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園(3 / 3)

不久,南方某大學的建築係到他們係商量想借一兩個老師去講一兩年課。他得知這個消息,第一個找係主任掛了號。走之前,楊婉仔仔細細替他收拾行李。他故作平靜地說:“沒什麼。至多兩年。”

兩年!人生有幾個兩年?他剛從北戴河回來,又要出去,於理有些不容。他真希望楊婉哭一場,或者說幾句難分難舍的離別話,那樣他沒準兒會改變主意。可是楊婉反複說的隻有一句:“這也是個學習的好機會,不要惦記家。”“我不會惦記你的!”他差點兒叫出來。

他夾了講義,順那條長長的,白色的走廊往教室走。

他講的是西方現代建築,一個時髦而艱深的課題。他本來想講講古代園林建築,講講清潤園,但是人家不需要,隻好客隨主便。

“包豪斯學校,以先進工藝打入建築藝術,一反學院派作風,引起整個建築體係上的改革……

“柯布西埃,法國人,原籍瑞典。他的朗香教堂是現代建築史上的傑作。曾著書《走向新建築》,反響非凡……”

他不用看講稿。這些建築史上的流派,代表作,著名建築師,時時刻刻記在他心上。他總覺得他們在注視他,嘲笑他。你有什麼可以代表中國打入國際的?他想起了清潤園。不,清潤園還隻是一片廢墟,一具赤身裸體的焦黑的屍體。他所有的,隻是為那些灰色別墅繪製的一張張圖紙。一堆廢紙。

“第三代建築師,追求空間趣味,人情味……

“日本的新陳代謝派,代表人黑川紀章……

“貝聿銘的林肯圖書館,特點是……”

他繼續在課堂上講著這些熟悉的名詞、形容詞。他的聲音在寬大的教室裏回蕩,心裏卻是空洞洞的,空得沒有底,沒有邊。他真想抓住什麼東西,把自己緊緊地靠上去,靠上去。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課堂上那雙安靜、專注的目光,他認識了舒眉。

仍然是那一列火車,他和係主任往回坐。那個殷勤的小夥子又在掃地、抹桌子、衝開水,提醒大家注意《旅客留言簿》。

係主任拍著那卷設計方案說:“沒什麼,啟明。中國從來沒有一次通過什麼方案的先例。下次,你記住這個經驗!最好的方案要放在最後拿出來。”

他沒有聽清係主任的話。他在反複想著一個問題:“沒有民族風格……”風格是什麼?一種獨立人格。建築的獨立人格又表現在哪兒呢?

“你的個人風格表現在哪兒?簡直是一隻聽爛的老調子。”他故意不看垂頭喪氣的舒眉。“米黃色,可以嗎?棲霞山很美,春夏是一片翠綠,秋天滿山紅葉,冬天是莊重的青灰色。山上樹起這棟米黃色的別墅,春夏秋冬都很分明。”他不看她,但是心裏總在想著她的話。帶點南方口音,咬字清楚,富有韻律的話。

“給我!”舒眉從他手裏奪過那張著色造型圖,“謝謝你提醒了我。風格,我會有的。”舒眉一咬嘴唇,扭頭就想走。

這個好勝的,自尊心極強的姑娘,他一定傷了她的心。當然,他是存心要這麼刺傷她的,早在她要來以前,他就想好了這句話。不管她的設計圖如何有進步,他總會這麼說。為什麼呢?

她已經推開門要走了,他控製不住自己,搶過去又把門關上。“坐下,我們談點別的吧。”

她神情恍惚地望著他:“談風格。”

啟明笑了。他知道舒眉的脾氣,這會兒盤旋在她腦子裏的隻有“風格”二字。她不吃不睡也要琢磨出點道道來的。她不會在他麵前服輸。

他拉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背後的床上,想了想,說:“別墅建築,重要的是生活情趣。美國有個建築師叫萊特,曾經建造了一座有名的‘流水別墅’。別墅四周是一大片碧綠的草原,小溪從房屋中流過,每晚睡在床上,聽溪水叮咚流響,你就感覺到好象睡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裏,心情特別舒暢,特別安寧。這種建築的特點是把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結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也叫‘有機建築’。”

“真美。”她突然轉過身望著他。她的眼睛裏有一種由衷的渴慕之情,亮得刺人。他連忙避過臉。

她站起來告別時,他說:“把圖紙留下來,我再看看。”

他一個人在燈下對著圖紙看了半天。他在心底裏承認這棟西式樓房設計得精巧、別致、饒有情趣。絕不能說完全沒有風格。我為什麼要說那些呢?他反問自己。理智。是的,是理智。相處的日子長了,他越來越感到她對他的吸引,這是一種青春、生活和事業的引力,三種引力加在一處,簡直不可抗拒。他感到驚慌,時時刻刻尋求擺脫。他故意嘲諷她,挖苦她,把她說得一無是處,不值一顧。但是,他同時也絕望地發現,自己一刻也忘不了她了。弄巧成拙,事實與願望適得其反。老天爺簡直在捉弄人。“我愛楊婉。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他不時在心裏重複這句話。連他自己也感到這句話的蒼白、空泛、扁平。

楊婉還是每星期一封來信,每次一頁紙……

“粉碎四人幫,人心大快,城裏連日歡慶……”

“主席紀念堂開始籌建,估計你們係裏要出相當一批專家。你是否要求回來參加?這是個政治任務……”

“七七級新生開始入校。中央英明決策,國家建設人才將源源不斷……”

每封信裏,隻在最後附上一句:“身體是革命本錢,你要多多保重。我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我希望我能惦念。不惦念是不對的,他強迫自己去想她。“楊婉,我愛你,愛你。”

舒眉還是每個星期跟他出去畫一幅寫生。但是她現在對他明顯地冷淡多了,在他旁邊常常顯得煩躁、不安、氣惱。她是否發覺了他的心思?她是個聰明的、敏感的姑娘,很少有什麼能夠瞞過她的。

“你為什麼不談清潤園?忘記它了嗎?”她裝作隨便地問。

他回答:“那是一個夢,我把它藏在心裏。”

她望了他一眼,目光裏含了點輕蔑:“我不相信夢。要是我,我就寫文章,寫報告,一篇一篇地寫,把那些意義呀、前景呀、大致規劃呀、經費預算呀,全寫上,總會有人看到的,重視起來的。”

他突然把一支畫筆摔在地上。“你懂什麼?虛妄!幼稚!以為你出了好主意?”

她咬起嘴唇,一聲不響盯住了他的眼睛。“你在撒謊!你心裏也是這樣認為的嗎?前天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你寫的,談的是修複清潤園……”

他慌忙地別過臉,不去看她。人心裏想的和嘴裏說的為什麼要互相矛盾呢?拙劣!

她固執地說:“要是我,我會再接著寫,一篇一篇地寫,直到引起重視。總要有人搖旗呼喊的,否則,中國的事情那麼多,誰還記得有個清潤園呢?”

“要是我……”她總愛這麼說。明明是提醒,明明是出主意,她卻說:“要是我……”這個“丫”形賓館設計圖,不也是她這麼一句話打開了他的思路嗎?

實際上,後來的很多事情,他是照她說的去做了。不知道他的那些呼籲、敦促、提請修複清潤園的文章、報告,在決策者那裏起了多大作用?總之,不能說是做了無用。

列車快到濟南站了,“喀嚓喀嚓”的節奏聲慢下來,車廂裏有幾個人在亂紛紛地收拾行李,跟旅友告別。窗外掠過交叉的鐵軌、信號燈、貨房……

終於有一天,這個學校要調出去一批原來的工農兵學員,把舒眉也調走了。

“你怎麼會走?”他不相信地趕到她宿舍。她在望著那些石膏建築模型發愁。

“為什麼不走?我自己打的報告。”

“……”他用目光詢問著她。

“留在學校裏隻能讓我們做做學生工作。我願意搞業務。到設計單位工作,有意思。”

他說不出話來。要是自己在她的位置,會不會也這樣想呢?會的。他們之間相似的地方太多了。

“調到哪兒?”

“安徽省建委報到。具體單位還沒安排。”

“你……會寫信告訴我嗎?”他沉默了好久,問了這句話。

她望著他的眼睛,半天沒有回答。然後,她一掠頭發,故作輕鬆地說:“何必呢?該碰到的,總有一天還會碰到。”

他胸口發緊,緊得象被人一把抓在手裏。她回答得沒錯,她是個自由的人,為什麼一定要給他寫信?他有家,有楊婉,他沒有權利要求她做什麼。

她終於走了。

我有一隻小鳥

在我給它

喂飯的時候

從我手上

悄悄地飛走了

那些時,他常常想到不知從哪兒看來的這麼幾句詩。他後來到安徽去找過她,但是沒有找到。世界真大。

列車最後搖晃了一下,停住了。“濟南站到了,濟南站到了,請下車的旅客準備好車票……”廣播員的聲音甜得發膩,叫人不舒服。

啟明望了一眼窗外,一列“北京——合肥”直達快車恰好停在對麵。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而且來得十分強烈,抑製不住。“我想去一趟安徽!”他堅決地對係主任說。

老頭子急忙噴出一口煙霧,不解地望著他。

“我請假,去一趟安徽。”

“有事嗎?”

“有事。”

係主任又眯縫起了眼睛。這時他的眼光是最厲害的,穿心透肺的。他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楊婉那裏,我去替你說一聲。”

老頭子的神情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意思。他莫非真的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管他了。他不過想見舒眉一麵,這麼低微的一點願望。人總不能把自己壓抑得太苦。

啟明慌忙地收拾了行李,隨人群走下車廂。在站台上剛走了兩步,係主任又敲著車窗喊他:“啟明,我剛想起來,正好要派人到南京聯係點事,你去辦了吧。安徽嘛,算你順便去的。”他交給啟明一個信封。

他在《中國建築》上看到署名“舒眉”的一篇論文,談園林建築藝術的。他連忙丟下一切事情,騎車到編輯部去打聽作者地址。

“巧得很,她本人剛來過。大約還追得上。”胖編輯熱心地告訴他。

他騎車追了出來。東南西北,住哪兒走?沒有她的人影。這麼說,她到了這裏,卻沒有來找他?這個驕傲的、自尊的姑娘。

他想寫封信給她。開了幾次頭,又撕了。有些東西,是不能用語言寫在紙上的。言不盡意。寫下來,總覺得淺了,白了,淡了。何況,他和她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同行、師生。

他換上“北京——合肥”直達快車。

列車又帶上他,“喀嚓喀嚓”地,往那朝思暮想的城市奔馳。到了。他下了車。

潮水一樣的人流,裹挾著他走出站台。到處是人。男人,女人,走路的人,騎車的人,一片人聲,一陣人的熱浪。

舒眉在哪兒?在這星星一樣擁擠的人群中,上哪兒去找舒眉?他忽然覺得自己未免有點荒唐。真的,真是有點荒唐。一陣衝動,就來了,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問明白,就連她現在是不是在合肥都不清楚。他上哪兒去找她?他倚靠在車站門口的石柱上,頭有點暈眩,有點恍恍惚惚……

……

他和舒眉背了畫夾子到清潤園的廢墟上寫生。雜亂的灌木叢交錯著遮蓋了小徑,滿地的磚石,滿地的落葉。陽光閃爍著照在一截白色大理石上,光暈在眼前遊移。

“哦,真美!”她出神地注視著那些閃爍的光圈,忽然跳起來,撲上去,抱住那塊大理石,快樂地貼上臉。

大理石在旋轉……她的身子受離心作用騰空而起,平展地漂浮在半空,一圈一圈地跟著大理石轉過去,轉過去……

“快來呀!”她欣喜地叫著,象個頑皮的孩子。陽光照在大理石上,照在她的身上,無數光點在跳躍,變幻,五彩繽紛,耀人眼目。

“這就是清潤園嗎?”

“……清潤園嗎?”

……園嗎?”

“……嗎?”

她大聲地問他,韻味很足的尾音在廢墟上回蕩、飄散,漸漸地遠了,遠了,象鑽進沉睡了近百年的斷壁殘垣裏。

……

靠在石欄上,渾身疲憊得要命,就象在崎嶇的旅途上獨自跋涉了很長一段路程。他真想躺在哪兒好好休息一下。他找了個旅館住下來。

第二天,他獨自在省城裏逛了一大圈,看了幾處古跡,幾棟正在施工的大樓,便坐車往南京去了。他要趕快辦完事,然後回學校,重新搞一個清潤園賓館設計方案。“要是我,我會這樣……”舒眉對他說。對了,不能指望一次成功的僥幸……“最好的方案要放在最後拿出來。”好象係主任這麼勸他。不過,要是有好方案,他還是願意早點兒拿出來。他不怕否定。否定了再來,人長了腦袋就是要思想的……磨難還多著呢。真麻煩,但是,也真值得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