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3 / 3)

門開了,一個白胖子一臉不高興地走出來,見到方大眾,就說:你又來了?

方大眾忙說:譚鄉長,這是我們呂廠長。

呂建國忙上前跟譚鄉長握手。譚鄉長笑笑:屋裏坐吧。

呂建國走進屋裏,聞到滿屋子酒氣,就看到了辦公桌下邊一堆酒瓶子。屋裏挺亂的,牆上掛著幾麵獎旗,什麼先進之類的。

呂建國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笑道:譚鄉長,我是來討我們廠那輛車的,還請您多多幫忙啊。

譚鄉長笑道:昨天方主任和兩個公安的同誌來過了,真是不好辦啊。我們那家企業也是受了騙啊。

呂建國說:譚鄉長,這車我們一定要帶回去的,我們是個窮廠,還指著這輛車幹活呢。現在國有企業也真是不容易啊。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縫,一個婦女探進頭:鄉長,還開會不?

譚鄉長嘻嘻笑道:開你娘那腳,都把你們計劃了。等著去吧。那婦女就笑著跑了。

譚鄉長說:呂廠長,您也不容易,這我知道。可是老百姓也不容易啊,好容易攢倆錢,買輛車,你說是贓物,就弄走,真要是死兩口子人咋辦啊?您也替我想想。換換個,您能不管不顧去把車弄出來就讓人家帶走嗎?

呂建國看著這個白白淨淨的鄉長,總覺得他像某部電視劇裏的太監,直想罵,可是臉上還得賠著笑:譚鄉長,真是請您幫幫我們,我們廠真是太窮了。

譚鄉長撲哧笑了:不能吧?窮廠還能買這種高級車啊?

呂建國歎口氣:還不是圖個臉麵嘛。人是衣裳馬是鞍嘛,不買車,人家看不起你,誰還跟你談生意啊?

譚鄉長看看表,起身說:呂廠長啊,您看這事是不是下來再商量,我還有個會,真是不好意思了。就坐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亂找,也不知道找什麼,嘴裏還一個勁罵著髒話。

呂建國強笑道:好的,下來再說,您忙吧。就退出來。

上了車,方大眾問:咱們去哪?

呂建國說:上縣委,找縣長去。

賀玉梅聽呂建國說了去要車的經過,就笑:你真是行,沒讓人家打一頓就算是便宜了。

呂建國罵:打人?我還想打人呢。那個姓門的縣長簡直就是個混蛋,你跟他說東他說西,最後還發脾氣,說他不管這些破事,說完就躲了。操蛋哩!正說著,王超進來了,笑道:兩位領導都在,市工會知道了章榮的病,體諒咱廠的困難,撥下來三千塊錢,讓給章榮看病。

呂建國高興道:真是不錯。給章榮送去了嗎?

王超苦笑道:章師傅不收啊,讓把這錢交到衛生所,給衛生所進藥。可人家市工會說,這是特批款,專款專用的。

呂建國說:那當然,章師傅是省管勞模。走,咱們一起去看看他。

章榮住的還是廠裏的舊宿舍,本來早想把這破樓拆了重蓋,可總是沒錢。樓道裏的牆皮都已經剝落了,露出灰灰的水泥,還用粉筆寫著某某小王八大王八之類的罵人話。呂建國記得,章榮早就應該搬進廠裏的新宿舍,可是章榮讓了幾回,就一直沒有搬成。呂建國心裏酸酸的,現在像章榮這樣的老工人真是不多了啊。

進了章榮的家,一股嗆人的中藥味撲得呂建國要嘔。

章榮的兒子章小龍迎出來,懶懶地點頭道:領導們來了,屋裏坐吧。

屋裏光線挺暗,窗簾拉著。章榮正躺著,就睜開眼問:誰來了?章小龍忙說:廠領導來看您了。就過去把窗簾拉開,太陽光軟軟地漫進來。呂建國看到玻璃壞了兩塊,用纖維板釘著呢。灰灰的牆上貼著好些獎狀,紙都泛著黃,有些已經看不出日期了,呂建國感覺那好像是上一個世紀的故事了。

章榮撐起身子,笑道:快坐啊,小龍,給領導們拿椅子,沏點水來。章小龍就出去了。王超追出去:小章,別忙了,我們不喝。

呂建國湊到床前,笑道:好些了嗎?整天瞎忙,也沒顧上來看您。

章榮笑道:沒事的,讓領導操心了。老球的了,不中用了。想起咱們搞大會戰的時候,就跟昨天似的。

呂建國笑道:可不是嘛!一眨眼,我都快五十歲了。

章榮笑笑:你那次為了趕活,出了廢品還不想返工,我扣你的紅旗分,你還哭鼻子哩……說著,章榮劇烈地咳嗽起來,臉立刻漲得通紅。

章小龍忙過來給他捶背。呂建國摸摸章榮的額頭,嚇了一跳:章師傅,你發燒呢。

章榮笑笑:沒事,一會泡點薑湯就行了。

賀玉梅說:章師傅,還是去住院吧。廠裏都聯係好了啊。

章榮說:我這病住院也不行了,就在家呆著吧。我是真怕死在醫院裏。說著又咳嗽起來。

王超急道:章師傅,市工會撥給您的特款,讓您住院的,您還是去吧。這不,廠長書記都來勸您了。

章榮搖搖頭:不去了。我都這樣了,幹啥還糟蹋那錢啊。

呂建國看看章榮,眼睛就紅了,歎道:章師傅,說什麼還是要住院的,你是咱廠的老模範了,你不去,工人們要罵我們的。

章榮歎道:算了,廠長,是我自己不去的,誰罵你們啊。廠裏對我挺好的,我滿意著呢。現在廠裏這麼緊張,我這破病還治個什麼勁啊?不給廠裏添亂了。

呂建國說:您看病這點錢還是能擠出來的,再說市裏也給了些錢專門給您看病的。

章榮還是搖頭:不行,我知道廠裏那點錢,都是工人們一分一分掙來的,我不能全扔在醫院的病床上。市裏要是真給點錢,就給咱廠的衛生所進點藥吧。我聽說現在衛生所連感冒藥也沒了,這怎麼行啊?……章榮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呂建國再也忍不住了,淚流了滿臉,說了聲:章師傅,您歇著吧。就起身告辭。

章榮突然喊住呂建國:廠長,你站一下,我、我有話說。

呂建國一臉淚水地回轉過身:章師傅,您說。

章榮看看呂建國和賀玉梅:我老了,有今天沒明天的,肚子裏有句話,你們當領導的比我想得長遠,我說得對不對的,就……賀玉梅忙扶住章榮:您慢慢說,有什麼困難就提。

章榮吃力地擺擺手:我沒困難。我是說廠、廠裏現在挺難的,你們千萬頂住這一段困難,什麼事情也有個潮起潮落的,別覺得天都要塌了,我說得不好,毛主席怎麼說來著……呂建國心頭一陣痛熱,他一下子抓住章榮的手,顫聲說:章師傅,您說得對。您……呂建國的淚刷刷地流下來。

從章榮家回來,幾個廠領導悶悶地坐在辦公室,呂建國突然抓起電話,讓徐科長來一下。不一會,徐科長就顛顛地跑來,一進門看出氣氛不對,小心地問呂建國:廠長,有事?

呂建國惡惡地說:老徐,你明天就把趙明的飯館給封了。告訴他,三天之內把十萬塊錢交來。

徐科長看看齊誌遠。齊誌遠望著窗外,不說話。窗外灰灰的,天漸漸陰死了,太陽膽怯地躲進了雲層。

徐科長問:他要是真不交呢?

呂建國惡笑一聲:你就讓他滾蛋。你告訴他,就說這話是我姓呂的講的。

徐科長答應一聲就出去了。賀玉梅想了想:廠長,四海商行的錢也該再去要要了。

呂建國想了想說:我去一趟四海商行,找找那個姓趙的混蛋。這六十幾萬不是個小數啊。

賀玉梅歎道:怕是不好要啊!

呂建國說:不行就跟他打官司吧。

齊誌遠苦笑:趙誌高那小子是個人精。他現在有好幾個企業,跟咱們有關係的那個四海商行早就是個虛名了,法院就是查封,也掏不出幾個子兒來,他盼著跟咱們打官司呢。再者,我聽說他表姐夫就是法院院長。

呂建國罵:我操他媽了。這叫什麼事啊?

一上班,賀玉梅就進了呂建國的辦公室,進門就笑:廠長,你猜我找到誰了,這回準能治了那個姓譚的。

呂建國笑道:除非你找到了他爹。不過他聽不聽他爹的,也難說哩。

賀玉梅笑道:他不聽他爹的,他得聽縣太爺的。

呂建國搖頭苦笑:算球了,那個縣長我上次就碰過了,也是個混蛋,根本不講理。他能向著咱們說話?

賀玉梅坐下喝了口水,笑道:三車間喬亮告訴我,他們車間嶽秀秀是那個姓門的縣長的親外甥女,我見嶽秀秀了,嶽秀秀說沒問題,她姨夫肯定給辦。她剛剛給姓門的打了電話。

呂建國一下來了精神:操,真這麼簡單啊。

賀玉梅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說簡單就真簡單。

呂建國說:那你去一趟吧,上次我跟姓門的差點吵起來。我一去,別再把事情辦砸了。

賀玉梅到縣裏的時候,正是中午。賀玉梅想,正好把門縣長請出來吃頓飯。到了門縣長的辦公室,門縣長正跟幾個人說話呢,見到嶽秀秀就忙讓那幾個人走了,跟嶽秀秀嘻嘻哈哈笑著,聊著家長裏短。嶽秀秀說了要車的事,門縣長笑道:你怎麼管這事啊?嶽秀秀說:我在廠裏負責呢,我不管誰管啦?門縣長笑道:真的啊,早知道是這樣一個關係,我早就讓他們把車放了。說著,才看到賀玉梅。嶽秀秀介紹了賀玉梅。賀玉梅笑著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們辦不了,隻好麻煩您了。就說了譚鄉長的態度。

門縣長罵道:操,還挺牛的哩。放心,這事我給你們辦了。對了,你們還沒吃飯吧,咱們先吃飯去。就喊來一個瘦男人,門縣長說:李秘書,你去打電話把老譚給我喊來。李秘書轉身走了。賀玉梅笑道:不忙,咱們先吃飯吧。

門縣長說:不是我著急,我上次開會聽他們念叨了幾句這件事,你們廠一個姓方的和一個姓呂的也來找過我。要是不趕緊找老譚,他們就敢再給你賣了。到時上哪找啊?

賀玉梅心裏一緊張,臉上笑道:那真得快點,這年月什麼都是改革速度,真要是賣了,我們可就慘了。

門縣長就帶著嶽秀秀賀玉梅去了縣委門口的飯店。進了門,老板慌慌地迎上來:縣長,您吃飯啊?門縣長笑道:臨時來了幾個親戚,在你這鬧一頓吧。老板忙笑道:平常請也請不到您呢,我說昨天晚上做夢聽到喜鵲叫呢,敢情今天有貴客來啊。門縣長哈哈笑:操蛋的,你可真會說好話。幾個人就進了雅間。門縣長也不看菜譜,亂點了一氣,老板讓人把菜端上來,又拿來兩瓶五糧液和兩盒紅塔山,客氣了幾句,就退出去了。賀玉梅心裏害怕,怕一會結賬錢帶得不夠。

小嶽撒嬌說:姨夫,這事您可真得給辦了啊,要不廠長可得扣我的工資啊。

門縣長笑道:外甥女的事,我還能不管啊。來,賀書記,喝酒喝酒。我這個外甥女你可得照顧著點啊。賀玉梅忙笑道:您放心好了。

吃過飯,賀玉梅忙去結賬。門縣長攔住她,笑道:賀書記,到我這地麵上還用你結賬啊。就對老板說:先記在農業局吧。老板笑道:您甭管了。就忙著送他們幾個出來。

賀玉梅覺得喝得有點多了,頭暈暈的,就笑著說:看起來,真是當個縣長好,一方土地,說了算啊。

門縣長笑笑:您是沒見我受治的時候呢。

回到縣委,剛在門縣長屋裏坐了,李秘書就進來說:縣長,譚鄉長來了。門縣長點點頭:讓他進來。

李秘書出去,一會,譚鄉長就進來了,進門就笑:縣長,您真是改革作風啊,連飯也不讓我吃好啊,今天您得請我。又朝賀玉梅小嶽笑笑。

門縣長哈哈笑了:你小子還用我管飯啊。坐吧,這兩位找你有事呢。這是賀書記。就掏出煙來扔給譚鄉長一支。

譚鄉長點著煙,傻怔怔地笑問:縣長,什麼事啊?

門縣長瞪眼道:什麼事?你還好意思說,偷了人家的車,還不給人家。咱們縣的臉快讓你們丟光了。

譚鄉長笑道:剛剛李秘書跟我講了,縣長,不大好辦啊。誰知道是賊車啊,要知道是賊車,白給也不敢要啊。現在也不能說拿走就拿走啊,吳大水那個愣頭青還不得跟我玩命啊?

門縣長笑道:誰敢跟你玩命啊,說得嚇人乎拉的。

譚鄉長說:門縣長,這事真是不好辦。那車是吳大水花三十萬買來的,手續都全硬給他拿走,他真怕是接受不了。

門縣長哈哈笑了:屁話。三十萬?哄鬼呀?吳大水那個鬼精,我還懷疑他給錢沒給錢呢!別廢話了,這事你去辦吧。這是我外甥女的車,你去告訴吳大水,他要是不放車,就是不給我老門麵子,我還真就不要了。

譚鄉長尷尬地站起身,朝賀玉梅笑道:上次您廠裏的那位呂廠長找過我的,您能不能出幾萬?五萬行不行?

賀玉梅心想這個姓譚的真夠難纏的,笑了笑,剛想說幾句沒錢的話。門縣長就火了:賀書記,你別理他,這小子見誰都想割一刀的。

譚鄉長哈哈笑了:縣長,我真是鬥不過您的。好吧,既然縣長發話了,我料定吳大水屁都不敢高聲放一個的。我明天把車給您開到縣委來。就朝賀玉梅笑笑,出門走了。

賀玉梅有點愣,沒想到這事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開著玩笑給辦了。

門縣長朝賀玉梅笑道:那您就住一夜吧。明天一早他就送車來。

賀玉梅笑道:還是您麵子大。

門縣長說:大個屁,我要不是縣長,他們才不理我呢。

嶽秀秀笑問:姨夫,他們明天要是不來呢?

門縣長眼睛一瞪:敢?過明天中午我都饒不了他們。

呂建國正在給那幾個要賬回來的人開會呢,賀玉梅在門口探頭。呂建國忙起身出來,賀玉梅笑道:車開回來了。就把事情跟呂建國說了個大概。

呂建國高興道:行,真是有你的。你先回去歇歇吧,我看你累得也夠嗆。

賀玉梅笑說:我真得歇歇了,那個姓門的可真是個酒桶,昨天真把我灌壞了。

賀玉梅進了家,就想躺下睡一覺。躺在床上,又想給妹妹打個電話,問問謝躍進這兩天的行蹤,自上次在酒店鬧了那一回,謝躍進就沒回過家。

賀芳不在公司,一個女的接的電話,說賀芳住院了,兩天了。賀玉梅嚇了一跳,忙問賀芳怎麼了。那女的說:我知道怎麼了?我又不是她媽。你願去就去看吧,婦產醫院。

賀玉梅更是嚇壞了,就問:婦產醫院,她住婦產醫院幹什麼?

那女的好像跟賀芳有深仇大恨似的,幹硬硬地冷笑道:你這人好煩啊,你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嘛。

賀玉梅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慌慌地跑到街上叫住一輛出租就朝婦產醫院去。一路上沒頭沒腦地亂想,越想越怕,直到進了病房,看到謝躍進正坐在賀芳床前,她仍是沒有反應過來,腦袋木木的。賀玉梅急急地問賀芳:怎麼回事?你怎麼住這兒了?

賀芳臉色蒼白,朝賀玉梅笑笑:我沒事。你怎麼知道的?

賀玉梅喘著氣說:我出差剛回來,打電話說你住院了。又看看一旁的謝躍進,賀玉梅心裏突然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看看賀芳,再看看謝躍進,賀芳頭歪向一邊,流下淚來。賀玉梅猛地搞清楚什麼了。

謝躍進尷尬地站起身,笑笑:玉梅,你呆一會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病房裏隻剩下了姐妹兩個了,空氣有點發緊。賀玉梅低低地叫了一聲:小芳。賀芳回過頭來,兩人呆呆地互相望著。

賀玉梅歎口氣:芳芳,你都讓我糊塗了。你和謝躍進到底怎麼回事?

賀芳突然不哭了,冷笑一聲:姐姐,你既然全知道了,還說什麼蒙在鼓裏。你讓我說什麼?我喜歡他。但我並不想在你們中間惹是生非,否則,我決不會打掉這個孩子的。

賀玉梅叫起來:什麼?你真的有了孩子?

賀芳淡淡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他跟你離婚的。

賀玉梅隻覺得頭疼得厲害,全身顫抖。她怒吼起來:你不該這樣啊!你知道謝躍進在外麵搞著多少女人嗎?

賀芳冷冷地說:你別亂吵亂嚷。他沒有欺騙我,是我情願的。你別恨他,是我自己對不住你。

賀玉梅靜下來,看看賀芳:好吧,你先住院吧。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小芳,也許他在你眼睛裏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但是在我眼睛裏他很不值錢,你願意跟他,我拱手讓給你。就摔門出去了。聽到病房裏傳出賀芳的哭聲,賀玉梅腳步遲疑了一下,還是大步走了。

到了醫院門口,看到謝躍進正在那裏推著摩托車抽煙呢,似乎是在等她。賀玉梅沒理他,取出自行車就要走。謝躍進跟上來:玉梅,你聽我說。

賀玉梅硬聲道:你還想跟我說什麼?

謝躍進苦笑道:事情鬧到這一步,我還能說什麼?

賀玉梅冷笑:你到底跟芳芳什麼時候有的這種關係?

謝躍進道:一年前。你就看著辦吧。

賀玉梅冷笑一聲:我看著辦?你把芳芳毀了,還問我怎麼辦?說罷,揚手給了謝躍進一個耳光,掉頭就走。

就聽到謝躍進在她身後冷笑道:別把自己裝成修女的樣子,你跟姓梁的事誰不知道啊?

賀玉梅身子一顫,她回過頭來,盯著謝躍進,突然笑了:你也相信這事。謝躍進,我真是白白跟你過了這些年了。

謝躍進就騎著摩托車走了,剩下賀玉梅呆呆地站在那裏。陰陰的天空落下了幾絲雨,夾著軟軟塌塌的雪花,冰冰的。賀玉梅仰起頭,看著散散的雨夾雪,就記起上大學時一位老師講過,這種東西叫做霰。

王超來找呂建國,說小魏的女兒明天要開刀了,問呂廠長是不是去看看。

呂建國說:去,廠領導們都去看看。

王超發愁說:職工們給小魏捐了五萬多塊錢,可還不夠。醫院要十萬押金啊。怎麼辦啊?

呂建國歎道:下來再說吧,咱們先去看看。

兩人起身出來,就聽到樓道裏一陣亂吵,趙明罵罵咧咧地走過來。

趙明喝得醉醺醺的,身後跟著蔡大胡子。方大眾跟在他身後賠著笑:老趙,有意見慢慢講嘛。趙明一把推開了方大眾:滾你一邊去。你他媽的就會拍馬屁,我找姓呂的說話。

呂建國黑著臉站在走廊裏,冷冷地問:趙明,你來交錢了?

趙明抬頭看到呂建國,就惡笑道:呂廠長,你憑什麼封我的門?

呂建國不想跟他在走廊裏吵,就轉身進了辦公室。趙明跟了進來。呂建國說:我正要找你,正好你來了。我就要你一句話,你到底交不交承包費。

趙明點一支煙,吐了個煙圈:我不是告訴你了嘛,現在沒錢,先記著,年底一塊算,少不了廠裏一分錢。說完就往沙發上一躺,把腳蹬在了沙發扶手上。

呂建國搖頭:那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廠裏決定,你的承包合同就此終止。

趙明把煙在手裏擰死了,狠狠摔在地上,跳起來:你姓呂的兩片嘴一碰就完了?你不讓我幹,要包賠我的損失!

呂建國憤怒地站起來:趙明,你別在這裏胡攪蠻纏。

趙明眼睛冒出火來,向前一步,一拳打在呂建國的臉上,呂建國鼻子就冒出血來。

王超和方大眾呆住了,撲過去抱住趙明,趙明跳腳罵道:姓呂的,老子今天非打殘了你不可。門外衝進來幾個人,趕忙去扶呂建國。

呂建國擺擺手,對眾人說:放開他,讓他過來,我不相信他敢打死我姓呂的。

趙明愣住了,他不明白呂建國為什麼不跟他急眼。

呂建國擦擦臉上的血,淡淡道:趙明,你小子用良心想想,如果你真是沒錢,就算我姓呂的操蛋了。現在廠裏窮得鍋都揭不開了,好幾個病號都……小魏的女兒白血病就在醫院躺著,等著錢用。還有章榮,不說了,這你都知道。你該著廠裏的錢不給,你要是有一點人味,你能不能這麼幹?我怎麼也想不透,你也算是在廠裏幹了二十多年了。你……我告訴你,你今天不就是想惹急了我,讓我也動手,你就可以賴賬了嗎?我就是當著這個廠長就算了,我真是連宰你的心都有了!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外,又轉過身來,惡惡地罵一句:趙明,你是個王八蛋!就啪地一聲把門摔上。門又彈開了,走廊裏漸漸遠去了呂建國生硬的腳步聲。

一陣風生猛地刮進來,涼涼的寒風中,已經沒有了嚴冬裏那種尖利的寒氣。這是凍人不凍冰的季節了。

眾人都愣在那裏,呆呆地聽著風呼呼地刮著,十分的單調。

趙明呆呆地,蔡大胡子一旁低聲問道:趙哥,咱們?……趙明低聲吼道:明天把錢交給姓呂的!一跺腳轉身走了。

呂建國到醫院的時候,毛毛剛剛醒過來。廠裏好多人都呆呆悶悶地坐在走廊裏,呂建國看到袁家傑也來了。

呂建國進了病房,毛毛眼睛艱難地睜開了,看看呂建國他們,笑了:謝謝叔叔們。

呂建國笑道:毛毛,就會好的。就會好的。

毛毛額頭上淌著細細的汗珠,她艱難地說:還是讓我出院吧。別再讓廠裏的叔叔阿姨們給我花錢了,治不好了,我知道的。謝謝叔叔阿姨們關心我。我現在一點都不疼了。

呂建國眼睛潮了,他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轉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麵,一幫人正在勸慰小魏。小魏兩口子呆呆地坐著,傻了一樣。呂建國走過來:小魏,先給孩子看病,有什麼困難下來再說。

小魏哭著說:呂廠長,說什麼也不看了,我不能拿著大夥的錢往坑裏扔啊。我……於誌強火冒冒地說:混賬話。你怎麼就知道治不好呢?

小魏淚流滿麵:我什麼都明白。大家的心意我領了。真的,廠長,您就別讓我難受了。

呂建國拍拍小魏的肩,歎道:別這樣。治,一定要治。隻要咱廠子不垮,毛毛的病就得看。別說十萬,就是二十萬,廠裏也會想辦法。

小魏拚命地搖頭:廠長,廠長。不能這樣,真的不能這樣。

齊誌遠眼淚落下來:小魏啊,你就別再亂說了啊。

小魏和他愛人撲通跪下了。

呂建國心裏一酸,怒聲吼道:你這是幹什麼,混!你給我起來!起來!一把扯起小魏。呂建國的聲音顫抖:要罵,就該罵我,打我,我這個廠長無能啊。

走廊裏哭聲大作。

呂建國中午飯也沒吃好,跟劉虹吵了幾句就出來了。劉虹一個勁追問他誌河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呂建國恨不得狠狠罵妻子幾句,他感到這幫人十分可恨,在自己倒黴的時候,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還一個勁地找事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挺沒勁的,來到辦公室,就坐在沙發上悶頭悶腦地抽煙。

袁家傑走進來,看看呂建國,就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不說話。

呂建國笑道:又怎麼了?看你樣子怪怪的。掏出一支煙扔給袁家傑。袁家傑接過吸了,吐出一團霧,歎道:我知道你挺恨我的。

呂建國抬起頭:你說什麼呢?我憑什麼要恨你啊?

袁家傑苦笑笑,沒說話,呆呆地抽煙。抽完了,又伸手朝呂建國要了一支。

呂建國歎道:我想通了,你還是走吧。在哪幹好了都是國家的。袁家傑一怔,迷茫地看著呂建國。呂建國也苦臉看著他。

兩人一時沒話可說了。風從窗子縫中溜進來,發出嗞嗞的響聲。

袁家傑呆呆地說:我不走了。今天把我那個專利賣了。呂建國一怔:賣了?賣給誰了?袁家傑苦笑道:賣給那個鄉鎮企業了,一百三十萬。我跟他們要的現金,我怕錢彙過來讓銀行給截住抵了利息。呂建國心慌地問:那你?……呂建國知道,袁家傑這個項目搞了好幾年了,本來廠裏想上這個項目,可是前任許廠長跟袁家傑鬧不來,就耽誤了。呂建國上台後想搞,可是廠裏又沒錢,銀行一個子也不貸給了。袁家傑臉色蒼白地站起身:他們一兩天就來談。你接待一下吧。

呂建國站起身,聲音有些發澀:家傑,這事是不是你再想想?這可是你十幾年的心血啊!袁家傑苦笑道:還想什麼啊?廠裏都到了這份上了,唉!轉身就走。呂建國猛地喊了一聲:家傑……聲音就哽住了。袁家傑回過頭來,也呆呆地看著呂建國。一時屋裏靜得能聽到兩人的心跳聲。太陽明晃晃地照進來,呂建國臉上滑下幾滴淚,在陽光中跳躍著。袁家傑澀澀地笑笑:建國……就再無話了。

兩個人都呆呆地盯著窗台上那盆月季,澆過水的月季,葉子已經悄悄舒展了。

有人把門撞開了,呂建國一驚,就見章小龍臉色灰灰地跑進來,進門就哭:廠長,我爸過去了。呂建國一驚,袁家傑顫聲道:昨天不是還挺能吃的嗎?怎麼這麼快啊?呂建國難過地對袁家傑說:咱們去送送章師傅吧。

章榮真是死了。等呂建國幾個人趕到醫院的時候,章榮已經給推進太平間了。章榮靜靜地躺著,眉頭卻緊緊皺著,似乎有無限的心事還沒有放下。呂建國心頭一陣淒楚,淚湧下來,就悶著頭出來了。走廊裏已經站了一大片廠裏的工人。十幾個過去給章榮當過徒弟的,嗚嗚哭著,哭聲在醫院裏低低地傳遠了。

門外,春雨下得正緊,啪啪砸在台階上,讓人感覺心裏冰冷。呂建國抬頭看看,天空白茫茫的,院中的幾棵楊樹綻出星星點點的綠,就要抽出新條了。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呂建國接到了陳局長的電話。陳局長在電話裏笑道:老呂,人今天就放,你們派人來接一下吧,寫個保證,罰五千塊錢,不能再少了。呂建國高興道:謝謝陳局長了。我什麼時候請您喝酒啊?陳局長哈哈笑道:行了行了,你那個破廠能給工人開支就算念佛了,別把工人們逼得上了街就算照顧我了。最近怎麼樣啊?呂建國苦笑道:掙紮吧。又說了幾句,陳局長放了電話。呂建國就打電話喊方大眾來。方大眾進來問:廠長,有事?呂建國罵道:你一會兒去把姓鄭的那個王八蛋接回來,剛剛陳局長打了電話,說今天放人,你去財務拿上五千塊錢的罰款。方大眾笑道:廠長,還是您親自去一下吧,顯得重視啊。呂建國惱了:你讓我重視什麼?我坐著車去接那個流氓?我沒心思。方大眾笑道:算了算了,看您這麼多話,我去吧。在哪給他們接風啊?呂建國想了想:你隨便找個地方吧,就說我不在家。方大眾笑了:那好,反正明天您得見人家啊。就轉身走了。

呂建國就去告訴賀玉梅。進了賀玉梅辦公室,就看出不對勁了,賀玉梅眼睛紅腫著,好像是剛剛哭過。呂建國就問:又打架了?賀玉梅恨恨地說:廠長,你別勸我了。我要跟謝躍進離婚。呂建國驚訝道:你怎麼說風就是雨啊?到底怎麼了?賀玉梅歎口氣,擺擺手:不提了,我不想說。呂建國就暗暗想:這個女人挺不容易的啊。就不再問,悶悶地坐著。

呂建國突然又想起誌河的那件事來,就對賀玉梅說: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說了,我下鄉插隊的那個村來人找我要幾噸廢鋼材,我不好推出去,先給你打個招呼,日後我老婆要是來問你,你就說黨委不同意。賀玉梅苦笑道:你要是推不開就給人家幾噸吧,好歹你在人家那裏下過鄉呢。呂建國說:我那天喝酒喝多了,就隨口亂答應了。不說了,今後你要是不願辦的事,就往我這兒推,我要是不想辦的事,就往你這兒推。賀玉梅笑道:行啊。互相背黑鍋吧。呂建國看看表:下班了,走吧。賀玉梅說: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再呆會兒。呂建國苦笑道:別有什麼想不開的吧?

賀玉梅突然問:廠長,都傳說我跟梁局長有事,你相信嘛?呂建國一怔,哈哈笑了:你說什麼啊?我怎麼一點都沒聽說啊,別瞎想了。就出來了。走出幾步,聽到賀玉梅在辦公室嗚嗚地哭了。呂建國心裏一酸,仰天長歎了一聲,大步走出樓去。

呂建國站在廠門口,突然發現廠門口的樹一夜之間,已經綠綠的了,惱人的春寒大概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