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宣傳部副部長老焦早上一上班,就看到走廊裏的那塊寫著“團結奮進,加速發展,深化改革,企業騰飛”的宣傳牌子又快掉下來了。這塊牌子太老了,穿堂風一刮,呼啦呼啦地。早該換換了。可廠裏現在連工資都快發不出了,哪有閑錢幹這個啊?老焦就想一會兒讓人釘釘這牌子。他先進了許部長的辦公室去說這事。
老許當了兩屆宣傳部長了。本來說他要當廠黨委副書記的。可是市化工局李副局長,因為去年到南方出差嫖了一回,被人舉報,就沒當上局長,上個月被發配到這個廠來當副書記,就把老許擠了。老許臉上沒事沒事的,可人們卻看到他嘴上起了火泡,紅藥水紫藥水抹了好一陣子。最近才見好了。老焦本來想著老許提拔後,自己在宣傳部扶正,這一下也涼了,就死心蹋地當副部長了,反正再有三年也就退休了。
老焦進門嚇了一跳。許部長額頭上纏了一圈紗布,紅紅地洇出來,分明是血。
你怎麼了?老焦驚了臉。
老許苦笑笑:一大早窗戶外飛進一塊磚頭來,玻璃給砸碎了,還算好,沒紮到眼睛上。
老焦罵:是不是誰家孩子胡鬧啊。這年頭連小王八蛋們也無法無天了。
老許搖搖頭:不像是小孩子們幹的。我樓上是陳光家,不是搞錯了,就是扔偏了。這些天一分廠的工人殺陳光的心都有了。
老焦忍不住笑了:是了,是了。陳光這小子民憤太大了。老許,你這是代人受過啊,找陳光要醫藥費。
一分廠最近搞待崗。二百多人下崗了。下了崗就開百分之五十工資,廠長陳光民憤怒極了,早就有人嚷嚷要開他的瓢兒了。聽說他的摩托車胎都讓人紮了好幾回。這回一定是有人去砸他的窗戶,誤砸了老許家。
老許有些動氣地說:這個陳光也是,現在廠裏還過得去,就老老實實幹吧,整天鬧新花樣,什麼待崗啦,什麼優化了。現在中央一個勁兒喊著要穩定呢。
老焦罵道:這家夥不是正走紅嘛?省報前幾天來的那兩個記者,就是給他吹來了。聽說還要搞什麼現代企業製度。現在是人不是人都要搞什麼現代企業製度,他陳光知道現代企業製度是什麼啊?一分廠沒有不罵他的。
老許氣惱惱地說:是該罵。他屁股後邊天天跟個花大姐似的女秘書,高級轎車坐著,不是下館子,就是歌舞廳。最近聽說他又跟老婆鬧離婚呢。上星期天夜裏,他們家乒乒乓乓砸了半宿,跟地震似的。我家早晚都得得心髒病。
老焦氣憤地罵開了:日他娘。這小人得了誌怎麼都這種王八蛋樣了。他老婆也活該。前些日子都牛壞了,天天臉上抹得跟妖精似的。一對王八蛋。正要罵個精彩,門一開,就貓進來一個壯壯的漢子。老焦一看,是宣傳幹事喬建國的弟弟喬衛國。
喬衛國朝老許老焦點頭笑笑:我哥來了嗎?喬衛國是三分廠的工人,在廠裏打架是出了名的,野得很。可每次到宣傳部來,都做出很文化的樣子,見誰都點頭哈腰的。
老許就說:還沒來呢,你先坐坐。
喬衛國笑笑:我昨天晚上到他家去找,他沒在家,隻好到班上找他了。說著,就掏出兜裏的“希爾頓”,給老許老焦每人扔一支,自己也點一支,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隨手抓了張報紙亂看著。這時候,門外就亂亂地響起了人聲。幹事李強推開門,見到許部長,就嚇了一跳,關心地問:“許部長,您的頭是怎麼了?”
許部長笑笑:沒事沒事,不小心碰了一下。李強認識喬衛國,就朝喬衛國點頭笑笑:來了。喬衛國欠欠屁股笑道:我找我哥呢。
李強就拿起許部長的水瓶去打水了。
電話響了,許部長接了電話,就給老焦:找你的。老焦笑道:一大早就有人找。就接了電話:是我,啊啊,我真是忘記了。行,真是麻煩你了。就這樣吧。再見,好,我在廠門口等你。就放了電話,怔怔地發了一下呆。
許部長笑道:昨天就是這個人找你,你沒在。
老焦笑道:我的老同學,梁芳。讓我下午上醫院去看看病。
許部長點頭道:你是該去看看了。你這些日子總鬧胃病。
老焦歎了口氣: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藥。轉身要走,就想起那塊宣傳牌子的事:老許,走廊裏的那塊牌子該換換了。我怕真掉下來砸著人啊。許部長皺眉道:回頭先讓小李他們釘釘吧。老焦就回自己辦公室了。許部長就打開文件夾,看黨委傳閱的文件。
喬衛國看了幾分鍾的報紙,見他哥還沒來上班,就抬起屁股朝許部長笑笑:我先走了,一會兒再來。許部長笑道:有什麼事,我可以給你轉達一下。喬衛國笑道:沒大事,沒大事。您忙吧。就開門走了。
李強提著空壺回來了,苦笑道:今天幹著吧。燒水的老許不幹了,聽說跟後勤處的打起來,還差點兒用爐鉤子把田處長的腦袋刨漏了。
許部長苦笑道:這年頭人們都凶瘋了,為什麼啊?
李強說:聽說是為獎金。其實也就是少發了他十幾塊錢,還差點鬧出人命來。值不值啊?
李強放下暖水壺就走,走出門又回來:部長,咱們買個電熱壺吧。不能幹著啊。
許部長皺眉道:怕是財務不給報銷吧。現在廠裏沒錢啊。
李強說:咱們自己報,賣舊報紙的錢還有三百多塊呢。在老焦那放著呢。
許部長點頭:這樣最好,你看著辦吧,先跟老焦打個招呼。
李強說:我這就去買。轉身要走。
許部長喊住他,笑道:李強,你那胡子該刮刮了,跟剛剛放出來似的。
李強苦笑道:沒心思。李強這幾天跟老婆打成一鍋粥了,部裏的人都不知道呢。
李強就進了老焦的辦公室,老焦正在吃藥。老焦是老胃病,這些日子又鬧得厲害了。亂七八糟地找醫生看,亂七八糟地吃藥,也總不見好。現在廠裏效益不好,職工的醫藥費都報不了銷,老焦手裏已經揣了一千多塊錢的藥條子了。李強笑道:你又吃藥呢。其實您就練練氣功挺好的。我們樓下一個老太太過去天天拄著拐棍,一陣風都能吹倒的樣子,人家練了沒一年呢,現在壯得跟一頭小母牛似的。整天勁勁的,太陽穴蹦蹦的,我看她都憋得恨不得天天幫誰家往樓上扛煤氣罐。
老焦苦笑:我就不信那玩意,天天一幫人都湧到街上,傻傻地站著,亂比劃。我總覺得跟過去那種會道門似的。遲早得取締了。
李強笑:您不信就沒辦法了。就說了買電熱壺的事。老焦點頭說行,就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裏邊是宣傳部賣舊報紙的收入。亂亂地掏出一堆大票小票來,還有好幾個鋼鏰,淘氣地滾到了桌子下麵去了。老焦吃力地彎著腰從桌子下麵去撿,然後數出一百塊錢給李強:就這幾個破錢了,花光了省心。要不成天這個惦記那個想著。
李強趴在桌上寫了張借條,接過錢數也不數地裝起來,笑道:焦部長,這壺可真得買啊。今後咱們就天天燒水喝得了,萬一燒鍋爐的想不開,在水裏下點毒什麼的,咱們可就慘了。
老焦皺眉道:後勤處的也是,一點獎金也至於鬧成這樣子。不像話。
李強出了老焦的辦公室,看見喬建國打著哈欠來了。李強跟喬建國做了個鬼臉兒:你他媽的可遲到了。該扣你這個月的獎金了。就轉身上街去買壺了。喬建國心裏暗笑:扣屁啊?好幾個月都不發了,發也是一瓶子醋錢。他今天早上起來晚了。昨天夜裏陪著妻子嶽虹串門推銷清洗劑,跑了半夜,回來餓了,空著肚子喝了二兩酒。嶽虹天天忙,好些日子不讓建國近身了,見建國這幾天為推銷的事兒跑得挺賣力氣,就讓他上床後享受了一回福利。喬建國酒勁乏勁一湧而上,就睡過了點。他想悄悄地溜進自己的辦公室,對麵屋的老焦正走出來上廁所,和喬建國照了麵。老焦不滿道:你怎麼又遲到了。喬建國忙笑笑,想解釋一下。沒容他開口,老焦臉上顯出很痛苦的樣子,大概是下體兩條要道要失守了,就一溜煙地去廁所了。喬建國的笑就幹在了臉上。他覺得自己笑得挺賤,恨自己為什麼總是這副欠人家錢似的倒黴樣子。隔壁工會的小嶽,三天兩頭遲到,人家何主席開明,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喬建國剛剛要進辦公室,老焦在廁所門口匆匆回頭嚷了一句:你弟弟剛剛上班時找你來著,不知道有什麼事。說完,就忙著進廁所了。
喬建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同屋的老張正在低著頭看報。老張抬頭看看他笑笑。喬建國也笑笑。老張快退休了。老張是個老機關了,幹了幾十年,也沒提起來。老張能寫會畫,還是省書畫協會會員。聽說他早已經聯係好了,一退休就到一家裝潢公司去幹活,最近電話特多,老張接電話總是跟地下黨接頭似的,語言簡潔明了,總是:行,差不多。再往下砍砍。也別太狠了。
喬建國先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茶葉包,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倒一撮茶葉進去,就去抓暖水瓶,卻不想抓了空。老張就笑:你今天幹著吧。燒茶爐的為獎金跟後勤處幹起來了,今天就沒點火。
喬建國泄氣地說:現在是不是個人都得拿一把。就回到自己桌上坐下,盯著桌上那份還沒寫完的關於近期黨員教育的材料,腦子裏卻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就起身走到電話機旁給三分廠打電話,找喬衛國。電話是三分廠一個熟人接的,開了幾句玩笑,就去找喬衛國。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告訴喬建國,說喬衛國今天沒來上班。喬建國就泄氣地放了電話。門一推,黨委辦公室秘書方莉走進來。喬建國笑道:方秘書這件毛衣不錯啊。
方莉也笑:是嘛,挺便宜的。我小姑子的商店處理的。七十多塊。
老張起身湊過來摸方莉的毛衣:含毛不少呢。才七十多。真不貴啊。問問你小姑子,給我女兒也弄一件。
方莉笑道:這可是窮人穿的衣服。您的千金穿得出去啊。
喬建國笑道:方秘書也哭窮啊。誰不知道您家老薑在報社肥得流油啊。
方莉的愛人老薑在報社經濟部,管廣告,福利多,經常發這發那的,惹得人眼紅。老張笑道:現在誰要是呆在一個好單位,真是祖上積了大德了啊。我一個同學在供電局,去年過年,光發的肉就二百多斤。天熱,都臭了。
於是,三個人就開始感慨廠子不好,什麼也不發。已經幾個月沒發獎金了。方莉苦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還有不開支的呢。就轉身走了。臨出門時,給喬建國使了個眼色,喬建國心領神會,進了門,就問方莉:怎麼了,跟特務似的。
方莉扔過來一張報紙:你看看吧。
喬建國接過來,是昨天的市報。翻了翻,沒看出什麼來。就笑:你就別賣關子,什麼事就直說吧。我最近可是越來越傻。
方莉指著第一版上說:你看看,今年精神文明單位可是沒有咱們啊。
喬建國忙又拿過來,仔細看了:真是了,怎麼沒有咱們廠啊?是不是搞錯了?
方莉問:你可是管這項工作的,你收沒收到過一份關於精神文明單位彙報的通知啊。
喬建國想了想,就搖搖頭:沒有,這可是大事,要有,我應該有個印象了。別的事敢忘,這種事可睡覺都記著呢。我是幹什麼吃的啊?
方莉說:我剛剛接了市委精神文明辦公室的一個電話,是個姓趙的打來的,讓我們摘牌子。我這才看了報紙,真是沒有咱們單位。我說我們肯定沒接到通知,如果接到了,就不會不報材料了。我說我們補一個材料吧,姓趙的口氣特別硬,說市委已經討論過這一批了,已經晚了。他一口咬定通知發給咱們了。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的?有沒有登記?他說就是送到我們在市委的信箱裏了。別的單位都接到了,你們單位不會沒接到的。我就跟他吵了起來。你看這事怎麼辦吧?
喬建國聽得心直跳,就搓著兩手在屋裏轉圈。方莉跟喬建國的愛人嶽虹是中學同學,關係很好。所以這事就急著告訴喬建國。換了別人,方莉就可能先到許部長那裏去彙報了。機關都知道方秘書的嘴比刀子還快呢。
喬建國想了想:方莉,這事瞞也瞞不住的,你先去跟許部長彙報,他一定找我問,我再說不知道,看看他怎麼吧。
方莉說:隻好這樣了。那我一會兒就去找許部長彙報。
喬建國點點頭,就出來了。他心裏有點兒打鼓,幾個月前,部裏的人都下基層勞動去了,他和老張留下看家,趁機打掃了一下辦公室,亂七八糟賣了不少舊書廢紙什麼的,是不是沒注意給賣球的了?這事情沒跟部裏講,賣了一百多塊錢,也沒交老焦的小金庫,他和老張都買了煙抽了。他賊似的回到辦公室,也不敢跟老張說,就在自己桌上亂翻亂找,也沒找到。老張抬頭看:你逮耗子呢?
市委市政府為了節約辦公費用,去年采取了一個新辦法,所有文件通知以及學習用的書刊,都不再通過郵局寄了,讓各單位每月兩次去市政府一樓的文件交換處去取,每個單位都給了一個小信箱,堆在一起,就跟藥房似的。市委市政府各職能部門下發的信件,就都往裏邊塞。廠黨委每次取文件的事情就由方莉去辦。方莉開始不願意,嫌累,後來就上了癮,她可以借著取文件的空,到街上亂逛,名正言順。每次的文件取回來,再發給黨委各職能部門。誰知喬建國就硬說沒有接到這個文件呢。今年是各精神文明單位複查,報報材料就過去了。可是沒接到通知,這事就有點兒麻煩了。
許部長聽了方莉的報告,立刻變了臉色,看一眼方莉:怎麼搞的?就站起來,去了喬建國的辦公室:建國,你來一下。
喬建國顛顛地來到許部長的辦公室,臉上笑道:什麼事?發獎金啊?
許部長就說了方莉剛剛講的事,說完了就硬聲硬氣地問:你見過方莉說的文件嗎?
喬建國傻傻地搖搖頭:沒有一點印象。
許部長發急地說: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忘記了?
喬建國還是一臉傻乎乎地搖頭:真是沒有見過。
許部長皺緊眉頭:真成了無頭案了,怎麼辦啊?這精神文明單位的稱號要是在咱們手裏丟了,咱們怎麼交待啊。就攪著兩手,在屋裏亂走開了。
方莉和喬建國就呆呆地看著許部長亂走。喬建國心裏更亂起來,扭頭看看窗外,陽光挺溫和地鑽進來。窗玻璃上髒汙汙的,在陽光裏顯得特別刺眼。
許部長停住腳,想了想,對方莉說:你把宣傳部的都喊到這屋裏來,商量商量怎麼辦吧?
方莉就忙著去喊人。
許部長歎口氣:想清閑幾天吧,又出了事。抓起茶杯想喝水,想起今天沒水,又泄氣地放下了。
最近廠裏的廠長書記們都不在家,都去省裏開會去了。就剩下李副書記看家,李副書記這幾天也不怎麼上班,聽說是為他孩子分配找接收單位呢。大家樂得自由自在。發生了這件事,弄得許部長立刻緊張起來了。許部長陰著一張臉,看大家都來了就說了情況,問這事該怎麼辦。
老張說:既然誤了,就算球的了。反正也賴不著我們,喬建國確實沒接到文件。
老焦搖頭說:怕是不行的。領導很重視這個稱號,讓咱們給搞丟了,回來還不得炸了。
喬建國說:咱就說的確不知道嘛。
老焦苦笑道:你說你不知道,書記說你們平常跟人家就不會勤聯係著點。領導的話兒多著呢。
喬建國泄氣地說:反正出了事,領導總是有理的。
方莉說:這樣吧,下午咱們先到市委去問問情況。問問還有什麼補救措施沒有。
老焦搖搖頭:怕是不行了,市委那幫大爺,一個比一個牛氣。說不動的。
方莉說:那總得問問啊。求他們幫幫忙嘛。這種事又不是犯法的事,不行再說嘛。
許部長想了想:方莉講得對,咱們下午先到市裏去看看,問問人家這事該怎麼辦。實在不行了再說。對了,大家先不要跟李副書記講這件事。
門就被輕輕推開了,眾人回頭去看,見喬衛國伸進半個腦袋來。
喬衛國朝大家笑笑:開會呢。又朝喬建國笑笑:哥,你出來一下。
喬建國就不好意思地看看許部長,許部長示意他去吧。喬建國就起身出來。
喬建國看了弟弟一眼:下邊說吧。就往樓下走。哥倆走到樓下,在門口站住。喬建國不高興地說:跟你說多少次了,別一上班就來找我,我這些日子上班沒準兒。弄得都知道我遲到了。
喬衛國不好意思地說:我實在是有點急。昨天晚上找你你又不在,隻好今天一早來找你了。就掏出希爾頓遞給哥哥一支。
喬建國點著煙:有事?快說吧,沒見我開會嘛。
喬建國比喬衛國大十歲。爸媽去世得早,建國上班那年,衛國還上學。建國就讓衛國跟著自己。衛國高中畢業那年,正趕上廠裏招工,建國就費了很大勁,把衛國弄到廠裏來上班了。衛國野得很,社會上交了一幫人,打架出了名,進過好幾回公安局了。可是對建國很尊敬,從不跟建國頂嘴什麼的。建國跟三分廠的廠長老賀有點關係,就暗中給老賀送過禮,求他照顧一下弟弟。老賀就讓衛國當了大班長,管著六十多號人。衛國不願幹。最近好長時間沒好好上班了。可是賀廠長還給他開工資。建國就覺得欠老賀好大一份人情。說過衛國好幾回,衛國卻不以為然:哥,你真是太老實。姓賀的哪裏是給你麵子,他是怕我黑他。
衛國說:我想到東北做批買賣,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
建國看看衛國:做什麼買賣?
衛國嘿嘿笑了:你就別問了,這批生意要是做成了,我就把工作辭了,自己挑攤幹一回了。喬建國看看弟弟,心裏就亂:你做什麼買賣啊,跟我都不能說說啊?他總為衛國提著一顆心,總怕衛國出點什麼事。衛國就像一頭沒係韁繩的牲口,整天東一頭西一頭的。
衛國笑道:反正不是犯法的買賣。
建國皺眉說:現在買賣哪裏是好做的,是不是個人都要下海,全中國都快成澡塘子了。就你這樣的還能賺了錢,真是活見鬼了。你回去當你的大班長多好,活兒也不累。賀廠長也挺重視你的。
衛國說:我幹不了,姓賀的一天到晚算計工友們。錢都讓他撈去了,大夥連個獎金毛毛也見不到。我還替他收拾大夥,也太沒良心了。不幹。
建國一時說不出話,瞪了弟弟一眼:你總不能把工作丟了啊?
衛國看哥發了火,就笑道:我就去試驗這一回,不行就回來上班。
建國歎了口氣:你要多少錢?我還得跟你嫂子商量商量再說。
衛國笑道:最少你給我五千,多了更好。
建國想了想:明天晚上你去家說吧。對了,小虹知道吧?小虹是衛國的對象,市歌舞團一個唱歌的,長得很漂亮,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偏偏看上了衛國。鬧得小虹的父母沒辦法,隻好默認了。建國一直懷疑衛國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手段,把人家騙到手了。挺好一個漂亮姑娘為什麼跟衛國這樣一個二混子似的人啊?怪了。
衛國笑道:這買賣就是小虹拉的線。
建國看了衛國一眼:你可不能騙人家啊。就沒頭沒腦地歎口氣:你呀。你等我一下。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又從樓上下來,拿著一個存折遞給衛國:這是三千塊錢,是我這些年背著你嫂子偷偷給你攢的。是為給你結婚用的。我也不想天天為你操心了,這錢今天就給你吧,你結婚我也就不管了。
衛國怔住了,聲音就微微有些發顫:哥……建國拍拍衛國的肩膀:你也不小了。我天天說你你也煩。小虹那姑娘不錯,你得好好待人家。
衛國濕了眼,呆呆地看著哥哥。接過存折,就轉身走了。
建國呆呆地看著弟弟出了大門,不覺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活得真累。整天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他長長籲了一口氣,仰頭看看天,太陽白白的,仿佛失血的樣子,軟軟塌塌地升高了。喬建國心裏挺悶氣,不想上樓去開會,就呆呆地坐在台階上抽煙。看見李強騎著車子回來了,車子後邊夾著一個電熱壺,喬建國笑道:你幹什麼去了。李強說:我去買電熱壺了。你在這發什麼愣呢?就轉身上了樓。
喬建國抽完了一支煙,才上樓來。會早就散了。老焦正在跟李強嚷嚷電熱壺的事呢。原來李強買的這隻電熱壺漏水。李強麵紅耳赤地罵:操蛋,這年頭怎麼都是偽劣產品啊。我下午找他們換去。許部長笑道:你這點破事都幹不好,還能幹什麼啊。一抬頭看見喬建國進來,許部長就皺眉道:這半天你去哪了?剛剛定了,咱們下午去市委一趟。問問情況再說。
喬建國點點頭:都誰去啊?反正你們頭頭得去,光我們這些小兵去,人家愛搭不理的。屁事也辦不了的。許部長老焦得去啊。
老焦笑道:我得去醫院,今天跟一個熟人講好了,下午去檢查檢查。
許部長對喬建國說:我帶你和方莉去就行了。老焦也該去看看醫生了,他這一天往廁所跑幾回啊?承包了似的。
老焦苦笑:可不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廁所所長呢。
大家都笑了。
喬建國想了想:還得拿著幾盒好煙去啊,我知道精神文明辦公室那幾個家夥都是大煙筒,沒盒煙也沒法跟人家說話啊。
方莉就苦笑:咱們宣傳部窮得連盒煙也沒有。報上還有人造謠,說什麼幾種人是搞宣傳,隔三差五解解饞呢。真是胡說八道。
許部長想了想就說:李強,你去到廠長辦公室要幾盒紅塔山來,就說到市裏去辦事用。
李強笑道:我去要?胡進那小子給不給還難說呢。
許部長想了想,就撕了一張紙,寫了一張條子交給李強:你就把這張條子給他。
李強就去廠長辦公室要煙。廠裏的招待費用都歸辦公室管著。辦公室主任胡進,宣傳部的人都怵他,這家夥天天嘴裏不幹不淨的,廠長們卻挺得意他的,因為這家夥在市裏親戚朋友一大幫,廠長指著他辦事呢。
進了廠長辦公室,辦公室主任胡進正在跟秘書韓小明說笑。李強心裏就罵:一對狗男女。局裏都知道胡進跟小韓關係曖昧,韓秘書的男人在地質隊工作,常年出差,一年回來不了幾個月。小韓就寂寞得難受。小韓愛跳舞,胡進總陪著她去跳舞。有人見到胡進在舞廳裏摟著小韓跳,就跟摟自己老婆那樣理直氣壯。小韓一頭紮在胡進懷裏就跟一隻溫順的小貓似的。胡進整天嘴裏叼著紅塔山,天天醉乎乎的跟神仙似的。有人偷偷給局紀委寫信,反映胡進有問題。可是,紀委也不查。胡進的叔叔在市委組織部當幹部處長,廠長書記都不敢輕易得罪這位實權人物。
李強就笑道:胡主任,宣傳部想領些煙。
醉醺醺的胡進看了李強一眼:你們領煙鬧球啊?
李強不想跟他亂纏,就把老焦寫的條子遞給胡進:我也是奉旨行事的。
胡進看了看:你們總要有個理由啊。廠裏買了些煙,不是亂抽的,是搞關係的。你們有什麼關係好搞啊。別亂搞的。胡進邊說邊看著韓秘書,就壞笑起來。
李強不高興地說:你給不給?說句痛快話。
胡進道:我現在就有點兒石林,紅塔山沒有。就是石林也不能多給的。
李強說:石林?虧你說得出,到市委拿得出手啊。行了,我去複命了。就推門走了。
胡進火了:愛要不要。扯蛋哩。
李強聽到又折回身來,臉就陰下來,胡主任,你說誰呢?你他媽的嘴裏給我幹淨點兒。
胡進沒提防李強會發火,一下子愣住了,機關的人都知道李強練過拳擊,還是市裏業餘拳擊隊的,整天憋得直想跟誰練練呢。胡進心裏挺怵他。小韓忙笑道:李強你聽差了,胡主任跟我開玩笑呢。
李強瞪了胡進一眼,轉身就走,隨手把門重重地關上了。他這幾天心裏總竄著火,恨不能跟誰幹上一架。可是宣傳部的人都跟他不錯,他不能跟宣傳部的人吵鬧。剛才他真想跟胡進找茬兒鬧上一回,打起來才過癮呢。
李強說了胡進不肯給煙的事。
焦主任就罵:都是廠長慣得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我去找他。嘴裏說著,屁股卻不動。眼睛看著許部長。
許部長說:算了算了。先到財務科借一千塊錢。反正也要請市裏的客。等書記回來,一塊兒報銷就是了。
喬建國苦笑:現在財務怕是沒錢啊。
李強也說:聽說這個月的工資都夠嗆了。
方莉說:先從組織部的黨費裏借點兒吧。
喬建國搖頭苦笑:說真的,廠裏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混這塊牌子幹什麼用啊?
老焦笑道:咱們是沒用啊,可是領導還是挺看重的。
許部長瞪了喬建國一眼:這個沒用什麼有用?就去組織部借黨費。
組織部部長方瑜跟著廠長書記去省裏開會了,管黨費的是小張,小張聽許部長說了,就笑:許部長您拿著黨費去搞關係,不覺得別扭嘛?您打個條吧。說著,就打開保險櫃給許部長點錢。
許部長苦笑道:黨員們要是知道了我拿著他們的黨費去破壞黨風,不定罵我什麼呢。就把寫好的條子給小張。
小張接過條子看看,就笑:許部長您光寫了一千元,是美元啊還是人民幣啊?到時候我可說您跟我借美元了啊。
許部長笑道:打我爺爺那輩兒上,就沒有見過美元什麼表情。就把錢點了點,細心裝起。
許部長回到宣傳部,就對喬建國和方莉說:那咱們就定了,下午咱們三個去市委,下午誰也別遲到了,一上班就要車。
方莉說:行,建國你早點來,別誤了。
喬建國笑道:聽你的話好像我天天遲到似的。
許部長把錢掏出來,點出一百,交給喬建國:你中午去買條紅塔山,帶著。
喬建國笑道:錢不夠呢。
許部長就又掏出一百,扔給喬建國:別忘記開張票回來。別開煙,開食品。不然不好報銷的。好開嘛?
喬建國笑道:現在這事,隻要您交了錢,開人肉都能開的。我老婆廠裏,去年發電熱鍋,硬是開成避孕用具,在計劃生育費裏報銷了。操,您說現在這事兒。
中午下班,喬建國回到家就忙著做飯,心裏就算計著怎麼跟嶽虹商量借錢給衛國的事。嶽虹看不上衛國,嫌衛國天天沒個正形。有時衛國來家吃飯,嶽虹也沒好臉子,弄得衛國好幾次下不來台。建國臉上裝傻,可心裏什麼都明白。有一回衛國又來家吃飯,嶽虹還沒回來,建國就說,咱哥倆到外邊去吃吧。衛國就跟建國在外邊吃了。那天建國喝多了些,話就多了。數落弟弟讓人操心,衛國一聲不吭,吃完飯,衛國搶著把賬清了,哥倆就走出來,衛國站在街上,對建國說,哥,我知道你挺難的,我從前也真是不懂事,總給你添亂子。從今以後,我不上家吃飯了。說完,就走了。弄得建國心裏特別不是滋味,暗自難受了好一陣子。建國怕嶽虹,跟嶽虹搞對象的時候,嶽虹家裏就不樂意,嶽虹家是知識分子家庭,還有個姑姑在美國。一家子就都沾了美國氣兒,都瞧不起建國。建國心裏挺自卑,常常做夢跟嶽虹一家人打仗。可總也打不贏。前一夜裏又讓嶽虹一家在夢中打了個頭破血流。
建國剛剛把飯做好了,看看表,正納悶嶽虹和女兒怎麼還沒回來,電話就響了。建國就猜到嶽虹又不回來吃飯了。這電話是嶽虹單位給安的,嶽虹在單位挺吃香。可是最近她廠裏換了一個姓謝的廠長,跟嶽虹不對眼。嶽虹這些日子總是提心吊膽的。建國看著她就累。
果然是嶽虹打來的。嶽虹說,今天她中午不回家了,孩子她也接去了,老廠長請客,過去不錯的幾個人聚一聚。建國就說,你不是跟你們現廠長鬧不來嘛,這事如果讓姓謝的知道了,還有你好果子吃啊。嶽虹支支吾吾地說,好了好了,回家再說吧。建國聽出嶽虹旁邊好像有人,就放了電話。
建國泄了氣,自己胡亂吃了幾口,就睡了。一覺醒了,差十幾分鍾上班,就想起還得買紅塔山的事,不敢再睡了,爬起來就往外走。
許部長睡了一會兒,額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睡不著了,就從床上起來。妻子楊秀敏說:你去醫院看看吧,別再鬧了破傷風什麼的。
許部長惱道:你就別嚇唬我了。就下了床,拿上包說:我去上班了。
楊秀敏不高興道:你這個人真是的,官也升不上去了,還幹得挺上勁的。
許部長皺眉道:你怎麼比我還官迷啊。
楊秀敏說:你好像多超脫似的,忘了你嘴上長泡的時候了?
楊秀敏原是廠辦副主任,上屆的廠長跟許部長鬧不來,就在黨委會上說,不能夫妻倆都在機關,應該避嫌。廠長的理由很正當,弄得別人沒得話說,於是,就把楊秀敏放到分廠當了工會主席。分廠的工會主席不是好幹的,現在各分廠的效益都不好,楊秀敏天天總跟著班組參加勞動,鬧得腰酸腿疼的。楊秀敏就心裏有火,就泡了病假,在家歇了半年多。時不時地跟許部長找茬兒吵架,總說是吃了許部長的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