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車間的電工袁建軍的孩子得了白血病。
袁建軍紅腫著兩隻眼睛,一上班就來到廠財務科借款。按照慣例,本廠職工或家屬患病住院,可以先讓廠裏墊付押金。
袁建軍技術好,會修電視機洗衣機什麼的,也算是本廠的小名人。財務科的大都認識他,有的還求過他。於是就都對他很客氣,還有人搬了把椅子讓袁建軍坐下。財務科長金胖子聽袁建軍講了情況,唏噓了好一刻,做出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表示同情。然後就搖搖大腦袋說這款他不敢借,說李廠長有話,最近廠裏資金周轉困難,私人借款一律不行。
袁建軍愣了愣,紅腫著眼睛嚷:小孩子住院要押金四萬,我不找廠裏找誰?
聲音就越說越大,像吵架。
金胖子忙擺手,賠笑說:別急別急。我這個科長是丫頭帶鑰匙,家當得主卻做不得。你得去找李廠長。
於是,袁建軍就上二樓找李廠長。
上了二樓,袁建軍想了想,覺得直接找李廠長太冒失,還是先找辦公室通報一下。就去了辦公室。
推門看,辦公室的何主任不在。秘書小雷正趴在桌上寫什麼。
見袁建軍進來,小雷忙站起來笑道:袁師傅有什麼事?就忙著拿茶葉盒,抓熱水瓶,要給袁建軍沏茶。
袁建軍忙說:你別弄水,我不喝。我是來找李廠長的。
小雷笑:李廠長到市裏開會去了,上午不一定能回來,有什麼事跟我說,我能辦的話給你辦了就是。
小雷過去和袁建軍一個車間。小雷後來上了幾年電大,回來後仍在車間幹活。去年,李廠長的夫人鬧痔瘡開刀住了醫院,小雷兩口子床前床後端屎端尿猛孝順了一個多月。李廠長夫人出院第三天,小雷就被借調到廠長辦公室以工代幹。最近老主任退休,何秘書剛提了主任,小雷就正式當了秘書。傳說他最近就要提拔當辦公室副主任了。小雷對人挺牛,但對袁建軍挺客氣。前些日子小雷在公安局的同學托小雷找袁建軍剛剛修過彩電,袁建軍給換了兩個小器件也沒要錢。所以小雷對袁建軍就很客氣。
袁建軍就說:你能辦了當然更好。就對小雷說了孩子的事。邊說邊哭。
小雷聽得直眼,陪著袁建軍唉聲歎氣。
小雷想了想,為難地說:這借錢的事還真得廠長說話,幾個副廠長都不行。不過你先別找廠長,找車間,讓車間往上找。你自己找也白找,廠長絕不會把錢借給你的。這些日子廠長光為資金緊張的事上火了。
袁建軍就來了氣,說:我管他上火不上火,他是廠長,金胖子讓我找他的。
小雷說:金胖子是臭棋亂支招,別聽他的。你不就是借錢嗎?聽我的,找車間,我可不往壞道上誑你。你我是什麼關係啊?
袁建軍就沒了主意,點點頭,回車間了。
李廠長早晨一上班就去市裏開彙報會。心裏有事,會也開不到心裏去,所以會還沒散就跑回來了,一路上皺著眉頭,也不愛跟司機小劉說話,弄得小劉心裏直毛,總嘀咕是不是前幾天自己倒賣那六十公斤汽油的事讓廠長知道了。
李廠長回到廠裏,連自己的辦公室也沒進,就徑直來找田書記。
田書記正跟組織部部長王誌友說那件麻煩事呢。
一個月前,劉副市長帶著幾個人來廠裏檢查工作,檢查完了,廠領導們就設宴招待了劉副市長一頓,為了使酒桌上的氣氛熱烈,李廠長特意從廠裏找了幾個能喝的去助興。誰也沒想到,紅光滿麵的組織部副部長李光在酒桌上喝死了。按說也喝不死,李光平常很是有點量,喝上半斤八兩沒問題,要不那天也不會讓他去陪酒。李光是半年前轉業到廠裏來的,筆頭子也不錯,正說要調他到黨委辦公室當秘書(副處級),這就喝死了。廠裏就讓勞資拿意見,勞資說就按比照工傷處理算了,再讓工會多出些錢,把家屬哄得高興些就是了。誰知道李光的家屬不好哄,李光的愛人在市電膠廠上班,廠裏效益不好,有七八個月開不出支了,於是,李光的愛人陳小蘋就帶著二十多口子親屬到廠裏來鬧,說李光是為了革命工作喝死的,要算烈士。在酒桌上為了掩護領導和同誌們自己奮不顧身地多喝,不算烈士算什麼?這是第一條。第二條,陳小蘋要求調到廠裏來。第三條……否則就不讓饒人。於是,廠長書記,加上機關所有能言善辯之士,圍著陳小蘋做工作。沒用,到最後,陳小蘋就幹脆破口大罵,並且用頭往李廠長的懷裏頂。還說,如果再不解決,就把李光烈士的遺體抬到廠門口。李廠長就火了,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還有沒有王法了。就讓小雷到公安局去找人,要以擾亂治安條例把陳小蘋拘留起來。小雷說:沒問題沒問題,我同學在三處,一句話的事,請他們老老實實地走人。小雷就去了,可是又蔫頭蔫腦地回來了。說陳小蘋一個親戚在公安局給局長當秘書,根本不會管這事的。公安局誰也不會得罪局長的秘書啊。氣得李廠長大罵這年頭腐敗透了。就隻好軟下來,同意陳小蘋調進來,陳小蘋要求當會計,可是會計科現在滿員著呢,也不能把誰撤下來,把陳小蘋頂上去啊。於是,就讓陳小蘋先在家呆著,工資照發。等研究好了再讓她上班。可是,還沒研究呢。陳小蘋上街讓摩托車給撞了,要是一下子撞死了,也還好辦,偏偏把陳小蘋撞成了植物人。於是,家屬又來鬧。讓廠裏出錢出人(陪床)。李廠長說,廠裏沒理由出錢,誰撞的找誰。可是撞人的那邊已經出了一萬多塊了,再勒脖子,怕是要出人命。而且那邊已經找到了市委張副書記那裏,張副書記就打電話給田書記:老田啊,你們廠裏就包下來吧,事情已經這樣了,撞人的已經拿出了一萬多塊,再掏,就要傾家蕩產了。人家找到了我頭上,我隻好說句話了,你要給我個麵子喲。張副書記打電話的第二天,市政府章秘書長又給李廠長打了電話。於是,廠長書記一碰頭,就算是認了冤大頭。現在醫藥費已經掏了七八萬。最要命的是,每天要派職工去給陳小蘋陪床。車間忙,隻好在機關輪班。有的幹部就罵大街:我他媽的又不認識什麼陳小蘋,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給她陪球的床啊。今天一上班,陳小蘋的二哥就要找田書記,說現在醫院要給打日本進口藥,一針要七百塊錢,他來找廠領導商量商量打不打?說是商量,陳小蘋那個二哥,大塊頭,一臉絡腮胡子,凶凶地瞪著兩隻眼睛,像隻豹子,隨時要撲上來咬田書記兩口似的。
田書記忙說:可以可以。打打打。現在救人要緊啊。就又向陳小蘋的二哥問了問陳小蘋的情況,歎息了一陣,就送陳小蘋的二哥走了。然後就找組織部長王誌友來問:醫院要打七百塊錢一針的日本藥,你去問一問,能不能不打。這也太貴了。
王誌友心想,你田書記總在這裏邊當好人,嘴上說:這家人是賴在咱們身上了,您跟李廠長商量一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田書記擺手:走一步說一步吧。
王誌友泄氣地說:那天本來沒讓李光去的,組織部還有個材料等著他寫呢。後來李廠長說是李光能喝,讓他去陪劉副市長喝幾下子,才讓他去陪的。我聽說劉副市長酒量不是很大,按說李光對付他不會有問題,可是,他那天竟是沒有戰鬥力,還連本錢都搭進去了。
田書記說:要不市裏一個勁壓咱們呢,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喲。
王誌友說:我到市裏開會吃過幾回飯,跟那個劉副市長在一個桌上喝過。那家夥在會上說得有板有眼的,可一到酒桌上就不是他了,兩杯酒下去,就麵紅耳赤,不是說女人就是說麻將,還滿嘴髒話。我就納悶,怎麼就讓這種人當了副市長了。
田書記笑道:你知道他是誰嗎?有背景哩。
王誌友笑道:我上哪裏知道去啊?
田書記笑道:是咱們省委王書記的親外甥。
王誌友苦笑:我說呢。
正說著,李廠長就進來了。
李廠長進門就說:老田,我找你有點事。
田書記納悶:你沒去市裏開會啊?
王誌友忙站起身,知趣地笑笑:兩位領導說事吧。就走了,並隨手把門帶死。
李廠長問田書記:這幾天你聽到什麼沒有?
田書記注意到廠長臉色不好看,就問:你怎麼了?你問我聽到什麼了?沒頭沒腦的。
李廠長就罵:你真的一點都沒聽到?秦誌明那小子在背後造我的謠呢。說我受賄,還說我亂搞男女關係。我看他這個宣傳部長不要再當了。
田書記就驚了臉:你聽誰說的?秦誌明不大可能幹這種事啊。
李廠長知道老田跟秦誌明有些交情,兩人是同學。以前還住過鄰居,兩人的老婆還挺要好,跟姐們似的。李廠長就說:我知道你跟他關係不錯,可在這件事上你可要劃清界限。
老田忙說:兩碼事兩碼事。再說我跟他就是一般關係。不過這事你有證據嗎?
李廠長眉毛一揚,鐵鐵地說:有人證。
田書記點點頭:那就要認真追查一下,真要是查到他頭上,就要狠狠治治他,然後還得把他弄出機關。不過,我總考慮他還不至於,他跟你關係也不錯嘛。
李廠長恨恨地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道這家夥竟搞到我的頭上來了。這件事既然牽扯到我,我就不好出麵,你負責查一查。
田書記想了想:這樣,讓邊書記(紀委書記)掛帥,紀委和組織部派人成立個調查組。
李廠長想了想,就點點頭:行,就這樣。找老邊來,我跟他交待交待。
老田就給隔壁的邊書記打電話。過了一會,就聽得敲門,一開門,邊書記那胖胖的身子就橫了進來。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生氣地說:老田,你的沙發比我的那個彈性好。操蛋,總務處的家夥們,就會拍書記的馬屁。李廠長,這算不算不正之風?
田書記就笑:你那個肥勁,再有彈性的沙發也得讓你壓壞了。我看你老婆瘦瘦的,就是讓你給壓的吧。
李廠長就不耐煩:你們倆一見麵就是葷的。說正事說正事。
於是,老田老邊急忙嚴肅起來。李廠長就把秦誌明造謠的事又跟老邊說了一遍。
邊書記皺眉說:秦誌明那小子不大可能幹這種事啊。老田,他到宣傳部當部長可是你提名的,你應該了解他啊。他可是你的人啊。
田書記忙擺手:老邊你別亂扯,好像我拉幫結派似的。我跟秦誌明就是同學關係。
李廠長就說:老邊,這件事你要給我查清楚,人證有了,不怕他背上牛頭不認賬。
老邊就說:我牽頭。先成立一個小組。紀委小林組織部小孫參加,辦公室的小雷也算上一個。上午就接觸秦誌明,先找他談話。
田書記笑道:上午不行,秦誌明到市委宣傳部開會去了。要等下午了。
李廠長就說:下午就下午,老邊,我今天下午下班前聽你們的彙報。就起身走了。出了門,又回過頭來說:這件事就先咱們三個知道就行了,別的廠領導先不要說。這才走了。
老邊就和老田議論起來。
老邊笑道:這一回李廠長真是生氣了,我看他剛才臉都有點白了。
老田說:誰也不願意讓人把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給你造謠你也得生氣。不過,我總覺得秦誌明不大可能。
邊書記點頭道:是啊,我也覺得是有人整他。可是廠長正在氣頭上,也沒法跟他解釋。越解釋越亂,好像咱們包庇秦誌明似的。就這麼著吧,下午先找秦誌明問問,有棗沒棗三竿子啊。你說呢?
田書記苦笑道:就這麼著吧。其實李廠長也是有點太認真了,這種事你就不用理它,就自動煙消雲散,倒是你越解釋越有人感興趣。中國人就好傳這些亂七八糟的。劣根性。我一定還得跟李廠長談談,不能讓他拿這事太認真了。
邊書記也笑:你是得去勸勸他,別說沒有了,就是真有男女關係,算個屁啊。現在都改革開放了,誰也不拿這種事當回事了。電視上那些企業家們,哪個沒有幾個小娘們啊。我看誰要有幾個相好的,那叫魅力。誰眼氣誰也去搞啊,就怕你搞不到手哩。我年紀大了,沒球的魅力了。
田書記笑:老邊,我最近沒留神,你可真是開放多了。說實話,你在外邊有沒有把誰魅力過?
邊書記笑:我是有賊心沒賊膽。我那個老婆也把我看得太緊,弄得我沒有一點作案機會。要是我倒退二十年,趕上這種好年月,說什麼也要找幾個哩。老婆要是不高興,就跟她離了。說著,就哈哈笑著走了。
李廠長聽到有人造他的謠,是財務處長老任昨天晚上告訴他的。
昨天晚上,李廠長吃過晚飯,和老婆向曉芳到馬路上散步,就碰上了財務處長老任。老任也是吃了飯散步,於是,就和廠長邊走邊閑扯,扯了幾句,老任就鬼鬼地四下看看,低低地說:我正要找您哪,你最近沒聽到什麼?
李廠長就笑:你聽到什麼了?
老任氣憤地說:最近廠裏可是謠言滿天飛,都是議論您的啊。您一點都不知道?
向曉芳在一旁就惱了:誰又胡說八道了?向曉芳脾氣不大好,過去在車間當統計員總和別人幹仗。人際關係總搞不好。自從丈夫當了廠長,向曉芳的脾氣就更不好了。有人背地裏罵她是永久性更年期。但是沒人跟她幹仗了,因為每每她要發火時,別人就繳槍不殺了。於是人際關係也就十分地好了。
老任就笑笑說:沒什麼事,您別生氣。
李廠長就對向曉芳說:你先回去吧,我跟老任談點事。
向曉芳就屁股一扭一扭地先走了。
李廠長就問:都說我什麼了?
老任低低的聲音:說您去年出國考察設備,接受了外商的賄賂。
李廠長臉一紅:誰他媽的亂扯舌頭。
是工會小高聽到後告訴我的。
小高聽誰說的?
小高是聽工會小齊說的,小齊是聽秦誌明說的。
他媽的。
老任左右看看,又悄悄地說:小高聽小齊說,秦誌明還說您跟電話員李玉蓮有事哩。
李廠長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他還說什麼了?
老任搖搖頭:別的暫時還沒有聽到。單憑這一回事,這小子是該整整了,他一貫誰也不放在眼裏,不過您千萬別生氣。我是給您提個醒。本來我是想明天早上去告訴您的,沒想到今天晚上碰到您了。
李廠長想了想:這兩天你耳朵尖點,聽到什麼及時告訴我。
老任點點頭,先走了。
李廠長再沒心思散步,就回家。進了家就進廁所。他有一個習慣,在廁所考慮問題。於是,他一邊解決問題,一邊考慮問題。外商給他美元的事是真的。可是誰能知道呢?老外也不會亂說啊。跟李玉蓮那個娘們的事,也是剛幾天啊,也就是在辦公室幹了兩回。也沒人知道啊。那個小娘們被幹得高興了,就叫喚,可也不會有人聽到啊。總機室就她一個人值班,門也關得挺嚴實的,誰也不會知道的啊。秦誌明怎麼會知道的。再說,他就是知道也不應該亂講啊,自己對秦誌明還是不錯的啊。要不然也不會把他從車間提到宣傳部。不過這年頭知人知麵不知心,會不會有誰在他背後搞動作啊。是田書記?不大像。不行,這件事要整整了,不然下個月市委就要來考察班子了,傳揚出去就要出亂子。
李廠長就一夜沒睡好,做夢給市長蓋房,又是和泥,又是搬磚的,累得夠嗆。
袁建軍一進車間,迎頭碰上主任大高。大高平常跟袁建軍不錯,見了袁建軍就瞪眼:你不是歇串休嗎?怎麼又跑來了?
袁建軍沒說話,先落了淚,然後就放了聲。
大高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袁建軍就把孩子的事說了。
大高聽得臉白:建軍,你別瞎著急。現在醫院瞎眼大夫特多,我們一個街坊就是給檢查壞了,硬給開了刀,屁事沒有。倒把一個什麼零件給誤切了去。你說坑人不坑人啊?現在還打著官司呢。
袁建軍歎口氣:你別給我吃開心丸了,昨天在省城都確診了。沒跑了。
大高就唉了一聲,再無話了。
袁建軍說:現在醫院馬上就要手術,要押金四萬。
大高張大嘴:四萬?真宰啊?你沒找找熟人?
袁建軍說:找了,沒熟人要八萬。說著眼睛又紅了。
大高忙說:別哭別哭。你的意思是跟廠裏借錢?
袁建軍就說了找金胖子的經過。
大高想了想:建軍,你先回家等著。我去找廠長。小雷說得也對,現在廠裏真是缺錢,外邊的賬也討不回來,這年頭都是欠賬越多越橫。都是爺爺。他媽的。這個月的工資都要推遲發了。不過這事得辦。你放心。
袁建軍忙說:那真是麻煩你了。
大高擺擺手:談不上。咱倆誰跟誰啊。再說,我還是個破主任呢。我管這事也是正當防衛。你走吧。
袁建軍就抹著淚走了。大高忙進車間找劉書記商量。
劉書記是個轉業幹部,去年來的,副團職,人挺直爽。聽大高講了這事就皺眉道:真是該著袁建軍倒黴了。
大高發愁道:就怕廠裏不肯借錢啊。
劉書記說:不借也要借。這是天大的事了。
大高說:你的戰友多,想想看,有在省城衛生界的沒有?你陪建軍去一趟,想辦法先讓孩子住進去啊。
老劉說:戰友倒是不少,不過這年頭沒錢怕是不行。我去一趟,總能想想辦法。
大高就說:你從小張那裏取點錢,給建軍湊點,表示點心意。我記得上個月賣廢銅屑的錢有三千多塊呢。你都帶上去。我先去找廠長彙報,看廠長怎麼說。等我回來你再走。
劉書記點點頭,就去找車間統計小張。
車間有個小金庫。平常賣廢銅爛鐵加工些零活就不上賬了,存在小張那裏,有什麼不好開支的,就在裏邊開了。各車間這種小金庫都有。廠裏說了好多次,車間不要留小金庫。李廠長也在大會上點了好幾個車間,可誰也不聽。
大高就奔了廠部。進了辦公樓,先到辦公室,讓辦公室安排一下見李廠長。一推門,小雷同何主任正說話。
何主任就笑:大高,你可是稀客啊。
大高也笑笑,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抄起小雷的茶杯,先喝了個淨光。
大高不願來辦公室,他跟何主任不怎麼說話。大高跟何主任是一塊進廠的,當年在一個班組,兩人還搞過一陣子對象。兩人都在廠宣傳隊幹過,一塊唱過《沙家浜》。大高唱胡司令,何主任唱阿慶嫂,有一個軍代表唱刁德一。唱了幾個月,阿慶嫂就讓刁德一給俘虜了。胡司令就恨得咬牙切齒,可也不敢說什麼。後來,刁德一就把阿慶嫂調到機關當了秘書。大高再見了何主任,就淡淡的,盡量少說話。今天是為袁建軍的事,大高實在是躲不開了。
何主任就問:大高,我剛才聽小雷說,你們車間袁建軍的孩子病了?白血病?我見過那個孩子,長得特好看。這一下,可完了。
大高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孩子住院要押金四萬,袁建軍上哪去偷啊。想找廠裏借點。
何主任說:我看你找也白找,現在廠裏真是缺錢,外麵的賬也要不回來。來催賬的天天不少。
大高說:我就不信,沒錢?鬼才信的。麻煩二位給我通報一下,我要見李廠長。
小雷就笑:高主任一找就有錢了。
何主任說:李廠長到市裏開會剛剛回來,現在正跟田書記說話呢。你是不是等下午再來。
大高說:不行不行,現在袁建軍就等著錢上省城呢,一分鍾就是一滴血。勞煩你去通報一下。
何主任就笑笑:我去給你通報。就去了。
大高對小雷說:快把好煙拿出來。別讓我費事。
小雷說:挺大個主任跟我一個小秘書要煙?好意思?
大高說:宰相府裏七品官。不跟你要跟誰要啊。
小雷就笑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包“石林”。小雷那些年上電大,大高在車間當副主任,給了小雷不少方便,兩人關係就挺好。
大高不滿足地把煙揣起,嘴裏說:小氣,紅塔山呢?
小雷笑:紅塔山都在何主任那裏,我隻有石林,你跟她要紅塔山。
大高說:我不跟女人打交道。
小雷笑:你老婆不是女人?
何主任就走進來說:大高,李廠長跟田書記沒談完呢,我看一時半會還完不了。正說著,電話就響了,何主任拿起來聽,就莊重起來,說:小雷,李廠長找你。
小雷忙接過電話,嗯嗯了幾句,就說:我馬上過去。就放了電話,抬腳出門了。
大高看看表:大概什麼時間能見李廠長?
何主任笑:我可說不好,我剛才看李廠長臉色特別不好,不知發生什麼事了。
大高說:那我先去工會問問給袁建軍補助的事,一會廠長屋裏沒人了,你打電話喊我一聲。
何主任說:行,不過你可別上別處亂逛去,我可不滿世界找你。
小雷就顛顛地跑來了。
李廠長讓他坐下。
小雷就說:廠長,是不是袁建軍的事?
袁建軍?三車間那個袁建軍?他怎麼了?
他孩子得了白血病,現在省城要住院。剛才大高找您要借錢,說醫院要押金四萬。
四萬?操蛋,解決不了。廠長點著一支紅塔山。
小雷發現廠長對這事不大感興趣,便不再說這事。就問:廠長,找我有事?
你最近聽到有人在下邊議論我什麼沒有?
沒有啊,我沒聽到什麼。廠長,您聽到什麼了?
李廠長說:我聽說秦誌明這家夥到處講我壞話。
小雷一驚:秦誌明?他不會吧。您聽誰說的?
昨天晚上老任散步時碰到我,對我說的。他說是小高聽小齊說的,小齊聽秦誌明說的。
都說您什麼了?
說我受賄。說我亂搞關係。
搞關係?現在誰不搞關係?
說我搞男女關係。
放屁。把秦誌明找來問問,他是聽誰說的。
不行,他要是不認賬,誰也沒辦法。
那就先問小高小齊。
我讓你來,就是要你去辦辦這件事。
小雷看看表,就站起身:我現在就去找他們問一下。
你要注意策略。
我明白,那大高一會找你談袁建軍的事,您見不見他?
李廠長不耐煩地說:沒錢,全廠好幾千人都來借錢,廠子還辦不辦了?
小雷就附和著說:可不是,現在有些人的觀念是要變變了,都把廠子當成慈善事業了。不過您還是見見大高,要不然他那張破嘴又要到處嚷嚷您不關心職工了。您說呢。
李廠長說:我一會給大高掛個電話。
小雷說:您往工會掛,他在工會呢。
李廠長說:你趕快辦你的事去。
小雷點頭說:我這就找他們。
到了工會門口,大高推門就進。
工會主席老孫借調到市工會幫忙已經半年多,大概要留在市裏了。老孫跟李廠長田書記都尿不到一隻壺裏,李廠長田書記也都盼著老孫走。老孫當過兵,說話太直,而且為人也很傲慢,在廠裏人際關係不好。現在工會是副主席老古主持工作。老古跟大高的老婆是遠表親。七拐八彎老古還得叫大高一聲表爺。兩人關係很好。還因為老古在車間當過支部書記,那時大高是車間副主任,兩人工作配合得很不錯。
老古見到大高就笑:你小子跑來幹啥?
大高說:我問一問困難補助的事。
你又不困難,問球的困難補助,快把好煙掏出來,免得本大人費事。
大高就笑:我剛剛在辦公室發了一包小財,你倒聞著味了。就掏出那包石林,撕開封,抽出兩支,一人一支對著吸。
老古邊吸邊罵:操他娘,這煙別是假的,怎麼不是味。
大高就笑:你那臭嘴天生就沒有抽好煙的福分。說正事,袁建軍的孩子病了,要住院,真是慘了。
什麼病?
白血病。
操蛋的。沒治了。孩子多大了?
十歲多點。
真可惜,袁建軍可是個老實人,這年頭老實人總是倒黴。操蛋的。
現在住院要先拿四萬塊錢。不然就別住。
媽的,還叫不叫人活了?還是不是社會主義了?
甭管別人是不是社會主義,你先社會主義一次,你能不能困難補助點?
我的最高權力就是批三百塊錢。頂個球用。
再多點。
再多就得經過工會委員會討論。就是通過了,也就是補助兩千塊錢。鬧不好還到不了兩千。
這管個屁用啊。
你去跟李廠長說說,讓廠裏掏些錢嘛。
廠長能給?
他們三天兩頭出去大吃二喝,少吃幾回就全省出來了。
你是工會主席,你總得說話啊。
我說話沒分量。
你別耍滑頭。袁建軍可是個老實人。你當車間書記的時候,他可沒少給你賣力氣,你不幫忙可太虧心了。
不是我耍滑,現在廠裏真是沒錢。李廠長天天朝著金胖子發脾氣。
我就不信廠裏連四萬塊錢也拿不出來。
電話就叫起來。老古接了電話:何主任啊。大高,找你。
大高就接電話,說一聲:就來。忙放下電話,扯起老古:走,一塊找廠長去。
老古勉強站起來:我去了也管不了多大用的。
大高說:走吧,有你總比沒你強。工會主席好歹也是一尊菩薩。
小雷回到辦公室就給工會的小齊團委的小高打電話。不一會,二人前後腳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