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悶了,吳廠長看著秦誌文,心裏罵:怎麼就選上來你這麼個二百五啊!臉上卻笑:“誌文啊,別激動嘛,剛才我態度也不好。咱們下次再說,今天就到這裏吧。散會。”抬起屁股先走了。
三車間也正亂著。喬亮讓人把車間大門關死,開會。喬亮黑著臉問:“說吧,電話是誰打的?”喬亮的聲音在車間裏震響著。
沒人吭氣。喬亮急了:“誰幹的,有漢子做就有漢子當。怕個什麼啊。”
曹誌明站起來:“總得有人認賬,我打的。”
喬亮瞪著他:“你混蛋了,你為什麼幹這種損事?”
曹誌明笑:“這什麼?我們幹滿了一個月才三百多塊錢,憑什麼機關一個月就拿七八百啊,我就是不服氣,要不開都別開。再說,該著國家的錢不還,偷偷摸摸地開錢,算什麼啊。還有那個吳廠長,他來這一年都幹什麼了,承包,他怎麼承包我們啊?上個月帶著辦公室那個娘們跑到南方考察了一個多月,考察個屁了?那天我看見那個小娘們手上戴著那戒指,得好幾千,她哪那麼多錢買啊,都是姓吳的送她的。過去說咱們工人有力量,現在是咱們工人真窩囊,連電視上也管廠長叫什麼老板,不說了,說得我直胃疼。老子就是舉報了。喬亮,你也別為難,上邊讓你查,你就把我報上去算了,我看他們還能把老子的球弄下來啊。”就坐下,臉衝著牆抽煙。
眾人轟地笑起來了。
喬亮被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狠狠瞪了曹誌明一眼。對大家說:“算了算了,這事誰也別往外講了,誰講我收拾誰。散會。”
喬亮進了車間辦公室,抓起電話,要通了馮書記:“馮書記,我查過了,電話不是我們車間打的。”
馮書記說:“你再好好問問,肯定是你們車間。總機都聽到了。”
喬亮沒好氣地說:“我說不是就不是。再說了,就算是,你能查出是誰嘛?就算查出是誰,你們還能宰了他啊。”
小鄭和小王終於在街上找到了那個麻子臉。
今天下午,小鄭和小王騎車在五四路上正轉著呢,就看到烤羊肉串的攤上,一個麻子臉正在吃羊肉串,看樣子已經吃了不少了,旁邊放著許多鐵條子。還有一瓶酒,麻子臉不時還弄上一口。
小鄭和小王就放下車,小王湊過去,看了看那個麻子臉,就朝小鄭點點頭。小鄭就走過去,伸手拍拍那個麻子臉的肩膀:“喂,哥兒們,問你點事。”說著手卻仍在麻子臉的肩上放著。
麻子臉看看小鄭,不認識。就起身打掉小鄭的手,罵道:“我他媽的認識你小子是誰啊?”
小鄭嘿嘿笑了:“我可認識你啊,你叫‘皇軍’對不對啊?”
麻子臉一愣:“你是誰啊。”
小鄭臉就放下來:“你先別管我是誰,那天你在街上被三個人打了,有位師傅幫你拉架,你才沒吃死虧,可是你知道那位師傅為你挨打的事嘛?”
麻子臉看著小鄭和小王,就惡笑一聲:“你們他媽的是幹什麼的啊?老子沒空跟你們扯閑談。”起身就走,把腳下的酒瓶子也踢翻了。
小鄭伸手抓住麻子臉的後衣領:“操,話沒說完呢,你跑什麼啊。”
麻子臉猛地回過頭來,伸手就朝小鄭臉上一拳。小鄭一閃,那拳頭就打空了。麻子臉就飛起一腳,朝小鄭襠裏踢去。小鄭又閃過了,就罵道:“操你媽的,這麼好的身手,幹嘛還讓別人替你挨揍啊?”罵著,就打出一拳,麻子臉當胸挨了一拳,晃晃險些倒下。小鄭劈手揪住麻子臉:“你他媽的再亂來,老子今天就廢了你。坐下。”
烤羊肉串的嚇得傻了,忙賠笑道:“幾位,別在我這兒練啊,我一家子還指著我這點東西吃飯呢。”
小鄭笑道:“您放心,今天的生意全讓這小子包了。”
麻子臉狠狠瞪了小鄭一眼,就氣呼呼地坐下了:“說吧,你們要我出多少錢?”
小王笑道:“誰說跟你要錢了?”
麻子臉詫異道:“你們不是來要錢的啊?”
小鄭點然一支煙:“你那天在街上為什麼挨揍啊?你認識那三個嘛?”
麻子臉一愣:“你問這個幹什麼嗎?”
小鄭瞪眼道:“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說,你認識不認識那三個王八蛋啊?”
麻子臉膽子短了些,看著小鄭:“認識,那三個都是飛馬汽車廠的,那個為首的是他們廠的辦公室主任。叫張建國。”
小鄭點點頭:“他們為什麼打你啊?”麻子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起來沒意思,不說了吧。”
小王說:“你得說,這事我們還要找那三個人呢。”
麻子臉看看小王和小鄭:“你們怕是惹不起他們的,那個張建國的姐夫是公安局的陳副局長啊。”
小王一怔,看看小鄭。小鄭也愣了愣,就不耐煩地說:“我不管他姐夫是誰。你先告訴我他們為什麼打你。”
麻子臉說:“說起來氣人,我在天夢舞廳認識一個女的,總跟我一起跳舞,誰知道那天我跳舞時,張建國說那是他的女人,不讓我動。我說要是你的女人,你幹脆就帶她回家算了。張建國就不幹了,當場就要跟我動手。我看他們人多,就躲了出來。我想這事過幾天也就沒事了,誰知道那天在街上遇到了他們三個人,我忙跟他們賠禮說,我那天喝多了,對不起了。他們三個土匪似的,不由分說就打我,要不是那天碰到那個師傅,我真得被他們打壞了球的。”
小王就有點泄氣,鬧了半天,是一幫流氓爭風吃醋。這大胡真是挨了一頓冤枉揍啊。這還算什麼見義勇為啊。
小鄭看看麻子臉:“你他媽的真是機靈,你跑了,我們那個胡師傅可是差點沒給打死。你也該去看看啊。”
“皇軍”笑道:“我知道去哪看啊。再說,這種事,誰還願意朝前湊啊。要是張建國那幫人知道了,還不得往死弄我啊。算了吧!”就掏出一疊錢,扔給小鄭:“這是一千塊錢,算是我給那位師傅的慰問費了。您二位就替我代問個好吧。如果日後還需要錢的話,就跟我說一聲。”就站起身要走。
小王看看小鄭,小鄭擺擺手:“你坐下。”
“皇軍”不耐煩道:“還有完沒完啊。”
臨下班的時候,喬亮喊住章榮幾個,說去請電視台的葉主任。請大家一起去陪陪。
章榮說:“還用那麼多人嘛!”
喬亮苦笑:“不是去陪吃,是陪說,把大胡的事講明白了。”
章榮苦笑:“那就去吧。”就掏出錢來:“喬亮,一共是一千三百塊錢。都是車間班組長以上捐的。沒好讓大家都捐,這些日子總捐,大家都捐煩了。”
喬亮說:“您就先拿著吧。”看看表:“那咱們走吧。”幾個人就出了車間。
幾個人騎車子到了一家飯店門口,喬亮說:“就是這。”正在說著,小周就迎出來了。
喬亮問:“還沒到吧。”
小周笑:“沒呢,咱們裏邊等著吧,站在門口,讓廠裏人看著不像話。”
大家都走進去。
一個服務小姐笑著過來,把大家引進了雅間。幾個工人一看就樂了:“操蛋的,真是有錢的好啊,這地方吃一天得多少錢啊?”
喬亮拿起桌上的菜譜,看看真嚇人,就扔給章榮,苦笑道:“章師傅,你看吧,我可真是眼暈。”
章榮看了看,也皺眉說:“就這樣吧,又不天天吃。請客呢,總得費一點。”
喬亮看了看表:“怎麼還不來啊?”
小周說:“快了。小郭剛剛還跟我通電話呢,我看差……來了。”小周起身迎出去了。喬亮也聽到了摩托車響,也忙跟出去。
就見郭記者和一個胖胖的男人走進門。小周笑道:“這是葉主任吧。”
郭記者就忙介紹:“葉主任,這都是我的朋友,這是周幹事,這是喬主任。”
葉主任嘻嘻哈哈地笑道:“我真是太忙了,小郭非把我給揪來了。”說笑著,就進了雅間。
大家坐下,小姐就微笑著進來了:“幾位點菜嘛?”
小周就把菜譜遞給葉主任:“您說。”
葉主任笑了:“你們來你們來。我隨便。這些日子總是吃,也吃不出什麼味道了。”
喬亮忙笑著說:“葉主任甭客氣,咱們是頭一回。”就把菜譜又推過去。
葉主任笑道:“咱們一人點幾個,少而精,夠吃就行,多了也是浪費。”就不看菜譜,仰頭問小姐:“給我來個元魚、紅燜大蝦,少放糖啊。”
喬亮就聽得心跳,知道這幾道菜就得好幾百,就暗罵這個姓葉的也是個腐敗分子。葉主任點完了,就笑道:“你們來。”
喬亮就把菜譜給了章榮:“師傅你吃點什麼。”
章榮笑道:“我這人吃不出什麼好來,有豆腐沒有?來個炒豆腐。”
小周就笑:“章師傅點幾個好菜。”
章榮笑道:“我快沒牙了,吃什麼啊?”人們都笑了。
都點完了,喬亮心裏就害怕,想了想一會不行先讓葉主任走,自己留下算賬。葉主任倒是沒要什麼好酒,就要了幾罐啤酒。大家都開始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小周就把話題扯到了大胡的身上。喬亮就笑著說了請葉主任幫忙的話。正在說著,菜就呼呼地上來了。
葉主任笑道:“這菜上得還挺快,吃吧。”大家就動筷子吃起來。
葉主任喝了兩口酒,就笑道:“剛剛在路上小郭跟我講了幾句,這事還真是有點難說。”
喬亮心裏一緊,就笑:“葉主任您說。”這時候,葉主任腰裏的BP機就響了。葉主任看看,就掏出移動電話打起來:“什麼?好,我一會就去。”放了電話,葉主任苦笑道:“你們看,我這人事情就是多。省裏來了個朋友,等著我呢。”
眾人都呆著不說話。葉主任有點幹,就笑道:“咱們喝兩杯再走。”就端起酒杯:“來,喬主任,周幹事,咱們幹一杯。”
葉主任幹了一杯酒,就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真是對不起,我得先走一步了。”
喬亮跟小周交換了一下目光,就苦笑著站起來:“那葉主任就先走吧。真是不巧,不過我們剛剛說的那件事,還請葉主任給我們個準話。”
葉主任愣了愣,就笑笑說:“喬主任,不瞞你們,這種事現在太多,你們這件事也沒什麼代表性,宣傳要求典型,我說你們也不大懂,再說我們電視台的欄目也太緊張。”就拿起桌上的一隻牙簽剔著牙。
喬亮心裏就起了火,心說我們請你糟了這頓飯,就聽你說這兩句狗屁不是的話啊。喬亮壓住火笑了笑:“葉主任,我們是不懂,所以要請您幫忙啊。”
葉主任有點尷尬:“真是不好辦的,還請你們理解。”
喬亮聽了,就收起笑容:“葉主任,我們也能理解您的難處。您要是不難,今天我們也就不請您的。我們今天求您,不是為我們當中哪個人的私事,就是為一個找誰也不管,現在連醫藥費也沒著落的普通工人,一個吃了委屈沒地方說的老實得都掉渣的普通工人。當然,這事好像跟我們誰都沒什麼大的關係,可他是我們的工友啊,不能這樣白白地給人打了,現在廠裏還有領導說大胡是沒事找事,這不氣人嘛。這件事揪著我們車間人的心啊。我們今天請您,也知道這樣挺沒意思,透著挺不正之風的。您來了,就是給我們麵子,我們都很知足了,這年頭能跟我們工人坐在一起吃頓飯的人不多了。事情辦成辦不成,我們都挺受感動的。這一頓飯對您來說,也許真是寒酸了點,可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們廠已經一年多沒好好開支了。這頓飯錢是我們車間的工人湊的。章師傅也掏了五十塊錢,這五十塊錢能幹什麼,也許就夠您抽兩包煙的,可這是章師傅一家人幾天的口糧啊。章師傅的老伴現在就在床上癱著呢,吃藥都吃不起,您知道……”喬亮聲音就哽住了。屋子裏誰也不說話了,隻聽到喬亮呼呼的喘氣聲。
章榮一旁落淚了:“喬亮別講這些了,興許葉主任真是為難呢。”
喬亮苦笑笑:“也就是這些話,別的就不說了。”
葉主任臉上挺不是色,他有些尷尬地笑:“喬主任,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電視台這種工作有特殊性,希望您幾位能理解。”
喬亮眼睛濕濕的,淒然一笑:“我們都能理解,我們這也是有病亂投醫啊。您有事,就忙去吧。”
葉主任呆呆地看了喬亮一眼,就走出門去。小郭忙跟了出去:“葉主任……”
葉主任掏出幾張票子:“小郭,你一會把賬結了。”
喬亮聽到,忙追出來:“葉主任,這可不行。”
葉主任苦笑笑:“算了,這錢我也不掏,我有地方報銷的。”
眾人幹住了。
葉主任想了想:“你們剛剛說那個大胡師傅住在哪個醫院,幾病房?明天我們就去拍。”說罷,葉主任看看喬亮,笑了笑,又歎了口氣,似乎還想說幾句什麼,可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了飯店。
喬亮愣愣地站了會,突然喊道:“咱們吃。”眾人就轉身又進了雅間。
喬亮幾個人從飯店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寒風迎麵吹著,一彎殘月斜斜地勾在了暗暗的天幕上。喬亮喝得多了,胡亂嚷著:“還是有錢的好哇。”嚷了幾句,就彎腰蹲在路邊吐起來。有人就笑道:“得,喬主任,好東西都讓你糟蹋了。”
上午的報紙來了,大胡見義勇為的事跡上了頭版。廠裏就傳開了。
吳廠長看到報紙,就高興地給馮書記打電話:“不錯嘛?前幾天喬亮找我說我還不相信呢。老馮啊,這事得在全廠宣傳一下啊。”
馮書記在電話裏笑:“還有事呢,剛剛電視台的來電話,說他們下午去醫院采訪大胡。讓咱們也去一下。”
吳廠長說:“去,一定得去。我說這件事廠裏一定要重視起來。大胡的事跡現在上報了,全廠要學習討論,還要對外宣傳宣傳,擴大一下咱們廠的知名度。比做廣告還強呢。下午廠領導一塊去醫院慰問一下大胡,我們要出麵找一找醫院的領導,不管用什麼好藥,一定要給大胡師傅治好,不要留下什麼後遺症。”
馮書記笑著說:“剛剛報社還來電話呢,說要發幾封讀者來信。謝編輯給宣傳部打電話,說讓我們組織幾篇稿子,報社裏想就此開展一下討論。市委很重視,決定利用這件事開展一下見義勇為教育,市委領導說前些日子見義勇為搞得冷冷清清的,市委都不高興了。”
吳廠長笑道:“讓宣傳部搞幾篇嘛,爭取今年在市裏給大胡鬧一個見義勇為的稱號,報一個十佳青年。對了,大胡今年有四十了嘛?”
下午,吳廠長帶著幾個廠領導去了醫院。醫院裏正在亂著,電視台來了一幫人,葉主任指揮著在病房裏采訪大胡。劉玉芳也在葉主任的導演下給大胡喂藥。看熱鬧的圍了一大幫。吳廠長正在這裏嘻嘻哈哈地看著,準備著接受電視台的采訪呢。廠辦秘書就匆匆進來了,跟吳廠長低聲說了幾句。吳廠長就臉色變了,跟著秘書出去了。
醫院門口,停著一輛車。車旁邊坐著一個胖子。見吳廠長出來了,就忙迎上來笑道:“是吳廠長吧。我是市政府辦公室的。”
吳廠長笑道:“有事啊?”
喬亮正在幹著活,想起今天電視台錄像的事,就對小鄭幾個人說:“我得去醫院看看,可能葉主任已經走了。”
小鄭笑道:“喬主任,這可不對了,怎麼一到出頭露麵的時候,你就自己行動了,應該把鏡頭留給我們工人們。”
喬亮笑罵:“你看電視,不都是當官的出麵嘛?”就笑著走了。
到了醫院,廠領導和電視台的都已經走了,病房裏隻剩下大胡和劉玉芳了,劉玉芳正在發脾氣。喬亮進來就愣道:“怎麼,電視台錄了嗎?”
大胡笑道:“來過了。隻是……”
喬亮問:“隻是什麼?你倒是說啊。”
劉玉芳恨道:“剛剛吳廠長也來了,讓大胡不要再追究那幾個打人的了。說私了就行了,讓那幾個打人的出點錢就完了。”
喬亮一愣:“私了?怎麼回事?”
劉玉芳罵:“吳廠長說,那幾個打人的都有些背景的,不好動。”
喬亮悶了,看看大胡:“大胡,你什麼意見?”
大胡為難地說:“吳廠長都說了,我看也就算了,我現在也沒事了。”
喬亮一陣亂,心想大胡你真是窩囊透了,你知道我們為你這事費了多少勁嘛!吳廠長讓你尿幾下你就尿幾下啊?喬亮現在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天幹了許多沒價值的事。他心裏竄起火來,起身瞪了大胡一眼:“行了,你看著辦吧。”就出門走了。
大胡就愣了。劉玉芳一旁急了:“喬亮生氣了,你這人真是肉蛋一個。”
大胡苦著臉說:“領導上都來做我的工作,我不好講什麼了啊。”
劉玉芳搖頭說:“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大胡看看劉玉芳說:“不算了又怎麼著呢?”
劉玉芳瞪了大胡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個窩囊廢。這事你就訛住他們,要求判那幾個小子。現在正趕上嚴打,怎麼也夠那幾個小子喝一壺的了。大胡啊,我為什麼看不起你啊,就是嫌你窩囊。”劉玉芳說完,氣衝衝地走了。
大胡怔怔的。
秦誌文在樓道裏吸了支煙。樓道裏挺黑的,燈泡壞了好些日子了,也沒人換上。煙頭燃出的亮一閃一閃的,秦誌文覺得十分親切,他突然悟出為什麼許多人戒不了煙,這光亮真像一個生命在無言地伴著自己。他一下子感覺一個好女人就應該像這樣一個黑暗中的光亮。
秦誌文還是硬著頭皮上樓了。打開門,妻子已經睡了。他摸到寫字台邊,給張青撥了一個電話。
張青好像已經睡了,聲音沙沙的,好像還帶著被窩的氣味,問秦誌文什麼事?秦誌文說,明天中午他在時代飯店請她吃飯。
張青笑道:“有什麼喜事了?”
秦誌文悶悶道:“有事,你一定來。”
張青愣了一下:“誌文,你好像不高興?”
秦誌文苦笑:“明天見麵說吧。”就把電話掛了。
秦誌文在時代飯店下了自行車,張青騎著摩托車就到了。兩個人多少次約會,從來都是這樣守時的。兩人相視一笑,就走進飯店。服務小姐笑著引他們進了雅間。張青坐下,就笑道:“什麼喜事啊?”
秦誌文笑笑,就點了幾個菜。又把菜譜推給張青。
張青笑道:“我沒胃口。我可是這些日子光吃請了,肚子就要吃壞了。就這幾個吧。”小姐就出去了。
秦誌文盯了張青一眼:“你猜我找你什麼事?”
張青納悶地:“怎麼了?看你神經兮兮的。”
秦誌文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從他的鼻子裏冒出來。他呆呆地盯著張青。屋裏靜得嚇人。
張青奇怪地看著秦誌文:“你今天怎麼不大對勁啊?”
小姐進來,幾盤冷拚熱炒就端上桌來了。還有兩瓶啤酒。秦誌文在兩個杯子裏倒了酒,就笑道:“你先喝吧。我先吃點墊墊肚子。”
秦誌文不再勸,自己先喝了一杯。
張青看看秦誌文:“你別再打啞謎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秦誌文說:“張青,我這個人當了十幾年的工人,現在到了這個副廠長的位置上,一是黨的培養,二是工人兄弟們的抬舉。我秦誌文算不上是個什麼東西,也不值錢的。現在廠裏的工人弟兄們眼巴巴地指著我這塊雲彩下雨呢,我算個什麼東西啊。”
張青怔怔地看著秦誌文。
秦誌文轉過臉去,看著窗外。
窗外,火辣辣的陽光刺進來,能看見灰塵在強烈的光線中飄落。風大了,樹們在風中搖擺著。人們在風中騎著自行車。
張青呆呆地看著,她感覺今天秦誌文有些奇怪了。她一時猜不透秦誌文跟她講這些為什麼。
秦誌文聲音沙啞了:“張青,我當初借給你這三百萬的資金,是指望你能給廠裏掙回多少啊!當然,我也有個私心,想從中掙一點的。可現在,你卻想坑廠裏了。你知道,你坑的不是我秦誌文的錢。我秦誌文不愛錢,如果這三百萬是我個人的,就看著咱們倆這些年的關係,我秦誌文沒有二話。可現在,你要是把這錢打了水漂兒,我秦誌文就有了殺人的心。”
房間裏的空氣驟然僵住了。隻聽見秦誌文粗重的呼吸聲。
張青的臉色很不好看,她盯著秦誌文,站起身:“秦誌文,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你真的敢殺我?”
秦誌文點點頭,硬硬地吐出一個冷冷的字:“敢!”
張青臉色白白的,長歎一聲:“誌文啊,你……”話說不出來,淚先落下來了。
秦誌文也濕了眼:“張青,你明天把錢弄回來,你要是弄不回來,就要死兩個人。”他的聲音顫顫的。
張青一愣,盯著秦誌文:“還有誰?”
秦誌文目光裏閃著寒氣:“第一是你,第二是我。”
張青怔住了。
秦誌文語調突然軟下來:“你如果不想再見到我,現在就走吧。記住我剛剛說的是明天。”
張青苦苦一笑:“明天?”
秦誌文點頭:“明天。”秦誌文轉過頭去,眼睛看著窗外。窗外,風更加猛烈了,一片枯黃的樹葉被風卷著,貼在了窗子上,在窗子上吃力地滑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音。秦誌文感覺自己的心裏被這片樹葉割著,他感覺到一陣撕撕裂裂的疼痛。他轉過身來,屋子裏已經不見了張青,隻剩下那一桌子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
今天一上班,喬亮就聽到有人說秦廠長辭職走了。喬亮嚇了一跳:“誰說的。”
有人就說:“剛剛見到秦廠長出廠去了。”
喬亮跑出廠門,就感覺風大起來。他緊跑了幾步,就看到秦誌文背著一個挎包,正在等公共汽車。沒有人,隻有秦誌文一個在那裏等車。風卷著秦誌文的衣服,喬亮發現秦誌文的背有些駝了。
喬亮猛地喊一句:“秦廠長,你不能走啊。”
秦誌文身子一顫,轉過身來,對喬亮笑了笑,已經是滿臉是淚了:“喬亮,我已經沒臉在廠裏幹下去了。現在總算把這三百萬給廠裏追回來了,我心裏還算平靜些。可是我這算怎麼回事啊,我今後在廠裏抬不起頭了。”
風刮著。漫天漫地的。
一輛公共汽車擠著漫天的大風開過來了。
秦誌文緊走了幾步,就跳上了車。喬亮想再說幾句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了。
眼睜睜地看著那車消失在風天裏了。喬亮回過頭來,見一輛摩托車駛過來,漸漸近了,是一個女的。一個紅頭盔在風天裏十分顯眼。
喬亮看出了那個女人是張青。他看到張青從他身邊駛過去了,緊緊追著那輛公共汽車。漸漸地遠了……喬亮心底一聲長歎,就步子軟軟地往廠裏走。
剛剛進了車間,喬亮就看到大家的神色不對,章榮好像哭了。
喬亮剛剛想問怎麼了,旁邊的曹誌明就紅著眼睛說:“喬亮,大楊死了。”
喬亮就懵了:“你說什麼?”
章榮擦了把眼淚:“真的,剛剛派出所來電話告訴。咱們去看看吧。”
眾人跑到派出所,見裏邊已經一屋子人了。所長大馮認識喬亮,就過來說:“喬亮,你都知道了。”
喬亮臉色慘白地問:“大楊人呢?”
大馮說:“在醫院的停屍間呢。”
喬亮吼道:“怎麼回事呢?”
大馮歎口氣:“我們衝上樓的時候,那家夥就掏出了槍。大楊撲過去,兩人就從樓梯上滾下來了,那家夥槍沒鬆手,就摟了火,大楊……”
喬亮火了:“你們手裏的家夥呢。不會開槍啊。”
大馮難過地說:“當時他們滾到了一起,開不得槍啊。”
曹誌明罵:“你們他媽的笨蛋。全他媽的是笨蛋。”
一個民警被曹誌明罵火了:“你他媽的嘴幹淨點,怕死就別幹這個啊。”
喬亮眼睛通紅,惡惡地看著那個民警:“我操你姥姥。”就一拳打過去。大馮猛地抬手攔飛了喬亮的拳頭。大馮回頭吼那個民警:“出去,沒你的事。”那個民警出去了。大馮看著喬亮就哭了:“喬亮,你要打就打我吧。”
喬亮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大楊。你……”就嗚嗚地哭起來。哭聲震得人心裏發顫。大家都嗚嗚地哭起來。
大馮抹了把淚,就走出屋子。
大家去醫院看了大楊。廠領導們都在那裏,大楊的愛人韓小芳正傷心地哭。馮書記正在跟幾個領導商量什麼。馮書記看到喬亮,就說:“喬亮,咱們商量一下吧。”
喬亮悶悶地:“怎麼辦啊?”
馮書記低聲說:“咱們商量一下,給大楊家裏弄些困難補助,可是現在廠裏也太窮了,真是拿不出多少的,剛剛說了個數,小芳不表態啊。”
韓小芳聽到了,就盯著馮書記。
馮書記臉紅紅地看著韓小芳:“小芳,現在廠裏挺困難,拿不出再多的錢了,要不你提個數,廠裏研究一下。”
韓小芳不說話,隻是流淚。
馮書記苦著臉道:“現在廠裏實在是沒錢啊。”
韓小芳紅紅的眼睛:“我不是說錢少,你們扣了大楊兩個月的工資,對嘛?氣得大楊晚上說夢話也罵街。你們當領導怎麼說不給安排工作就不給工作啊!你們是共產黨的幹部還是資本家啊?我不要別的錢,我隻要大楊那兩個月的工資。你們給吧。你們當領導的知道不知道,大楊是窩著一肚子氣走的啊……”韓小芳說不下去了,又嗚嗚地哭起來。
大家都怔怔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馮書記歎口氣,又搖搖頭,就轉身看別處。
韓小芳轉身走出去了。走到門口,韓小芳身子晃了晃,險些跌倒,有人忙上前去扶她,被她粗暴地推開了,她哭著走了。走到門外,突然回過頭來,滿臉的淚,淒楚地喊一聲:“大楊啊……”就又撲進來,倒在大楊的身上。
送大楊去火化場的這天,三車間的都去了。喬亮跟幾個人去抬大楊,看到韓小芳給大楊穿了一件新毛衣。韓小芳說:“大楊活著的時候,就喜歡這件毛衣,我就舍不得給他穿。”
眾人看著韓小芳認真地給大楊把衣服扣子係好了。韓小芳就撲到大楊身上嚎起來,嚎得人心裏大顫。喬亮流著淚,就喊幾個木了似的女工。幾個女工搶過來,把韓小芳攙出去了。
眾人就抬著大楊往外走。
章榮擦了把淚,對喬亮說:“大楊喜歡京戲,咱們就請人給他唱一段吧。”
喬亮搖頭:“不唱那個,就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吧。大楊還是喜歡聽這個的。”
章榮點點頭:“那我就起個頭。咱們工人有力量。”
歌聲響起來,大家唱得挺慢。喬亮唱著,淚水就湧下來了,他猛地發現,這首歡快的歌子,如果節奏放慢,竟是那樣沉重,壓得人心裏透不出氣來。
眾人抬著大楊走出醫院,隻見陽光烈烈地瀉下來。如雨似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