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洗明歎口氣:怕是不好,醫院懷疑是肝癌。
我像挨了一棍子,登時暈了,呆呆地說:不是沒確診嗎?
我們三個就悶悶地進了帳篷。陳洗明皺眉道:明天送梁工回去吧,黃超你看……黃超臉黃黃的,暗著一雙眼說:明天送他回去,你們看讓誰送他回去好。
陳洗明道:讓楊小兵回去算了,他心都飛了,在這兒也不出菜。
黃超搖頭,不能讓他回去。越是不想幹,就越得在這幹。都想跑,這隊伍還怎帶啊。
陳洗明想了想:那就讓李玉和劉虹送梁工走。明天一早讓大魁拉他們去火車站。
黃超問:李玉走了誰做飯啊,就於春瑞一個人可不行的。
我知道李玉跟陳洗明關係挺好,陳洗明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李玉回去。李玉家裏開著一個副食店,天天忙著呢。我就看黃超。
黃超想了想:就這樣吧。明天讓楊小兵替李玉做飯。明天我們三個再去縣醫院看看梁工,我總怕他沒多長時間了。人啊,活著爭這爭那,就一口氣的事。真沒勁透了。
陳洗明皺眉道:你別說這種敗興話好不好。
於春瑞煮了一鍋麵條端進來,黃超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
陳洗明苦苦一笑:梁工也是,本來這次出隊就不該讓他來。
我說:梁工想出書。上次評教授級高工沒評上,窩了一肚子火呢。
陳洗明歎道:他高工也當了,都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什麼教授不教授的。他文章也沒少寫了,在地質這一行裏名氣也不算小,還沒完沒了啊。知識分子啊。
黃超站起身:是啊,要不你老陳就不像知識分子呢?
陳洗明臉一紅,沒說話。他畢業後就沒發表過一篇文章。
第二天一早,我和黃超陳洗明去送梁工。我們把梁工從縣醫院裏接出來,送到火車站。才一天的工夫,梁工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拉著黃超的手苦笑道:我到底得了什麼病,你們好像瞞著我呢。
大家一下子緊張起來。黃超笑道:你說什麼呢?醫生說你勞累過度,我和老陳商量讓你回去休息。身體是本錢啊。
陳洗明也笑道:可不是嘛。這次出隊你就不該來的。你這一暈倒可把我們嚇壞了。路上讓李玉和劉虹照顧著點。我給家裏拍電報,他們會到車站接你們的。
梁工歎口氣:我今年的獎金算是泡湯了。那本書也就泡湯了。
黃超哈哈笑道:梁工,你說到哪去了,今年你的獎金我和老陳還發給你,保證你那本大作出來。
梁工眼睛一亮:那就好那就好。就和我們握握手,轉身跟李玉劉虹進站了。
黃超哈哈笑著招招手:梁工,一路保重。就回過身來,我看他竟已滿眼是淚。
從鎮上轉來的隊上的電報越來越多。都讓黃超給壓下了。楊小兵天天來問:有我的信嗎?
黃超看著這堆電報就罵:什麼病重速歸,都是假的。
陳洗明不做聲,悶悶地抽煙。
我說:都扣住,不給本人見麵。
陳洗明苦笑:秀才,你可真是膽大。你就不怕違法。
黃超想了想就說:秀才,你去通知大家,凡是想請假的下午都到我這裏來。
下午來了十幾個人。帳篷裏坐不開了,就都坐到了山坡下麵。
黃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眼睛盯著這些人。黑著臉不說話。陳洗明在一旁問:你們誰先說?
司機小張皺眉道:這沒什麼丟人的,我先說,隊長,我那封電報怎麼辦?
黃超斜了他一眼,沒說話,接著抽煙。人們都不說話,都看著黃超,空氣就有些緊張。黃超把煙抽完了,把煙蒂丟在腳下,狠狠踩滅。站起來,望望大家:誰不想幹,就回去,別給自己爸媽孩子找病。什麼病重病危的,別咒自己的家裏人。
陳洗明就說:誰想回去,就報名。
黃超就說:我知道大家想的什麼,這地方是他媽的苦,菜也吃不上,幹淨水也喝不上。我和老陳也他媽的不想幹呢。可咱們幹的就是這個。誰受不了,誰就走。黃超突然提高了聲音:誰想走誰就走吧。可回去之後,單位的同誌問起來,你們怎麼回答,你們先想好了。說罷,黃超轉身走了。
陳洗明問道:誰想回去?
請假的都耷拉著腦袋,誰也不吭氣,就漸漸散去了。
楊小兵在廚房做飯也不好好做,特懶,於春瑞說他一句,他就頂他十句。於春瑞沒辦法,就向陳洗明告狀。陳洗明就抹稀泥,算了算了,你就少說幾句。
於春瑞說:他昨天勾來了一個鎮上的女孩子,在廚房裏動手動腳的。出了事怎麼辦?
陳洗明一驚:操蛋。他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這可是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呢。
於春瑞說:就是啊。真出了事,咱們誰也走不了。
陳洗明對我說:秀才,咱們晚上得好好跟楊小兵談談了。
我就苦笑:聽說楊小兵到鎮上玩了好幾次了,別闖了什麼禍吧。
第二天中午,楊小兵就真闖了禍。正巧我和黃超陳洗明都在山上,於春瑞氣喘籲籲地跑上來喊我們下去,說鎮上來了幾個小夥子,氣呼呼地找來了,各個帳篷裏亂找亂闖,嘴裏喊著楊小兵的名字亂罵。嚇得王莉臉都黃了。陳小娟跟他們嚷了幾句,被一個小子狠狠打了一拳。一個雇來幫我們挑水的老鄉看到了,悄聲對於春瑞說:這是黃鎮長的一個兒子和白鎮長的兩個兒子,誰也惹不起的。於春瑞就忙跑到山上喊我們。
黃超正在鑽機上開鑽,一時替不下手來,我和陳洗明就先跑下山來,遠遠地就看到幾個小夥子正在那裏罵街。都是那種亡命徒的樣子。我和陳洗明就忙上去跟他們交涉。弄清了事情的原由。
事情的起因是楊小兵到鎮上去跳了幾回舞,把白鎮長兒子的女朋友給勾來了。就是於春瑞看到的那個。於是,這幫小子就找楊小兵幹架。這群人不依不饒,非要找出楊小兵給他放血。其中一個長得黑黑的麵孔,鬧得最凶,跳著腳罵:什麼雞巴地質隊,有雞巴了不起,把那個姓楊的小子交出來,大爺割了他那個玩意。
我低聲問大魁:楊小兵去哪了?
大魁搖頭說不知道。
陳洗明上前賠笑說:有什麼話好好講,我們跟鎮長都是好朋友,走,到帳篷裏去說。就上前拉那個黑小子。誰知道那個黑小子當胸就給了陳洗明一拳。陳洗明沒提防,就跌了出去。那幾個小子就哈哈大笑。
我們正要衝過去,陳洗明擺擺手:別亂來,你們還嫌不熱鬧嗎?
陳洗明低聲對我說:秀才,趕快把楊小兵找來,讓他給人家說幾句好話就算了。不然這事情非鬧大了不可。
我猶豫著。一抬頭,見滿身泥漿的黃超匆匆跑下山來了。
黃超揩了一把汗,就問怎麼回事?陳洗明對他說了。黃超轉身問於春瑞:楊小兵呢?
於春瑞板著臉:我也說不清楚。就看了一眼身旁的陳小娟。
黃超瞪了陳小娟一眼,轉身就進了陳小娟的帳篷。我忙跟了進去。黃超看了看,一伸手,從行軍床下麵揪出了縮成一團的楊小兵。於春瑞跑進來急道:隊長,你可不能把小楊交出去啊,那幫小子手黑著呢。
黃超不理於春瑞,惡惡地問楊小兵: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楊小兵垂下頭:真的什麼也沒幹,就是昨天親了個嘴,還讓老於給衝散了。
腦殼掉了碗大疤,有漢子做,就有漢子當。還做過什麼?黃超怒氣衝衝地問。
真的沒有什麼了,跳過兩回舞,這也不算什麼啊。
你要是跟我撒謊我可是饒不了你的。黃超咬牙切齒地說。
陳洗明闖進來,見到楊小兵就嚷:你小子躲在這呢?你快去跟這幫人解釋清楚,賠個禮道個歉就沒事了。說著,捉起楊小兵的手就向外走。
楊小兵嚇得臉都白了。
黃超一把推開陳洗明:你瘋了,你把他送出去,有他的好嗎?
陳洗明跺腳道:那怎麼辦啊,這幫家夥不見楊小兵不肯走啊。
黃超瞪了楊小兵一眼:你好好在屋裏呆著。外邊塌了天也別出去。秀才,咱們出去。
那幫人還在亂吵亂叫。有兩個家夥還掏出了刀子亂揮亂舞。黃超皺了皺眉:你們找楊小兵幹什麼?
那個黑麵孔看了黃超一眼:你們那個姓楊的勾引了我的女朋友。你們快把他給我交出來。
黃超冷冷地說:不就是跳跳舞的事嘛。值得你們這樣大動肝火。
少他媽的囉嗦,快把姓楊的交出來。
黃超怒道:我們這裏可是國家施工,你們再胡鬧,我可要以破壞生產處置了。
那些人愣了一下,又嚷嚷起來:少嚇唬老子,把老子當兩歲三歲的小孩子了。你們在這幹,還是我們批準的呢。
大哥,別跟他廢話了,咱們把他們的人也帶走一個,讓他們交出那個姓楊的人來換。說著,就有倆小子衝過來抓住了王莉。王莉嚇得登時大哭起來。
陳洗明忙上前去勸:別這樣別這樣,有話慢慢說,可以商量嘛。
商量個球。帶走。黑麵孔一把推開了陳洗明,上前拖起王莉就走。
黃超冷笑一聲:操你個姥姥的。說罷,回頭大吼一聲:把狗日的們都給我綁起來。
我們這些人早就憋著一肚子火呢,讓陳洗明給壓著,誰也不好動。聽黃超吼,就一擁而上。大魁撲過去就給了那個黑麵孔一個大嘴巴,那幾個小子萬沒想到我們這些人敢還手,就愣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都被打倒了。於春瑞拿出幾條繩子來,眾人一擁而上,就把這些人給摁倒捆了。
黃超大吼一聲:都給我送到鎮上去。陳洗明忙扯住黃超:你要捅大亂子啊。這幫家夥都是鎮上衙內啊。黃超就罵:我們怎麼也不能讓這幫小兔崽子給治了。我把他們送到縣裏去。陳洗明就嚷:黃超,你真是昏了頭。
黃超不再理陳洗明,朝著大家喊:還愣著幹球啊。走。這夥人就被推搡著下山,大魁把車開過來,這幫人就被扔上汽車。那個黑麵孔尖聲罵了兩句,就被人狠狠給了幾下,黑麵孔鼻子淌了血,就不敢再罵。有人還要打,我忙攔住了。
車還沒開到鎮上,前麵就開來了幾輛汽車,其中還有兩輛警車,嗷嗷亂叫著。我心裏一緊,知道是誰來了。
那幾輛車就猛地在路上停住,幾個穿警服的先跳下車來,擁到了路上。黃鎮長和白鎮長跳下車,臉陰陰地橫在道上。
我們的車上頓時喊聲大作。
爹,他們打人啊。
爹,這些王八蛋太狠了。
黃超跳下車來,大步走過去,笑道:黃鎮長,白鎮長,這些娃娃到山上鬧事,讓我給捆了。這事……黃鎮長冷笑一聲:黃隊長,俗話講,打狗還要看主人嘛。就算娃娃們不懂事理,你也總要給我一個薄麵吧。
黃超點燃一支煙:年輕人這樣胡鬧,日後怕是要吃大虧的。
白鎮長一旁冷冷地說:我們自家的孩子自家會教育的。黃鎮長的孩子自小身體就不大好,哪禁得你們這樣亂打。
黃超沒有理他,自顧對黃鎮長道:今天我不看在你們的麵上,也不會就這樣把他們弄到鎮上的。那樣,我就會把他們送到縣上的公安局,他們流氓生事,破壞生產,就這一條,也夠這些娃娃們喝一壺的了。
黃鎮長哈哈大笑了:黃隊長,你這是給我念報紙吧。
黃超不笑:今天的事就這樣了,娃娃交給你們。我也要告訴二位領導,我隊上也有兩個人被娃娃們打壞了。今天的事,我憑心而論,沒有做錯什麼。如果說我由此得罪了二位,你們可以重新刁難我們。但是我們幹的都是國家的事。說罷,回頭大吼一聲:把他們放下來。
我們就把那幾個小子放下車來。
黃超轉身跳上車:走。
大魁就猛踩了油門。
我回頭望去,遠遠地,黃鎮長怔怔地站在那裏。
到了山下,黃超黑著臉嚷於春瑞:把楊小兵找來。就一頭鑽進帳篷。我看他臉色不好,就忙跟了進去。
不一會,楊小兵蔫頭蔫腦地進來了。站在那裏,垂著腦袋不吭氣。
黃超冷笑一聲:你這下過癮了吧。你還去啊。說著就站起來,臉鐵下來。
楊小兵說:他們就是一幫流氓。
黃超罵道:我看你就像個流氓。大步走過去,揚手給了楊小兵兩個耳光。
誰也沒有提防黃超會打楊小兵。在外邊聽著的隊員們呼啦就擁進來。
楊小兵被打急了:你他媽的敢打人,就往前撲。被人攔出去了。
陳洗明急得跺腳:黃超,你瘋了,你幹嘛動手啊。我們可以狠狠處分這小子。
黃超苦笑:我就是怕你上報處分他,才打他的。這次處分就連我一塊處分吧。
我和陳洗明一下子都愣了。
黃超歎口氣:秀才,你去告訴楊小兵,就說我向他道歉。
我剛要走,黃超又說:讓楊小兵明天回家。
我剛剛要說現在請假的這麼多,讓楊小兵回去,別人怎麼著。
陳洗明給我遞個眼色,我倆就出來了。
鑽機仍在山上響著。
我們提心吊膽等著黃鎮長來找碴報複,兩天過去了,沒有動靜。
楊小兵沒有走。那天他跟陳洗明談了半夜,楊小兵嗷嗷地哭了半夜。事後,楊小兵死活不回去了。黃超就對我說:陳洗明這家夥還真是有辦法。
第三天夜裏,突然刮起了大風,接著雨就嘩嘩地潑下來。我被驚醒了,穿上衣服,跑出帳篷,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那邊傳來王莉的驚叫聲。我跑過去看,她們的帳篷已經被風掀開了,衣服和雜物都卷到了雨水裏。陳小娟正用被單子裹儀器,渾身被澆得落湯雞一樣。我衝過去喊:到我們的帳篷裏去。
風雨聲中,隱隱約約聽到山上有人喊叫。過了一會兒,就見山上跌跌撞撞跑下一個人來。跑得近了,才看清是大魁。
大魁氣喘籲籲地:秀才,隊長在山上喊你們都上去,雨太大,怕是要出事。
我忙喊大家爬上山去。到了山頂,就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
高高的井架在雨中歪歪斜斜地扭向一邊,陳洗明和幾個人用力扳著機台,阻止著機台傾斜。蒙在井架上的雨布早就被暴雨掀跑了。黃超和幾個人用力扛著木頭支著井架。我們擁上去,拉緊了繩子。
陳洗明在雨中喊著:黃超,把井架卸下來吧。把這眼井報廢了算了。
黃超吼道:你說的那叫屁話,一孔井要多少錢啊,你不心疼啊。都用力氣幹。他還在喊著什麼,被暴雨吞沒了,聽不清了。
我們用木杠和繩子拉住和頂住就要斜倒的井架。雨水砸在我們臉上身上,竟是生疼,漸漸地木了。黃超喊著號子,那井架漸漸地豎起來了。
黃超突然發現了身旁的陳小娟,吼道:你們來湊什麼熱鬧啊?
隊長!於春瑞驚叫一聲。
我放眼望去,於春瑞和楊小兵拖不住北邊的繩子,巨大的井架竟又緩緩地倒向了另一邊了。黃超大吼一聲,衝了過去,大魁也跑了上去,抓住了繩子。而這時,繩子發出吱吱的怪叫聲。黃超驚叫道:快閃開。他叫得是那樣刺耳。
繩子斷了,井架轟然倒下。
黃超。我大喊一聲。
巨大的慣性,已經把黃超、大魁、楊小兵、於春瑞彈下了後邊的山崖。
陳洗明大吼:黃超啊。
人們扔下井架,擁下山去。
先找到了重傷的楊小兵,再找到了沒了呼吸的大魁和於春瑞。最後找到了血乎乎的黃超。我們抬著四個人,往山路上狂奔。
陳洗明邊跑邊喊:快去開車。
我們心焦如焚地等在山路上。雨點砸在山路上,山路變成了軟兮兮的麵條了。
我背著黃超,真想大哭一場。
黃超啞啞地說:秀才,秀才,喊陳小娟來。
我罵道:別說話了。
陳小娟聽到,就跑過來,哭著喊:隊長,快別說了。
黃超吃力地說:小娟,調回去,這,這,這不是女同誌,幹的活。趁你爸爸還在台上。
陳小娟再也忍不住了,抱著黃超大哭起來。
幾個人跑過來:陳書記,車陷在泥裏了。弄不出來了。
陳洗明破口大罵:我操你們的媽,一定要弄出來。
真是弄不出來啊。
陳洗明吼道:不等了。走。
我們背著四個人往鎮上跑。陳洗明半道上換下我,背黃超。
黃超吃力地說:老陳,真對不起大家。出了,出了這事故,今年的獎金,要全泡湯了。
陳洗明怒道:都泡了才活該。你快閉上嘴吧。
雨越下越急了,山路上全是泥濘,一腳下去,半腿泥水。
到了鎮醫院,隻有一個值班的小姑娘,嚇得臉都白了,連連說:不行,不行,還是趕快送縣醫院吧。這裏真是什麼都沒有啊。要耽誤事啊。
沒有汽車。我和陳洗明衝進招待所,看到停著一輛汽車,剛要砸門喊人,又見道上開來一輛汽車。我們衝過去,攔在道上。
司機探出頭來,一口當地土話,不耐煩地說:幹什麼,幹什麼。
我說:師傅,拉幾個人去縣醫院啊,求您了。
司機懶洋洋地搖頭道:不行啊,我還有事啊。
陳洗明忙說:我們給你錢的。
多少錢?司機笑道。
我說:你開個價吧。
司機說:還是你們先出個價,我聽聽。
去你媽的吧。陳洗明身後的小張先耐不住了,猛伸手把司機拖了下來。自己竄上去,發動了車,然後就朝我喊:秀才哥,往上抬人啊。
人們就一擁而上,把黃超四個人抬了上去。
司機嚇得呆了:哥們兒,別這樣啊,我還有事啊。
陳洗明上了車,回頭吼一句:你等著吧,回來連車帶錢一塊給你。
車猛地開出了小鎮。
到了縣醫院,四個人被推進了急救室,不一會,一個刀條臉的醫生走出來說:太晚了。
四個人都被推進了太平間。
陳小娟哇地一聲,當場哭得昏了過去。
大家堆在走廊裏,全部失魂的樣子。我腦袋裏一片空白,總不相信這就是事實。陳洗明拉了我一把,我感覺他的手冰冰的。我隨他走出來,他掏出煙,手卻哆嗦著,怎麼也點不著。他呆呆地看著我:秀才,這,這,是怎麼回事啊。說著,就猛地往地上一蹲,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放不出聲來,總覺得心頭讓人割了一刀。淚卟卟地落下來。
雨下得緩了。風也軟下來。一陣汽車喇叭響,一輛小轎車開進了醫院的大門,燈光雪亮。我迷迷瞪瞪地看到,黃鎮長和白鎮長從車上下來了。
當夜就向局裏發了電報。局裏回了電報。命令:死者就地整容。死者家屬和局領導即日就到。
過了兩天,吳局長和局工會局辦公室幾個人來了。帶著於春瑞的老婆孩子,張大魁的妻子,楊小兵的父母和黃超的父親。那天天氣真好,陽光下,這些人的臉色都是慘白慘白的。
小鎮的招待所裏哭成了疙瘩。隨後,我和陳洗明陪著紅腫著眼睛的吳局長,和死者的家屬們去了縣醫院的太平間,我沒敢進去,哭聲又在裏邊炸響了。我又一次感到了,死難是活者的不幸。
晚上,吳局長找陳洗明談話。談到半夜,陳洗明回來了。進了門,就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扯過被子就蒙住了頭。
局長怎麼說?我問。
局長讓撤下來。他在被子裏蒙蒙地說。
你怎麼說?我問。
他猛地掀開被子:不能撤。就差了一個孔了,就這樣走?我們對不起死的。
我看到陳洗明麵目猙獰極了。
陳洗明悶了一會,呆呆地說:剛剛吳局長說,楊小兵的調令早就來了,棉紡廠的工人藝術團要調他去搞歌曲創作。
我大怒:那為什麼早不通知他回去。他要是早回去,也不至於把命丟了啊。
陳洗明恨道:局裏人事處劉處長老丈人死球的了,回去辦喪事,把調令壓在抽屜裏,生給耽誤了。真是操他姥姥的。陳洗明破口大罵起來。
我發現一向文明的陳洗明最近張嘴盡是髒話。
屍體在縣火葬廠火化了。吳局長讓家屬們把骨灰帶走。於春瑞的女人把大家氣壞了。這女人不接骨灰,要局裏發給她撫恤金。氣得王莉要打她。
那女人就坐在火葬廠的門口撒潑。
吳局長歎口氣,告訴她,一切問題都要等回去再談。再這樣胡鬧,局裏就不管她了。她這才悻悻地起來了。
大魁的妻子劉小月到走眼淚也沒有斷線。最後嗓子也哭啞了。就那麼呆呆地把大魁的骨灰緊緊地抱在懷裏。陳洗明告訴我,吳局長已經口頭答應了,回去考慮劉小月調到局裏的事情。
黃超的父親把骨灰交給了我:你們是老同學,黃超說過,命中注定,他一輩子要跟山打交道。這孩子脾氣強,就把他留在這山裏吧。老人說到此,聲音便哽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和陳洗明接過黃超的骨灰,腿一軟,就跪在老人的麵前。
全隊的人都跪下了。
當天下午,我們和鎮上商量了,就在工地的山頂給黃超下葬。
隊員們挖了一個深坑,陳洗明雙手托起黃超的骨灰,嘴裏喃喃道:黃超,我送你,走好,走好啊。
填墳的時候,黃鎮長和白鎮長幾個人來了,黃鎮長沒有說話,隻和吳局長握了握手,就接過我手中的鐵鍁,他們每人填了三鍁土。
一個新墳就立了起來。默默地,誰也不說話,都在淌淚。黃鎮長接過白鎮長遞過來的一瓶酒,灑在了黃超的墳上。一股酒香四下裏溢散。突然,陳小娟撲通跪在墳前,兩手抓進土裏,嚎啕大哭起來。
於是,哭聲大作。淒絕的哭聲,在山上瘋跑起來。我就感到心被這哭聲撕成了碎片。
陽光猛地燦爛起來,水一樣直潑下來。風兒呆呆地吹過,遠處傳來幾聲鳥叫。幾朵白雲在天邊悄悄地移來移去。
又過了一個月。山頂最後一眼孔打完了。陳小娟把分析報告交給了陳洗明。
陳洗明忙著讓大家拆卸鑽機,搬運下山。山下上來一幫老鄉,為首的是粗眉毛,對陳洗明說,是黃鎮長讓他們來的。
汽車在山下發動,卻不見了陳洗明。有人說,陳書記在山上。我就上山去喊他。
遠遠地,就看到陳洗明呆呆地坐在黃超的墳前。我走近了,見他臉色灰暗。他抬頭看到我,伸手朝我要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秀才,我心裏挺憋得慌。
我看到,他眼睛裏又含了淚。
我歎口氣:是啊。我也是。
陳洗明道:我真不該跟黃超吵那一架。
算了球的。都過去了。
他罵我是官迷。我真是官迷啊。
別說了。
我真是對不住他,我向局裏告了他兩次。
別說了。我吼了起來。
一陣沉默。他站起身,步子軟軟地下山去了。我盯著他的背影,長歎了一聲。我掏出煙來,一支支散在黃超的墳上。
我走下山。黃鎮長幾個人來送行。後邊還跟著粗眉毛幾個村幹部。
黃鎮長和我們一一握手話別。
黃鎮長笑道:你們在這裏幹了好幾個月,還搭進去好幾條人命,找著什麼礦了嗎?縣委的領導讓我問一問呢。
陳洗明道:還要回去化驗分析才能知道。
黃鎮長笑道:這個咱就不懂了。有沒有的,日後要給我們個信才好。
陳洗明點點頭:那是當然的了。
黃鎮長從後邊提過一個小提包,遞給陳洗明:裏邊有點土特產,請帶給黃隊長的兒子。告訴他,這裏有一個伯伯替他父親看墳。
我看到黃鎮長眼裏噙滿了淚。
收隊回來,我加了幾個夜班,寫出一個三萬多字的報告文學。我自覺注入了感情,我讀給陳洗明聽了,他聽了直哭。催我趕快寄走。我說,隻是我們這次找礦效果不大明顯,沒有什麼硬指標好寫。怕是不夠分量。陳洗明紅紅著眼睛瞪著我,我們死了好幾個人,還要什麼硬指標?編輯部要是覺得這還不夠分量,就都是王八蛋了。我就寄出去了。一個月後,稿子退了回來,是李主任退的。還附了一封信,信上說,調子太灰暗,不好發。說應該寫些地質隊員戰天鬥地的樂觀精神,地質隊有它的艱苦性,也有它的浪漫色彩,應該多加些筆墨。最後說,這次找礦既然沒有太大的成果,就先發個消息為好。報告文學的事情以後再說吧。說他已經從報告文學裏摘去了幾句話,可以先發個一句話新聞。
我讀了信,便又想起了黃超,心裏覺得在淌血。實在無話可說,就回了一封信,悉聽尊便。陳洗明聽說了,到我這裏罵了半天娘。罵完了,就眼睛紅紅地盯著我:秀才,你一定要好好寫寫黃超他們幾個啊。說著,聲音就哽住。就告辭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秀才,梁工快不行了,明天我們去看看他吧。我點點頭,心裏空空落落的。
又過了一個多月,報社頭版發了一條幾十個字的簡訊:本報通訊員談歌報道:A地區經A地質局A地質隊野外工作驗證,有一座A型A礦。儲量目前尚不明確。
我把這張報紙剪下來了,給黃鎮長寄去了,請他明年清明代我把這條剪報在黃超墳前燒了,以示憑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