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書記陳洗明才押著車趕到小鎮。
我正出來撒尿,抬頭望見那兩輛破解放氣喘籲籲地開進小鎮招待所的大院,陳洗明從車上探出頭來喊了我一嗓子:秀才。我應了一聲,就忙去喊隊長黃超。
黃超隻穿著一條褲衩就從屋裏跑出來,朝著剛剛跳下車的陳洗明就罵:操你媽的,我還以為你讓人給劫了呢。
事先約定好的,汽車拉著鑽機和行李帳篷先我們到達小鎮。可我們到了一個多星期,汽車也沒到,我們隻好住了一個多星期的招待所。百十號人的隊伍光住宿費就花了兩千多塊。這次出隊是費用大包幹,節約部分提成發獎,多用了二千多塊錢的住宿費,今年隊上的獎金就少好幾百。黃超已經黑著臉罵了好幾天了。
陳洗明有修養,不理黃超,嘿嘿笑著跟跑出來的隊員們握手寒喧。
司機大魁火了,沒等黃超罵完,便火火爆爆地吼開了:扯雞巴蛋,你以為我們一路上享福來著?當了一路的孫子,還讓人罰了一屁股款。大魁是局裏有名的野匪。他力氣大,火氣也大。經常跟人打架。久了就無人敢惹他。他是當兵複員後來地質局開車的。據說他本來能提幹的,因為跟人打架,把政委兒子的門牙打下來兩顆,提幹便告吹了。大魁最近氣不順,他老婆劉小月那個破廠子效益不行,工人都放了假。劉小月就在家裏泡著,已經兩個月不發工資了。大魁跟局裏的頭頭求情,想把劉小月調進來,頭頭們都說暫時不行,現在超編,解決不了。要等等看。其實就是等等也不行的意思了。大魁就說讓小月進局裏先幹幹臨時工,局裏也沒同意。所以大魁就窩了一肚子火,總跟人幹架。但他從不跟陳洗明幹架。人們就說陳洗明會來事,嘻嘻哈哈地就把大魁這個順毛驢給擺弄熟了。
我問大魁:罰了多少?
陳洗明在一旁苦笑:一共有兩千多塊吧。算上請那些王八蛋們吃飯,還不止這個數呢。
什麼什麼?兩千多,你們可真闊綽啊。黃超氣得聲調都變了。
除了戴黑箍的不罰你,是戴箍的就罰。我們開出A縣,就從地邊走出一個老農,手揮鐵鍁喊停車,我們還以為要捎腳呢。車一停下,我還沒說話,老家夥從腰裏掏出一個黃袖章,就套上胳膊了。就罰款。說是要交給他們村上的壓路費。我剛剛說要罵他幾句,地邊就跑來十幾個小夥子,要打架的樣子。好說歹說,給了老家夥二百塊錢,才算放行。當時氣得我直想從老家夥身上壓過去算球了。現在這世道真操蛋了。司機小張恨恨地說。
黃超還要罵,我推他一把:算了算了,大半夜的,你非把狼喊來?
陳洗明不看黃超,嘿嘿笑著對大魁和小張說:隊長還沒睡醒呢,走,咱們喝酒去。
好多隊員都起來了,跑到院子裏。化驗員陳小娟問我:秀才,隊長罵什麼呢?
黃超聽到,橫了陳小娟一眼:回去回去!
我往屋裏趕大家:都回去睡覺。誰要是有精神,就留在院子裏看車。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回屋了。楊小兵邊走邊唱:傻老婆偏偏等呆漢,
黃隊長等了八天半,
今年的任務要完蛋,
年底的獎金是胡扯蛋……
楊小兵唱的是眼下時興的搖滾唱法,嗓音沙啞,跟崔健似的。人們一陣大笑,黃超也笑了。
楊小兵是前幾年分到局裏的中專生,愛說愛唱,業餘創作了十幾首歌曲,有兩首還在省裏得了獎。他憋足了勁想往局工會調,搞文藝宣傳。本來都說通了,一個老幹事退休,讓楊小兵去接班。偏偏來了個轉業幹部,市委組織部點名要這人去局工會,就把楊小兵給擠了。楊小兵氣得要吐血。發誓不再去什麼狗屁工會了。就聯係往棉紡廠調。棉紡廠是個大單位,有一個專業工人藝術團。現在聽說正在研究,楊小兵猴急著等聽信呢。這次出隊就不想來,硬是讓黃超給轟來了。
黃超笑著罵:楊小兵,小心我撕你的嘴。
大家笑著散了。院裏隻留下我和黃超。
黃超打了個哈欠,推我一把:你去睡吧,天亮還早呢。
我說:你去睡吧,我熬夜熬慣了。今兒的夜班我值了。
黃超苦笑:算啦,你那身體,這兩年在機關都呆散架了。走吧走吧,你要真睡不著,就去跟陳洗明聊聊。聽聽那小子又帶來了什麼小道消息。
我是來黃超這個隊上參加勞動的。
今年機關幹部下隊勞動攤上了我。這幾年地質隊待遇太低,一天五塊錢的津貼。吃頓飯都不夠。碰上個工程效益好的隊還能弄點獎金,遇上個效益不好的隊,還得倒貼錢。所以機關誰也不願下來。宣傳部有四個幹事,部長掂量來掂量去,也許認為我資曆最淺,就選中了我。我本來不想答應,想隨便找個理由推掉。可是那天宣傳部長晚上到我家串門來做思想工作,跟我說:你到宣傳部時間短,好好表現表現,日後機關提拔幹部,我也有話說啊。再說你到隊上也正好寫出些有分量的東西來。我想想也是,就點點頭答應了。
說實話,我幹地質幹傷了。一提出野外,就頭疼。我從地質大學畢業後,分到隊上跑野外,一跑就是十幾年,老婆剛結婚那幾年還能忍受,指望我能幹出點什麼名堂來。後來見我總也提不了,就總跟我鬧,每年出隊前都打架。於是我就尋找機會往機關調。我平常喜歡動動筆杆,也給報社寫過幾回豆腐塊。在局裏也算小有些名氣。正趕上新任宣傳部長跟我老婆東拐西拐沾著點親戚,靠著這張暗牌,我前年才調到了宣傳部,搞通訊報道。我上來後發狠幹了一年,在部省市的報紙上發了些豆腐塊,哄得局長書記在幾次會上猛表揚我。我就更加玩命似地寫,巴望能積累些業績,日後提拔一下,就算在機關站穩了。
決定我下隊之後,我正巧接到報社記者部李主任一封信,信上說,報社今年年底要發展一批兼職記者,發記者證。李主任想把我報上去,但是我這些年沒有發表什麼有分量的東西,所以他要我搞一篇有血有肉的報告文學出來。信上一再叮嚀,這是一次機會,千萬不要錯過。
我就把這事跟老婆講了,她也來了勁,催我下去采寫。兼職記者是科級待遇,日後調資住房都要比一般幹部實惠得多。在這方麵,女人總是比男人有計算。
可是去哪個隊采訪呢?我想來想去,選中了黃超。於是,我就給黃超打電話,說今年到他隊上去參加勞動,寫稿子。今年黃超的隊去北方A地的山區,有景致有特色,筆下的文字也能新鮮些。而且,黃超這個隊今年預計效益挺好,我也能多分點獎金。再者,我也極想幫黃超吹吹。黃超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黃超是我大學同學。我倆住上下鋪。1981年一起分到地質局在隊上幹活。那一陣,黃趕幹得挺猛,很快就入了黨又提了副隊長。我調機關的前一年,他提了隊長,副處級。挺讓我們這幫同學羨慕的。
但是黃超挺慘的。他提隊長那年,他老婆帶孩子去醫院看病,半道讓汽車給撞了,孩子扔了出去,大人隻剩下一口氣。黃超那年正帶著隊伍在江西找鋁礦,被電報催著兩天兩夜趕回來,他老婆在醫院裏硬是躺了兩天兩夜等他。見到黃超,那可憐的女人就閉了眼。黃超嗷嗷哭了一天,把老婆火化了。孩子扔給了父母,就又去了江西。
局裏就有些操蛋鬼在背後給黃超亂編排,說黃超官迷心竅,黑了心肺往上爬,連老婆孩子都不顧了。那年年底,江西的找礦進展很快。局裏開表彰大會,局長讓黃超在會上發言介紹經驗。黃超講到這件事,就在台上哭了,哭完了就罵起來:操他娘的!誰說風涼話就當著我黃超的麵講,我這個隊長不幹了,你們來幹好了。他還要罵,被局長硬拉下台來了。
黃超聽說我要到他的隊上去勞動,十分高興。那天就帶著孩子來我家串門。我留下他們父子吃飯。我和他喝了點酒,他喝多了些,拍拍他兒子的腦袋:你將來可不要再幹這一行,真不是人幹的活。說完,就悶悶地喝酒,眼裏有了閃亮的東西,竟沒有落下來。我心裏一時挺酸,唯恐他再說。他卻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悶悶地喝完了酒,我送他父子出來,黃超抬頭看看彎彎的月亮,突然對我講:秀才,我真有點累了。我在報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人生要達到幾個指標,才算完整,我記不大清了,說是人要有一個美好和睦的家庭,要讀一本最喜歡的書,要有一個輕鬆的工作,還有什麼來著,我記不清了。我算了算,我是一個指標都沒達到啊。說罷,就長歎了一聲,轉身走了。月光下,我看著他那搖搖晃晃的身影,感到他活得十分沉重。
我推開了陳洗明的房間。
陳洗明正和大魁小張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
陳洗明見我進來,忙起身打招呼:快來,秀才,喝一杯。
我笑笑:再弄點吃的,我那兒還有罐頭呢。光吃花生米,別喝壞了胃。
大魁笑道:秀才就是瞎講究。地質隊的全是破胃,不破不立。來吧來吧,弄兩杯。
我就坐下跟他們喝,大魁喝得急,又喝了兩杯,就說困了,不喝了。就躺到床上去了,嘴裏罵:黃超這個王八蛋,還嫌慢,這幾天的覺可是虧老鼻子了。翻了個身,立刻就呼嚕如雷了。
司機小張也喊困,放下酒杯上床去睡了。
陳洗明朝我笑笑:秀才,我是一點也不困。聊會兒吧。他扔給我一支煙。
我說:你不困是瞎說。睡會兒吧。我起身就要出來。
陳洗明伸手把我扯回來:你這人,我真不困呢。我自小就覺少。聊會兒。
我就坐下來。我覺得他好像有話要跟我說。
他眯著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笑道:你們等急了吧?
我笑:黃超好幾回做夢夢見你們掉進溝裏了。
陳洗明笑罵:那小子不想好事。一定還夢見我死了呢。說著,就仰頭吐了一個煙圈。挺圓的。
我問他:我記得你不抽煙啊。
陳洗明笑:我是大學畢業那年學會的。先是口袋裏裝盒煙,見著熟人或者領導就掏出來給一支,後來自己也學著抽。就會了。結了婚老婆管上了,說有煙味就不讓上床,隻好戒了。這兩年心煩,就又抽上了,操。
我笑:你就不怕你老婆不讓你上床了。床笫之歡畢竟重於煙癮啊。
陳洗明哈哈大笑:我那口子,床上的事癮特大,一到晚上,我就是抽白麵她也顧不上了。
陳洗明這幾年走背運。
他在地質局真是紅了一陣子。前幾年,局裏搞第三產業,前任局長搞了個經營公司。那時候陳洗明在技術處當科長,局長點了他的將,提他當了經營公司的經理,副處級。陳洗明還真長臉,第一年倒騰買賣給局裏賺了三十幾萬。於是局長大會表揚小會誇。誰知道第二年陳洗明跟地方上一家企業搞聯營,讓人家一下子坑走了七十多萬。打官司也打不贏,地方向著地方。我們這種部屬企業幹吃虧。正趕上局裏調整領導班子,新任局長一上台就先免了陳洗明,讓他坐了兩個月的冷板凳,後來就調他來黃超的隊上當書記,級別沒降,可他算是灰了。但很多人預言,說他在下麵呆不長。陳洗明會走上層路線,出隊前跟局黨委書記已經弄得挺順,春節的時候,書記還請他去家喝酒來著。最近下麵風傳,說他很快就要調回機關了。
這家夥在疏通關係方麵是個高手。可他怎麼也跟黃超鬧不來。他在黃超的隊上幹了兩年,跟黃超幹了兩年仗。兩個人死活也尿不到一個壺裏。而他總能把黃超的火勾起來,然後就讓黃超又吼又叫,他卻嘿嘿笑,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顯得十分有水平有修養。黃超恨得背後跟我罵:陳洗明這個王八蛋,又陰又損。
聽說你要調回機關了?我試探著問他。
你也聽說了?他看著我笑了:秀才,可別在局長書記那裏上我的壞話喲。
我笑了笑,突然沒了跟他聊天的興致。就說:天快亮了,你睡會吧。
陳洗明醉眼矇矓地盯著我,像要看透我似地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聊,你們都覺得我這人特陰,是吧。其實我陳某這些年害過誰啊。個人有個人的活法,我這人就愛跟領導搞好關係,這也沒妨礙誰啊。秀才你不也是想在機關弄個一官半職的好站穩嘛。
這家夥毫不掩飾。我被他說得有點不自然,就笑罵他一句:你小子喝多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天快亮了,你趕緊睡會吧。轉身就出來了。
天麻麻亮,黃超就挨門吼:起來了。起來了。
我穿上衣服,拿著臉盆出來洗漱,就看見黃超正在敲陳小娟的門:起來了。
我就問:黃超,你沒睡會兒?
黃超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睡個屁。有倆小子,在院子裏轉了好幾趟,賊眉賊眼的。我怕他們看中咱們什麼了,就連個盹也沒敢打。操他媽的。說完,就挨著門去敲了:起來了起來了。
陳小娟劉虹王曉燕嘟嘟囔囔地起來了,王曉燕打著哈欠發牢騷:這才幾點啊,就喊街似的,隊長快趕上周扒皮了。
這次出隊,一共來了三個女的。依著黃超,一個也不讓出來。說是累贅。可是田副局長就是個女的,她把黃超叫去批了一通,於是,就讓這三個人出來了。
兩輛汽車緩緩駛出了小鎮。太陽剛剛從東山冒出來,鮮活得像個熟透了的西紅柿。沿途全是山道,綠茵茵的,點綴著紅黃白紫各色的野花,在陽光下十分爽眼。天氣晴朗,空氣中就有了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氣味,在緩緩滑動。
劉虹王曉燕都是第一次出隊,看什麼都新鮮。加上陳小娟,一路上大驚小叫笑個不停。小夥子們也跟著湊趣,於是,就笑成一片。
陳小娟對我說:秀才,不做首詩啊。
我笑:行了,我就別糟蹋這些景色了。
陳洗明笑:秀才,你就不會討女同誌喜歡。我要是有你那兩下子,早就吟詩好幾首了。
黃超皺眉:詩個屁。這地方地勢複雜,打遊擊挺好,打鑽可要費事了。球地方。
陳洗明搖頭:黃超,你這張臭嘴真該撕了。句句不離下三路。
黃超冷笑:我又沒在機關幹過,沒那麼高的水平。
眼看兩人又要吵,我忙說:這地方還真是不錯哩。
到了目的地。已經是中午。
太陽不再溫和,火辣辣地潑下來。男隊員都赤了膊。剛一下車,劉虹拉著王曉燕陳小娟就匆匆往山溝裏跑。
幹啥去?有人大聲吼。
拉屎。陳小娟也回頭吼一聲。
人們都笑了。
向導老劉就喊一聲:別走遠,這地方有狼。
王曉燕嚇白了臉,就愣在那裏了。陳小娟扯一把王曉燕:甭聽他的,走。
老劉正正經經地喊:真的哩。
黃超就對楊小兵說:你去帶幾個人給她們望著點。
楊小兵笑:隊長,男女有別啊。
黃超怒道:你們遠遠望著點啊。我又沒讓你們去參觀人家大小便。
楊小兵就帶著三個人跟過去了。楊小兵邊走邊唱:地質隊員鑽山溝,
拉屎撒尿不自由。
男女換著站大崗,
哎喲喲,就有那憋不住的稀泥軟蛋喲,就拉了一褲兜喲……
陳洗明就笑:楊小兵這小子還是真有點歪才哩。唱得有點現代味道哩。
黃超看看太陽:做飯吃。於春瑞怎麼還沒來?
他來了。陳洗明望望山上。
於春瑞一晃一晃地從山上下來了。他一大早起來到這裏的老百姓家裏聯係住宿,看樣子不會太順利。
黃超皺眉道:你怎麼才來?
於春瑞揮手揩一把汗:真他媽的宰人啊。老鄉們商量了似的,住房子每人一天十五塊錢。吃喝另算賬。絕不還價。
陳洗明皺眉:媽的,拿我們當大款開宰啊。
黃超看看我:秀才,好好寫寫,這才叫工農聯盟呢。我沒說話。路上黃超就說,準備住帳篷吧。真讓他說中了。
於春瑞又說:現在老百姓都在山上擋著,等著跟咱們打錢官司呢。名堂可不少。
什麼名堂?陳洗明問。
於春瑞苦笑:什麼占地費壓路費樹苗損失費母雞不下蛋費……黃超揮揮手:別說了。操他們奶奶的。走,上去看看。就往山上走了。
於春瑞跟在後邊,對我說:秀才,給支煙抽。我掏出煙遞給他。他掏出幾支,叼一支在嘴上,其餘的裝進衣兜。剩下的還給我。我笑:你小子算幾等抽煙的。送給你吧。我還有。他嘿嘿笑了,就裝進兜。屁股一擰一擰地往前邊跑了。
於春瑞和我在一個隊上幹過。他也算是個老地質了。他是最近才調到黃超隊上,是黃超把他要來的。
於春瑞也是挺不幸。他是水文隊的工程師。常年出隊不在家。他老婆就出事了。他老婆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長得很漂亮,愛跳舞,跳來跳去跳上了一個相好的,聽說是一個倒騰水泥發了大財的個體戶。隊上就有所耳聞,可誰也不好跟於春瑞說。去年,於春瑞收隊回家,他老婆就跟他鬧離婚。兩人就對罵起來,後來又廝打起來,那女的咬了於春瑞一口,於春瑞揍了那女人兩個耳光。過了兩天,於春瑞晚上出去串門,半道上讓人砸了一磚頭,險些打開了腦袋。他心裏明白是誰幹的,害怕起來。回家就同意離婚。
那天,於春瑞來局辦公室開信,說要到民政局去辦離婚。正巧我和黃超在辦公室說事。我倆聽他說了,就把他臭罵了一頓,罵他窩囊。於是,於春瑞就又改了主意,不離了。
那女的就到法院告了。法院傳於春瑞到庭。他不敢去,怕半道挨黑打。就扯上我和黃超一塊跟他去。
那天,我和黃超在法院旁聽了一會兒,就聽出來了,那法院分明偏袒著那女的。出了法院的門,黃超就勸於春瑞:老於,離球的算了。天下女人又不是她一個。
我卻生了氣,一張嘴就說了句:不離。老於,拖著狗日的,拖她幾年,下次你就給法院說,如果法院要硬判,你就說你要自殺。當場把安眠藥拿給他們看。看他們敢判?
黃超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回到家裏,我就跟老婆說了。老婆就把我罵了一頓,說我出了餿主意。拖誰?拖他於春瑞自己。
過了幾天,於春瑞到我家喝酒,喝醉了,直哭。他說他跟法院說了,他要自殺。或許法院真怕出事,就沒敢硬判。看樣子這案子要拖下去了。他說他現在也不想在家呆,想出野外。可是今年他那個隊沒任務,不出去。
我說,那你就到黃超隊上去。於春瑞說,黃超隊上不需要人。我說,你就找他硬去,他怎樣也能給你安排一個活啊。你又不是不能幹。
於春瑞就真去找黃超。黃超卻發愁沒地方安排他。正好,隊上炊事員有病住了院,於春瑞就當了夥頭軍。
於春瑞窩囊。隊上關於他的笑話很多。說有一回他出隊回來,他的女人正和一個野漢子睡覺。他進了屋發現了,就又退了出來。在門口一直呆到天亮,實在挨不住,就又進屋,輕輕推那野漢子:夥計,你也太不自覺了,這是我的福利啊,你也該差不多點才是啊,我已經等你半夜了,你也該完事了吧?
這笑話挺惡毒的。
農民們在山路上插了許多樹條子。
我看了看,就笑:這裏的人好傻。這些破樹條子能活?
黃超在前邊聽到,回過頭來,笑道:你真是個呆子,這是買路錢啊。於春瑞,狗日的們報價沒有?
於春瑞皺眉說:報了,一棵樹苗五十塊錢。
陳洗明笑道:真是不多。
於春瑞說:他們說這都是美國進口的樹苗。
隊長,他們來了。於春瑞說。
抬頭看,山上下來一群人。走近了,是一群老鄉。帶頭的是一個粗眉毛的中年漢子,壯壯的塊頭,挺凶的樣子。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問:哪個是領導?
黃超打量了一下那漢子:我就是。
粗眉毛笑笑:你貴姓。
黃超不耐煩地說:我姓黃,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粗眉毛說:你們要在這山上打井?
對啊。這事你們縣上都知道的。
粗眉毛說:鎮上來過電話,說要收你們的占地費38萬元。還有管理費樹苗誤工費環境保護費……黃超忍不住笑:是不是還有母雞不下蛋費啊?
粗眉毛有些窘,也笑道:你們機器一叫,母雞下蛋就要受影響。你們不賠誰賠?沒辦法,這是規定。
一共多少錢?黃超問。
粗眉毛從兜裏掏出一個髒兮兮的小本本,打開,一本正經地念道:一共是四十九萬零五百八十元整。看你們也不容易,為國家亂跑亂轉也很辛苦,五百八十元就免了。
黃超嚴肅起來:公事公辦。免不得。
粗眉毛就高興起來:那當然就更好了。也許粗眉毛沒承想黃超這麼痛快地答應了。愣了愣,就又問:那你們什麼時間交款?
黃超瞪了粗眉毛一眼: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我得先見過你們鎮長再說。
粗眉毛笑道:那好,你就去見鎮長吧。就轉身招呼那群農民走了。
黃超回頭喊:陳洗明,秀才,讓大家在山下紮帳篷。
十幾頂帳篷就在山下紮好了。
陳小娟驚驚慌慌地來找黃超:隊長,我們那頂帳篷住不了。
黃超皺眉道:怎麼回事?
王莉在裏邊看到了死人骨頭。挺嚇人的。
黃超說:屁話。什麼死人骨頭?那是牛骨頭。這地方的風俗。
陳洗明忙說:小娟,你們要是真害怕,我和黃超就跟你們換換。
黃超瞪了陳洗明一眼:老陳,你可真會做好人啊。不換。
陳小娟狠狠看了黃超一眼,轉身走了。
我問黃超:真是牛骨頭?
黃超苦笑笑:你也信?我不說牛骨頭說什麼?
我有點不高興:黃超,你不該誑小娟嘛。
陳小娟是隊上的助理工程師。她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人長得也漂亮。可是她至今也沒搞上對象。她爸爸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所以人們都以為她條件高。隊上有幾個光棍,可沒人敢打她的主意。可是我知道一個秘密:陳小娟暗暗戀著黃超。她本來是局裏的化驗員,可她這次死活要跟著出隊。我曾經偷偷問過黃超,有沒有這個意思,黃超苦著臉說:她就是有這個意思,我也不敢想。我比她大十歲,人家條件那麼好,真要是成了,人家不定怎麼指著我後脊梁骨罵呢。再者,我又帶著個孩子,人家過來是生還是不生啊?操蛋的。我不做那個夢。所以這次出隊,黃超死活不同意陳小娟來,可她還是來了。
下午,往山上抬鑽機。百十個漢子一律赤了膊。在陽光下,白白黃黃的一片。打頭的黃超一聲吼,人們就把杠子上了肩。再一聲吼,人們就晃晃著拔開了步子。
三台鑽機緩緩地向山上移動著。黃超抬在前邊。聲音沙啞地吼著號子。毒毒的太陽刺得人頭暈目眩。我在黃超身旁抬著杠子,就覺得身上的水分馬上要流幹似的。終於抬到山頂,我身子一軟,就歪在那裏,一動也不想動了。眼睛眯著看另一個場景。
粗眉毛跟在我們後麵。一棵一棵地數著我們踩倒的樹條子。等最後一台鑽機抬到山上,粗眉毛也跟了上來。抹了一把頭上的大汗,笑嘻嘻地來到黃超麵前:隊長同誌,我給你們報個數啊。你們一共踩壞了三百七十九棵樹苗。每棵五十元。你們看你們什麼時候交錢啊?
黃超笑笑:到時候一分錢也不會少你們的。來,抽支煙。
粗眉毛點頭笑笑接過,夾在耳朵上,就把那個小本本舉過來,讓黃超簽字。黃超就嘻嘻哈哈地在上邊簽了字。粗眉毛笑笑,又像模像樣地轉圈看了看我們的鑽機,就帶著人下山去了。
鑽機安好了。疲倦的太陽也軟軟地跌下山去了。黃超望了望湧上來的暮色,對陳洗明說:你和秀才下山吧。今晚上我留在山上。楊小兵他們組跟我留下。
陳洗明說:還是我留下。我看你這些天也累壞了,下去好好睡一覺。
黃超笑:書記真是發揚風格了。那好,秀才,咱們下山。
我們踩著暮色下山。走出一段,山頂就傳來楊小兵的歌聲。還是他那種亂七八糟的調調:嫁人不嫁地質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轉,
帶回一堆爛衣裳。
啷裏格啷,啷裏格啷。
嫁人不嫁地質郎,
男人不在亂填房。
野花沒有家花長,
家花沒有野花香。
啷裏格啷,啷裏格啷。
嫁人不嫁地質郎,
出門亂搞野姑娘。
革命火種處處撒,
沒爹的孩子一大幫……
我聽著忍不住笑,黃超回身吼一嗓子:楊小兵,你不怕把狼招來啊?
一大早,我就被於春瑞敲飯勺的聲音吵醒了,覺得渾身跟散了架子似的。我咬咬牙,強掙起來,跑到外麵,用涼水使勁擦著臉。
黃超走過來,就笑:怎麼樣?在機關呆久了,不習慣了吧。
早飯是饅頭鹹菜掛麵湯。黃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大著嗓門分派活。分派完了,便拉著我上山。我路上就擔心,說:黃超,你別沒事人似的,老鄉們要是追著要錢怎麼辦?
黃超罵:這兒的貧下中農都忘本了球的。怎麼辦?先幹著再說吧。
我一抬頭,就見楊小兵慌慌張張地跑下來:隊長,不好了。
黃超停住腳:怎麼了?
楊小兵氣喘籲籲地說:老鄉們在山上鬧事呢。把引水管子也拆了,說要先交用水費,不然就不讓咱們幹活。還要抬咱們的鑽機。跟陳書記吵起來了,怕是要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