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熱風(3 / 3)

周天笑了:抓住什麼了?

朱科長笑道:抓住砸玻璃那小子了。

嶽誌明虎地站起來:誰幹的?

朱科長恨道:陳誌年的兒子。

嶽誌明一愣,就和周天跟著朱科長去了保衛科。

一個小夥子在保衛科靠牆站著,一臉不在乎。嶽誌明和周天進來了。保衛幹事就說:廠長,這小子又臭又硬,幹脆送公安局算了。

周天看看陳小全,笑了:是你小子啊,我可是真沒猜到。

陳小全的爸爸陳誌年原來是廠供銷科長。這次機關分流,嶽誌明讓他去了勞動服務公司。陳誌年不願去,找嶽誌明哭過兩回。嶽誌明說你陳誌年的能力不行,大家有意見。陳誌年紅著眼睛說:誰的能力行,不都是這兩下子嘛?後來,陳誌年高低是沒去服務公司,給嶽誌明遞了張病假條子。

嶽誌明盯著陳小全,發現他跟陳誌年長得真是有幾分像。就問:都是你砸的?

陳小全頭一昂:是。

嶽誌明稱讚一句:夠種。敢做敢當。

周天怒道:你就不怕廠裏開除你?

陳小全恨恨地說:怕什麼怕?我他媽的連死都不怕了。

嶽誌明突然火了:你不怕死?為什麼不殺了我?砸玻璃算什麼英雄?

周天怕嶽誌明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忙接過話:陳小全,你為什麼要砸玻璃?

陳小全火了:為什麼?你們也太狠了吧。我爸在化一幹了十幾年,你們說撤就給撤了。為什麼嘛?現在我爸躺在床上起不來,天天掉眼淚,我真是恨不得殺了你們這兩個混蛋。

嶽誌明笑了:你還真是孝順呢。那你為什麼不殺我們呢?要是我,就明著幹了,同歸於盡也行。偷偷摸摸砸玻璃算什麼事?跌價。

陳小全冷笑:我還沒到殺你們的份上呢。

周天笑道:今天的事情該怎麼辦啊?

陳小全恨道:隨你們怎麼辦吧。不是說送公安局嘛。

周天又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對象了嗎?

你管得著嗎?想怎麼處理就處理吧。

嶽誌明笑道:你先聽我說說你爸爸的事,然後再說怎麼處理你。你坐下。

周天看看嶽誌明,心裏就想笑。今天嶽誌明好像心情格外好。周天就猜出事情的結局了。就對嶽誌明說:老嶽,我先走了。

嶽誌明笑道:你去吧。

陳小全就坐下了。

嶽誌明掏出煙來,問:你抽煙嘛?

陳小全瞪了嶽誌明一眼,就接過嶽誌明手裏的煙,湊過去讓嶽誌明給他點上火。

嶽誌明緩了緩口氣:你聽著,如果讓你來當我這個廠長,我當銷售科長,我一分錢的賬也收不回來,工人們天天為開不了支找你的麻煩,你當廠長的急不急?你還能讓我幹下去嗎?

陳小全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可什麼也沒講出來。

嶽誌明歎了口氣:我不是說你爸這人怎麼樣,他幹不好,我能不換人嘛?你參加工作幾年了?

三年。

你在咱們廠呆了三年,你是不是感覺在廠幹著憋氣啊?活沒少幹,錢開不多,還開不齊,也常常發牢騷,瞅著人家那些好單位眼熱啊。可是怎麼一改革到自己家人頭上,就接受不了呢?

陳小全臉一紅:你當廠長,我說不過你。

嶽誌明笑笑:不是說不過我,是我有理。不過你小子真是夠孝順的,你砸我和周書記家的玻璃你爸知道嘛?

陳小全頭就低下了:不知道。

嶽誌明站起身,對朱科長說:放他走吧。

朱科長恨道:放他走?我蹲了半夜才抓到他,這小子還踢了我一腳呢。

嶽誌明笑道:放了放了。就轉身要出來。

陳小全猛地喊住嶽誌明:廠長,你們家的玻璃多少錢,我賠。

嶽誌明嘿嘿笑道:你留著那錢給你爸買點酒喝吧。就走了。

嶽誌明去找市裏的一家個體企業去討賬,這家的老板是個小胡子挺橫的。據說市裏的紅道暗道都有人。廠裏去了幾回討賬的都被推出來了。小胡子該著化一三十多萬,不是個小數目。嶽誌明接手廠長時就去要過,那小胡子根本就不見麵。嶽誌明也十分怵頭。這一回小胡子倒是不錯,挺客氣,沒說幾句,就看表說該吃飯了。就請嶽誌明在街上的客發樓吃飯。小胡子跟客發樓挺熟,那個黑胖胖的經理親自出來招待。嘻嘻哈哈的挺客氣。冷盤熱炒就呼呼地端上桌子。小胡子一個勁跟嶽誌明幹杯,東南西北地亂扯,就是不提還錢的事。

酒足飯飽,嶽誌明提出要賬的事。小胡子笑著,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笑道:嶽廠長,今天我也就把話明講了吧,你們的產品不合格,搞得我這裏也受了損失,但是我們跟化一是老關係了,雖然說你們現在合並了,但不能讓你們吃虧。錢總是要給你們一些的。可是……嶽誌明心裏就毛,就聽出對方要賴賬的意思。但臉上就賠著笑說:張老板,我們現在廠裏很困難,工人們都發不出工資了。你總要給一些啊。

小胡子嘿嘿笑道:可是我現在也沒錢啊。嶽誌明就有些火:這筆賬你已經欠了不少年了。總要還一些才說得過去呀。

小胡子搖頭道:我真是沒錢。今天我做東請你嶽廠長吃飯,就是想私了這筆賬。不然你們就去告我。我也不怕你們告。現在全國都這樣。

嶽誌明就黑著臉站起來:告就告。說罷,轉身就要走。他身邊的兩個業務也都變臉站起來。

小胡子笑道:既然嶽廠長翻臉,那我也就不客氣了。今天的這桌飯還是請嶽廠長買單好了。飯店的經理就走過來,朝著嶽誌明道:算賬吧,二千四。看在張老板的麵上,零頭抹了。

嶽誌明一驚:兩千四。宰人啊?就盯著經理。覺得經理麵熟,似乎在哪見過。

嶽誌明手下兩個人說:我們沒吃什麼啊。怎麼就二千四啊?

經理惡惡地一笑:想賴賬啊。一招手,就過來兩個壯壯的漢子,一手揪住了嶽誌明。

小胡子笑道:那我就失陪了。轉身帶人走了。

嶽誌明火冒三丈:想宰人啊。

胖經理罵道:宰你個王八蛋又怎樣了。說罷當胸就給了嶽誌明一拳。嶽誌明仰麵跌了出去。經理上前還要打,就聽到外邊有個女子喊了一聲:別動手。

經理停住手,隻見一個女子走進來,笑道:是嶽廠長啊。

嶽誌明驚訝道:鄭元梅,你在這裏啊?

經理尷尬道:你們認識啊。

嶽誌明這才想起來:經理是鄭元梅的丈夫。鄭元梅那年結婚的時候,他跟鄭元鬆去喝過喜酒。

鄭元梅眼睛一瞪:你怎麼敢打嶽廠長?

經理賠笑道:我真是誤會了。嶽廠長多多包涵。上菜上菜。

於是,經理又擺了一桌,向嶽誌明賠不是。

嶽誌明揩揩嘴角上的血,苦笑道:算了算了。

鄭元梅雙手舉杯:我代表這個混蛋向您賠罪了。他是個粗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經理忙笑道:是啊是啊,您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先幹為敬。就仰脖灌了一大杯白酒。嶽誌明手下兩個業務看呆了眼:好酒量啊。

嶽誌明笑道:我不怪你就是。

鄭元梅就問:你們跟姓張的有什麼過節啊。

嶽誌明就說了小胡子該公司的錢的事。

鄭元梅看看丈夫:你去把錢給嶽誌明追回來。

經理點頭道: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嶽誌明驚喜道:他能給你麵子啊?那家夥可是難纏啊。

鄭元梅笑道:一物降一物。您就放心吧。

於是,大家就高興地喝酒。嶽誌明問鄭元梅:這些年你都幹什麼了,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你哥哥也沒跟我說過。

鄭元梅就苦笑:廠裏就您一個好人,還記得我。連我哥哥都不愛理我了,好像我掙了點錢,就跟工人階級劃清界限了似的。我辭職之後,就跟我們這口子開了這個飯店,收入還算行,也就是交了一些朋友。現在市麵上混飯吃,沒有朋友什麼也辦不通。就說您這筆賬吧,我就能給您要回來。否則,您就是告到法院,姓張的也不會還您的。

嶽誌明聽得目瞪口呆,猛地幹了一杯酒:元梅啊,今天多虧了你啊,不然這三十幾萬就泡了湯了。來,我敬你一杯。就顫顫地端起了酒杯。

鄭元梅不再笑,臉色沉重起來:嶽廠長,本來咱們廠裏的事,我是不管的,可是想起我哥哥在廠裏那些年,盡心盡力地幹了多少活啊,就為一點男女的破事,有人就想往死整他。如果您不保著他,他真是完了。就說不下去,一仰頭,幹了一杯酒。

嶽誌明心裏也感慨萬分。

山西的喬廠長今天要走。辦公室陪喬廠長打了兩天的麻將,喬廠長贏得挺高興,就沒怎麼硬催賬的事,隻說請廠裏快點還上。嶽誌明含含糊糊地瞎答應了一通。今天一上班,任書記過來說,辦公室的給喬廠長餞行,來請嶽誌明和周天去陪陪。

嶽誌明想了想:周書記去銀行了,你和趙副廠長跟著去吧。我真是有點事,再說,來了客人我們廠頭都去陪,讓工人們知道了更該罵街了。

任書記笑道:誌明,你也是太小心了吧。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這就是拿我們當外人啊。兼並了這麼些日子了,我總覺得咱們還是隔著心呢。

嶽誌明苦笑道:任書記,我不知道你這樣說話的根據是什麼?

任書記笑道:明擺著嘛。兼並之後,化一的幹部你們用了幾個啊?還不都是化四的幹部掌權嘛?

嶽誌明心裏竄起了火。他盯著任書記,想起任書記這些日子總在市委活動,造了不少他和周天的壞活,心想你這人也太無禮了。心裏想著,嘴上就說出來了:任書記,我希望你如果有什麼意見,就在廠裏提,不要到外邊去講什麼。

任書記聽了一愣,就放下臉來:誌明,你說話可要有根據啊。我在外邊講什麼了?

嶽誌明一時有點後悔,心想不該跟任書記說這個。可是既然說了,索性就說完。嶽誌明笑道:你在市委講什麼了?任書記,我覺得你不該去造周書記的謠。你我都算上,周書記是個大好人,如果你連他也容不下,那你這人也太小肚雞腸了。

任書記看看嶽誌明,臉紅了:嶽廠長,如果你真是這樣看我,那我可以不在化工廠呆了嘛。要麼你去跟市委講,要麼我寫辭職報告。

嶽誌明感覺對方是一個賴皮式的人物,就苦笑道:任書記,也許咱們倆隻有一條道走了。

任書記也笑:你說。你劃個道看看。

嶽誌明狠狠吸了口煙:或者你走,或者我走。

任書記哈哈笑了:誌明,你這人,講什麼嘛?我走你也不能走。化工廠沒有我可以,沒有你是萬萬不行的。

嶽誌明也笑了,搖搖頭:你真是這麼想的嗎?其實剛剛咱們兩個都沒有講實話。我是很想把你擠走的,可是看來不行。我也真佩服你的耐力。人有時過於熱衷手段而忘記了目的。你千方百計想把我和周書記擠走,是為了什麼,是想接手這個連工資都要發不出的破廠嘛?你一定不想。隻是你忘記了這一點。現在我倒是想明白了。我走,躲開你。留下你的清一色。

任書記臉白一下紅一下地聽嶽誌明說完了,就哈哈笑起來:廠長啊,你這人真是,天天亂想什麼啊?好了好了,你我之間有誤會了,咱們下來找個時間好好談談,辦公室那邊等急了。就轉身出去了。

嶽誌明一時有點呆。他不明白任書記今天為什麼涵養會這麼好,按照他平常的處世態度,嶽誌明剛剛那番話,他會惱羞成怒的。可他沒有,竟然一臉和氣地走開了,倒弄得嶽誌明一肚子氣。

嶽誌明坐在桌前,抽了支煙,心裏平靜了一下,就起身想去車間裏轉轉。剛要出門,程秘書慌著進來了:廠長,不好了。工人們要鬧事!

嶽誌明一怔:什麼?鬧什麼事?

程秘書急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廠長,你看。

嶽誌明跟過去:怎麼了?就向窗外一看,也呆住了。

黑壓壓的幾百人擁進了辦公樓的大門,門衛好像正在跟工人們解釋著什麼,被幾個工人粗暴地推開了。嶽誌明心裏一緊,就把眼睛閉上了。他知道,方玉蓮警告他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工人們擁上了大樓,猛地在樓前站住了。

嶽誌明站在樓前的台階上。嶽誌明臉色蒼白地站著,一動不動,似乎瓷住了一般。火火的陽光如水般泄下來,嶽誌明渾身被染得通紅。工人們也平靜下來,怒視著嶽誌明。

嶽誌明此時心情沒了慌亂,倒是有幾分悲哀。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讓這些暴怒的工人們撕成碎片。他感覺自己實在是對不起這些人,他們或者都是懷著一團希望被化四兼並的,可絕不會想到一年之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他把目光緩緩地掃過擁進來的人們。他盯著這近千名就要被他開回家的工人,目光一下軟了下來,好像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走在前邊的是方玉蓮的父親方長林。方長林那張刀條臉變得更加生硬,惡惡地盯著嶽誌明。這目光,嶽誌明熟悉極了。他靜靜地等著方長林說話。

方長林吐出一句:你嶽誌明是共產黨的廠長,還是資本家?

工人們吼了起來:為什麼讓我們提前退休?誰給你們的權力?說!

嶽誌明猛地想起周天那天在辦公室講的那句淒楚的話:咱們或者僥幸度過這道難關,或者被工人們撕成碎片。

說話啊!

方長林直直的目光看著嶽誌明:嶽廠長,今天我們隻要一句話。廠裏執行不執行《勞動法》?為什麼剛剛四十五歲就往家趕我們?誰能剝奪我們勞動的權利?誰給你的這個權力?你今天要對我們講個清楚。

風呼呼地刮著。太陽軟軟地滑進了雲層。一片挺大的雲從天邊悠悠地飄過來。

嶽誌明苦笑笑:師傅們,這個決定,是廠黨委剛剛通過的。

工人吼起來:為什麼?

嶽誌明痛苦地說:現在廠裏人員富餘。

人群裏有人大喊道:化四本來好好的,誰讓你們當官的要兼並化一的?

人群裏馬上有人罵道:化一怎麼了,誰讓你們吃飽了撐的兼並我們呢?

有人哄笑道:真是吃飽了撐的。

方長林擺擺手:別嚷了,先聽廠長說。

嶽誌明歎了口氣:大家一定恨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我們也是沒辦法。我們想過與其這樣大家在一起泡著,不如先讓一部分回家。現在廠裏用不了這麼多人。

有人冷笑:既然用不了這麼多人,幹什麼當初還要兼並化一啊?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呢。

方長林身後的一個工人不耐煩地說:姓嶽的,你別彎彎繞了,你今天說句痛快話,到底收不收回這個爛決定?

說!

嶽誌明苦笑道:這是廠黨委的決定,我一個人說了不算的。

方長林惡笑道:好,算你小子有種,今天就要你這句話。說著,走過來,當麵給了嶽誌明一拳。嶽誌明就仰麵跌了出去。鮮血汩汩地從他的鼻子裏淌了下來。

人們都愣愣地站在那裏。誰也沒有想到方長林會動手。

嶽誌明擦擦鼻子裏湧出的血,竟然感覺渾身輕鬆多了。他朝方長林笑了笑。方長林愣住了,他沒想到嶽誌明沒有發火,就怔怔地看著嶽誌明。嶽誌明爬起來,重新站在台階上。風熱呼呼地吹過來。

嶽誌明站在台階上,看著麵前這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就想到現在這些人一定恨不得生吃了他哩。他心底湧起一陣重重的悲哀。他張開嘴,想說:同誌們。可是衝口而出的竟是:師傅們,師兄師弟們師姐師妹們。

人們靜下來,廠區裏一陣陣的熱風低低地吹過,道旁的楊樹葉子嘩嘩地亂響。知了們起哄似地叫成一團了。

有人吼了一句:別說好聽的,怎麼辦吧?

嶽誌明心裏一酸,就喊道:何廠長剛剛走了不長時間,廠裏就搞成這個樣子,我嶽誌明是有責任的。我現在又整治大家,我這人是真操蛋了啊。所以前幾天就有人砸我家玻璃,割我的自行車胎,我已經丟了三輛自行車了。我真是民憤太大了啊。

沒人說話。都呆呆地聽著嶽誌明那幹澀的聲音。

嶽誌明淒楚地說:現在廠裏做出這種決定,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打個比方,好比我們請客,我們隻擺了一桌飯,卻要請三桌客人,這飯還怎麼吃啊?有人說,社會主義按勞分配,不勞動者不得食,可是大家都沒閑著,都幹活啊。我嶽誌明沒有鐵心腸,沒有鐵手段,沒有鐵辦法,我怎麼能砸大家的飯碗啊。大家都有技術,為什麼非要在廠裏這樣幹泡著呢,我們不能出去掙錢養活自己嘛?

有人哄笑:你說得好聽,廠裏都養活不了我們,我們自己怎麼養活自己?

嶽誌明感覺氣氛有些緩解了。他苦苦一笑:我嶽誌明也是從十六歲就在化四廠幹啊。都三十年了。眼瞅著兼並之後,廠子這麼一天天垮下去,我心裏不是好受的。廠子現在成了這種爛樣子,銀行一個子也不給了。咱們還四處該著一屁股爛賬,要不是市領導攔著,人家早就起訴咱們了。有人說,破產了好,我也想過。可是咱們八百多離退休職工,還有五十幾歲的職工一千五六百人,誰要?他們靠誰吃飯啊?嶽誌明突然心裏一陣酸楚,就說不下去了。

風熱熱地刮著,廠區裏一片死寂。黑壓壓的人群盯著嶽誌明。

嶽誌明苦笑了。不瞞大家,上個月開支,就是周書記跑了四五家借來的。好話都說盡了,就差給人家下跪了。他回頭指指辦公大樓:咱們這個樓早就抵押給人家了。都到了典賣家業的地步。慘不慘啊?嶽誌明有些說不下去了。

有人苦笑了。有人高聲喊:廠長,我們也不是跟你過不去。我們是說今後廠裏還管不管了?

嶽誌明說:大家別覺得我是往泥坑裏推你們。大家都有技術,難道還能餓死不成?我相信大家都能再找到一份自己的職業的。

有人說:廠長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咱們還說什麼呢?

有人就往外走,密密的人群開始崩潰。

有人喊了一句:如果我們病了,廠裏還管不管了?

嶽誌明說:誰說不管了,不管還叫社會主義嘛?

人們就散了,方長林狠狠瞪了嶽誌明一眼,轉身走了。

樓前空空蕩蕩的了。嶽誌明突然感覺很累。他遠遠看到方玉蓮站在那裏。原來她一直在聽著。

周天給範行長去送禮。車開到範行長住的樓,周天對司機說:你就別上去了。那個小子心眼多,這點東西他不一定看得上,你再跟著,他就敢堅持黨風了。

司機說:挺沉的,那小子住六樓,我還是幫您扛上去吧。

周天笑道:沒事,有電梯呢。你幫我一把。

周天扛著一百斤大米就進了樓。到了電梯口,說是停電。周天倒吸一口涼氣,就咬牙往樓上爬。

好不容易上了六樓,周天已經喘得不行了。敲開門,範行長不在家。那個保姆挺牛氣,連座位也沒給周天讓一下,一臉的看不起。周天想了想,把米放下,留了一張條子,就出來了。到了樓下,司機看到他,嚇了一跳:周書記,你怎麼了?

周天笑道:沒怎麼啊,你……就覺得嗓子眼一甜,一張口,紅紅的東西就吐了出來。司機嚇慌了,忙把周天扶上車。

嶽誌明趕到醫院,卻撲了空。醫院說周天沒住院,拿了點藥就回家了。嶽誌明氣得直罵:這死老周不要命了,就趕到周天家裏。周天正在床上躺著。

嶽誌明就火道:你為什麼跑出來,住幾天院嘛。

周天苦笑道:住球的院啊。廠裏有錢啊?再說我也嫌醫院憋得慌。

屋裏一陣沉默。

嶽誌明悶了。看著周天,眼睛就濕了:老周,你不該扛著那大米上樓啊!

周天笑道:你說的,鬼知道電梯出毛病啊?說著,就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罵道:操蛋的,真是來勁了哩。

嶽誌明忙說:你躺著你躺著別動。你就安心歇幾天吧。

周天笑道:我歇不下,我嫌悶得慌。

嶽誌明歎道:你就安心歇些日子吧。說著,淚就流下來了。

周天苦笑:我這人天生就是幹活的命,歇不下的。再說,我真是想從黃麗芳手裏把錢追回來。一百多萬啊,不是小數啊。

嶽誌明苦笑道:還追什麼啊。我剛剛聽說,黃麗芳硬是在組織部上班了。

周天說:她在哪上班,也得把賬弄清了再走。不行我就到省裏去告。我倒不是跟她過不去。說著,又咳嗽起來,手就去衣兜裏抓藥,藥抓出來,還帶出來幾張紙。周天忙去抓。

嶽誌明眼睛瞟到了什麼,心裏一怔,也去抓,周天手慢了一點,幾張單子就落在了嶽誌明手裏。嶽誌明看了,不禁淒楚地道:老周,你……周天忙去搶嶽誌明手裏的單子:你亂嚷什麼啊?興許是誤診呢。

嶽誌明眼睛就濕了:老周,你不該瞞我啊。就說不下去了。

周天笑道:看你看你,幹什麼啊?跟個娘們似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嶽誌明把頭埋在周天的床上:你怎麼早不說啊?還跟著我受這個罪。

周天歎了口氣:誌明,我求你件事。

你說。嶽誌明仰起一張淚臉。

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千萬別告訴我老娘,就說我出差了。她老人家也快不行了,有今天沒明天的,糊弄她半年一年的,就讓她安心地去吧。周天的聲音有些發澀。

嶽誌明低聲吼一聲:老周,你說的是什麼啊!

周天苦笑一聲:我沒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

嶽誌明轉過臉去:你別瞎說了,安心養病吧。說著,已經滿臉是淚了。

過了兩天,小胡子果然來總廠送錢,到嶽誌明的辦公室坐了半天,一個勁跟嶽誌明道歉。嶽誌明就想笑。可又不敢笑。小胡子就非拉著嶽誌明去喝酒。嶽誌明笑道:我這回可是真的不敢去了。小胡子臉一紅:上次真是誤會,我真不知道您跟我們三姐關係那麼鐵。要是早知道,我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誤了您的錢啊。

嶽誌明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三姐?哪個三姐?

小胡子哈哈笑了:您就別裝了。鄭元梅啊。現在這個城市混飯吃的,誰不知道三姐啊。就是政府也得給她幾分麵子啊。

嶽誌明心裏一驚,不禁有些害怕起來。他曾聽說過市麵上有個叫三姐的女人,神通廣大。跟市裏的領導都有來往,想不到就是鄭元梅。

送走了小胡子,嶽誌明剛坐在辦公室裏想喘口氣,門呼地一聲被撞開了,趙風鳴衝進來,任書記和李敏也在後邊跟著。趙風鳴一臉怒色地喊道:廠長,鄭元鬆帶人跑了。

嶽誌明一驚,跳起來:什麼時候?

趙風鳴氣喘著說:剛剛走的。

任書記恨恨地冷笑:鄭元鬆還拐走了一批人啊。

趙風鳴罵:這是拆咱們廠的牆角嘛。

任書記黑下臉來:走了張屠夫,還吃帶毛豬啊。誌明,就讓他去吧。

嶽誌明瞪眼道:就是去,也得去個明白。

任書記笑道:廠長要演月下追韓信啊?

嶽誌明不再理任書記,喊一聲:程秘書,派車。就大步走出辦公室。

任書記追出來喊道:廠長,你不要去嘛,他如果真把技術帶走了,我們可以在法庭上見嘛。我們可以更主動嘛。

嶽誌明的車在郊外追上了鄭元鬆的車,當嶽誌明的車橫在鄭元鬆那些人的麵前時,鄭元鬆愣住了。嶽誌明跳下車來,看著車上的人們,就掏出一支煙來吸著。鄭元鬆也下了車,一些人也走下來,都尷尬地看著嶽誌明。嶽誌明盯著這些人。

雙方就僵在了那裏。

隻聽到風呼呼地吹著。這是一個多風的季節。

嶽誌明嗓子有些沙啞:大家真是鐵了心要走了?

沒有人說話。

嶽誌明苦笑笑:那也好,留人難留心,要走就大大方方地走。元鬆,你執意走,我也不攔你,也攔不下你。古人講,良禽擇木而棲。話往大處說,到哪都是幹社會主義,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廠裏現在真是沒錢了,如果有錢,我一定得請大家吃上一頓。也算是壯行酒啊。

沒人說話。都聽得出嶽誌明話裏的苦澀。

嶽誌明看看鄭元鬆:元鬆,我的確是舍不得你們走,能幹的都走了,廠子還怎麼幹啊?剛剛在來的路上,我還想著怎麼說服你們留下來,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了,我還能……說著,就哽住了。

鄭元鬆走過來,跟嶽誌明握握手:誌明,你放心,廠裏的項目,我都留下了,你相信我鄭元鬆的為人,我走到哪也不會做出對不住化工總廠的事情。

嶽誌明點頭:我信。好了,天不早了,你們上路吧。就閃身退到一邊。

鄭元鬆看看嶽誌明,嶽誌明轉過身去。鄭元鬆轉身上了汽車。汽車發動了。

夕陽一墜,一抹火燒雲在西天燃得正緊。

嶽誌明看著那輛車揚塵而去了,遠遠地小了。他空空地一歎,心時感到一陣酸楚。

嶽誌明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想到自己還沒吃飯呢,剛剛想到廚房去弄些吃的,桌上的電話就響了。他抓起電話,是李敏帶著哭腔的聲音:嶽廠長,周書記快不行了,已經送進醫院了。現在昏迷著呢。

嶽誌明耳朵嗡的一聲:你說什麼?

又換成了劉剛的聲音。劉剛哭道:您快來吧。周書記……醫院報了病危。現在心髒已經……嶽誌明吼道:告訴醫院,用最好的藥。我馬上就到。就扔了電話,往樓下跑。

到了醫院,周天仍在昏迷中。劉剛和李敏眼睛紅紅的,好像是剛剛哭過。周天的愛人和孩子都哭著。嶽誌明安慰了周天家屬幾句,心裏酸痛起來,就轉身出來,站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仰頭看天,覺得心頭堵得難受,再也忍不住了,長歎一聲:老周啊……就淚流滿麵了。

嶽廠長。嶽誌明聽到身邊有人低聲叫他。他回過頭來,竟是李敏。

李敏看看嶽誌明:廠長,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嶽誌明苦笑道:你幹什麼要說這個。

李敏定定地看著嶽誌明:我告訴您,現在任書記和陳正人已經往市委告您了。鄭總走的事,還有周書記給銀行送禮的事都講了。也許,過幾天,市委就來人了。

嶽誌明一怔:你對我講這些為什麼?

李敏難過地說:我覺得你和周書記是好人。

嶽誌明心裏熱了一下,就沒說話。兩個人都悶悶的。

李敏呆了呆:還有一件事,我那房子不要了。我同意讓給毛大嫂。

嶽誌明看著李敏,想表揚她兩句,可是嘴裏一句話也沒有。就哦了一聲,背轉身抽煙。他深深地吸了口煙,眼前突然浮現出毛大嫂跟他要房的情景。他愣了愣,回過頭來,已經不見了李敏。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嶽誌明在醫院陪了一夜。周天還在昏迷著。嶽誌明叮囑李敏劉剛在醫院陪一下,他就回廠了。剛進了辦公室,小蘇就滿頭大汗地進來了:廠長,驗收團的到了,現在都在賓館歇著呢,您得去看看啊。

嶽誌明強打起精神:我這就去,你去通知趙副廠長,任書記和在家的廠領導都去。

小蘇道:晚上都在賓館吃吧?我都安排好了。

嶽誌明苦笑道:今天晚上好好灌灌他們。

小蘇苦笑道:算了吧,這幫爺一下車,就嚷嚷說要吃素的。中午吃飯時,一個勁地要生菜,要苦菜。一點葷腥都不沾。

嶽誌明笑道:真來了幾個黨風正的人啊?

小蘇罵道:屁啊,他們是一路上撐的。那個餘胖子說,他們現在見了肉就心裏犯堵。想吐。操他媽的。周書記怎麼樣了?我忙得還沒顧上去看他呢。

嶽誌明難過地說:還昏迷著呢。

小蘇看到嶽誌明那眼睛紅紅的,好像是剛剛哭過,就不敢再問什麼,轉身走了。

嶽誌明長歎一聲,突然覺得渾身一點勁也沒有了,就坐在了椅子上。窗子縫裏不時有熱風哧哧地鑽進來。嶽誌明聽得一陣陣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