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的知了叫得鋪天蓋地。燥熱的天氣裏,人們都像燒紅了的煤球,總想炸出點什麼事才好。梁秘書給嶽誌明廠長打電話的時候,絕沒有想到嶽廠長正跟老婆杜梅打得熱火朝天。嶽誌明臉上被抓了好幾道子。血像紅色的小蟲子,在他那張很周正的臉上汩汩地爬著。杜梅披頭散發眼睛赤赤的,貓一樣尖著嗓嗷嗷叫著:不過了不過了!離!我明天就上法院起訴。嚷著,就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一隻箱子,奪門走了。嶽誌明恨恨地罵道:你他媽的不上法院就是孫子。正要追出去再罵,桌上的電話就響了。嶽誌明抓起電話,是梁秘書慌慌的聲音:嶽廠長,您快到一分廠來。
嶽誌明不高興地問:又出什麼事了?嶽誌明不大喜歡這個梁秘書。梁秘書是原化工一廠的黨辦主任。化工四廠兼並了一廠之後,成立了化工總廠。沒用幾個一廠的中層幹部。梁秘書跟市委組織部張部長是姑表親。張部長跟嶽誌明的前任何峰廠長講了講,何峰就把梁秘書留在了公司當秘書。可是梁秘書連個總結也寫不了。倒是挺能喝酒,喝一斤八兩的沒事人似的。還能唱河北梆子,學女聲,尖聲尖氣的紮耳朵。
梁秘書急道:三車間和四車間的中午交班的時候幹起來了。小曹還把高主任給打壞了。周書記送那幾個打壞的去醫院,就讓我叫您來。我是不是弄車去接您啊?
嶽誌明心就亂跳起來,罵道:真是操蛋。你別動了,我就來。扔了電話就忙著到廚房去洗了把臉,水一激,才覺得臉上生疼。又翻抽屜找了瓶雲南白藥亂抹抹,就下樓。
太陽明晃晃的,像一麵燃燒著的巨大的赤銅鏡懸在空中,照射著滿世界燥熱不安的人們。嶽誌明騎著一輛破車,在馬路上猛跑。他這輛車是剛剛從舊貨市場上買來的。他已經丟了三輛自行車了。他能猜到都是廠裏的工人偷的。這個城市的自行車不再給上保險了,因為丟得太多,保險公司賠不起了。他從舊貨市場買的這輛破車,騎起來就嘩啦嘩啦不耐煩地亂響。嶽誌明心裏一個勁起火,又開始恨何峰,本來化工四廠好好的,效益也不錯,兼並化工一廠這個破廠子幹什麼?希圖什麼?就希圖成立這麼一個破化工總廠?化一不景氣,破產就是了,偏偏市委要出什麼雞巴經驗,掐著脖子硬讓兼並。經驗倒是出來了,還上了《人民日報》,還招來了全國各地一大幫學經驗的。人汪汪的像趕集似的不斷腳。現在熱鬧戲都演完了,剩下的爛事誰也不管。現在是化一的人罵,化四的人也罵。何峰出了這麼一下風頭,就調到省裏了。把嶽誌明弄上來在這頂雷挨炸。
化四兼並了化一之後,何峰把人員打散,重新組合了一下。弄成了兩個分廠,共八個車間,化一改成了一分廠,管著四個車間,這四個車間在城西;總廠部和二分廠的四個車間在城東,正是一個大調角。騎自行車來回一趟得四十分鍾,管理都費勁。
嶽誌明是半年前接手廠長職務的。何峰走了之後,局裏把他這個技術副廠長提起來當了廠長,第一天上任,黨委書記周天就對嶽誌明發牢騷:兼並,兼並,其實毛病一開始就露出來了,那時效益還能維持,一俊遮百醜,不顯眼。現在是全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啊。你算是套上夾板了。周天跟嶽誌明講這番話的時候,眼睛眯著,像看一個暈頭暈腦就上台唱戲的大傻瓜。
兼並一年多了,還沒鬧順。工人工人鬧不來,幹部幹部鬧不來。昨天總廠開黨委會,開了個亂七八糟。副廠長趙風鳴跟副書記陳正人差點打起來。趙風鳴原是化一的總工,陳正人是化一的副書記。這兩人在化一的時候就尿不到一個壺裏,兼並之後,別人都免了,這兩人留在了班子裏,卻合起心來跟何峰叫勁。何峰調走了,這兩人又對著掐上了。紀委書記老任還在裏邊煽風點火。廠裏的效益也眼看著往下滑,已經欠了工人們兩個月的工資了。前兩天,原化一的幾十個退休工人,跑到市委,嚷嚷讓市委給他們發工資。有人還咋咋呼呼地嚷著要去市長家去吃飯。真真假假的好是嚇人。市委秘書長出來又哄又勸,這幫退休工人也不買賬。市委天天打電話讓廠裏給這幫工人做工作。
嶽誌明趕到一分廠,見圍著好多人,還有幾輛警車,嗷嗷叫得人心慌。嶽誌明聽著心裏就呼呼地竄火。準是趙風鳴幹的。這家夥,就愛把事情弄大,屁大個事也得弄得滿世界都知道。好事啊?還把警車喊來了。上次二分廠的工人幹架,警車已經開來一回了,也沒好把誰抓走。
副廠長趙風鳴見到嶽誌明,就慌慌著一張刀條臉跑來說:你來了。是朱大水挑的頭,讓派出所帶走了。這次非得好好治治了。這像什麼話嘛?
嶽誌明冷冷地問:死人了嘛?
趙風鳴道:沒死,是傷了幾個。他看到嶽誌明那張一塌糊塗的臉,就想笑。可沒敢問是怎麼搞的。
嶽誌明火了:沒死人你們喊警察幹什麼嘛?還嫌不亂是怎麼的?說著掉頭就進了一分廠。趙風鳴看嶽誌明發了脾氣,也忙跟了進去。
嶽誌明看到廠區裏一片狼藉。地上還有血跡。工人們東一堆西一夥地正在亂嚷嚷呢。嶽誌明心裏竄著火,就進了三車間的辦公室。一進門,見車間總支書記馬玉林扯著一張破鑼嗓子正在跟幾個工人亂喊呢。
嶽誌明大叫一聲:馬玉林。馬玉林回頭一看,忙顛顛地跑過來。嶽誌明氣呼呼地說:你還嫌不亂啊,這個月你這裏打了幾回架了?你這個書記是怎麼當的?我早就說過,既然合並了,就是一個廠了,還分什麼化一化四的?嗯?你這腦子真是越來越豬了。
那幾個工人見嶽誌明來了,都悄悄地出去。趙風鳴就關上了門。馬玉林硬聲硬氣地說:化一那幫家夥說話也太難聽了。
嶽誌明怒道:再難聽你也得聽著。正在說著,桌上的電話響了。馬玉林接了電話,又遞給嶽誌明:找您的。
是辦公室主任小蘇打來的。小蘇說是劉局長在總廠等他呢。嶽誌明沒好氣地說:你讓他再等會吧,我這裏正在忙呢。小蘇笑道:別忙了,劉局長口氣不大對頭。您還是快回來一下吧。
嶽誌明泄氣地放了電話,扭頭對趙風鳴說:老趙,你再給他開開竅。就掉身走出來。梁秘書正在車裏看武打小說呢。嶽誌明上了車,沒好氣地說:回總廠。
一進總廠辦公樓,就見門口圍著一幫人。嶽誌明下了車,生氣地問兩個看熱鬧的:怎麼了?趕集呢?就擠了進去。見到那個毛大嫂在樓門口眼淚花花地亂喊著。
毛嫂的兒子原是化工一廠的工人,工傷住了醫院,現在企業一兼並,就沒人管,醫藥費也不報銷了。所以毛嫂就來鬧騰。過去毛嫂總是找財務科,也找過嶽誌明,嶽誌明過問這事,財務科說,企業一合並,事情多了。好多人泡病號,真真假假的,過去好多工傷都得複查。今天也不知道誰給她出的主意,跑到辦公室來鬧了。
毛大嫂在廠門口坐著,潑天胡地地亂罵。圍觀的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
嶽誌明過來,不高興地說:怎麼也沒人管一管啊?就要上前去拉。辦公室主任小蘇不知什麼時候也擠進來了,緊著扯了嶽誌明一把:您別管,現在都躲著呢,誰上前誰沾上。
嶽誌明皺眉道:總要有人管啊,這像什麼話嘛?就走過去。
有人見嶽誌明來了,就嚷道:好了好了,毛大嫂,嶽廠長來了。你有什麼冤跟他講吧,他可是個大大的清官啊。他要是不管可就真的沒人管了啊。話裏邊就有挑著毛大嫂跟嶽誌明鬧事的意思。
毛大嫂呼地站起來,就朝嶽誌明撲過來:你們要不給解決房子,老娘今天就跟你們拚了吧。
嶽誌明嚇了一跳,身子就往後閃。小蘇忙過去擋住:毛大嫂,有話慢慢講喲。
廠裏今年調出去幾個職工,倒出來幾套房子,工人都盯著呢。這幾天總有人找嶽誌明。嶽誌明在廠黨委會上講明,這房子的事情誰也不能亂答應。今天毛大嫂這一鬧,嶽誌明又想起這件麻煩事來了。
毛大嫂罵道:講個什麼屁話?我兒子工傷你們不管。房子也不給。老娘也不活了。
嶽誌明苦笑道:毛嫂,有話好講,你不能撒潑嘛。嶽誌明聽人講過這個毛大嫂的故事,她是有了名的叫破街。過去在化一當過雜工,為屁大點事就能罵出花花樣來。人們都怵得不行。
毛大嫂冷笑道:撒潑?老娘還要跟你拚命哩。就又朝嶽誌明紮過來。小蘇忙著衝過來,架住毛大嫂,笑道:毛嫂,毛嫂,有話對我講,我是小蘇。忘了?
毛嫂朝小蘇點點頭,哭道:蘇主任啊,我可怎麼辦啊?您說這房子能不能給我?如果給不了,我也就不想活了。
小蘇忙笑道:慢慢講,一定要解決嘛。就朝嶽誌明使個眼色,嶽誌明忙轉身上了樓。
劉局長正在拿著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著,顯然等急了,一見嶽誌明就嚷起來:你小子好難找啊。我可等了足足半小時了。
嶽誌明苦笑道:我忙得屁股都著火了啊。
劉局長說:你們怎麼做的工作?幾十個老工人在市委門口又哭又鬧的,成什麼體統?再說,大熱的天,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真要是暈過去幾個,誰負責啊?
嶽誌明也火了:愛誰負責誰負責。我早就不想幹了。兼並兼並,當初都說得好聽!改革啊,創新啊。現在出了問題都不管了。
劉局長卻噗嗤笑了:你猴急什麼?
嶽誌明恨道:局長,我這個廠長實在是幹不了了,你重新換人吧。都欠工人們兩個月的工資了,工人們沒吃了我,就算對得起我了。銀行那幫王八蛋,一個子也不給了,說是怕我們連利息也還不起。真是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有的廠可是想怎麼貸就怎麼貸。
劉局長搖著大扇子,苦笑:嶽誌明嶽誌明,每次見麵你都罵街。你還像個廠長的樣子嘛?
嶽誌明瞪眼說:樣子?我要不是當個破廠長,我也去罵街了。市場經濟總也得讓人吃飯啊。下個星期行業整頓檢查團就來了,這吃喝玩樂粗算就得好幾萬,我還發愁呢。局裏是不是幫我點錢啊?
劉局長忙說:我可是一個子也沒的給你。你就少花錢多辦事吧。
嶽誌明恨道:少花錢?那幫爺都是吃黑了的,要是哄得不高興,就敢弄我們個不合格。
窗外傳來吵架聲。劉局長忙探頭去看:怎麼了?嶽誌明沒好氣地說:天天有人吵架,這人一閑下來真是愛鬧事。嶽誌明站起來關上了窗子。發現窗台上的那兩盆月季花已經蔫了。這兩盆花是何峰留下的。聽說是外國品種,挺招人愛的。可是這一陣子嶽誌明總忘了澆水。嶽誌明端起桌上的一杯涼茶澆了。
劉局長口氣軟下來,起身道:別使性子了,抓緊給老職工們做做工作。我走了。
嶽誌明心裏有點後悔,覺得自己跟劉局長發火沒道理。劉局長肉點,什麼話都能聽,所以一些廠長們就都跟他嚷。就笑道:好了好了,局長大人,我一會就去。就送劉局長出了辦公室。劉局長下樓梯的時候,嶽誌明看到劉局長的頭發白了許多,而且走路顯得十分疲憊。嶽誌明覺得劉局長也不容易。
嶽誌明這幾天上了大火了。工人們鬧事不算,省裏來電話說行業整頓檢查團提前來廠裏驗收。省工業廳許廳長在電話裏講,要嶽誌明好好招待檢查團。說裏邊有幾個酒鬼,要是不喝好了,就總挑刺。尤其是那個餘大胖子。前天餘大胖子從山東給廠裏打來電話,說下個星期就到了。問有沒有桑拿浴。什麼王八東西啊?
餘大胖子名叫餘光,是部裏技術局的總工。今年行業整頓是餘大胖子帶隊,餘大胖子手裏拿著產品合格證,願意發給誰就發給誰。餘大胖子今年六十歲了,說幹完這一出事就退休。臨退休還不得狠狠撈一把啊。餘大胖子好色,上次來就一天上兩回舞廳,廠裏去的幾個舞伴都怕他了。說餘胖子一邊跳一邊亂摸亂抓,還摸了財務科小張的屁股,氣得小張回家直哭。小張的愛人小於恨得拿著菜刀來廠裏找餘大胖子,總廠好說歹說算是把事情按下了,還暗中塞給了小於三百塊錢,算是安慰費。
嶽誌明想起餘大胖子要來的事,就抓起電話找辦公室主任小蘇。嶽誌明先問剛剛那個毛嫂走了沒有?小蘇苦笑說走了。說那是有人給她出壞道呢。毛嫂現在不僅僅是報銷藥費的事,她是想要房子呢。空出的那幾套房子你們研究定了嘛?再分不出去,這麻煩事還在後邊呢。房管處的袁處長這幾天嚇得滿世界躲,星期天都不敢在家過,跟地下黨似的。嶽誌明聽得腦子亂,就說房子的事情下來我再跟其他領導商量商量吧,你給餘胖子聯係洗桑拿浴的事怎麼樣了?
小蘇說:昨天跑了溜溜一天,現在市裏剛剛下了文件,要整頓市容,三把火正燒著,好些桑拿中心桑拿館什麼的都關門了。就剩下了紫華那三兩家有背景的,都賊貴。“桑”一回要五六百,還不包括小費。這還怎麼“桑”啊?
嶽誌明罵:操他娘了。貴也得去“桑”啊。餘大胖子點名要這一道節目呢。
小蘇問嶽誌明,接待組的人選弄好了沒有?嶽誌明說:這事我還得跟周書記商量商量。小蘇笑道:您這回可得找幾個見過世麵的,別再像上次小張了,摸了摸就又哭又鬧的。嶽誌明說:你說得容易,摸了摸?敢情不是你老婆。小蘇想了想說:按說這事讓李敏去最合適了,可是她不想去。廠長你是不是跟李敏做做工作啊?嶽誌明說:算了算了,她不願去就再考慮別人吧。不行就從市裏的禮儀公司雇幾個小姐來,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啊?小蘇笑道:廠長,您說得輕巧,雇?得多少錢啊,前天就說了個八九萬,周書記差點沒把我吃了。嶽誌明說:明天再研究一下。就把電話放了,坐在桌前想李敏的事。昨天李敏還找他要房子呢。要想讓李敏陪餘胖子,就得給李敏解決房子。
李敏是宣傳部幹事,長相好,口才也好。按說陪個客人是小菜一碟。可是李敏上次已經讓一個東北的客戶給弄怕了。那次為簽一個合同,總廠動員了所有的力量。李敏陪那個吳科長喝了小一斤白酒。可最後那個吳科長喝多了,把李敏拉到賓館的包房裏談心,一進門就把李敏按在床上,非給李敏脫褲子。李敏好不容易才掙出來。自那之後,李敏凡是公司業務上的事,一概不摻和了。誰說也不行。
李敏原來在化工一廠的車間裏當統計員。她跟車間主任大孫關係挺好,好得總讓大孫跟老婆幹架。大孫後來讓李敏上了電大,還不扣獎金。李敏畢業後,大孫正好提拔了副廠長,就提拔李敏當了辦公室秘書。兼並之後,何峰本來要讓李敏下車間的。可是李敏就找任書記。找來找去,就把任書記給找下來。同時也就把大孫甩了。人們傳說任書記跟李敏不清楚。
這時,門一響,黨委書記周天進來了。
嶽誌明抬頭看看周天,嚇了一跳。周天頭上纏著紗布,仍有血洇出來。臉色蒼白,目光灰灰的。
老周,你怎麼了?也讓人打了?嶽誌明站起來,慌慌地問。
周天苦苦一笑:不是。是家裏的玻璃又讓人給砸了。你怎麼了?周天突然看到嶽誌明臉上那幾道抓傷。
嶽誌明臉一紅:讓貓抓的。這是瞎話,你別相信,也別問了。嶽誌明扔給周天一支煙。自己也點著一支:怎麼樣了,一共住院了幾個啊。
周天罵道:一共七個,都沒大事,把人嚇得夠嗆。小曹那小子把大高還打了。中層幹部都動了手,這回非治治不行。
小曹是前任廠長何峰的紅人。小曹念過電大,畢業後就不願在車間幹,找過何廠長軟磨硬泡地想往機關調。何廠長沒給他辦,他卻由此跟何廠長熟了。那年何廠長的愛人拉痢疾住醫院,小曹兩口子算是逮住機會了,天天泡在醫院裏端屎端尿。鬧得何廠長的愛人見人就感歎:就是我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吧。後來小曹就進了辦公室當文書,後來又當了秘書。剛剛當了辦公室主任,何峰就調走了。嶽誌明上台後,就把小曹開到一分廠三車間當副主任。小曹恨得不行。小曹在辦公室跟廠裏一幫調皮搗蛋的都交上了朋友,小曹管著辦公室的小金庫,又愛喝,總弄著廠裏一幫人到街上亂喝一氣,喝醉了就論哥們。小曹下台後,也就等於絕了這幫人的酒路。這幫人就恨得不行,哄著小曹鬧事。
嶽誌明恨道:操他媽的,這一次他把大高打了,不能說說就算完了。
周天火火地說:這個王八蛋連句人話還不講呢。先把他這個車間主任撤了。大高的醫藥費都得讓他掏。我就不相信能讓這幫王八蛋翻了天。
嶽誌明歎氣:咱們廠裏都用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啊,都是人渣。他們在台上亂鬧了一氣,把人心都攪和散了。現在還想占著位置。
周天苦笑道:沒辦法。我老婆他們單位,更亂,過去的二流子,像小曹這樣的混子們都提拔上來了。工人們恨得牙疼。這幫人正事不幹,都是能吃能喝的幹將。陪著領導們吃喝玩樂。企業裏搞腐敗都是這幫王八蛋搞的。
周天又瞅著嶽誌明臉上的傷笑:小杜幹的。沒錯。吃醋了。
嶽誌明沒好氣地說:還笑呢,都是你幹的好事,讓方玉蓮當什麼財務科長。我還跟小杜說不清了。
周天無可奈何地搖頭歎道:女人啊。
正在說著,有人敲門。嶽誌明喊進來,門就開了,嶽誌明覺得眼前一亮,花似的宣傳幹事李敏進來了。嶽誌明心裏感慨,李敏真是漂亮,不然怎麼弄得任書記跟饞貓似的呢。嶽誌明笑道:有事?
李敏笑道:我來找兩位領導問捐款的事情。我昨天剛剛去開了會,市委讓捐款呢。說是要幫助貧困山區建學校。這是文件。劉部長讓兩位領導簽意見。
嶽誌明罵道:我上個月剛剛交了那筆錢叫什麼名目來著?這次我是一個子也不出了啊。
周天看看文件就笑:你不出?這次你出少了還不行呢。市委說這次重點要黨員捐,名字叫特殊黨費。各企業第一把手不能少於一百塊。
周天又看著李敏:這事下來再商量,看怎麼辦。
李敏笑道:那好。就轉身走了。
門一推,保衛科長老朱眼睛通紅著進來了。最近廠裏總有工人偷東西,保衛科忙得腳朝天,還從下邊抽了幾十個人,可還是看不住,東西總還是丟。
周天就問:老朱,你怎麼了?鬧眼呢?
朱科長苦笑道:我鬧屁的眼啊?熬的。說著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昨天晚上又折騰了一夜,在二分廠抓住了幾個偷電料的工人。都他媽的是化一的。我懷疑有人背後鬧鬼哩。廠長,您說怎麼處理呢?不行都送公安局吧?
周天搖頭歎道:算了算了,送什麼送?都是不開支鬧的。嚇唬嚇唬放了吧,法不責眾。
老朱氣呼呼地說:放?沒那麼容易。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們不行。六車間的兩個工人還把肖幹事打了。
嶽誌明火了:還打人啊?反了。
周天忙問:打壞了沒有?
朱科長笑道:小肖是偵察兵出身,還能讓他們占便宜啊?
嶽誌明說:老朱,我正要找你呢。你查查是誰砸周書記家的玻璃。已經砸了好幾回。也砸了好幾回我家的。
朱科長想了想:我能猜出是誰砸的。八九不離十。
嶽誌明說:先別瞎猜,抓住再說。
朱科長問:抓住那幾個人怎麼辦啊?
嶽誌明恨道:先讓他們寫份檢查,交待清楚。不過,你可別打人啊。
朱科長答應一聲,就拍拍屁股走了。
周天站起身:我去看看那些到市委鬧事的工人。
嶽誌明忙說:算了,還是我去吧。你累了半天了,歇歇吧。就起身要走。
周天攔住他笑:你還是別去吧,你那狗脾氣,再說翻了,就更亂了。我這人肉點,跟退休的瞎侃吧。一會的機關分流人員的座談會我可是不參加了啊。你就替我挨罵吧。
嶽誌明突然泄氣地說:老周,我突然感覺咱們都是一個車間主任,而劉局長才是廠長。
周天苦笑了:你這種感覺雖然操蛋,但還算基本準確。其實劉局長也不是廠長,廠長是市長。
兩人一陣沉默。
周天突然想起:對了,昨天晚上鄭元鬆到我家去了,他還是想調走。他跟你是老同學,怎麼不找你啊?你可別踢皮球啊。
嶽誌明搖頭道:不能放他走。今年廠裏上技改,還指著鄭元鬆這塊雲彩下雨呢。我一會去找他談談。不就是個男女關係嘛?這年頭算個什麼事嘛?
周天笑道:你別想得簡單了,任書記就想著往外擠他呢。說著,就走出去。
嶽誌明突然喊住周天:老周,你最近臉色不好,到醫院看看吧。
周天苦笑道:你什麼時候學會察顏觀色了?沒的事。就走了。
嶽誌明也起身去找鄭元鬆,剛剛要出門,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抓起來,是財務科長方玉蓮的聲音。嶽誌明心裏緊了一下,就問:有事?
方玉蓮笑了:你來一下吧。
嶽誌明皺眉道:找我什麼事?
方玉蓮笑道:不能敘敘舊情嘛。
嶽誌明不高興地說:我挺忙的,你有事就說吧。
方玉蓮突然不耐煩了:你愛來不來吧。就把電話放了。
嶽誌明想了想,就去財務科。他很不願見方玉蓮,如果讓杜梅看到,又要刮風下雨了。門一推,匆匆走進來辦公室秘書小程。小程一臉苦相地說:廠長,黃主任來了,要我告訴你,她要見你。
嶽誌明說:你就說我不在。
小程苦笑:廠長,您躲了初一還能躲了十五啊。您就把她的檔案放了吧。
嶽誌明恨道:誰說也不行,把她放了,她那一屁股賬算誰的啊?
小程也狠狠地罵道:不就仗著她老公是副市長嘛?這年頭家裏要是攤上一個當官的,就幸福得想死一回呢。
嶽誌明笑了:小程,你這張嘴也是越來越夠嗆了。
你讓她進來吧。小程就笑著出去了。
黃麗芳真是個難纏的人物。嶽誌明很怵見她,倒不是因為她愛人是副市長,她自己就是個讓人挺怵頭的角色。黃麗芳在廠裏管了一陣子財務,賬弄得挺亂。有人朝紀委告狀,說黃麗芳有問題。廠紀委還真查出問題來了,賬上有一百多萬落實不了。上個月,黃麗芳想調走,廠裏研究定了,等她的問題弄清了再走。市委組織部的人火了,派人來廠裏調檔案,問廠黨委還有沒有組織觀念了。周天也火了,抱著黃麗芳那堆材料往桌上一摔:你們要敢簽字,敢保黃麗芳沒問題,我現在就放檔案,我們也好跟全廠三千多名職工有個交待。結果,組織部的誰也不敢簽字。於是,想不到事情接踵而來了。先是廠裏的液化氣停供。緊接著供電局來檢修電路,停了一個星期的電。又有自來水公司的來檢查下水管道,水也停了。嶽誌明苦笑著在黨委會上說:諸位,咱們投降吧。周天眼睛瞪得通紅,罵道:誰要是投降誰就是孫子了。周天怒衝衝給陳市長掛了電話。陳市長說這事情請他跟楊副市長講講。周天說:我告訴您,這種刁難行為再不停止,市裏再不管,我就要帶著工人們到省裏去告狀。陳市長冷冷地說:你這是威脅。你威脅誰?周天恨道:我周天頭上這頂烏紗帽不值錢,我不怕,急了眼是什麼也幹得出來的。就把電話摔了。三天之後,一切正常了。這是一場主角沒有出場的較量。嶽誌明知道,這件事情楊副市長始終沒有露麵,可楊副市長已經露出了牙齒。
門一推,黃麗芳進來了。黃麗芳今天穿得很華麗。一件銀灰色的風衣讓嶽誌明眼睛一亮。嶽誌明見過這種風衣,是進口的,商場裏擺著,要七千五百塊錢。真他媽的有錢啊。嶽誌明心裏罵了一句,臉上笑笑:黃主任來了,請坐。
黃麗芳不坐,就站在嶽誌明對麵。陽光熱辣辣地射進來,照得黃麗芳臉上紅紅的。嶽誌明暗暗讚歎黃麗芳真是個美人。楊副市長愛人死了之後,在電視台當主持人的黃麗芳就瞄上了楊副市長。嶽誌明聽說楊副市長開始不大同意,隻是想浪漫浪漫就算了。可後來把黃麗芳肚子給浪漫大了,楊副市長沒辦法,兩個人就結婚了。結了婚,黃麗芳就調到化工廠來當會計處長。其實黃麗芳什麼也不懂,就懂得簽字報銷。那字寫得跟小學生似的。
黃麗芳笑道:嶽廠長,我這檔案你到底給不給啊?
嶽誌明搖頭道:您的問題是黨委討論過了的,暫時不能動。職工有意見嘛。
黃麗芳起身道:看起來你是不肯給我個麵子了?
嶽誌明苦笑:我本心不願意得罪您的。真是心裏話。我嶽誌明不瘋不傻,得罪您幹什麼啊?可現在這事情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數的。
黃麗芳臉上紅了起來:嶽廠長,咱們走著瞧吧,咱倆有一個會哭不出聲的啊。就站起身,冷笑一聲往外走。
嶽誌明笑道:黃主任,哭不哭的先放在一邊,真是不再要來那一手了吧。
黃麗芳嘿嘿笑道:你也有怕的時候?轉身走了,啪地一聲關上了門。走廊裏就響起了一串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麵的脆脆的聲音。嶽誌明低低地罵道:潑婦。也隨後走出來,去財務科找方玉蓮。
路過總工辦的時候,嶽誌明進去看了看,想邀鄭元鬆找個時間談談。見鄭元鬆的辦公桌上空空的,好像沒上班。嶽誌明悶悶地走出來。
鄭元鬆是廠裏的技術尖子,跟嶽誌明是同學,現在正在搞著幾件新產品。他過去在化一是總工,跟趙風鳴弄不來。這次企業兼並之後,趙風鳴還是整他。到了總工辦,趙風鳴處處防範他。嶽誌明本來想提他當副廠長的,可是鄭元鬆偏偏出了點事,跟他的助手小廖在辦公室偷情讓人給抓住了。弄得小廖的愛人到廠裏找了好幾回。好在小廖的愛人窩囊,沒鬧出什麼事來。可這副廠長是沒戲了。嶽誌明暗暗罵鄭元鬆不爭氣。跟老婆感情不好,就離婚。這樣在外麵拈花惹草算什麼啊?
嶽誌明坐在財務科長方玉蓮的辦公室。方玉蓮剛剛四十歲,卻很老氣,前額上的頭發都白了許多。嶽誌明心中湧起一種自責。也許自己當初不該和這個要強的女人離婚。她至少不像杜梅那樣潑。
嶽誌明笑笑,沒話找話地說:你也該學學別人染染頭發。
方玉蓮冷了嶽誌明一眼:染給誰看啊?
嶽誌明聽出方玉蓮的話裏有著深深的怨恨,就趕快轉了話題:找我有事?
方玉蓮點點頭:沒事敢隨便驚動你這個大廠長嘛?
嶽誌明苦笑著搖頭。他十分怵方玉蓮的尖刻,他們倆做過八年的夫妻,現在已經散了五年了。女兒方小梅也給方玉蓮帶走了,而且不許嶽誌明去看。去年財務科招聘,方玉蓮得到了多票。嶽誌明實在不樂意。但是黨委會上多數人還是通過了。嶽誌明知道,有些人想看他的笑話。
方玉蓮看看嶽誌明:你的臉怎麼了?
嶽誌明皺眉道:你找我來不是問這個的吧?
問問不行嘛?方玉蓮笑了。
貓抓的。
你怎麼不養隻溫順些的貓啊?
嶽誌明站起身,壓住火氣:你到底有事沒事?我忙得很。他實在不願意坐在這裏聽這個女人的嘲笑。這事情讓杜梅知道了,又要鬧得天翻地覆。那是個醋罐子。
方玉蓮幸災樂禍地笑了:我可是好意,你要是不願意聽,就走。
嶽誌明聽出方玉蓮一定有要緊的事情講,隻好無奈地重新坐下:你說吧。
方玉蓮說:你嶽父要鬧事,還有你的前任嶽父。
嗯?嶽誌明心裏一緊。
他們昨天找了十幾個老工人,可能要有大的行動。
就這些?嶽誌明站起身,心裏有些吃驚。
就這些。方玉蓮點點頭。分量不夠嘛?
嶽誌明點著一支煙。方玉蓮指指桌上的牌子:這房間不許抽煙。嶽誌明不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方玉蓮伸手奪了,扔出窗去了。
嶽誌明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方玉蓮喊住他:嶽誌明,我告訴你,你們製定了廠內提前預退草案,已經被人透出風去了,現在廠裏很亂。前些日子下崗了一批人,影響的可不隻是一批人。你知道咱們廠的村落現象。三千三百名職工中,有直係親屬在廠裏工作的占73%;全家四人以上在廠裏上班的占47%;其中有著各種親戚關係的占35.6%;你的各種改革都是建立在這種人事關係上進行的。夠你頭疼一陣子的了。企業兼並之後,雖然化四的幹部占多數,可是如果你們的提前預退一出台,這種矛盾就要重新配置。我打個比方,現在化工總廠就像一隻開著口的汽油桶,有一個火星子就能引出大爆炸。
嶽誌明冷冷地看著方玉蓮,心裏罵道,巫婆。這些數字,他是第一次聽到。還沒人這樣精確地給他計算過呢。可他聽方玉蓮嘴裏講出,心裏還是十分地不痛快。他有些受不了方玉蓮的這種精確。沒離婚時,方玉蓮常常為一些瑣事跟他幹架。這是一個連襪子放在哪個地方也要經過精心算計的人。而這樣一個精心的女人,卻疏忽了嶽誌明跟杜梅的關係,讓杜梅鑽了空子。嶽誌明點頭道: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