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今年初一。按著本地風俗,陳浩一大早帶著老婆菊兒子小剛回爸家一塊吃年餃。
一家三口三輛自行車就擠進了馬路上的車流。人多得很,都展覽著各自一年中最合體最好看的衣服。於是,馬路上就色彩斑斕起來。
城市的鞭炮聲響成了疙瘩,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這幾年人們跟瘋了似的,年年一進臘月門就比著賽放炮,弄得街上哪兒都是炮皮屑子,沒一寸淨土。
一個二踢腳橫著飛起來,在陳浩的車前炸響,陳浩嚇了一跳,跳下車就罵,四下張望尋摸放炮的。
菊和小剛跳下車,跟著罵了幾句。菊推陳浩一把:“算了算了,大過年的。”
陳浩悻悻地上車:“媽的,嚇我一哆嗦。”
菊說:“大丈夫泰山壓頂不彎腰。一個二踢腳你哆嗦個屁。戰爭年代你一定是叛徒。”
陳浩說:“一個毛毛蟲你就亂叫喚,你更叛徒。”
菊就笑:“不叫喚還是女人嗎?”
說著話就騎到了陳浩他爸家住的樓前。
鎖上車,小剛跑著上了二樓,使勁摁電鈴,電鈴就唱歌,小剛嚷:“開門。”
陳浩媽開了門就笑:“小祖宗,過年好。”
“奶奶過年好。”小剛進門鞠躬。
陳浩媽笑著就掏錢:“奶奶給壓歲錢。”一張五十塊錢的票子就往小剛手裏塞。陳浩心裏就有點不樂意,嫌媽充闊佬。
爸退休後,每月就幹巴巴的一百四十多塊錢。媽沒工作,就每年夏天賣冰棍。緊緊的日子。陳浩每月給爸媽十五塊錢,媽每次接錢時,總是一臉窘相,仿佛在吃工會困難補助。
小剛飛快地把錢揣進衣兜。
菊就假惺惺地說一句:“小毛孩子幹啥要那麼多錢,快還給奶奶。”
“不多不多,過年哩。”媽就笑。
陳浩爸笑著喊小剛:“該給爺爺拜年了。”
“爺爺過年好。”小剛就再給爺爺鞠躬,鞠得偷工減料,不似剛才有質量。小剛知道爺爺不給錢。
爸說:“銅鎖,你們怎麼才來,我和你媽四點就起來包餃子了。”
陳浩笑笑:“看電視晚了,早上起不來。”
陳浩原來叫陳銅鎖,他覺得俗氣,插隊回來就改了名字,叫陳浩。菊總笑他:陳浩嗬陳浩,鬧了半天你這名字是後改革的,早知道你叫銅鎖這種大路貨,我就不找你了。
爸看看表,罵:“老大老四這兩個王八羔子,死到哪兒去了。咱們先做著吃,不等了。”
菊笑:“等等吧。我一點不餓。”
媽就端過一茶盤瓜子花生:“那就等等,菊,嗑瓜子看電視。”
爸說:“電視沒看頭,越來越不成話。老娘們都在台上光膀子,露肚臍眼兒。不冷?”
陳浩笑:“爸,你真瞎操心,那是在屋裏拍的,冷什麼?”
爸說:“我知道,不冷可不好看。”
菊就笑:“爸,您思想太舊。”
媽也笑:“幸虧他早早退休了。放到現在也得讓公家開除了,思想老達不到形勢。”
爸瞪眼:“你懂個屁。”
媽不怕爸:“你懂?屬你罵得歡,也屬你看得歡,天天抱著電視看,承包了。看完還罵。”
爸不說話了。
陳浩就嘿嘿一笑。
小剛看了一會,說沒意思,就下樓玩去了。
樓外爆起一陣鞭炮聲,間雜著男女放肆的笑聲。媽就湊到窗前往下看,說:“是樓下那家放炮呢。一大早是樓上那家放,輪著班比賽呢。臭顯,燒的。”
陳浩知道,樓上那家的兒子去年當了局長;樓下的那家大兒子早就辭了職幹個體,搞運輸。一個有權,一個有錢。串門拜年的少不了。爸媽家這幾年絕少串門的。爸當過勞動模範,剛退休那兩年,逢年過節廠工會還來看看,這幾年也不來了。
媽忌妒地說:“聽說樓上那小子貪汙老鼻子了。”
菊說:“可不,這年頭有權就黑吃。”
陳浩皺眉:“你們看見了?別整天瞎說。”
媽有些窘:“這不就在家裏說說嗎。”
“在家也別說。”
“好好,不說不說。”媽尷尬地笑笑。
爸吸了口煙,重重地吐出:“現在亂了。要是毛主席活著,誰敢乍刺兒?我當勞模那年,我們車間主任多報了半個加班,就四角錢,差點沒整死他。現在?哼!”
“現在人們都瘋了,誰聽誰的?”媽說。
“你懂個屁。”
“你懂你懂?咋不讓你上天安門呀?”
陳浩趕緊打岔:“爸,大哥和鐵鎖還不來,咱們先做著吃吧,別等了。”
爸就站起身:“我說不等,你們偏等。那倆王八羔子沒準兒。我去炒幾個菜,咱們先喝點兒。他們來了再煮餃子。”
陳浩忙站起:“我去炒,爸你歇著。”
媽也站起:“銅鎖你坐著,我去炒。”
菊就說:“媽,讓陳浩炒,他炒得香。”
媽笑:“他就會傻擱油,還能不香。”
爸瞪眼:“抬杠。那賣油的都成廚師了。”
陳浩進了廚房,係上圍裙。
媽跟進廚房,打開冰箱,往外拿肉。
陳浩說:“媽,把蝦仁拿出來,炒個蝦仁。”陳浩年前給媽送來五斤蝦仁。
媽臉一紅:“昨天你姐來,我都給她拿去了。你姐夫愛吃。我留點就好了。這事鬧的。”
陳浩笑了:“那就炒別的。”
媽忙說:“有肉有雞蛋,你愛吃什麼就炒什麼。你說現在日子多好。天天都跟過年似的。你們小時都吃上啥了。可你爸就是抬杠,我一說好,他就罵,真該讓他天天吃玉米麵。”
陳浩邊切肉邊說:“我姐還好吧。我有些日子沒見她了。”
“好啥?破廠子開不出支。唉!兩人又在一個單位。愁死了。”
“媽,你歇著去吧。”
“別切了手。慢點。”
想到姐,陳浩就替姐犯愁。這兩年姐家特困難。廠裏效益不好,月月發點生活費。姐姐業餘擺了個煙攤,卻掙不了多少錢。現在街上的煙攤跟螞蟻似的擠疙瘩。
姐夫過去紅了幾年。當過軍代表,在市委組織部支左。陳浩下鄉選調回城,姐夫幫他找人,才進了國營廠沒進集體廠。後來又被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要沒姐夫的麵子,廠裏推薦他?姐夫後來轉業到姐姐那個廠,當了兩年副廠長,後來又給弄下去當車間主任,再後來又當車間支部副書記。前幾年姐夫自學考試弄了張文憑,學的是企業管理。可廠裏不用他。據說姐夫同主管他們廠的那個局長有矛盾。
兩個月前,陳浩去看姐姐,跟姐夫喝酒。陳浩喝多了點,拍胸脯說幫姐夫調整個效益好的單位。回來就找了廠長跟書記,求他們把姐夫調來。廠長書記跟陳浩有點麵子,答應了,可現在也沒調成。年前陳浩想去告訴姐姐姐夫一聲,叫他們別太急。可正趕上鐵鎖家裏鬧事,忙著去調整,結果姐家也沒去成。
陳浩正亂想著,鐵鎖金鎖前後腳進了家。
鐵鎖先到廚房探個頭,叫聲二哥,放下一包肉,就去裏屋了。
金鎖拎一瓶酒,進門就嚷:“今兒喝汾酒。”到裏屋呆了一下,就來廚房,“我來炒?”
陳浩笑笑:“你就別沾手了。”
“那你一人承包吧。”金鎖笑了。
“你一人來的?大嫂又沒來?”
金鎖不再笑,歎口氣,幹住。
“進屋坐吧,一會兒就好了。”陳浩說。
金鎖就進屋了。
大嫂和媽不說話。三年前婆媳倆吵翻了。大嫂再也不上門,也不讓孩子上門。
為大哥。大哥是司機,經常跑外拉點便宜貨。大嫂摳門,不給婆婆。大哥怕老婆,也不敢給媽便宜貨,偷著也不敢。媽生氣,就跟街坊四鄰說大嫂壞話。久了,傳到大嫂耳朵裏,婆媳倆便吵起來。吵完了,大嫂再也不上婆婆的門。大哥誰也惹不起,就當兩麵派,當著大嫂罵媽,當著媽罵大嫂。結果大嫂罵他窩囊廢,媽罵他不孝敬,於是大哥就罵自己。
陳浩一盤盤菜炒好,一盤盤端進屋。菊就到樓下喊小剛。爸媽正你一句我一句起勁數落鐵鎖。
媽說:“你準又跟白芬吵架了,她怎麼幾個月不來?過年也不來?”
爸狠狠瞪鐵鎖:“狗脾氣,總不改。”
鐵鎖不吭氣。
陳浩忙打岔:“還等什麼?大哥,開酒。”
金鎖就打開了白酒啤酒香檳酒的蓋子,先給陳浩倒一杯白酒:“你辛苦,敬你一杯。”
陳浩笑:“一家子還玩虛的?”一口幹了。
爸說:“銅鎖坐下喝,等啥哩?”
陳浩說:“還有最後一個,你們先喝。鐵鎖你來幫我打個下手。”
鐵鎖就隨陳浩進了廚房。
“怎麼著,非離不可?”陳浩抄起圍裙揩揩手,掏出煙,給鐵鎖一支,自己一支,點著。
“那臭娘們兒,鐵了心。我真想宰了她。”鐵鎖狠吸一口煙,咬牙切齒,好看的麵孔猙獰起來,就要殺人的樣子。
“別來邪的。該咋辦咋辦。法院怎麼說?”
“說過了年就判。可爸媽還不知道哩。”
“先別告訴他們。”
“總瞞著也不是事。剛才又追問我半天。”
“你找找人,判的時候別吃了虧。”
“沒事,那個審判員是我戰友的表哥。”
“你們要有個孩子也不至於像今天。”陳浩開始炒最後一個菜。
“她不要。也許早安上心了。”
“別光說她,你也貪玩。嫌有孩子累。”
“我總覺著這事窩囊,我非治治她。”
“不管怎樣,你別幹蠢事。”
“放心,為她我還犯不上挨槍子。”
“喝酒去吧。”陳浩把炒好的菜交給鐵鎖,就解圍裙。
陳浩替弟弟作難。
鐵鎖當了三年兵,複員回來跟白芬結婚。兩人是高中同學,當初在學校就明目張膽地好上了。誰知道結婚剛一年,白芬就鬧著離婚。據說白芬愛跳舞,跟上一個第三者。年前白芬就到法院起訴了。陳浩聽說了,就去勸。白芬幾句話噎得陳浩沒詞:“二哥,這都什麼年代了,不愛了就離唄。我現在看著鐵鎖就堵心。還咋過?其實二哥你也是硬撐著幸福。你早就看不上二嫂了,你別不承認。你心裏也想離。”陳浩狼狽地從鐵鎖家出來,再也沒去勸過。白芬說到了他的痛處。這幾年他跟菊越來越尿不到一個壺裏。他更看不上菊娘家那一幫子王八蛋。菊的二姐夫陶立跟菊還說不清楚。陳浩裝傻。他不敢折騰離婚,大嫂又刁又潑,鐵鎖這兒又鬧得不可開交。他再添亂,老兩口還活不活了。爸有心髒病。日後鐵鎖真離了,陳浩還發愁怎麼編話給爸解釋呢。
陳浩進屋坐下喝酒,媽站起說去煮餃子。
酒喝得挺悶,誰也不說話,就爸一人說。
“現在什麼都有假的,我喝這汾酒就不像真的。不是味兒。”爸說。
“可能質量差點兒,汾酒還是汾酒。”大哥忙解釋。酒是他買來的,每年過年他就隻帶一瓶酒來。還得都喝回去。他酒量大,一斤不醉。
講假煙假酒,大家來了詞兒,你一句我一句開罵。
正罵得精彩,媽就端上了餃子:“吃,這可不是假的。”
小剛吃幾個就喊飽,又到樓下玩去了。
菊吃了幾個也說飽了,說要串個門去。陳浩知道她要躲洗碗,沒說話。菊就起身走了。
爸媽吃了十幾個,就到客廳看電視了。
陳浩和鐵鎖也先後放下筷子,一人一支煙,悶悶地抽。
大哥依然有滋有味地又吃又喝。
陳浩看不起大哥。大哥自私,小賬算得特清楚。別人天塌了他也不管。眼下鐵鎖鬧離婚,他問也不問,就好像鐵鎖不是他弟弟。他這樣為人處世,在單位也臭。開了二十多年車,還是個司機。那年他徒弟當了汽車隊長,想提拔他當個班長,大小也是個管人的頭兒。可正趕上他出差住招待所,偷了房裏的一對茶杯,給抓住了。於是班長的事告吹。就仗著技術好,他還能在車隊混。
有人敲門,媽去開。
是對門的秦老太太。
媽笑:“夠手嗎?”
秦老太太也笑:“就差你了。”又討好地看爸。爸不理她,依然目不斜視地看電視。電視裏,一個女歌星正光著膀子唱歌,聲音粗得像個老爺們兒。
陳浩知道秦老太太來找媽打麻將的。
爸特煩媽打麻將。為這事老兩口子吵過多少次。爸還打過媽一個耳光。可媽就上了癮,各家串著打。姐就來勸爸:媽就這麼點愛好。老了老了就樂樂吧。輸贏不就是一兩塊嗎,又沒給您敗家,又沒誤給您做飯。現在全國人民一片麻,您有氣,可您管得了嗎?
爸就不再管媽。
媽跟秦老太太走了。爸就關了電視到裏屋躺著去了。鐵鎖坐在爸的位置上,開了電視看,又一個勁換頻道,嘴裏罵著:“他媽的,大過年的,也沒個球賽。操。”
陳浩站起身,對鐵鎖說:“我串個門去。”
鐵鎖盯著電視說:“你去吧。”
金鎖又倒了一杯酒,呷一口,笑:“我就煩過年亂串,中國人頂沒勁。”
陳浩笑笑:“我到我們廠長家去轉轉。”
金鎖笑了:“去拍一家夥,也學油了。”
“年前廠長家玻璃讓人給砸了。廠長腦袋挨了一磚,縫了七針。”
“他得罪人了。”
“廠裏撤了幾個幹部,有人氣不順唄。”
“該砸,現在當官的都想發橫。”
“該跟你這樣的發橫,要不中國就完了。”
“咱靠技術吃飯,誰來了咱也能活。”
陳浩笑笑,不再說,穿大衣出了門。
初二
上嶽母家的路上,陳浩不願跟菊說話。悶頭騎車。菊興致特高,跟小剛說著笑話。見陳浩悶著,菊就不高興:“怎麼一回我們家,你就跟上刑場似的。”
陳浩白她一眼:“那滋味差不多。”
陳浩特恨嶽母,恨得肚裏的火總一拱一拱的。陳浩近年來在菊家裏的地位江河日下,每次去謁見嶽母,他都硬著頭皮,總感到自己像個“等外女婿”。在自己家裏在廠裏那種尊嚴喪失殆盡。
菊姐妹四個。菊排行老三。
陳浩也當過一陣嶽母的“寵婿”。剛跟菊結婚那幾年,嶽母天天在街坊們麵前吹牛,說陳浩是當大官的料。那時陳浩在廠辦公室當秘書,剛入黨,在嶽母眼裏正紅。十年過去了,陳浩仍然當秘書,前年提個副科級。這便顯出了大大的劣勢。
就怕人比人貨比貨。十年來,嶽母另幾個女婿噌噌地發達了。
大女婿馮占奎,先前在郊區政府當會計,後來提了科長,後來又當了郊區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再後來又當了貪汙犯,被開除黨籍公職,判了兩年刑。放出來幹個體,幾年的光景,就辦了一個什麼開發公司,燙金的名片上印著董事長兼總經理。變戲法似地成了本市的名人,還到處讚助,一提起馮占奎沒有不知道的,一些市領導都跟他混成了哥們兒。他蹲監獄那兩年,他老婆蘭還吵著要離婚,現在也不鬧了,辭了棉紡廠擋車工的活兒,到馮占奎的公司當了副總經理,出門都是自己開著小汽車。一家子過得天花亂墜,大兒子弄到美國留學了,小兒子在家考了兩年大學沒考上,蘭就高薪雇了一個大學講師給輔導,蘭說定,若能保證她小兒子考上“清華”、“北大”什麼的,就送給那講師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那講師把吃奶的勁都使上了。
二女婿陶立也混牛了。這個過去的一個一百多人的塑料廠當技術員的中專生,過去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好像別人都是爺,隻有他是孫子。十多年前通過陳浩的姐夫說了說,到輕工局幫忙,後來就留下了,後來就當了政工科長,再後來又混到市委辦公室當主任,前年又當了市委副秘書長。現在市裏風傳,下屆市委班子改選,他有可能當副書記。現在陶立見人總挺胸昂頭,嘴裏嗯嗯的,好像別人都是孫子,隻有他是爺。純屬他媽的小人得誌。菊那個賤勁,見了陶立腿就酥。陳浩恨得不行。去年春節,陳浩有意多喝了幾杯,借著酒勁跟陶立鬧起來,對罵了一通,至今陳浩後悔,當時怎麼沒揪住陶立的脖領子扇他幾個耳光呢?
四女婿崔文海是部隊轉業的團級幹部,轉業到市醫藥公司,現在是副總經理。四室一廳的房子,有電話,鋪著地毯,貼著壁紙。陳浩去過一次,發誓再也不去第二次。
有這麼幾位比著,陳浩混得太慘了點。
嶽母就越來越瞧不起陳浩,曾當著陳浩的麵說:“四個姑娘就屬菊漂亮,偏偏嫁給陳浩,要什麼沒什麼,糟蹋了。”
菊伸手按了電鈴。
嶽母住四室一廳。原來是馮占奎的房子,馮占奎買了一處更高級的,嶽母就搬來了。
保姆春芳開門,笑:“菊姐回來了,姐夫,小剛,過年好。”
菊笑:“春芳好漂亮,小華呢?”
春芳告訴菊說保姆小華回家過年了。
嶽母正坐在客廳看電視,沒動。斜眼看看陳浩一家子,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來了。”
嶽母能吃能喝能打麻將,還能朝陳浩翻眼。非要雇保姆,而且雇倆。擺闊。她早上練氣功能玩金雞獨立,可下樓非要保姆攙著。陳浩怎麼看怎麼覺得嶽母像黃世仁他媽,眼神,語調,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每次看到嶽母,陳浩心裏就有火,一股想掐死這老太太的邪火。
陳浩淡著臉笑笑:“媽,過年好。”
“嗯。”
“給您買的東西。”
“放桌上吧。”
陳浩就把幾瓶酒和兩盒點心放在桌上。
菊推了小剛一下,小剛就走到嶽母身邊,怯怯地說一聲:“姥姥過年好。”小剛在這兒絕不敢撒歡。
嶽母臉上總算浮出一絲笑:“小剛,過來,姥姥給你壓歲錢。”說著就掏出十塊錢。
“我不要。”小剛搖頭。陳浩路上囑咐了。
“小雜種,還嫌少?姥姥再加十塊。二十。”
“拿著,小剛。”菊笑。
“謝謝姥姥。”小剛勉強接過錢。
嶽母看看表:“他們也該來了。陳浩,準備飯去吧。”便瞪了陳浩一眼。
陳浩應一聲。心裏罵:我想給你們準備點耗子藥。就轉身進廚房了。
春芳正切肉。
陳浩挽起袖子,係好圍裙。就搶春芳手裏的刀:“我來我來。”陳浩愛切肉,他切肉注入了感情。
陳浩邊切肉邊對春芳說:“你擇菜吧。”
“都擇過了。”
“你把肘子煨上。用小火。”
“哎。”
“春芳,過年咋沒回家?”
“爸媽都沒了。想誰?”
春芳是郊區農村戶口。爸媽死後,跟著哥嫂過。嫂子潑,容不下她。春芳就跟著包工隊進城當小工。那年包工隊在馮占奎的公司幹活,馮占奎看上了春芳,就留春芳在他的辦公室跑腿。春芳長得好看,念過初中,也機靈,馮占奎喜歡她,常帶她出門逛。蘭吃醋,就跟馮占奎鬧。馮占奎鬧不過蘭,就讓春芳到嶽母這兒當保姆,工資照發。春芳嘴甜,哄得嶽母高興,就說要認春芳當幹女兒,又說要給春芳在城裏找對象。
陳浩切了肉又切菜,切完了,就拌涼菜。一盤一盤拌好了,那三家還沒來。陳浩就洗洗手,走出來抽煙。他知道客廳裏有好煙,紅塔山什麼的。不抽白不抽。
陳浩剛抽了一口紅塔山,門鈴就響,進來一撥串門拜年的,都拎著點心盒子煙酒什麼的。在裏屋說悄悄話的嶽母和菊忙著迎出來。
陳浩又溜進廚房。他跟這些人沒詞兒。年年都來一群一夥的,都是奔馮占奎陶立或者崔文海來的,搞迂回感情投資的。其實嶽母能記住誰是誰?弄不好這些人的東西都白送了。嶽母還特黑,有時收了東西也不跟女婿們講。
春芳正在燉雞,陳浩說:“我看看火,你出去陪陪客人,倒個水什麼的。”
春芳笑笑,屁股一擰一擰地出去了。陳浩總看著春芳不像個姑娘,菊說過:不定跟大姐夫睡過多少次了呢,孩子都不定刮了幾個了呢。大姐還傻乎乎的,留她在這兒當保姆。陳浩就笑:你懂個屁,蘭鬼精,這叫定位監控。
陳浩在廚房抽完一支煙,菊進廚房找他:“老四兩口子回來了。你陪著說會兒話去。”
“我能說什麼?你就說我正忙著。”
“狗肉上不了秤盤子。”菊瞪陳浩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姨子梅原在食品廠當出納,前幾年靠著陶立疏通關係當了副廠長。當了副廠長就外出開會,在火車上碰到了當了軍官的老同學崔文海,兩人聊了一路就好上了。
梅出差回來就鬧離婚。她在百貨大樓皮鞋專櫃當組長的丈夫小孫死活不離。嶽母支持梅離,就讓馮占奎和蘭出馬勸小孫離。小孫不聽勸,吼叫說要離婚就殺人。嚇得嶽母求陶立到公安局找熟人抓小孫。陶立說小孫又沒殺怎麼抓?公安局又不是咱們家開的。梅就嚇得哭說殺了就晚了。菊知道陳浩跟小孫說得來,動員陳浩去勸小孫離婚。陳浩就罵:“損不損嗬?這叫什麼雞巴事。”梅就哭,哭著求陳浩,要給陳浩下跪。陳浩隻好答應去試試。
陳浩就去找小孫下棋。兩人常在一塊下圍棋,水平相當。那天兩人下完了棋就喝酒,喝著酒小孫就罵梅一家沒有好東西。陳浩說那我也不是好東西?小孫說你是黨外人士不算數。陳浩笑,說這家人實在沒啥好留戀的。
小孫笑:“那你為什麼不離?”
陳浩就罵:“操蛋的,我有難處,沒法說。”
小孫說:“看不出?你老婆和陶立……”
陳浩說:“我不瞎,咋看不出?”
小孫冷笑:“那你咋不離婚?”
陳浩濕了眼,猛飲一杯酒,歎道:“人各有各的難處。你跟我不一樣。你該離。”
“我殺了那個小婊子。”小孫吼。
“隨你的便。”陳浩拍拍小孫的肩,就走了。
第二天,小孫給陳浩掛電話:“我想通了,你說得對,該離。”
小孫就和梅離了。五歲的女兒也帶走了。
菊就一個勁在嶽母麵前表揚陳浩,誇獎陳浩立了大功,製服了小孫那愣小子。又私下問陳浩給小孫吃了什麼迷魂藥。陳浩就罵:“我說梅是個臭不要臉的,是個臭婊子。”
梅離了。崔文海也跟著離了。部隊也就轉業了他,他和梅結了婚。第二年,陶立把崔文海調到這個城市,在醫藥公司當副總經理。
梅走進廚房:“三姐夫,歇會兒吧,我們文海想跟你聊會兒天呢。”
陳浩看一眼燙了飛機頭的梅,就笑:“聊就聊。”洗洗手,走出來。
崔文海西裝革履,架著二郎腳坐在客廳裏,朝陳浩笑:“過年好。”就掏出煙來請陳浩吸。
陳浩擺擺手:“剛抽了。”就坐下。
“你們廠現在咋樣?報上一個勁吹,說改革改得挺熱鬧。”崔文海點燃一支煙。
“真是熱鬧。廠長家都讓人砸了。大年二十八,廚房飛進兩塊磚。”
“天!”
“廠長腦袋挨了一磚。”
“死沒死?”
“沒死。縫了七針。我昨天去看他,臉還白紙著呢。”
“那是嚇的。抓著人了嗎?”
“抓鬼喲。天挺黑,誰知道誰扔的。”
“有懷疑對象嗎?”
“年前廠裏下崗一百多人,都一肚子火,都是嫌疑犯。”
崔文海就笑:“我也得小心點,我們公司也停了十幾個人的工作。這幾天我家裏成了接待站了。哭的鬧的。”
“你們也是湊熱鬧。人活著就得生病,生病就得吃藥。醫藥公司還愁開不出支來?老實呆著多好。”
“可市裏一個勁催,催著改。改誰?改到誰頭上誰罵。梅那廠也鬧得挺歡,效益不好,想著優化點工人。”
“搞不好就該治頭頭,老黑著治下邊算怎麼回事?”
“也對。可現在誰說理嗬。”
門鈴響了,崔文海起身開門。
陶立一家三口來了。
崔文海恭恭敬敬地笑笑:“二姐夫二姐過年好。苗苗又長個了。真是大姑娘了。”
荷朝陳浩點頭笑笑。
嶽母、菊、梅就從裏屋迎出來。
“媽,過年好。”陶立朝嶽母點點頭。
“好好。”嶽母突然嚴肅起來,“陶立,你臉色怎麼不好看?”
“沒事嗬。”
“感冒了?”嶽母伸手摸陶立的前額。
“沒事沒事。”陶立笑了笑。
“別累著。你工作忙,家裏活讓荷多幹點,荷就是太懶。”說著,就白荷一眼。
荷不笑,也不搭訕。
“裏屋坐,客廳裏太冷。”嶽母就拉陶立和苗苗裏屋走,“苗苗,咋不給姥姥拜年?”
菊笑:“苗苗越來越不愛說話,跟你媽一樣,假深沉。”
陶立看一眼菊,笑道:“三妹真漂亮了,一打扮,像一朵花了。”
“還一朵花呢,都豆腐渣了。”菊就笑。
“你豆腐渣,別人就爐灰渣了。”陶立笑。
說著就都擁進了裏屋。春芳也跟進去倒茶水。客廳裏隻留下陳浩跟荷。
“陳浩,最近好嗎?”荷坐在沙發裏,問陳浩。聲音沙沙的,無力。像感冒了似的。
“還行。”陳浩笑笑。
菊這四姐妹,陳浩認為唯一的好人就是荷。蘭囂張,是個母老虎。菊輕浮,水性楊花。梅淺薄,趨炎附勢。唯有荷善良。荷在小學校教書,前幾年提拔當了小學校長,可她幹了一年就辭了。說太累,說不是當官的材料。
荷跟陶立感情不好,兩人總打架。去年夏天打了場厲害的,荷把彩電都砸了,還差點拿剪子把陶立穿了膛。嚇得嶽母一家子去勸架。陳浩也去了。苗苗嚇得撲到嶽母懷裏哇哇哭。
陶立跳著腳吼:“你別總像個特務監視我。”
荷不哭也不吵,冷冷地說:“苗苗大了,你要注意一下做父親的形象。你那點爛事我都一清二楚,你別逼急了我。”
“我陶立堂堂正正,你怎麼樣不了。”
“我是怎麼樣不了你,可我能送你進監獄。”
“你別耍瘋狗。”
“誰心裏敲鼓誰知道。”
嶽母使個眼色,馮占奎和蘭就上前,把荷扯到外麵去了。
過了幾天,陳浩在街上碰到荷,又勸荷。
荷笑笑說:“陳浩,把你的家管好。”
陳浩裝傻:“你放心,我的家挺好的。”
荷的眼睛濕了,歎口氣:“你真老實。”
陳浩挺感動,說:“二姐,你別說破,我心裏都明白。其實都是湊和著瞎過。家家如此,各有難處。百分之九十幾的。想開點。”
荷苦笑:“將來我死了,就是陶立害死的,你可要替二姐伸冤嗬。”
“看你說的。”
“我可是跟你說正經的。”
“你最近到你姐姐家去過嗎?”荷問陳浩。
“好久沒去了。我這人特懶。”
“那兩口子可是好人。”
“好人管屁用。現在兩人都開不了支。”
“不能調個單位?”
“哪好調嗬?”
“找陶立,他還欠你姐夫的情呢。”
“我姐夫那人,死倔,不求人的。”
“他是那脾氣,特誌氣。我們一家子差不多都沾過他的光。可現在他誰也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