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1 / 3)

三車間派出去的推銷員範愛婷在珠海賣淫被人家扣了。大中午的,電話打到了副廠長秦誌文的家裏。秦誌文正在吃飯,嘴裏嚼著麵條,就接電話,電話聲音挺亂,可能是串線了,還有一個歌星唱歌的聲音。打電話的人挺橫,還是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秦誌文好不容易才聽清了,人家讓廠裏去人把範愛婷接回來。

範愛婷是三車間的車工,廠裏已經半年多不開支了。倉庫裏的產品推銷不出去,吳廠長發話,誰能推銷出去,就獎勵百分之三十。於是工人們紛紛往外跑,反正呆著也是呆著。範愛婷開始沒想去推銷,可看別人都往外跑,也眼紅了,就報名出去了。她出去已經兩個多月了,產品沒有推銷出去,誰知道在南邊把自己給推銷了。

秦誌文麵條也顧不上吃了,放了電話就給三車間主任陳大海家裏打電話。

陳大海接了電話問什麼事?嘴裏嘰裏咕嚕的,好像正在嚼著什麼東西。

秦誌文怕陳大海家裏人聽到,忙說:“有急事,你快來一趟。”

陳大海說:“我正在吃飯呢。吃了飯行不?”

秦誌文罵:“你吃個屁啊,我都沒心思吃了。”就放了電話,趕緊扒拉最後幾口麵條。

過了一會,陳大海就慌著一張臉來了。進門就嚷:“秦廠長,你有什麼急事啊,我媳婦今天好不容易開恩一回,給我包頓餃子,生讓你給攪得還吃不上熱乎的了。”

秦誌文笑罵:“你吃個屁熱乎的啊,現在就有個熱乎情況。”就說了範愛婷的事。

陳大海就不幹不淨地罵起來:“這娘們怎麼賤到特區去了!”剛罵了一句,陳大海就劇烈地咳嗽起來了,臉憋得通紅。

秦誌文忙問:“老陳你怎麼了?”

陳大海擺擺手,又咳嗽了一陣才止住,罵道:“這個娘們,真是操蛋了。”

秦誌文歎口氣:“你也別罵了,小範的男人小趙是心髒病,今年住了好幾回醫院了,小趙在鍋爐廠也報不了藥費,聽說也有小半年沒開支了,夠難的了。小範準是想掙點錢啊。你去跟喬亮商量一下,你們兩個不管誰去都行,把範愛婷接回來就是了。我給你批個條子,你去財務處支點錢。對了,別跟財務說範愛婷的事,就說是去海南談業務,兩千塊錢夠嗎?”

陳大海說:“兩千塊夠什麼啊?人家那邊不罰款了?我聽說那邊罰得凶呢!”

秦誌文笑道:“我一個同學在海南公安局,我一會給他打電話,罰不了。”就趴在飯桌上寫了張條子,遞給陳大海:“你找喬亮去財務借款吧。也別往外說了,這事就咱們三個人知道就完了。傳出去,他男人不得把她打死啊!”

陳大海裝起條子就罵:“打死才活該呢。”就從秦誌文家出來,氣呼呼地去找車間副主任喬亮。一路上心裏就替小趙恨得不行,小趙年紀輕輕的就得心髒病了,已經夠倒黴的了,有今天沒明天的,還弄頂綠帽子戴。

廠子真是不行了。先是開了兩個月的百分之七十的工資,後來又開百分之五十,後來每月發一百塊錢的生活費,再後來幹脆生活費也不發了。現在還就是陳大海的三車間和維修車間有點活幹,其餘的車間幹脆就放了長假。也不說怎麼著,就讓人家在家裏瞎呆著,什麼也不管。已經三個多月了。聽說有不少人拿著報上登著要發工人最低生活費的規定去找過廠裏,可是也沒聽到找回什麼喜興話來。

廠子今年就沒有供暖。沒錢買煤。上個月供電局的把電也掐了,說廠裏拖欠了半年多的電費了。好容易把電費湊足交了,接著自來水公司跟著起哄,嚷嚷要停水,說廠裏總不交水費。還真停了一星期,鬧得廠裏的職工家屬拎著水桶跑到左鄰右舍去打水。左鄰右舍開始還挺大方,後來就害怕了,說我們可不能總這麼管你們吃水啊,現在水費一個勁漲價,行了行了,就紛紛關門不讓廠裏的人去打水了。於是廠裏就幹了起來。廠黨委馮書記跑到市委大鬧了一通,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要停水,我就帶著工人來市委門口絕食了。”市委梁書記也動了感情,抓起電話給自來水公司:“你們他媽的還講不講人道主義了?要停水,先停市委的水。”於是,自來水公司才開始供水。生活區裏就熱鬧起來了。工人們就在院子裏紮堆罵大街,什麼難聽說什麼。說累了,就各人回各人家。升火做飯吃,滿生活區天天濃濃的煙。跟打仗似的。

喬亮住在生活區的筒子樓裏。這些樓還是五八年大躍進時蓋的,早就該拆了。可是沒錢。換了好幾屆廠領導了,上台時都表態要蓋新樓,可誰也沒蓋成。本來廠裏車間一級的領導可以住單元房,可是喬亮是以工代幹,不夠資格,隻好還在這破樓裏住著。

陳大海上樓時看到一樓正跑水,嘩嘩的,陳大海弄得鞋都濕了。天冷,有些水已經凍了,挺滑,陳大海差點滑一跤。陳大海心裏躥火,罵起來:“人都死了,跑了水也不說掃掃啊?”

就把汽車隊的司機大張給罵出來了。大張探頭看是陳大海,就苦笑道:“陳主任您就替我罵吧,這樓上不定誰家又往廁所裏扔什麼呢,真他媽的不自覺。這破樓光堵了,廠裏也不說給修修。”

陳大海瞪著眼說:“你說的是屁話,廠裏現在窮得就差賣屁股了,還有錢修你們的廁所啊!你大張掙了那麼多的錢,就捐資修修嘛。你掙那麼多錢貼壁紙用啊?操蛋的。”

廠裏的汽車早就停開了一多半,大張停車的第二天就把駕駛本一交,蹬著一輛三輪車去賣菜了,折騰了幾個月掙了點錢,大張整天樂嗬嗬的。他們兩口子每天早早起來去郊區躉菜,一天一趟,來回三十多裏。別人問他怎麼樣?大張說:“比上班強多了。”最近,他表弟於二水從農村來了,還開了一個菜蔬批發部,生意挺火的。聽說於二水在農村是個養豬專業戶,養豬發了財,就揣著錢包進城開買賣了。招了許多城裏人去給他做工,三車間裏就有好多工人給他去打工。車間的統計員鄭小莉也去給他當會計了。於二水自己不幹活,天天西裝革履的,嘴裏叼著大中華,整天罵罵嘰嘰的,好像跟誰有仇似的。大張給於二水當副總經理,也一天牛乎乎的,提個皮包亂溜達,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大張也罵起來:“行了行了,別扯淡了。陳主任,我大張掙錢是為吃飯的,可不是為給廠裏修什麼廁所的。”

陳大海笑罵:“你修修廁所怎麼了,好像你們家就不拉屎了?真是操蛋了。”就不再跟大張逗嘴,忙罵罵嘰嘰地跑到二樓。剛剛上了樓,就聽到喬亮罵人的聲音,屋裏還叮當亂響。聽動靜是喬亮跟方梅又打起來了,陳大海敲門敲不開,聽見裏邊還有摔東西的聲音。陳大海一著急,就起腳把門踹開了,見方梅手裏握著一把菜刀,喬亮手裏舉著一隻凳子,地上還有碎片,好像是摔了兩隻碗。陳大海嚇壞了:“方梅,你可別亂鬧啊。”嘴裏喊著,就猛撲過去,把方梅的菜刀奪了。

方梅冷笑一聲:“你怕我殺了他啊?我還犯不上呢,我這是自衛。”

陳大海忙笑道:“那是那是。要文鬥不要武鬥嘛。”

方梅狠狠瞪了喬亮一眼,就回自己的屋去了。用力關上了門。喬亮把凳子扔了,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喬亮跟方梅已經離婚兩個月了。因為方梅暫時沒有房子,就仍然住在喬亮這裏,兩人一人一間房子。孩子喬正跟著方梅住。今天方梅把喬正送到了姥姥家,帶著一個男人回到家裏來了。廠子不上班了,方梅天天跑股市倒股票,那男的是方梅在股市交的股友。好像還是方梅男朋友,有時方梅還當著喬亮的麵跟那男的親一口什麼的,成心氣喬亮。喬亮和那男的打了個招呼,就回屋睡了。那男人喝了點酒,就在屋裏擰開電視看股市行請,音量放得很大。喬亮聽得煩,就跟方梅吵,方梅就跟他對罵。那個男的就過來說:你這種雞巴人怎麼這麼多事啊?喬亮看看那男的,就說沒你的事。他不想跟這男人吵架,就對著方梅吵。那個男人就過來揪喬亮的脖領子,給了喬亮一個耳光,把喬亮打火了,就跟那男人動了手。喬亮練過舉重什麼的,一拳就把那個男人給打了個屁蹲兒。那個男人看不是對手,就罵罵嘰嘰地走了。方梅臉上掛不住,就動了菜刀。

陳大海苦著臉看看喬亮:“別悶著了,走吧,我有事跟你說呢。”

喬亮一跺腳:“走。”就跟陳大海出來了。

出了門,陳大海就說了範愛婷的事。喬亮愣了愣就罵:“這娘們怎麼幹這種事呢?真操蛋了。她平常可不像幹那種事的人啊!”

陳大海苦笑:“他男人心髒病,她準是想掙錢給她男人治病唄。”喬亮歎了口氣,就不說話了,眯著眼睛看天。

太陽挺好,紅紅地懸在天上,早冬的風悠悠地在生活區裏吹著,挺寒人的。陳大海皺皺眉:“秦廠長讓咱們兩人去一個,把她接回來。秦廠長說了,這種事就咱們三個知道就行了,別再讓旁人知道了。是你去還是我去?”

喬亮說:“我去,你在家看著吧。最近公活私活都有點,得看緊點。”

陳大海笑笑:“我想還是我去吧。這些日子吳廠長總是看不上我,總憋著要找我點什麼毛病。我正好躲他幾天。再說車間裏沒你天天鎮唬著還真不行。我這人肉,真還管不住曹誌明幾個。”

喬亮發愁地說:“好幾天的火車呢?你這身子骨夠嗆的。”

陳大海笑了:“操蛋,我要是連個火車都坐不了,真是該死了。行了,就我去吧。”

喬亮點點頭說:“也行,你路上可注意些,現在外麵挺亂的,淨出事的。你多會兒走?”

陳大海看看表說:“趕早不趕晚,就趕夜裏的火車。”

喬亮一拍腦門:“操,可是錢呢?這一趟得花幾千,聽說那地方物價開放得嚇人啊?”

陳大海笑道:“秦廠長批了個條子,咱們得到財務借點錢。咱們先去齊處長家去說說吧,我懷疑廠裏現在不定有錢沒錢呢?”

兩人就往齊處長家走。一路走著,陳大海看看喬亮,忍不住問:“喬亮,你跟方梅算是怎麼回事?離就離了,總在一塊住著,不別扭嗎?”

喬亮歎道:“她賴著不走,我又不好趕她走。”

陳大海說:“那你就搬到廠單身去住嘛。”

喬亮恨恨地說:“她巴不得這樣呢。我幹嗎要給她讓房子?美死她了呢。”

陳大海苦笑:“這兩口子啊,翻了臉比仇人還仇呢。”陳大海突然想起一件事,悄聲說:“讓範愛婷這娘們攪和得我差點忘了,有一批活,不要發票。幹不幹?”

喬亮想了想:“幹。哪兒的?”喬亮知道陳大海膽小,這種事從來不敢自己做主。陳大海說:“還是上次那個老李,郊區一個鄉鎮企業的,今天中午找我家去了,不過價錢給得不高。”

喬亮咬牙說:“隻要有賺,就幹。”

陳大海皺眉說:“上次那活還沒幹完呢,就怕這次有人捅出去……”

喬亮笑罵:“都窮到這份上了,誰還幹這種傻事啊?”

陳大海突然又咳嗽起來了。

喬亮皺眉:“你去醫院看看嘛?你這都多少日子了?”

陳大海搖頭:“看什麼看?醫院現在貴得不行。活著幹,死了算吧。我現在是活一天賺一天了。”說完就嘿嘿著苦笑。

這些日子陳大海總是咳嗽,還越來越厲害了。上了幾回醫院,也沒有看出什麼大毛病來。後來陳大海說什麼也不去了,隻說醫院宰人。喬亮就替陳大海提著一顆心,他發現過陳大海的痰裏常常帶著血絲。陳大海家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呢。老婆楚風芹跟他總打架,楚風芹在市裏的一個破廠子上班,工資勉勉強強,有一個月沒一個月地瞎開著,活還挺累,上班還挺遠。楚風芹早就想換換地方,讓陳大海找找在市裏的同學,可陳大海倔倔地死活不去,說他這輩子就是堅持兩條原則,一是不借錢,二是不求人,氣得楚風芹隔三差五地就跟他打一回。陳大海還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君子作風,總說:“老婆也不容易,想撒氣就撒氣吧,不然就得憋出病來。”於是陳大海常常滿臉花著上班。陳大海是個倒黴蛋。跟陳大海一屆的大學生前幾年都提拔了,有的還到市裏當了官兒。陳大海因為愛說個直理,在廠裏一直不受領導喜歡。前年結結巴巴提了個車間副主任。去年趕上車間王主任出事了,因為跟前任田廠長搞貪汙,給抓了,車間主任一職就空了缺。三車間亂,不好管理。吳廠長派不出主任來,就把陳大海扶了正,算是個正科待遇了。陳大海常常自嘲說自己官是當到頭了。

喬亮看著陳大海那瘦瘦的身子,頭發也白了許多,心裏一陣難過。想再勸陳大海到醫院去看看,可是看到陳大海臉上挺淒楚的,就不好再講什麼。

就聽到有吵架的聲音。兩個抬頭看,見前邊圍了一群人,兩人忙走過去。

是曹誌明跟一個收廢品的吵起來了。那個收廢品的是常常來生活區的一個疤臉。疤臉罵罵嘰嘰地:“你這家夥窮瘋了。就算是我秤上有點毛病,你還他媽的至於這樣嗎?你們這些掙工資的,真是小氣了。”

曹誌明嘿嘿冷笑道:“別他媽的給我來這套。老子這幾截鐵管一共六十三斤,老子早就過了秤了。”

疤臉笑道:“你這也不是什麼好來的吧?”

曹誌明笑:“你他媽的管老子是好來的不好來的啊?”上前就揪住了疤臉的脖領子:“老子今天教育教育你,讓你懂得什麼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什麼叫買賣公平。”

就擁過來一幫人勸,把曹誌明拉開了。那個疤臉得了理似地嚷嚷開了:“大家看這人是不是欺侮人啊?”

曹誌明罵道:“你他媽的少犯病,再吵吵老子可真修理你了。老子今天不賣了。”把那幾截鐵管夾著就走。

喬亮走過來,皺眉看看那幾截鐵管子,瞪了曹誌明一眼:“哪弄的?”

曹誌明冷笑:“偷的。”說完轉身就走了。

曹誌明跟喬亮在單身宿舍一塊滾了七八年,滾得兩人挺哥們了。後來喬亮提了車間副主任,曹誌明也不怎麼把喬亮當回事。曹誌明張嘴就是:“你小子別一闊臉就變啊。”喬亮也拿他沒辦法。曹誌明講義氣,這也是喬亮不願意跟曹誌明翻臉的一個原因。曹誌明愛喝酒,為喝酒把媳婦也喝跑了,把孩子扔給了他。曹誌明常常在車間弄點下腳料賣給收廢品的,喬亮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車間裏人提意見,喬亮就罵:“曹誌明不要臉,你們也都不要臉啊?”

喬亮遠遠地看曹誌明走了,心裏就堵著火,就一股氣撒在了疤臉身上:“快走快走。別一天總在我們這裏亂晃晃。”

疤臉瞪了喬亮一眼:“怎麼了,這是你們家的地方啊?”

陳大海火了:“少他媽的廢話,讓你走就走。”

喬亮惡惡地罵了一句,上前一腳踢倒了疤臉的自行車:“快他媽的走,不然我就喊保衛科的來了。”

疤臉見不是碴,惱著弄起車子就走了。陳大海突然想起一件事:“看我這腦子,好幾天了,廠裏讓咱們車間出一個人到保衛科幫忙,說是維持一下生活區的秩序。我想了想,就讓許建國去吧。”

喬亮說:“行,這小子反正總是鬧脾氣。讓他跟小販們折騰吧。”

兩人邊說著,就去找老齊。到了老齊家樓門口,就見黃勇和他愛人小孫正出來。黃勇拄著一支拐杖。陳大海和喬亮忙上前打招呼。黃勇是喬亮的師兄弟,前年出了工傷,把腿給弄掉了一條。小孫原來是廠裏的圖書管理員,現在廠裏精減,就把小孫精減了。小孫現在在外麵打工。有人看到過,說是小孫在一家歌舞廳當陪舞的。可黃勇不知道。有人就見過小孫總是畫眉畫眼的,到了家門口,就都擦了再進家。

喬亮笑道:“黃勇,你們兩口子這是幹什麼去啊?”

陳大海也笑:“黃勇,你養得又白又胖的。”

黃勇笑道:“我有一年沒上過街了,今天跟小孫去上街看看。”

陳大海皺眉:“看什麼看,什麼都猴貴,眼不見為淨。”

黃勇笑道:“我就是轉轉,散散心。走了啊。”

喬亮和陳大海看著黃勇兩口子走了,喬亮歎口氣:“黃勇還不知道小孫在歌舞廳陪舞吧?”

陳大海搖頭:“唉!他不會不知道吧,現在不管幹什麼,能掙錢就行了。走吧。”兩人就進了齊處長的樓門。

齊處長住二樓,喬亮和陳大海上了二樓,還沒進門,就聽到屋裏吵成了一個疙瘩。進了門,看到老齊的孩子老婆都不在家,幾個不認識的人正在擰著老齊要錢呢。老齊被那幾個人逼在沙發上,臉上賠著幹幹巴巴的笑,樣子難受極了。一個大黑胖子指著老齊的鼻子罵:“姓齊的,你也太操蛋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的,到底什麼時候給啊?”

老齊苦笑道:“真是沒有,如果你們幾位現在就廢了我,我真是謝謝了。你們幾位看看表,我可是還沒吃飯呢。都快上班了,你們去財務處等我好不好。”

那幾個人笑道:“你老齊別跟我們玩這個,我們去財務處等了你幾回了,哪次不是空城計?這次好容易逮住你了,你還想跑啊?”

老齊說:“那你們就在我家泡著吧。”抬頭,就看到了陳大海和喬亮進來了。老齊忙問:“有事啊?”

陳大海點頭:“齊處長,我們有點急事。”

老齊對那幾個人笑道:“幾位,我們有點私事,你們總不能在這裏當電燈泡吧?請回避回避。”

那幾個人看看陳大海和喬亮,又互相看看。其中一個對老齊說:“齊處長,那我們可就在你們家樓下等你了。”

又一個說:“齊處長,咱們都是朋友,我們也不願意這樣,說實在的,你天天這樣跟特務似的東躲西藏的,何必?我們也回去挨罵,你把錢還了我們就是了。”

老齊苦笑道:“一會說一會說。”

這幾個人就罵罵嘰嘰地走了。

老齊關上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長出一口氣:“大海,你們倆真是來得正好,可算暫時救了我一駕。這幫人啊,差點沒撕了我。抽煙。”就抓起桌上的煙,給陳大海喬亮都扔一支,老齊自己也點著,對著抽起來。老齊吐了一口煙:“大海,你們兩個看我這破官當得窩囊不窩囊啊?”

陳大海跟齊處長是同學,兩人挺好的,說話就隨便。老齊腦子靈,早幾年就提了財務處長,可他為人挺牛,廠長們都提防他,本來早就該提副廠長,可就是提不上去,誰都防著他。陳大海私下說,人太精了就嚇人。老齊跟現任吳廠長也弄不到一起,可是吳廠長也怵他,因為老齊知道的廠裏的事多,真要是鬧掰了,吳廠長也怕老齊翻了臉就不認人。所以吳廠長也不敢輕易換掉老齊。

陳大海笑罵:“你該人家錢不給,人家不得找你啊,不揍你就算便宜了。”

老齊苦笑:“不瞞你們倆,我已經三天沒敢著家了,老婆孩子都轉移到姥姥家了。這年關底下,要賬的就成了串了,跟糖葫蘆似的。對了,大海,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啊?”

陳大海笑道:“沒事找你幹屁啊?”就說了借款的事。邊說邊掏出秦誌文批的條子遞過去:“你看這是秦廠長的批條。”

老齊就不耐煩地擺手:“不看不看,沒錢沒錢。別跟我提錢,提錢我就要犯病似的。”

陳大海急了:“你瞪大眼可看準了,這可是秦副廠長批的條子啊。”

老齊罵:“他批算個屁啊!你們以為我是老母雞下蛋呢?我撅撅屁股就能下錢啊?這幫官們,都會批條子,可誰會掙錢啊?”

陳大海黑下臉:“老齊,你真是不借給我?”

老齊看看陳大海不高興了,聲音就軟下來:“老同學,你跟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要說一點錢沒有也是瞎話,可我得留點機動啊,萬一廠裏有點什麼急事,你們讓我去砸銀行啊?再說,馬上就到月頭了,欠了兩個多月的工資了,這年根底下,廠裏不能讓工人們空著口袋過年吧?這事我緊著張羅呢。銀行還盯著呢,我來點錢還不敢走銀行,讓銀行知道了就得收了去。你知道我多遭難啊!”老齊的聲音就有些發澀了。

陳大海沒詞了,怔怔地看他。喬亮看著老齊苦著臉,簡直要哭的樣子,就苦笑:“算了,陳主任,咱們另想辦法吧。”就站起身來。

老齊歎口氣:“大海、喬亮,你們二位再去跟秦廠長說說,不是我不給錢,廠裏實在是沒錢了。”

陳大海跺跺腳罵道:“你小子真是個好管家婆。”就跟著喬亮往外走。

老齊笑道:“你們出了門,先在樓梯上呆會,我得先從窗戶走。別又讓那幫爺們把我活捉了。”說著,就跳窗戶。

陳大海嚇一跳:“你小子別摔死啊?”

老齊苦笑:“沒事,不是頭一回了。你們把門給我帶死啊。”就跳窗戶走了。

陳大海跟喬亮悶悶地從老齊家出來,在樓梯處抽了支煙,才下了樓,果然看到那幾個人還在樓門口蹲著呢。見陳大海跟喬亮出來了,就擁著又上了樓。陳大海和喬亮剛剛走出幾步,就聽到樓上傳來砸門的聲音,還有人高聲喊著老齊的名字。陳大海低聲罵:“這他媽的成什麼了?”

兩人走著,為錢發著愁。陳大海說:“要不我先去跟五車間的大高借點。他們車間上次幹的那批私活剛剛結了賬,有點錢。咱們這批活完了,就還給他。”

喬亮想了想:“行。那你自己去吧。你跟大高還有點麵子,我跟那小子說不來。上次為爭那點加工的活,那小子差點沒跟我翻了臉。”正在說著,就聽到有人喊他們兩個。兩人回頭一看,見是車間的技術員小成,騎著自行車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

小成慌慌地下了車:“陳主任,喬主任,壞了壞了。”

陳大海笑:“什麼壞的壞的,你老婆跟人家私奔了?看你!”

小成急道:“吳廠長知道咱們車間幹私活了。”

陳大海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小成滿頭大汗,擦了一把:“誰知道哪個混蛋講出去了。現在車間裏正在揭發是誰告的密呢。”

陳大海想了想說:“喬亮,那你去看看吧,我得去找大高,一會兒回去收拾收拾。怎麼說來事都是事了。操,真是邪勁了,誰捅出去的呢?”一著急,又咳嗽起來了。

喬亮心裏亂亂的像長了草似的,就騎著小成的車回到廠裏。他剛剛騎進了廠子的大門,迎麵一輛大卡車駛出來,喝醉了似地朝著喬亮就軋過來。喬亮嚇得一躲,自行車就歪倒在路邊了,卡車也停下來。喬亮晃晃腦袋,才知道自己還活著,盯著卡車看,看清是大張的表弟於二水坐在司機室裏。喬亮罵:“於二水,你小子眼睛瞎了?”

於二水停下車,正要罵,看是喬亮,忙跳下車來笑道:“喬哥啊,您看這多懸啊。”就忙著給喬亮扶自行車。

喬亮拍拍屁股站起來:“操蛋的,你開的什麼車啊?這要是碰到腿腳慢的,你不定得軋死幾個呢。”

於二水賠著笑道:“喬哥,我也是開得猛了點,沒傷著吧,要不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喬亮瞪他一眼:“算你便宜,沒軋死我,給你省幾萬。”就騎上車走了。

於二水看著喬亮走了,罵:“有雞巴什麼啊?操蛋,沒軋死你小子算你命大了。”就上車,又呼呼地開著車跑了。

這幾天於二水生意挺火,他弄了點緊俏菜,賣得挺快。於二水一高興就罵人,不高興也罵人,這幾天嘴裏總是操操的,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嚇得幾個打工的也不敢吭氣。除了他表哥大張和會計鄭小莉,誰也不敢跟他多說話。於二水這是剛剛在大張家裏喝了酒,一高興就把司機推到一邊,自己親自開著車送貨到菜市場。

到了菜市,於二水就指揮著卸車,於二水看到鄭小莉和大張的老婆正忙著記賬呢。

鄭小莉今天穿著一件大花格的呢子裙,於二水看著就想,這城裏的娘們真是不怕凍啊?看著鄭小莉那紅紅的臉蛋,於二水心裏就癢癢得不行,酒勁就往上湧了,就起身笑道:“小莉,你過來。”

鄭小莉跑過來:“於經理,有事?”

於二水笑道:“讓他們忙,我餓了,陪我吃點飯去。”

鄭小莉笑道:“我陪經理吃飯啊?誰請誰啊?”

於二水笑:“操,我請你啊。你可是不吃白不吃啊。上車。”

鄭小莉就把賬本交給大張的老婆:“張嫂,你替我記一下啊。”就上了於二水的車,呼呼地跑了。

大張的老婆就罵:“臭娘們。也挺賤的,快了。”

喬亮還沒進車間呢,就聽到車間裏亂嚷亂喊,亂成一鍋粥了。他忙進去看,見一幫人誰也不幹活,許建國跟技術員小馬眼睛紅紅的,像兩隻掐架的公雞,小馬頭上還流著血。喬亮火火地問是怎麼回事?有人說剛剛吳廠長帶人來查幹私活的事了,吳廠長大發脾氣,說你們三車間敢偷著幹私活?國有資產都讓你們這些人給流失了。又講了一通加強管理的大道理,就讓生產處的把活兒登記了。大家嚇得誰也不敢吭氣。吳廠長臨走放下話,讓喬亮和陳大海回來就去廠裏找他。吳廠長挺著肚子走了。許建國就罵:“肯定是車間出了工賊,是哪個混蛋幹的?站出來。”人們都亂七八糟地瞎罵開了,小馬聽得心煩,說你們光罵有什麼用?吳廠長都走了,你們罵給誰聽呢?許建國說你不讓罵是不是你小子告的?小馬就急眼了,說許建國你什麼意思?兩人就吵起來,後來就打起來了,許建國一拳把小馬打倒在機床上,機床把小馬的頭碰破了,小馬見了血也急了,奪過旁邊人手裏的工件就往許建國頭上砸。

喬亮聽完了心裏就躥火,心想這批活算是白幹了不說,還得吃吳廠長狗屁訓。就火冒冒地讓人把車間的門關上了,黑著臉吼一嗓子:“都別嚷了,開會。”車間一百多人就全放下手裏的活,呆呆地看著喬亮。

喬亮惡惡地罵著:“是哪個王八蛋捅出去的?說啊!車間好容易弄點活兒,好給大家找幾個零錢花花,真他媽的出了叛徒了。操蛋不操蛋啊?”喬亮把桌子拍得山響。

許建國恨道:“我懷疑是小馬捅給廠長的呢。”

小馬罵:“許建國,你別懷疑好人,誰捅出去的誰是王八蛋!”

曹誌明罵:“誰他媽的捅出去的就站出來,偷偷摸摸的算什麼?有漢子做就有漢子當。”

聽到有人敲車間的門,有人去開門,車工章榮推著一車料進來,看看車間的氣氛:“喬主任,你是不是問剛剛吳廠長來的事啊?”

喬亮恨道:“師傅您坐吧。”

章榮看看喬亮:“喬主任你也別審了,是我跟廠裏反映的。”

喬亮愣住了:“師傅,您……”

工人們都愣了,就都恨恨地看著章榮。曹誌明泄氣地跺腳,埋下頭抽煙。他和喬亮當年都是章榮的徒弟,不好跟章榮翻臉。工人們仇恨的目光看著章榮。車間裏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喬亮把手裏的煙擰成了細末。

章榮盯著喬亮:“喬主任,咱們再窮,也不能幹這種給咱工人丟臉的事。你想想,這算什麼?拿國家的機器給咱們自己幹私活兒,上次你們就幹了一回了,你和陳主任硬要幹,滿嘴的道理,說是工廠總不開支,過節還沒錢呢,我就沒好意思說。車間發不出工資,我也想不出理來。可現在又接一批沒發票的活兒,你們還有完沒完?上癮了是怎麼了?我心裏不安生。昨天晚上一夜沒睡好覺,今天一上班,我就給廠裏彙報了,大家要罵,就罵我章榮吧。”

工人們都看看喬亮。喬亮生氣地瞪了章榮一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知道師傅是個正派人,從來不做沒理的事。上次接私活章榮就跟他吵過,說不能這麼幹。喬亮說車間裏的工人等著錢過八月十五呢,章榮就生氣地走了。結果發錢的時候,章榮一分錢也沒要,說他不花這種不三不四的錢。弄得喬亮好下不來台。

章榮看了大家一眼,轉身走出去,走到車間門口,又轉過身來:“我知道我得罪了大家。喬亮,我明天就不上班了,什麼時候車間裏有任務了,你就喊我一聲,唉,我說句心裏話,都缺錢,可錢這東西是個沒底的玩意。多少是夠?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沒有不花嘛。可不能幹這種讓國家倒黴的事情啊。毛主席那時候,誰敢……算了,不說了。說了也沒意思,現在人們好像都瘋了。”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

車間裏,一時死靜。突然有工人罵起來:“老家夥,裝什麼啊?”

有人跟著罵:“就他一個人積極?什麼玩意啊?操蛋。”

喬亮突然火了,猛地起腳踢飛了一個工件:“都別說了,都幹活去。這批私活就當公活幹吧,到時候我想辦法多給大家弄點獎金就是了。”工人們怔怔地,就散去了。喬亮突然想起陳大海讓許建國去保衛科的事,就喊住許建國:“建國,我跟你說個事。”

許建國看看喬亮,苦笑道:“領導有什麼指示啊?”

喬亮罵道:“別酸了巴嘰的。陳主任說了,讓你明天去保衛科幫忙。這些天小販們總來生活區亂收購,有些人總把廠裏的東西偷出去賣,廠裏想整一整了。”

許建國笑道:“操蛋,我以為什麼好事呢?讓我得罪人啊?”

喬亮笑道:“別裝蛋玩。你不是跟曹誌明晚上賣魚嗎?正好,你有時間了。對了,你告訴曹誌明,別一天到晚在廠裏偷這偷那的,廠裏現在可是管得緊了。”

許建國笑道:“那小子誰管得了啊!再說了,廠裏總不開支,日後不定得出多少個曹誌明呢?”

喬亮煩煩地說:“行了行了。你明天就去保衛科報到吧。”許建國看喬亮不耐煩了,就答應一聲走了。

喬亮覺得話說多了,口幹心裏也燥。就到水池子擰開水龍頭,嘴對嘴咕咕地灌了一氣涼水,壓了壓肚子裏的火氣,覺得痛快了點,就出了車間。他想去陳大海家,看看陳大海借著錢沒有。

喬亮進了陳大海家,家裏就陳大海一個人,正在收拾行裝。喬亮笑道:“你借上錢了?”

陳大海笑道:“借了,三千。大高夠意思,還一個勁問你呢,大高是個直腸子,早就跟你沒事了。”

喬亮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小心眼了,哪天跟他喝一回。可三千塊錢夠嗎?”

陳大海說:“我從家裏又拿了一千,差不多了。就是個來回路費,到了就回來的事,花不到哪裏去。”

喬亮看看表說:“那你現在就走啊?”

陳大海說:“我記得下午還有一趟車,趕早不趕晚。車間裏這一攤子爛事,你一個人就得多操心了。對了,車間幹私活的事吳廠長怎麼說的?”

喬亮笑道:“吳廠長就是問了問,啥也沒說,小成亂報軍情哩。操蛋。”他怕陳大海擔心,路上別扭,臉上就做出輕描淡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