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誌明又想起貸款的事,就問:在縣裏找人貸款的事怎麼樣了?
方玉蓮說:可能差不多。不過回扣比市裏高些,百分之十五。就是說咱們貸二百萬隻能拿回一百七十萬。
嶽誌明恨道:也太黑了。
方玉蓮苦笑道:都這樣,不成文的規矩。市裏要百分之十,可是咱們貸不出來啊。除非讓黃麗芳去貸。你又不肯放她走。
嶽誌明黑下臉來:她別想輕輕鬆鬆地走人。
嶽誌明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過身:梅梅最近學習怎麼樣了?
方玉蓮抬頭,故作驚訝地:喲,你怎麼還記得你有個女兒?
嶽誌明心裏突然一酸:我挺想梅梅的。
方玉蓮臉上就冷了:我不想讓她見你。
嶽誌明火了:方玉蓮,女兒不是你私有財產。我一定要見她。我已經半年多沒有見她了,你也太過分了。
方玉蓮低頭算賬,不再理嶽誌明。
嶽誌明知道再嚷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他太了解方玉蓮了,她現在這種態度,是在激他的火。嶽誌明轉身出了財務科。
嶽誌明站在財務科的門口,籲了一口氣,他看看表,再過十幾分鍾就要開下崗職工座談會了。剛剛讓方玉蓮一鬧,他腦子亂亂的,想不起一會兒在會上該講些什麼了。
嶽誌明這些日子家裏鬧翻了天。上個月,杜梅的父親杜洪遠的車間主任職務被解聘,杜梅就鬧到了辦公室,吵了個亂七八糟,還拿茶缸子摔嶽誌明。弄得滿辦公樓看熱鬧。緊接著,嶽誌明的前妻方玉蓮被提拔當了財務科長,杜梅知道了,就又跑到嶽誌明的辦公室裏吵鬧,非說嶽誌明跟方玉蓮不清楚,還把嶽誌明辦公室的玻璃板也砸了。周天好說歹說才算把杜梅勸走了。上個星期,嶽誌明在廠門口碰到方玉蓮,兩人說了幾句廠裏的工資情況,不知道是誰告訴了杜梅,又追到嶽誌明的辦公室來吵,鬧著要離婚。兩人已經好幾天不說話了,今天早上又動手打了起來。
嶽誌明昏頭脹腦地走進了會議室。機關精減下去的幹部一共二百多名,現在就來了六十多名。看樣子那些人是不會來了。副廠長趙風鳴副書記陳正人和工會主席王超正在忙著給來開會的人倒水。三個人都是一臉的笑,笑得挺吃力的,像是硬擠出來的,幹巴巴的沒有一點水靈氣。嶽誌明想起他辦公室那兩盆一直忘了澆水、快幹死了的月季花。
會場上擺了一些花生、瓜子、糖塊什麼的。趙風鳴笑著說:大家吃啊,真是太窮了啊。本來說是讓大家進飯館去撮一頓的。可是沒錢啊。
有人笑罵道:沒錢?就該把廠裏的汽車賣了啊。
嶽誌明剛剛上台就拿我們開刀啊?
怎麼有人不下去啊?辦公室的李敏怎麼不下去?把她留在機關幹什麼啊?
嶽誌明走進來,人們就不說了。嶽誌明笑道:說嘛,今天就是把大家請來提意見的。
趙風鳴看看表,低聲對嶽誌明說:都過了半小時了,開會吧。
嶽誌明看看會場,笑道:現在開會吧,大家都可以講,過頭話也可以說。
會場一時挺悶,沒人講話。空氣變得挺幹燥。
嶽誌明笑笑:既然大家不想說,那我就先說了。他就開始講話了,講了一通機關改革的重要性。正在講著,台下就有人遞上來一張條子。嶽誌明接過來一看,見上邊寫道:嶽誌明,你是一個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嶽誌明笑了,舉著那張條子笑道:這是哪位寫的啊?
會場就有點亂了,有人笑道:寫的什麼啊?你給我們念念?
嶽誌明就把紙條念了。會場就哄笑起來。
嶽誌明笑道:看樣子真是有人恨死我了,意見真是不小呢。
台下有人問:嶽廠長,你說說黃麗芳的問題怎麼著呢?
嶽誌明料到大家會提這個問題。黃麗芳經濟問題很重,現在一時半時還弄不清,可這些話他不能在這會上講的。
嶽誌明笑道:黃麗芳的問題怎麼著?那我就講真話了。明擺著嘛,我現在還不能動她嘛。
會場就笑罵:你嶽誌明也是軟的欺,硬的怕啊?
嶽誌明笑了:一點不錯。不瞞各位,我還指望著楊副市長給廠裏批貸款呢。不舔楊市長的腚眼行嘛?
會場上笑成一團。
嶽誌明轉了話題,笑道:我知道,現在廠裏有不少人恨不得殺了我呢。
有人笑道:不至於那麼嚴重吧。廠長,你能不能把黃麗芳的事情講講,到底怎麼回事啊?
嶽誌明淡淡地說:黃主任的問題還沒有最後搞清楚。
有人問:她的問題誰心裏都有數。
嶽誌明突然有些激動,他提高聲音:我告訴大家,隻要共產黨不垮台,那共產黨的錢就不是好花的。誰黑吃了多少,我想他也得吐出多少來。
會場一震。人們都呆呆地望著嶽誌明。
門被推開了,程秘書探頭進來,臉色慌慌地:嶽廠長,你出來一下。
嶽誌明就對趙風鳴說:老趙,你跟大家談一下吧。就走出來,問小程:有事?
小程急著說:二車間打起來了,說是周平把您嶽父打了。您那個小舅子也來了,說是要抓周平走呢。現在正在鬧騰呢。
嶽誌明火火地:真是按倒葫蘆起來瓢。慌慌地拔腳就走了。
二車間上個星期競爭上崗,刷下來五十多人。大都是化一化二的,車間讓這些人待崗,發50%工資,這些人不幹。今天鬧事是由杜洪遠引起的。杜洪遠是車間副主任,這次也下崗了。讓他下崗的就是他的徒弟周平。本來周平想讓杜洪遠再幹一年,就可以內部退休了。可是班組長們不幹,非讓杜洪遠下崗不可。杜洪遠當車間副主任得罪了不少人。周平見眾怒難犯,就隻好讓杜洪遠下崗。杜洪遠咽不下去這口氣,今天就和周平吵起來了。越吵越凶,杜洪遠就用頭頂周平。周平一躲,杜洪遠就一頭撞到了車床上,腦袋撞開了一個大口子。人們見了血就急眼了,一些下了崗的就圍住周平不幹了,撲過來打周平,周平身上挨了幾下子,就被打急眼了,抄起一根鐵棍子,要跟眾人拚命。杜洪遠躲在那裏反倒沒人管了,正好朱誌才路過這裏,才忙著讓人把杜洪遠送醫院了。就有好事的乘亂給杜洪遠在派出所當副所長的兒子杜明打電話,杜明帶了兩個人騎著摩托車來了,不由分說,就要銬上周平走,說非得好好收拾收拾周平不行。
朱誌才當然不能讓杜明把周平帶走,兩下裏就吵了起來。嶽誌明趕到時,杜明正在跟朱誌才亂吵,非要把周平帶走不可,正揪著周平的脖領子不放呢。
嶽誌明跑過來,喊道:杜明,你放開。
杜明看了嶽誌明一眼,冷笑一聲:你少管,我不認你這個姐夫。
嶽誌明吼道:你認不認我我不管,今天你不能在我們廠裏胡鬧。
杜明火冒冒地說:怎麼叫胡鬧?你廠裏的工人打人,就不許我逮人嘛?
嶽誌明冷冷地問:你有傳訊證嘛?
杜明一下子怔住了。
嶽誌明冷笑道:你沒有傳訊證,憑什麼抓人?你趕快走,再動蠻,我就讓人下你的槍了。
你敢?杜明火了。手就下意識地去摸腰裏的槍。
嶽誌明也火了:你看我敢不敢?你別把我當成法盲了。朱誌才,給公安局打電話,就說他們一個叫杜明的警察在廠裏執法犯法。
朱誌才笑嘻嘻地擠進來,推了杜明一把:小杜,快走吧,你姐夫可是真火了。
杜明狠狠看了嶽誌明一眼:好,算你狠,你等著吧。就轉身走了。
朱誌才朝眾人揮揮手:散了散了,都幹活去吧。
嶽誌明看看一旁呆呆的周平:發什麼呆啊,帶人幹活去吧。
周平泄氣地說:廠長,我真是幹不了了,您另派別人吧。
嶽誌明一瞪眼:屁話。大男人說這種軟話?合同都簽了,還能不算數啊。
嶽誌明一肚子的氣,正想再嚷幾句,辦公室的梁秘書跑來了:嶽廠長。
嶽誌明看了梁秘書一眼,就注意到梁秘書的頭發好像是剛剛燙了。一個大男人整天打扮得女裏女氣的。嶽誌明心裏一陣煩,臉上冷冷地:有事?
梁秘書把嶽誌明拉到一邊,低聲說:山西的喬廠長來了,說是去北京辦事,路過咱們廠要要賬。
嶽誌明心裏一沉。廠裏該山西廠一百多萬呢。過去何峰在的時候,跟山西喬廠長是同學,還有點麵子,人家催得不急。現在何峰調走了,山西三天兩頭來電話催款。這個喬廠長還是個牌迷,每次來還得打幾天麻將,廠裏還得讓辦公室的人去陪著輸。嶽誌明心想喬廠長還得打麻將。
果然,梁秘書說:喬廠長住在招待所了,說想打打牌。
嶽誌明想了想:你就說我不在家。你和蘇主任去陪他打。輸給他一千塊錢。
梁秘書苦臉笑:那家夥是個牌迷,廠長,一千塊怕是打不住的。
嶽誌明瞪了梁秘書一眼:你就不會半道上想個辦法溜號啊。再多不能輸了。讓工人們知道非把咱們撕了不成。
梁秘書看嶽誌明不高興了,不敢再說別的,苦著臉走了。
嶽誌明回頭看看周平:你該怎麼幹就怎麼幹。轉身就走。
周平紅著臉喊:廠長……
嶽誌明不理他,頭也不回。
朱誌才拍拍周平的肩膀,笑道:一會到醫院給你師傅賠個不是。我跟你去。
晚上下班時,嶽誌明先給家裏掛了一個電話,沒人接,才回家。他路上想,離了也好。他感覺自己跟杜梅過著還不如跟方玉蓮呢。進了家,他從冰箱裏拿出兩包方便麵,用開水泡了,剛剛要吃,就聽到有人按門鈴。嶽誌明嘴裏嚼著方便麵開了門,是瘦瘦的鄭元鬆。嶽誌明笑道:怎麼這時候串門啊,進來跟我一塊吃方便麵吧。
鄭元鬆笑了笑,就進了門,悶悶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嶽誌明三口兩口吃完了,就把飯碗推到一邊:怎麼,非要走啊?拿出煙來遞給鄭元鬆一支,兩人對著吸起來。
鄭元鬆臉紅紅地看著嶽誌明:誌明,我就不給你添麻煩了。你就讓我走吧。
嶽誌明眯著兩隻眼睛笑道:老鄭,你也太小心眼了。為這麼點事情就抬不起頭來了。
鄭元鬆搖頭苦笑:我臉皮薄,經不住人們亂說。
嶽誌明笑了:你這人沒勁,這種事,你要有膽子幹,就得有臉皮撐著。誰愛說誰說,有雞巴啥啊。把舌頭說膩了,就沒人說了。
鄭元鬆愣了,沒想到嶽誌明是這麼個態度。
嶽誌明歎口氣:你和小廖的事情,你如果想跟她好,就好。別怕別人背後吐你。嚴格地說,這樣做是不對,可人是感情動物,你有了感情,誰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我總覺得這跟亂搞有區別的。
鄭元鬆尷尬地笑道:誌明,我可沒想到你這樣開放。
嶽誌明笑:開放?我才不開放呢。我要是開放,早就跟杜梅離了,再找一個了。
鄭元鬆歎道:我跟趙風鳴鬧不到一起,他總整我,我的處境很難。
嶽誌明搖頭:不行,元鬆,我不能放你走。今年廠裏的技改我還得指著你呢。
鄭元鬆歎道:我在這廠裏挺壓抑的。
嶽誌明看了鄭元鬆一眼,想說你這人太窩囊,你跟趙風鳴對著幹,他還能把你吃了啊。想了想這話他不應該說,就歎了口氣,不說話,悶悶地抽煙。
兩人都沉默了。
門鈴這時又響了。嶽誌明琢磨:怕是來找我要房子的。就去開門。
周天哈哈笑著進來了。一進門,見鄭元鬆坐在沙發上發呆,就笑道:鄭總在這裏啊。老嶽,退休老工人的工作我做了,我可是不辱使命啊。
嶽誌明苦笑道:還是你行,做思想政治工作的。
周天歎道:行什麼行啊?隻能說是咱們的工人通情達理。市委高秘書長還跟我發脾氣,質問我廠裏的工人素質怎麼這麼低?我說我們拖欠工人們好幾個月的工資了,我看要是幾個月不給你發工資,你的表現還不一定比這些工人怎麼樣呢。
鄭元鬆站起身笑道:你們談吧。我還有點事。
嶽誌明送走了鄭元鬆。周天掏出一個紙包:這是一千塊錢,剛剛毛大嫂送到我家去的,想住那套房子,我讓她帶走,她硬給我放下了,我沒好讓她下不來台,先放你這裏吧。現在退給她,她會覺得沒戲了,明天還敢來廠裏亂鬧。等定下了再退她吧。
嶽誌明笑道:你告訴她,那套房子定了給她不就是了。
周天笑道:還是要開黨委會商量一下吧,萬一還有更困難的呢?
嶽誌明看看周天:鄭元鬆剛剛提出要走。
周天苦笑笑:我下午聽說了。廠長,你可不能放元鬆走啊。
嶽誌明歎道:是得留住他啊。
周天想了想:我聽說山西的喬廠長又來要賬了?
嶽誌明苦笑:我嚇得就沒敢見他。我讓梁秘書他們陪他打麻將呢。
周天歎口氣:總躲著也不是事啊?咱們還是去看看吧。
嶽誌明笑道:也是,走,咱倆去看看他。
早上一上班,宣傳部長劉剛氣呼呼地來找嶽誌明:廠長,我不幹了。
嶽誌明笑道:到底怎麼了?坐下說,別跟吃了炸藥似的。就扔給劉剛一支煙。
劉剛狠狠吸了一口,罵道:你們這幫人說話還算不算了。李敏有任書記保著,算是下不去了,可楊英不是說好下去了嘛?周書記又通知她留下了。
嶽誌明一愣,又搖頭笑道:不會吧。楊英不是去服務公司報到了嘛?
劉剛說:她今天早上又來上班了,說是周書記讓她回來的。
嶽誌明罵:胡說八道。我一會找周書記問問。
周天推門進來了,笑道:我來了。問什麼啊?
嶽誌明問:老周,是你讓楊英留在宣傳部的?
周天點點頭:是的。
嶽誌明猛地火了:你這是幹什麼嘛?
劉剛冷笑一聲:那好。我今天跟你們二位領導辭職。
嶽誌明狠狠地瞪了周天一眼:老周,怎麼回事嘛?
周天勃然大怒,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你們以為我愛她啊?
嶽誌明和劉剛都愣了。
周天泄氣地坐下了,聲音軟軟地問:你們知道他姐夫是誰嘛?
嶽誌明恨道:誰?比黃麗芳還厲害?
周天看看嶽誌明:是你的部下,銷售處長秦誌勇。
嶽誌明疑道:秦誌勇怎麼了?
周天點燃一支煙:秦誌勇昨天晚上找到我家裏去了,他說,如果把他小姨子弄出機關,他就把一份一千萬的合同給撕了。一千萬啊!
嶽誌明劉剛都愣住了。屋裏隻聽到周天呼呼的喘氣聲。
周天臉漲紅了,虎地站起來:我不答應他行嘛?又頹然坐下,悶悶地吸煙。
嶽誌明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在陽光下閃著亂亂的光。嶽誌明罵道:我操他媽。是人不是人的都要拿咱們一把啊。
周天吸了口煙:算了,妥協一下吧。這事,跟你倆都沒責任,黨委會上我做檢查。
劉剛咬咬牙:行了,我算服了。二位領導,就算我劉剛養著一隻寵物吧。推門走了,砰地一聲關死了門。
嶽誌明罵道:我們真是太無能了啊。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朝咱們頭上尿啊?
周天沒說話,眯著眼瞅著窗外。一朵奔馬似的灰色遊雲,在空中悠悠地移動。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赤熱的陽光如雨般潑下來。知了們驚慌地叫成一片。周天看得眼酸,回過頭來,看著嶽誌明,傻傻地一笑,臉色有些蒼白。
嶽誌明奇怪地說:你怎麼了?
周天突然趴在了桌上。
嶽誌明忙問:怎麼了?
周天苦笑道:老毛病又犯了,沒事,過一會就好了。
嶽誌明呆呆地看了周天一眼:你還是把老娘接來吧。
周天的老娘現在跟著周天的妹妹過著。周天愛人許蕙芹跟婆婆鬧不來,在一起總吵。周天兩頭惹不起,就兩邊受治。最近聽說周天的妹妹廠裏也不怎麼開支了,周天就有點發毛。過去廠裏發點什麼獎金,嶽誌明都替周天保密。周天出差不坐臥鋪,省下些錢去孝敬老娘。這幾個月,廠裏不開支,周天連抽煙的錢都讓老婆管得死死的。嶽誌明就知道周天家裏難過呢。
嶽誌明打開抽屜,拿出二百塊錢,扔給周天:你到你妹妹那裏去看看吧。
周天忙說:我有錢。就把錢推過來。
嶽誌明苦笑:你有什麼錢啊。算了,就算是我認你老娘當幹娘了。
周天堅決不要,哈哈一笑:還沒到揭不開鍋的時候呢。真到了那份上,我再給你講。就起身走了。嶽誌明看著周天走出去,發現周天的身子十分的單薄。
嶽誌明呆呆的,長歎一聲。心裏對周天的敬意不覺抬高了幾分。
下午一上班,召開廠黨委會。在黨校學習的任書記今天學習結束了,也回來了。老任是原化四的老書記,原來說好兼並之後調他到局裏當副局長的,可後來卻把市委辦公室曹主任調來當了副局長,老任就窩了一肚子氣。何峰走了之後,嶽誌明和周天上台,他更是有氣了。這次市委讓他去黨校學習,就有了風聲,說是可能調他去組織部。嶽誌明卻聽說老任在市裏活動,想把周天搞走,他當書記。嶽誌明還不敢把這話告訴周天。
老任挺胖,呼呼地扇著一把大扇子。對嶽誌明笑道:你也是,有什麼事就定了,還要我來幹什麼啊?我這剛剛在黨校學習完,想在家喘口氣呢。
嶽誌明笑道:要研究廠裏下一步勞動人事改革的辦法,您不拿意見還行啊?
兩人嘻嘻哈哈地進了會議室,見十幾個黨委委員都等在那裏了。局裏的辦公室主任小曲也坐在那裏。他是劉局長派來聽情況的。
又講了會閑話,趙風鳴就開始念《關於職工提前預備退休草案》。念完了,大家就討論。
嶽誌明苦笑道:這一下,一共要裁下去一千三百人,包袱倒是甩下去不少,可是這是個動感情的事情啊。工人們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讓咱們幾個提前打發回家了,這感情上真是不好接受啊。可是不這麼辦,咱們的日子也沒法過了。
周天搖頭說:我還是要保留意見的。
趙風鳴說:現在這樣搞的企業不少,也沒見誰怎麼樣了。就這樣吧。有個別人鬧事,再做工作。我看就下發吧。
有人笑道:可不是,要不現在這種樣子,包袱太重了。還改革呢,屁啊。咱們廠人就是太多了,弄下去一半也還有富餘。
趙風鳴說:現在中央要求穩定,我看消極的穩定是不成立的,隻有在改革之中,才能求得真正的穩定。
周天苦笑道:講穩定,可是工人吃上飯才能穩定啊。我們可以在廠裏講轉向市場,講成本核算,講不幹活不給錢。可工人們講沒活幹不是我的責任。我們不能不講工人們的理兒啊。我覺得這個改革方案還是暫時不出台的好。
眾人都不吭氣。曲主任笑道:周書記,局裏可等著你們廠出這個經驗呢。這可是個轉變觀念的大事啊。
周天皺眉說:咱們共產黨還得講政治優勢,不能光算經濟賬,工人們的情緒不算進去不行。什麼叫轉變觀念?對方長林那樣的退休工人,他們跟著黨幹了幾十年,就相信黨得給他飯吃。這也是既得利益。吃不上飯,發不了工資,他就找組織找政府。咱們能說他找得不對?局裏讓剝離,讓打破鐵飯碗。我看是行不通。剝離的人往哪安排?說著,就看曲主任,曲主任低頭記著。
任書記笑道:老周講得在理上。砸鐵飯碗也好,砸金飯碗也好,可總得給工人們個飯碗。咱們要是連個飯碗也不給工人,還講什麼共產黨啊,鬼都不相信了。操蛋。可是咱們廠如果不把這些富餘人員開走,廠子也是沒辦法搞活啊。我看還是發下去吧。有了問題再說。
曲主任看看表,就扔下筆笑著說:大家別一肚子牢騷,就這樣定了吧。說著就站起身:我還得去局裏彙報,你們研究別的事吧。別動了別動了。就出門走了。
嶽誌明苦笑道:我不明白曲主任跟局裏彙報什麼?咱們不是還沒定下來嘛?他就忙著彙報去啊?
有人笑道:我聽說最近曲主任跑著什麼買賣呢。他剛剛腰裏的BP機叫,準是買賣喊他呢。嶽誌明笑了,他早就聽人說曲主任開著一個木材商店。
嶽誌明看看表:好了,那就把草案先發下去,看看職工反應再說。黨群部門注意一下職工的思想動向。
周天長歎一聲:廠長,或者我們能僥幸度過這道難關,或者我們就被工人們撕成碎片。我保留意見。
任書記笑道:老周,那就少數服從多數吧。你也別那麼悲觀。不至於吧。
嶽誌明看看周天,心說,局裏全來盯著了,你保留意見不是白保留嘛。嘴上就說:就定下來吧。下麵咱們研究一下怎麼接待省行業檢查團的事吧。
趙風鳴說:我上午接了電話,省裏的行業檢查團下個星期就到了,這接待的事咱們說說吧。按什麼規格啊?還得塞給檢查團一些紅包。
嶽誌明就問:大家先議一議,咱們這次給姓餘的塞多少錢?
趙風鳴想了想,伸出一個巴掌。
嶽誌明皺眉道:操蛋的,也太多了些吧?
大家都亂罵起來了。
趙風鳴苦笑道:我上午剛剛給山東的老趙掛了個電話,老趙說他給了餘胖子兩千塊錢,餘胖子到現在還沒吐口給他發不發證呢。
嶽誌明罵道:那就一萬。先這麼定下了。
任書記恨道:就這樣吧。這事誰也別往外講。就咱們幾個人知道就行了。
周天苦笑道: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現在搞企業,就要入幫入夥。大家在一起商量怎麼對付稅收,怎麼對付工人。隻有在這個問題上一致,這個班子才算是團結的。
嶽誌明啞然笑了:老周,你可別太過激了啊。
老任也笑道:老周,你可別到市委去揭發我們哥幾個去啊。我們可是一個子也沒往自己兜裏塞。
大家說笑了幾句,有人就提到鄭元鬆調走的事。
嶽誌明說:還是不放他走的好。今年技改廠裏還得靠他呢。
任書記說:廠長,鄭元鬆的事情是得抓一抓了。雖然說這人有點才,可咱們不能不注重德行。這剛剛當了幾天副總工啊,就鬧球亂鬧,亂搞女人。說著又看看趙風鳴:風鳴這幾年也算是費勁了。鄭元鬆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鄭元鬆卻處處跟風鳴過不去,先不說黨性,這人性就不怎麼樣嘛。
趙風鳴忙笑道:我沒什麼,關鍵是影響工作啊。
嶽誌明看著這兩人一唱一和,心裏有點好笑。心說,你趙風鳴那些年在化一搞出什麼來了,搞過兩個項目,還不是鄭元鬆給你賣的力氣嘛?要說沒良心,你趙風鳴最沒良心了。嶽誌明笑道:這人驕傲點是真的,可是技術是行,這次他提出要走,咱們也得檢查檢查自己是不是對他有點過了。
任書記冷笑道:怎麼過了?他搞別人的老婆不該整是怎的?誌明你這第一把手的屁股別把板凳坐歪了。
始終在一旁沒說話的周天有點不耐煩了:我也覺得是有點過了,咱們廠搞女人的也不是沒有,幹啥揪住鄭元鬆不放?
任書記臉就紅了:老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也好,鄭元鬆的事情我今後不再問了。說著,用力把茶杯墩在桌上。
會場氣氛一下子窘住了。
嶽誌明苦笑一聲:咱們幾個人都尿不到一個壺裏,還說什麼別人。算了,不說這個了,說說咱們廠要賬的事吧。
周天說:咱們是得抓緊要要賬了。農貿公司欠化一的七十多萬都快兩年了。得找找四海商行,他們該咱們那三十多萬也該還了吧。
趙風鳴搖頭歎道:趙誌傑那小子是省委秘書長的侄子,操蛋得很,怕是不好說。這年頭欠賬的都是大爺,好像市道都變成了黑道。
周天說:我還得去找範行長。怎麼也得貸點款子啊。現在廠裏都轉不動了。
嶽誌明罵道:姓範的不好說話,得給他抹點香油呢。
趙風鳴笑道:周書記,您跟範行長不是中學同學嘛?有這層關係你得利用一下啊。不過現在這事,別說是同學,就是親哥倆,也得送禮。
周天苦笑:我給他送什麼?我知道他愛吃大米,我就給他送一百斤大米吧。
任書記笑起來:周書記,你是真愚啊還是講笑話啊,一百斤大米,你就想送禮啊?真是笑死人了。
周天苦笑:可咱們給他送什麼?送金磚?他敢要,咱們可是有啊?
嶽誌明想了想:咱們班子得分分工,都出出頭,周書記去找範行長跑貸款的事,咱們幾個分頭把市裏的賬要要。說著看看表:到點了。各自回家喂腦袋吧。散會。
嶽誌明下班的路上被小曹帶著一幫子人截住了。
嶽誌明隻好下了車子,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皺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曹搖頭晃腦地說:嶽廠長你管我喝酒還是喝敵敵畏呢。我的工作該怎麼辦吧?你總不能讓我這麼掛著吧?
嶽誌明說:讓你到一分廠,你不去,誰有辦法?
小曹橫橫地說:我跟老馬那個王八蛋鬧不來。
嶽誌明說:鬧不來你也不能動手打人啊。你還弄了一幫人上手打。這次廠裏得好好處理一下了。
小曹跳起來:處理?我看你嶽廠長怎麼處理?小曹的幾個過去的跟屁蟲圍過來,帶頭的是司機牛占海。
牛占海過去是車隊的小車司機。嶽誌明一上來就接了十幾封檢舉牛占海經濟問題的職工信。嶽誌明就把牛占海給停職了。牛占海找到嶽誌明鬧過幾回。牛占海的姐夫是工商局的副局長。牛占海仗著這點靠山,在廠裏誰的賬也不買。
嶽誌明猛地火了:你們想幹什麼?
這幫人壞笑道:幹什麼?請你嶽廠長給安排工作啊。你當官了,不能不給我們吃飯吧!
嶽誌明冷笑一聲:你們這些人,在台上還沒鬧夠啊?現在還想怎麼著?牛占海,你的問題想好了嘛?李振平,你在五車間當主任時,那幾百斤銅料都上哪去了?還有你……小曹火了:幹什麼啊?算賬啊?一把揪住了嶽誌明的脖領子。嶽誌明就感覺後腰上被人踢了一腳。他憤怒地開始掙脫。就聽到一聲喊:住手!眾人回過頭來,見一個警察騎著摩托衝過來,就停下了。
嶽誌明笑了,是杜明。
小曹笑道:杜明,我們跟嶽廠長談事呢。
杜明冷笑道:你們找領導談話也不是這麼個談法吧?
小曹看看杜明:你們是親戚,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你們也別太過了啊。
牛占海低聲罵道:官官相護。
杜明聽到了,冷笑道:屁話!牛占海,我姓杜的現在維持治安。你們要是亂來,就跟我去一趟所裏。就掏出手銬子在手裏晃著,凶凶的目光看著小曹這幫人。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小曹軟下來:嶽誌明,我今天不跟你說。我們走。
牛占海幾個就騎上車跑了。
杜明罵道:下次別讓我撞上。
嶽誌明笑道:杜明,你今天可給我解了圍了。
杜明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是維持治安,你這當廠長的怎麼跟工人在街上鬧事?
嶽誌明苦笑道:你這是怎麼說話啊?
杜明恨道:我告訴你,我姐姐可是想好了要跟你離婚的。說著,騎上摩托就跑了。
望著杜明的背影,嶽誌明長歎一聲。看起來自己真跟杜家完了。就從路邊推起車子,往家騎。
到家了,嶽誌明發現家裏的燈還是黑的,心裏稍稍鬆了口氣。杜梅還是沒回來,看來剛剛在街上杜明的話也許是真的了。他現在倒真是想離婚。他覺得太累了,比過去跟方玉蓮在一起生活還累。他站在樓下遲疑了一下,想回廠去。他怕杜梅今天晚上萬一回來,又要為杜洪寶的事情跟他鬧。
嶽誌明在樓道裏吸了支煙。樓道裏挺黑的,燈泡壞了好些日子了,也沒人換上。煙頭燃出的光亮一閃一閃的,嶽誌明覺得十分親切,他突然悟出為什麼許多人戒不了煙,這光亮真像一個生命在無言地伴著自己。
嶽誌明還是硬著頭皮上樓了。打開門,屋裏空空的,他長長籲出一口氣。
下午一上班,嶽誌明就到了周天的辦公室。他想跟周天透透任書記到市委告狀的事。一進屋,見周天正在打電話:行了。我現在連煙都抽不起了,哪有錢給我妹妹啊。周天抬頭見嶽誌明進來,就忙說:行了行了,下來再說吧。就掛了電話。嶽誌明笑道:怎麼?老婆又查賬了。周天苦笑:一本難念的經啊。就有人敲門,周天喊了聲請進,朱科長就進來了,笑道:兩位領導,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