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匆匆(1 / 3)

勞動服務公司新接手的倉庫員趙四海,一大早清理倉庫,在一堆不知哪年哪月留下的廢料下邊發現了一尊毛主席像,五米多高,水泥塑成的。老人家揮巨手的姿式,麵上的白瓷已經斑剝脫落,露出了灰灰的水泥顏色。趙四海眨巴著眼睛發了愁,不知道怎樣辦了。一幫工友都來看熱鬧,有人說,去找劉經理。有人就笑:劉經理正在公安局吃窩頭呢。人們就想起來,前幾天劉經理被公安局的帶走了,現在的經理是大黑。趙四海就顛顛跑去找新任經理大黑。

勞動服務公司是前些年組建的。當時總廠正搞一種叫做“砸三鐵”的改革,勞動服務公司就是負責收羅各分廠被改了革的工人,搞第三產業。成立了一個木材廠,一個建築隊,還開了一個食品商店,一個飯館。亂哄哄的挺熱鬧。可是幹了一陣子沒什麼效益,漸漸地廠裏被砸了鐵的工人也都放羊似地湧進來,效益就更不行了。去年,廠裏一些被改了革的工人們鬧到市委,還有一個小心眼的上吊死了。死者的家屬就找到廠裏跟廠長算賬,死者的老婆是一個燙著飛機頭的女人,嗷嗷叫著找廠長,堅決要嫁給王廠長當老婆。幾個小夥子手裏拎著菜刀,瞪著紅紅的眼睛也滿世界找王廠長,嚇得王廠長東躲西藏,像個地下黨。於是,廠裏的三鐵就砸不下去了,把一些被改了革的工人召了回去。服務公司還剩下了幾百人。

人們印象中服務公司好像就沒賺過錢,湊合著瞎過日子。今年更慘,已經半年多沒有開過全薪了,這兩個月幹脆就沒有開薪。廠裏今年也不給錢扶持了,讓公司轉換機製,自負盈虧,銀行也不給貸款了。公司裏有點手藝的有點本事的有點膽子的有點路子的,一個一個都走了。剩下四百多個手藝差的本事小的沒膽子的沒路子的,還有七八十個不幹活的但是要拿退休費的。

換了幾任經理了,誰也記不清。去年是劉經理執政,幹了沒一年,他高價進了一批材料,出了產品卻賣不出去。劉經理後來就連麵也不露,有人說他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家都搬走了。上個月他臉灰灰地回來了,是坐著警車回來的,還跟著兩個大蓋帽的。到經理室拿走了幾本賬,就蔫頭蔫腦的又坐車走了。人們這才知道,劉經理被捕了,再後來,公司兩個會計也被請到檢察院去,現在也沒放出來。看來是真的了。工人們都罵,罵這年頭有些當官的也沒有個樣子,一個比一個敢貪汙敢受賄。上個月,王廠長郝書記帶著幾個人來,召開了勞動服務公司職工大會,第一,宣布把劉經理給除名,第二,宣布公司汽車隊長大黑當了經理兼書記。原公司總支書記老秦停職,暫調廠宣傳部幫忙。

大黑開始是死活不幹。大黑技術很好,能開能修。眼看著服務公司沒效益,大黑也早想調走,外邊要他的地方挺多。可他當著汽車隊長,大小是個頭兒,就不好意思走。最近剛剛想著編個理由提出來呢。郝書記說:總要有人幹啊。算來算去,就你還算回事,別人更不行。王廠長也說:你不幹讓誰幹?你要是不幹,那也太孫子樣了。

大黑隻好上任。為公司四百多號沒退休的和七八十個退了休的如何過日子發愁。

這經理真是沒法當,背了一屁股爛賬。銀行一個子也不借給了。外邊欠的錢討不回來,別人來討賬也不給。大黑上任第一天,總廠新派來的張會計就向他報賬,說賬上還有十五塊七角三分錢。大黑就感覺自己鑽進了一個大圈套。昨天河南來了一個要賬的女人,坐在大黑的辦公室裏報喪似地亂哭,說廠子已經一年多沒開支了,全廠湊得路費讓她來要賬,她若是要不回去,就……就哭著說不下去了。大黑聽得心酸,也就跟著掉眼淚,說真是沒錢,要命一條。那女人聽了,狼似的撲上來要打大黑。大黑閃開,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大巴掌,說:不用你動手,我自己打自己好了。那女人一愣,就歎口氣,哭著走了。

大黑抽完了自己巴掌,就去廠裏找王廠長借錢。王廠長苦笑:找我也沒有用。我也沒錢。現在總廠對下屬企業是管生不管死。你自己想辦法吧。

大黑就傻頭傻腦地回來了,把公司的頭頭腦腦們弄到一塊開會。他相信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老祖宗的話。開了三天,亂吵了三天,大黑也沒有看出誰是諸葛亮,看著都像臭皮匠。大黑就發火:你們總要想個辦法啊。有人就不高興:你火什麼?你是經理,大主意你要自己拿哩。大黑醒悟自己是經理,就悶了。趙四海來找他報告的時候,大黑正悶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呢。

大黑就跟趙四海去了倉庫。遠遠看到那尊毛主席像已經被幾個工人豎在了公司的大院裏,大黑就被偉人揮巨手的姿式驚呆了。

工人們見到大黑,就說:經理,這事怎麼處理?大黑鄭重其事地圍著毛主席像轉了兩圈,突然發現毛主席像的左手手指頭和右耳朵被碰掉了。大黑火了:誰弄的,誰弄的?

趙四海慌著說:發現時就這樣了。

大黑罵道:這不定哪個小子弄壞了,放到倉庫裏的。可惜了,不然放在咱們這公司大院裏,幫幫咱們驅驅邪氣什麼的。

趙四海忙說:總要處理啊,不能總在倉庫裏放著。

大黑想了想:你們幾個先把老人家的像抬到倉庫裏去,這事我也作不了主的,還要請示請示總廠再說吧。就掉轉屁股走了。

大黑到辦公室,就對秘書小吳說:咱們倉庫裏發現了一尊毛主席像,你給總廠黨委寫個報告,問問這事該怎麼辦?小吳問:什麼毛主席像?大黑就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小吳就笑:這事是得問問。

正說著,公司剛上任的汽車隊長大呂走進來:大黑,那尊毛主席像怎麼辦啊?

大黑說:你也看到了?這不正說這事情呢。先給總廠打個報告。

大呂點點頭,又說:你這幾天見到周師傅了沒有,聽說他辭職了。

大黑一愣,就笑道:不會吧。他辭球的職啊?他兩個兒子都考上大學了,是不是高興糊塗了?

周誌勇是總廠的老司機。大黑大呂一塊給他當過學徒。三個人的關係一直很好。

大呂歎口氣說:那兩個兒子上學開銷大,他那點工資供不起啊。

大黑說:總廠汽車隊總能湊合著開支啊。咱們這兒可是連支都開不了。周師傅瞎想什麼啊。

大呂說:下了班,咱倆去看看他吧。

大黑說:行。就對小吳說:你今天就把報告交到總廠去。就又去開那個悶氣的會了。

司機周誌勇,今年五十五歲。在廠裏開了三十五年車。不少徒弟都高升了,他還是個開車的。他沒文化,勉強能寫封信的水平。妻子十八年前難產亡故,給他留下一胞雙胎兩個兒子:大毛、二毛。周誌勇沒有續娶,怕兩個兒子受治。周誌勇對兩個兒子管教很嚴。大毛二毛都考上了清華,就轟動了。親戚朋友都說周誌勇有福氣,大毛二毛有誌氣。周誌勇十分高興,送走了兩個兒子,就一連醉了好幾天,酒醒了就發愁。

兩個大學生每月至少要三百元開銷,自己每月亂七八糟加在一起也不過二百八十元,而且聽說下個月就怕是開不出支了。要供兩個兒子上學,周誌勇就得想掙錢的路子。周誌勇會開車,可車是公家的,公家不會同意周誌勇把車開出去給自己掙錢。周誌勇想來想去,就想夜裏出去擺攤,聽人說擺攤很掙錢,一晚上就能弄十幾塊或幾十塊,一個月下來就能賺個千八百的。周誌通聽得心饞,晚上就到夜市上去轉悠,搞市場調查,轉了幾天,周誌勇決定搞小吃。他自認為在這方麵有些長處,這些年周誌勇又當爹又當媽,廚房裏的本領鍛煉得很是可以了。他拿定主意,決定賣餛飩。於是,他就忙著去辦執照。忙了十幾天,辦了執照,添置了三輪車等必備的固定資產,又扯了幾尺白的確良,做了一件白大褂,讓自己挺衛生的,就正式出攤了。

可事情一幹起來,才發現沒有想的那樣順利。他每天一下班,就狼追似地往家跑,到家狼追似地撥拉兩口飯,就收拾他頭天準備好的餛飩皮餛飩餡什麼的,收拾好了,就狼追似地蹬上三輪猛跑。等他滿頭大汗到了夜市,人家早就賣得熱火朝天了。他賣到半夜回來,就累成孫子樣了,可還不能睡覺,還得準備明天的售貨。於是,他第二天上班就沒有了精神,如此幹了十幾天,人就瘦了一圈。關係不錯的就勸他下班早點溜號,反正單位也沒什麼事,周誌勇搖頭,說一兩天還可以,時間長了會讓人家甩閑話,自己好歹還是個黨員。

那天晚上,周誌勇和鄰攤賣炸糕的小夥子吵了起來,賣炸糕的小夥子嫌老周的三輪車占了他的地方,吵著吵著還動了手,互相抓撓了幾下,抓撓得老周那白大褂很不衛生了,還惹了一幫人看哈哈。老周一生氣,早早收了攤,第二天就沒去。於是,擺攤的事就算黃了。

轉眼過了一個月,周誌勇從銀行取出三百塊錢給兒子們寄走了。銀行裏一共是三千多塊錢,細算算也抵抗不了多長時間。還是要想辦法。

那天上班開會,周誌勇拿著一張報紙亂看,在報屁股上看到了一則廣告:某個體運輸隊要招聘司機。月薪八百塊。老周心裏一動,那八百塊錢的文字他饞饞地盯了老半天。散了會,他就按照廣告上的聯係電話號碼掛了一個電話。一個公鴨嗓的男人接的電話,像是剛剛從被窩裏爬出來似的,懶洋洋的聲音,讓他去麵談。

周誌勇在一條小巷裏找到了那家私營運輸隊。公鴨嗓就是雇主,姓鄭,剛買了六部車,要搞長途運輸。公鴨嗓跟老周談了談,挺滿意,還答應給老周月工資長到一千,還讓他當隊長。老周說考慮考慮。公鴨嗓就不耐煩:你可快點回話,我可不等。周誌勇回來就犯難了。現在廠裏不讓停薪停職,要走就得辭職。可自己有幾十年工齡,實在是舍不得扔了。可是要不扔了,孩子們上學咋辦?直直想了一夜,第二天就給廠裏寫了辭職報告。廠裏挺痛快,就批準老周辭職。老周當天就到公鴨嗓那裏去上班了。公鴨嗓任命老周當隊長,管著小張小李小於老劉老高。然後,老周就帶著六輛車去山西拉煤了。

大呂和大黑到了周誌勇家。周誌勇正光著膀子趴在桌上吃飯呢,見大黑大呂進來,就忙站起。大黑進門就問:師傅,您搞球的什麼名堂?好好的辭什麼職啊?

周誌勇忙丟下飯碗,請兩人坐下,又從牆上拿下兩隻破蒲扇,遞給大黑大呂,苦苦一笑: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啊。就把大毛二毛上學的開銷講了一遍。

大黑聽了,歎了口氣沒說話,就呼呼地扇扇子。

大呂悶悶地說:師傅,您都快退休了,把工作扔了不可惜嗎?再說,您年歲也大了,要有點小病小災的,那醫藥費咋辦?

周誌勇皺眉道:你說的都對,可是我那兩個兒子要上學啊,實在是缺錢啊。

三個人相對望了一眼,眼睛竟都濕了。老周揮揮手:算了,不說這個了。咱們喝酒。就從茶幾下麵摸出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三個人就悶悶地喝起來。大黑喝得微醉,就說了毛主席像的事。

周誌勇挺動感情地說:那得修上,毛主席對咱們工人可是不錯的,沒錢修就讓大家捐點嘛。捐的時候告訴我,我也算一份。說著就挺豪邁地幹了一杯。

於是,師徒三人就回憶起毛主席的許多好處來。

大黑就說:我就是不理解,毛主席那會也沒聽說過上學要交那麼多錢,現在連上小學都得交很多錢了。義務教育也沒有了。

大呂紅著眼睛道:我媳婦的單位兩年多不開支了,工人們都鬧著呢。

周誌勇忙說:不說國事,不說國事。喝酒喝酒。

三個人喝到半夜,一塌糊塗地散了。

大黑大呂晃晃地走到街上,天陰陰著,悶熱。知了在樹上亂叫著,像是憋著一場大雨似的。大呂就嗷地叫了一嗓子。大黑罵道:你叫喚什麼?憋得?

小吳一上班,就拿著報告到了總廠。先到辦公室,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小吳進去,見郭主任正在打電話,看了小吳一眼,點點頭,繼續打。

郭主任是個氣功迷,已經練了很多年。小吳聽說郭主任退休前有兩大願望:一是練成氣功大師級;二是升到正處。郭主任現在是副處,總說自己這輩子混得太窩囊。就常常罵糊塗街,罵完了就練氣功。他這些年為練成氣功大師下了好大本錢,到處投師訪友,廣收博采。都練得走火入魔了,上班不談別的,就是氣功,全廠有他好些徒弟。好多人見麵就喊他郭大師,他也欣然答應。他說他那十來年的糖尿病也不吃藥了,自稱已經得道高深,氣感強大。而最近幾個月,小吳聽辦公室的人私下說郭主任跟變了個人似的,在辦公室也不怎麼談氣功了,電話卻多了起來。他接電話總是:行。就這樣。你看著辦吧。不能太高了。語言簡練極了。這些沒頭沒腦的話讓人猜不透。辦公室的人就在背後議論:郭主任跑什麼黑道呢。

老郭打完了電話,笑著問小吳:你有什麼事嘛。大黑在你們那幹得怎麼樣啊。這家夥就是太倔。心眼不壞,你少惹他。

小吳笑笑,就把報告放到老郭桌上:公司出了點事,大黑讓打報告給總廠。

老郭就看報告,看完了就罵:這種事還用請示啊?你們看著辦嘛。

小吳笑道:我們可不敢看著辦,現在的事誰說得準啊?誰也沒長著前後眼。這事處理不好就是個政治問題。

老郭就說:我一會送給廠領導看看。這事真還得嚴肅點才好。

小吳說:就是就是,那我們就聽您的話了。就走了。

老郭拿起報告送到王廠長的辦公室。

王廠長正在發愁,為郝書記辭職的事發愁。上個星期,郝書記遞給他一份辭職報告。王廠長沒料到老郝不想幹了。他和老郝打了幾年夥計,總也鬧不到一起,他總防著老郝要大鬧一場的,誰知道他就這麼不聲不響要求退下去了。王超倫覺得一下子失去了一個對手。這家夥搗什麼亂啊。他那天忙著去市裏開會,沒顧上找郝書記談。今天一上班,他想找郝書記認真談談。正在想怎麼談,老郭就進來了。老郭有個毛病,進哪個領導的辦公室都不敲門,腳步又輕,有時能把人嚇一跳。王廠長給他提過幾回意見,可老郭說這是在部隊當偵察員慣下的毛病。改不了。於是,誰拿他也沒辦法。王廠長白了老郭一眼:有事?

老郭把服務公司的報告放到王廠長桌上,笑道:王廠長,服務公司發現了一尊毛主席像,他們請示怎麼辦。

王廠長就笑:這有什麼好請示的。隨便找個地方放起來不就是了嘛。

老郭笑道:挺大呢,五六米高的,放在哪裏啊?

王廠長說:這事你跟郝書記說一聲吧。

老郭搖頭笑道: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您是咱廠的“中心”,還是您說了算吧。

王廠長看了老郭一眼:這事跟經濟建設扯得上嗎?王廠長知道,老郭跟郝書記交情好,凡是扯皮的事,老郭自然是在幫著老郝往他這裏推的。就說:你們辦公室先拿個方案嘛。

老郭皺眉道:這事我可作不了主,我出主意出不好了,將來再留下什麼後遺症。不好說,不好說。

王廠長挺討厭老郭。這個人不幹正事,整天不是氣功,就是發牢騷。而且還是個滾刀肉,誰也不在乎。王廠長幾次會上都提議拿了他,可郝書記就是不同意,他是老郝的心腹。王超倫想了想就說:你把報告遞到黨委宣傳部去,請侯部長他們商量商量,拿出個意見。

老郭就收起報告,轉身走出去,卻又折回來:對了,廠長,我最近身體不大好,想提前退休了。先給您打個招呼,一兩天我就把正式報告交上來。

王廠長一愣,就笑:你說什麼,你退休?你整天練氣功,還有病?哄鬼哩。

老郭卻不笑:真事哩。我可是跟您打招呼了。說著就轉身走了。

王廠長愣愣地笑了:老郭這些年一直為級別的事鬧騰呢。別是老郝給他出什麼花活了吧。想著想著,腦子裏亂七八糟起來,就不再想,打電話找郝書記,那邊接了電話。王廠長就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不一會,白白淨淨的郝書記就來了。王廠長笑笑:坐吧。掏出紅塔山扔給郝書記一支。

王廠長十分想不透。廠裏風傳老郝是讓張青給勾引壞了,才走火入魔辭職的。那個張青也算得上廠裏的名人了,長得漂亮,打扮得也漂亮,像個時裝模特似的。張青原來在黨委當秘書,常跟老郝關上門談話,兩個經常出雙入對的。機關就私下傳郝書記跟張秘書有故事,都暗地裏罵張青靠色相巴結上了郝書記。前年張青提起來當了黨辦副主任,剛剛幹了兩個多月她竟辭職了,去了海南。廠裏很是議論了些日子。去年春天,張青又從海南回來了,還帶回來幾個人,在本市開辦了一個時裝公司。接著,又在開發區買了地皮,噌噌地蓋起了三棟寫字樓,掛出了什麼什麼開發公司。人們這才知道張青發了大財了。張青經常來廠裏找郝書記,還開著一輛豪華車。兩人出出入入仍然是極親熱的樣子。王廠長想,郝書記辭職肯定與張青有事。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不過王廠長也想不透,老郝這麼大的老頭子了,跟那個如花似玉的張青能有什麼事啊。這年頭,真是什麼事也出啊。

王廠長笑道:你的報告我看了,你別是有什麼情緒吧。

郝書記吸了一口煙,笑道:我真是身體不好嘛。

王廠長也笑了,就說:老郝啊,你我共事多年了,說話直了,你可別介意啊。

郝書記就笑著點頭:你說你說。

王廠長笑道:你辭職是不是和張青有關?

郝書記沒提防廠長問這個,臉一紅:你聽到什麼了?

外麵都傳爛了,我還聽不到?

說我跟她亂來了?

到底有沒有這事?王廠長問完了又突然後悔起來。世上沒有問這種事的。

郝書記有點不高興,想說廠長你是不是想問我和張青睡覺了。可他沒露出不高興的意思來,郝書記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笑笑說:你也這麼想?

王廠長看著郝書記說:我是隨便問問你。要不是共事多年,我也不好問你。世上可沒有問這種事的。王廠長自己先笑了,又覺得笑得不自然,就收住笑,淡淡道:中國人對這種事特敏感,注意點好。有了這種議論最容易壞人。

郝書記點點頭,表示注意點。可他心裏直罵:媽的,讓我注意什麼啊?

桌上的電話響了。王廠長抄起電話,是秘書小邢打來的,說省報來了兩個記者要見王廠長。王廠長朝郝書記苦笑道:大報社的,惹不起啊。咱們下次有空再談吧。對了,剛剛老郭來我這兒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他要提前退休。操蛋的,怎麼回事啊?你知道嗎?

郝書記笑笑:老郭是個愣頭青,沒正經,你別拿他當事。就起身退出去。

郝書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上,就想給張青打個電話。抄起電話就撥,卻總也打不通,總是占線。他泄了氣,就放下電話,呆呆地抽煙。

郝書記提出辭職,除去跟王廠長鬧不到一起和對廠裏半死不活的日子越來越煩的原因,有張青的影響。上個月,張青說可以給幾十萬資金,讓他辦廠,他動心了。張青說,你趕快折騰折騰吧,那個破企業沒什麼好留戀的,都快開不出支了,你那個破官當著有什麼勁啊。過幾年別人把市場都占滿了,你再想鬧騰也沒地盤了。這句話讓他苦想了一個多星期,又把張青找來商量了一天,都把張青商量煩了。張青苦笑道:我看你書記的勝利果實來之不易,你還是安心守住陣地就是了。就轉身走了。郝書記哈哈大笑,就決定辭職下海。可他沒想到他辭職會有這麼大的風波,王廠長還懷疑他有桃色事件哩。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太說得來了,就很容易出那種事。郝書記心裏很明白,有好幾次他都幾乎把持不住。張青身上有一股浪勁,浪得讓他心猿意馬,她好幾回暗示他,他都裝傻。他不是不想,他常常警告自己,男女之間一旦突破那道防線就沒什麼意思了。這是他從小說裏看來的一句格言。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他不敢跟張青有事的最後障礙是他這個黨委書記的職務。在決定辭職之前,他是視這個位置如命的。今天王廠長找他談話後,他心裏十分後悔,自己早應該放縱一下自己了,枉擔了個虛名。他從王廠長辦公室出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想邀張青出來,於是,他就打電話。電話打不通,他就心裏熱燥燥的。

老郭去了宣傳部,部長侯誌的門關著,老郭就推門,推不動就使勁敲,還是沒動靜,剛剛要離開,門就開了。瘦幹幹的侯誌看到老郭就笑:有事?

老郭道:廢話,沒事我找你幹球。你們是不是關著門打麻將?就進了屋。老郭在機關是出了名的不說理,誰都躲著他。侯誌也怵他。

屋裏坐著老秦。老秦被免了服務公司的書記職務,暫時在宣傳部幫忙呢。老秦見老郭進來,就笑:老郭,我昨天落了枕,脖子不轉彎了,你給我氣功氣功。

老郭笑:你活該。誰叫你夜裏跟老婆辦事過於勤奮呢。

侯誌笑道:誰比得了郭大師呢?不近女色,已經出神入化了。說正事吧,有什麼指示?

老郭就把手裏的報告放到桌上:服務公司發現了一個毛主席像,大黑請示怎麼辦?王廠長讓你們研究一個處理方案。老秦你在服務公司呆了好幾年,都幹什麼了?這麼個事還沒辦了,還扔給大黑了。

老秦驚訝地說:在哪翻出來的?服務公司怎麼還存著毛主席像啊?

侯誌就低頭看報告。老郭伸手朝老秦要煙:來根煙冒冒。

老秦掏出煙丟給老郭一支:你這大主任還沒幾包招待煙吸啊,別在我們倆麵前裝廉潔啊。

老郭罵:有球的招待煙。哪個單位不是辦公室管招待啊,就咱們廠,弄到秘書科去管。操他媽的,那幾個小子整天紅塔山不離嘴,哪天非抽死不可。

侯誌看完了報告,往老郭麵前一推:這事我們管不了,你還是去找郝書記吧。

老郭不高興了:我這是奉王廠長的指示找你們的,你們這踢皮球的工作作風可不行。一點改革的樣子都沒有。

侯誌堅持說:這事你還是去請示郝書記的好。

老郭不覺高聲道:郝書記?連王廠長的指示你們都不聽,郝書記還在你們眼裏?

侯誌笑道:老郭,你這話說得多難聽,好像宣傳部不讓郝書記管似的。

老郭罵:宣傳部的怎麼都這麼操蛋啊。老郭今天沒好氣,就想找找碴吵上一架。

侯誌笑:你說我們操蛋,我們就操蛋還不行嗎?侯誌就是不動火。

老郭覺得挺悶氣,就瞪著眼說:你們操蛋不操蛋先放在一邊,王廠長讓我來找你們的。

一旁的老秦不高興,見老郭總是出言不遜,張口閉口“操,操”的,就想發作,可是看看老郭那張沒事想找點事的臉,就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幹笑著說:老郭,你怎麼總是罵罵咧咧的啊?正說著,何副書記進來了:你們吵吵什麼呢?

老侯就把服務公司的事講了一遍。

何副書記不高興地說:大黑這家夥,這點破事也打報告?

老郭一下子抓住了理:何副書記,話可不能這麼說。

何副書記有點火了,瞪著老郭問:你要我怎麼說?你要我怎麼說?何副書記一直看不慣老郭這種人。簡直是個混子嘛。一天到晚不是氣功,就是傳閑話。

侯誌和老秦就看著老郭,盼著他跟何副書記吵起來,讓何副書記狠狠殺殺他的威風。

老郭冷冷地一笑,不緊不慢說道:怎麼說這事也不能算破事吧,得嚴肅點才是。“東方紅”這歌不是還讓唱嘛。就眯著眼用尋釁的目光看著何副書記,他今天就想吵架。他從來就沒怕過誰。

何副書記自知說漏了嘴,讓老郭抓住了小尾巴,就一時沒話了。他知道老郭是個牛二式的人物,纏不起的,就悶悶地接過報告來看。

老郭趁機抬起屁股:那就交給何副書記了,我可是沒事了。就調頭走了。

老秦罵了一句:老郭這個二百五,準是郝書記給他出的道道,找宣傳部的麻煩。

侯誌也恨恨道:都是領導慣的。現在除了郝書記,他誰也不會放在眼裏的。

何副書記卻不吭聲,看完了報告,就遞給侯誌,服務公司說得也有道理,你們寫個報告,給市委請示一下。

侯誌點點頭:行。

何副書記又說:最近幾個分廠的效益不好,開不出支來,工人們意見太大,你們下去摸摸情況,寫個調查報告給我。

侯誌笑道:我正想跟您說呢。現在大黑剛剛上任,聽老秦說服務公司的木材廠想進點木材,我正好有個熟人在東北,老秦讓我跟服務公司的車去一趟。如果把事辦了,也算機關給基層辦了點實事。

老秦忙說:是啊是啊。大黑剛剛上來,也真是挺難的啊。

何副書記高興地說:這可是好事。幫著下麵跑跑經營生產上的事,到年底咱們寫總結有的寫了。

侯誌忙說:那我們就去一趟。

何副書記點點頭:去吧。回頭這事我得跟王廠長講講。總說咱們人浮於事,這下我看他怎麼說。你們多會動身?

侯誌笑道:就看大黑了。

何副書記就走出門去,又回過頭來:那你們先把給市委的報告寫出來。就走了。

老秦看看侯誌,兩人都笑了。老秦說:何副書記就是太軟,就該訓老郭幾句。

侯誌苦笑:將熊熊一窩。就趴在桌上給市委寫報告,請示如何處理毛主席像的事。

老秦抬起屁股:剛才說的就那樣定了,後天一早開路。說著就開門走了。

侯誌剛剛和老秦密謀了一件大事,想打著服務公司的旗號去做點買賣。兩人已經密謀了好幾天,剛才老郭敲門的時候,才剛剛說定。

侯誌在廠裏挺有名氣的,算是全廠第一筆杆子了。他經驗材料新聞報道寫過不少,寫了這麼多年,還是個宣傳部副部長,副處。何副書記幾次想提他正處,在黨委會上都讓郝書記擋了。去年評政工職稱,他連個高級職稱都沒評上,因為學曆不夠。他心裏總想著把老郝擠走,何副書記當書記,自己當副書記,可是最近上邊下來了文件,年齡杠杠又卡得很死。侯誌的年齡超了,沒戲。侯誌心裏就挺灰溜溜的。於是,他想把自己那些材料挑挑揀揀弄成一本書,明後年評職稱能用上,就給在出版社的一個親戚寫了封信,問問這裏邊的路數。出版社的親戚來了信,說書好出,但要自費,而且印數上不去,就開不了機,讓侯誌先包一個數,最少五千本。算算賬,大約要一萬五千多塊錢。侯誌就傻了,自己到哪去弄一萬五啊?家裏倒有七千多塊錢的存折,可侯誌絕不想為出這本書弄得傾家蕩產,再說老婆也不可能同意。侯誌就發愁。上個星期天,侯誌到他的同學齊遠方家去串門,他把這事跟齊遠方講了,說想做點買賣。齊遠方聽了就笑:隔行如隔山。你還發揮你的優勢,幹脆去給那些廠長們經理們去寫報告文學,誰給錢就給誰寫。你看我們廠的張明,早就發了。張明的筆頭子可比你差遠了。張明是齊遠方廠的宣傳科長,前幾年從市報社弄了一個特邀記者證,到處亂采訪,給市裏的一些廠長們經理們亂寫報告文學,掙了不少錢。侯誌聽說過,去年過年,張明請廠長齊遠方喝酒,齊遠方把侯誌也叫去了。侯誌發現張明家裝修得跟宮殿似的。喝完了,張明還送了兩條好煙和兩瓶五糧液給侯誌。回來的路上,齊遠方就笑侯誌,你看人家也是寫東西的,你再看看你,按說你用腳丫子寫也比張明強啊。說得侯誌上了一肚子邪火。

齊遠方的話啟發了侯誌。侯誌就跟老秦商量,老秦現在宣傳部沒事幹,閑呆著等著分配工作。侯誌跟老秦都是何副書記的人,因為有這層關係,侯誌就跟老秦混得很好。兩人常常在一起喝酒,感情就喝得挺厚,也就愛在一起商量個什麼小事情。

老秦聽侯誌豪情滿懷地說完了,就咧嘴:算了算了。你這人真呆,前幾年你幹什麼去了?寫?現在各報紙雜誌都放出大隊人馬幹這事,還能輪上你?擠不上去的。

侯誌就感到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愣了好一會,想想自己是呆。

老秦也苦笑:說起來你沒本書撐腰還真不行,日後評高級職稱就不硬氣。

侯誌泄氣地說:我要是不為這個還出這本書幹什麼用啊。

老秦突然笑了:對,我想起來了,大黑讓我去東北給他搞點便宜木材呢,我沒答應。不行咱兩個去一趟。拉上兩車西瓜,到東北就能翻跟頭的。

侯誌眼睛一亮:行嗎?可一時半時從哪弄西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