甚至描曬圖紙,做那些學徒工都能做好的雜事。他把清潤園趕到心靈深處一個極小的角落裏去了。
舒眉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精力,她總是興致勃勃地去幹各種想幹的事。
一天,她敲敲他的門:“可以進來嗎?”
他把門打開:“當然。”她穿了一件淡綠色的上裝,就象把春天帶進了這間小屋似的。
“都說你的水彩寫生極好,能收我做學生嗎?”她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兩眼緊緊盯著他,身體的重心又落到左腿上去了。
他不知怎麼有些慌張。“喏……好幾年沒有畫過了,恐怕有些生疏,教你……”
她驚訝地打斷他的話:“真的嗎?這怎麼能呢?你幾年不畫了?為什麼?”
“……”他回答不出來,心中驀地閃過北戴河那些灰色別墅的影子。
她想了想,認真地提議說:“這樣好嗎?我們一塊兒出去寫生,每星期一次,你也畫,我也畫,我有什麼地方不對,你給指點。你答應嗎?”
他不太願意。人到了中年,就失去對新鮮事物的興趣了,不想多動,不想去做那些沒有十分必要的事情。但是,這一次,他居然答應了。
城外有幾座秀麗的小山,舒眉最喜歡爬到山上寫生。在山上,春天有淡藍色的野花,夏天有碧綠的草地,秋天有火紅的楓葉。襯著這些美麗的景物,是破舊卻還精致的六角亭,一所古廟,幾處看山人的木棚,還有山下白練似的河流、工廠、紀念碑、高樓、電視轉播塔。大自然的色彩無窮豐富,每個季節、每天、每時都在變幻、補充、美不勝收。
他和舒眉畫了很多水彩寫生畫。星期天,幹脆帶上水壺、麵包,一畫就是一整天。他喜歡捕捉清晨、中午、黃昏時同一景物的光線明暗變化,舒眉卻總愛觀察在陽光直射和斜射時建築物直觀有無變形。舒眉思路敏捷,線條準確,色彩感受極好,常常會畫出一兩張使他讚歎的傑作。這時,他們便湊在一起,就著畫夾,逐條逐線地品評畫中的得失,常常也會互不服氣地爭論一通,然後相視而笑。
這些日子是啟明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刻,仿佛有人在他生命中注入了新的因素,他感到充實、興奮,渴望思索,渴望活動,覺得真正的事業還沒有開始,他還剛剛準備完畢,正在等待……
首長住在臨海山坡上的一座灰色樓房裏。係主任興致勃勃地提出要爬上山去,啟明當然沒有異議。等他們在盤旋的汽車道上走了一半時,係主任才覺得力不勝任,有點兒後悔拒絕了首長派去接他們的汽車。不過,既然走了,就不能半道下去。休息了好幾次,啟明才連拖帶拽地把老頭子攙扶到首長住處。
通名報姓以後,他們被讓進會客廳。瘦長個兒的秘書招待很殷勤,但是最後他抱歉地說:“首長剛接到緊急電話,下山去了。你們是等呢,還是……”
“估計什麼時候回來呢?”係主任有些不高興。
秘書兩手一攤:“說不準。”
啟明這才想起,剛才他們坐在路邊草叢裏休息時,是有一輛淺灰色轎車馳下山去了。他無可奈何地把一卷設計方案交給秘書,心裏很有些遺憾。在火車上和係主任商定的那些慷慨陳詞,一句也用不上了。
“等首長審查完畢,再跟你們聯係。”秘書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在門口等候,不失恭敬地送他們出門。
汽車拐過彎道時,啟明又回頭看了一眼灰色小樓。這種灰色跟他在北戴河造的那些別墅的顏色十分相似。為什麼首長別墅都喜歡灰色呢?
他在別墅裏親自給刷牆壁的油漆調色。調的是乳白色,柔和,淡雅,任何年齡的性別的人都會喜歡。
一個小夥子走過來,交給他一封信,素格信封,不用看就知道是楊婉寫來的。她每星期給他寫一封信,用一張信紙,準確無誤。他把調好的油漆交給領班工人,暫時卻不想看信。
牆壁刷了一半,工程副主任過來檢查。他背著手,左看右看琢磨了半天,才湊近啟明說:“是不是用米黃色好些?現在時興米黃色,溫暖,和諧……”
啟明沒有任何表情地說:“可以。”
米黃色剛調好,在另一麵牆壁上刷了一個角,工程主任又來了。他立刻大驚小怪地說:“怎麼能用米黃?俗氣,俗氣。應該用淡綠色!淡綠色使眼睛舒服,心情暢快……”
啟明不動聲色地換下米黃色,又調好淡綠油漆,現在他已經習慣了如何滿足這些“婆婆”們的要求。他們怎麼說就怎麼好,他一切都已無所謂。
工人們開始用淡綠色刷牆,現在沒有人提出異議了。他鬆了口氣,退到旁邊,想起楊婉的信,隨手拆開來。
“……工程進展如何?你身負重任,千萬鄭重從事。上次來信似有不稱心之意,其實不必想得太多。花錢多少,國家自有預算。想必總是工程重要,用處不同一般。讓你負責,你應該感謝領導的信任。我們看問題角度小,難免片麵了……”
“見鬼!”他不知是對誰發了這句火,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口袋。
他最後一個吃完飯,到洗碗間洗碗,忽然發現舒眉彎腰在水池裏嘔吐。
“你病啦?”他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扶她。
她眼淚汪汪地抬起臉,臉上是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不是病了。菜裏吃到一條小蟲子,綠的,卷成一團……”她指指身邊的菜盆,那條小蟲子還浮在湯麵。
他渾身鬆弛下來,忍不住笑了:“你真是個孩子。”
她委屈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莫名其妙地流下淚來,恨恨地說:“我不要你看見我這個樣子!你別看我!我不要你看……”
他明白這個好勝心強的姑娘不願意讓他看見這副狼狽相,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走了。
不知怎麼,這件可笑的小事居然牢牢刻在他心裏,他時時總會想起來。一想起來,就覺得親切和有趣。舒眉,你自己還記得嗎?
首長秘書突然光臨他們住處,倒把他們弄得措不及防。為什麼秘書親自來呢?啟明心裏有些疑惑。一定是方案被否決了。人在覺得歉意的時候,才會做出過分客氣的舉動。要不,秘書會用電話跟他們聯係的。
啟明的猜測百分之百正確。秘書告訴他們,首長認為賓館造型不雅觀,“他說,象條大褲衩子。”秘書的話裏有點遺憾的味道。
“也許,秘書是讚同我們?”啟明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秘書似笑非笑地說:“首長不喜歡別出心裁,他的美學觀點你們想來早就知道吧?方正、穩重、給人以堅實之感。”
知道,當然知道。啟明心裏想。不光如此,還有許多不成文的慣例——大門要朝南開,寧可讓側麵對著大街。屋頂少不了琉璃簷口。牆壁塗上顏色。
大褲衩子……
“日本當代傑出的建築師丹下健三,您知道嗎?”啟明莫名其妙地對秘書插了一句話,把秘書問得愕然。“丹下健三先生曾經設計出轟動世界的東京奧運會體育館,被譽為諸多體育館中民族化和現代化結合的典範。但是,恰恰是這位大師,若幹年後痛責自己當初建築思想的保守落後。那麼,中國的現代化建築,為什麼不早日從‘火柴匣子’裏解放出來呢?非要留待後人指責不可嗎?”
一陣沉默,秘書無言以對。不過,他看來是同情他們的。
“這種‘丫’形賓館建築,”係主任點燃煙鬥,似乎在自言自語,“其實好處很多。造型新穎漂亮不說,采光效果也好,賓館管理又方便。”
“是不是,明天你們親自跟首長談談?他的意思……”
係主任噴出一口煙,冷冷地說:“不必了。第二套方案還是要他審查的。”
啟明把秘書送出門外,他們的腳步在長長的,白色的走廊裏震蕩。
到處都是白色的走廊。學校、醫院、公寓樓……白色象征純潔。有時候,它卻代表了空虛、貧乏,毫無生氣。每天,當啟明夾了講義,沿著長長的白色走廊走向教室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
從北戴河回來,他才知道小珠的死訊。震驚之後,痛苦、哀傷、寂寞,他常常獨自坐在臥室裏,望著四壁白牆發愣。牆上沒有一幅畫,一幀照片,就象他的人生旅途中沒直留下任何值得回顧的東西一樣。他已經四十歲了,四十歲的人,生命不應該是一片空白。除了備課、翻資料、教書,他還應該有點別的,有點色彩斑斕的紀念。他的清潤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