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桂花和宏奎老頭去找霍玉山了。
霍泉正站在家門口,等著他倆的到來。
“你爹呢?”桂花看著霍泉傻愣的樣子,輕聲問。
“走了!”
順著霍泉示意的方向,在一片青莊稼地那邊,在萬綠叢中露著一個光光的腦袋,那是霍玉山。
“爹!回來吧!有人找你!”霍泉又喊。
霍玉山心裏準知道是桂花來了,連頭也不抬,隔著這片莊稼地,挑戰似的回答說:“不回去,我查地呢!這是我霍玉山的職務,誰敢幹涉?”
桂花幫著宏奎、霍泉,迎著他麵走上來了,霍玉山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低著腦袋,蹚著青草棵子裏的晨露。
宏奎老漢首先搭話:“玉山!走道彎腰,等著撿銀子呢?”
“銀子?哼,安心把社往窮裏辦,看著聚寶盆也不用貓一下腰!”霍玉山譏諷著說,“你們幹什麼來?又為麻玉珍入社的事嗎?今兒個你們可沒法批評了,人家一口咬八個自願,誰敢攔阻人家走社會主義的路哇,嗯?”霍玉山抬起他的頭,緩慢地睜開垂著的眼皮,兩道傲慢的光,停在桂花和宏奎的臉上。
“玉山!咱們坐在這兒研究研究。”桂花穩重地說。
“滿地淨是露水,站著說吧!”
“青紗帳,對麵不見人,讓人聽去不好,家去扯扯吧!”宏奎老漢拍著霍玉山的肩膀,有意遷就地說。
“有什麼背人的?”霍玉山笑著說,“有話就說,沒話我還得去查地呢!”
“玉山!這比查地重要。”桂花有些著急地說。
“瞧你說得那個重要勁兒,重要的事都是你們黨支部的事,和我研究個什麼?”
桂花臉立刻漲紅了,生氣地問:“誰們黨支部,霍玉山你不是共產黨員嗎?別說這不三不四沒立場的話!”
“嗬——立場?你給我講講這兩個字!”
“爹!”霍泉插嘴說,“你這是什麼話?撒泡尿照照影兒,看看還像不像是個黨員?”
霍玉山爆炸了!
“滾一邊去!你還是我兒子呢!讓桂花嫩嘴皮子給粘著啦!”
桂花忍耐不住尖叫了一聲,輕聲地嗚咽起來。宏奎老漢胳膊哆哆嗦嗦地指著霍玉山的鼻尖說:“你像個什麼!啊?你說,你說呀!桂花!咱們走吧!”桂花忽然不哭了,她抑製得是那麼快,可是她發白的臉上,沾上了一片淚痕,她挺起不屈的頭,像是棵雨後的白楊:“玉山!你說吧!說什麼都好,可是我代表黨還該告訴你,你不能隨便吸收麻玉珍入社,在把原因查清之前,私自批準麻玉珍入社是錯誤的!”
“你代表黨?須子尾巴都沒長全哪,有多大膿水?”
宏奎老漢一把抓住霍玉山的胸襟,氣得說不出話來。霍玉山在他麵前,像尊石佛似的一動也不動,冷笑著說:“宏奎!過去你還不是跟在我後麵的,今兒個心肝膽肺都變了啊!”
“過……去,我錯了,今兒個……”宏奎老漢一口氣噎著了,坐倒在地上,說,“……我更瞧透了你這個腦袋,你這個無組織、無紀律的……東西……”
霍玉山剛想說什麼,霍泉一下躥到他麵前,寬大的手掌,一把攥著霍玉山的衣裳,粗啞地說:“你,把宏奎大爺扶起來,快!”
“我?”霍玉山被霍泉這冒失的動作,嚇得驚愣了。
“就是你!”霍泉的唾沫星子都噴到霍玉山臉上。
霍玉山的臉由白變黃,由黃變成菜青,正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宏奎老漢自己站起來了。桂花拉下來霍泉的胳膊,瞅著霍玉山的臉說:“玉山!咱們研究一下吧!”霍玉山轉身就走了,走到半截,他扭回頭來,有力無氣地喊道:“等著吧!等我查完水澆地就回來。”桂花眼神裏剛才還像一團火,充滿希望,見霍玉山一走,她眼裏最後一顆火星兒也熄滅了,但是,忽地又燃起來了,她喊道:“玉山,你回來!回來!”
霍玉山聽見桂花的喊聲,連頭也不回:“多少天的悶氣呀,今兒個算是勝利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她也哭了,以後都得老實點。”忽然,他心裏闖進一個壞念頭:要是把事鬧大嘍,滿祥不在,可也有上級呀!但是,他馬上對自己這種過分擔心搖了搖頭,大踏步地順河灘走下去了。
半路走著,他心裏不但不難過,反而像得了什麼喜事似的,唱起那句“把井兒峪變成金銀灘”的歌。歌聲才住,他又學起鳥叫,一會兒像百靈,一會兒像葦紮子。最後,他像吃了什麼冰糖似的,朝天甜膩膩地笑個不停。
河灘上一隻孤雁,展著翅膀飛起來,霍玉山眼神落在這隻黑雁上,不自覺地嘟噥道:“孤雁單飛啊!”說完之後,他感到自個兒也好像沒法容身的孤雁,他是多麼願意像它一樣飛走啊!
歡喜的、煩悶的心情,一上一下,翻江倒海,這時他感到自己是那麼困乏,他先坐在草坡子上,沒目的地折斷一根青草噙在嘴裏,又把身子躺在河坡青草上,看著雲朵,看著飛掠過去的鳥群,手摸著豐產獎章睡著了。
太陽照著他敦敦實實的身子,照著他發黃發黑的四方臉,他,睡得是那麼香甜,口水流到胳膊彎裏。
晌午。
熱風傳來了“呱嗒呱嗒”的聲音,霍玉山醒了。
擦著河灘小道,跑來匹大騾子,騎騾子的人,揪著鬃毛,還拉著匹騾子,一道閃似的從霍玉山麵前跑過去。霍玉山揉揉眼窩一看是兩頭菊花青,想喊住福貴,可是已經晚了,一霎的時間,騾子的身影被青紗帳擋住了。“多好的身架,多好的腿骨哇!”他感歎地站起來,沿著牲口奔跑過的道路走去。
沒走多遠,對麵麻玉珍和福貴迎上來了,他倆每人手裏牽著一頭菊花青,笑吟吟地朝霍玉山走來。
霍玉山兩步並一步趕上去:“好俊樣兒!幾歲口了?”
“六口正當年,八口不值錢,當然是六歲口了!”麻玉珍搶先回答。
“還是一對啊!真是龍種!”霍玉山摸著牲口脊梁,“福貴!眼下社裏正需要硬實牲口,立刻就拉進去……”
霍玉山話沒完就讓麻玉珍打斷了,她連聲說:“好!好!玉山叔,立刻就拉進去使吧!”
霍玉山在兩個牲口當間愣神了:秋不秋,春不春,半截上吸收新社員?……麻玉珍看見他有些猶疑,用手指頭輕輕地掐了牲口屁股一下,大菊花青仰頭“噅和噅兒”地叫了一聲,霍玉山渾身打個冷戰,留心打量騾子了,他看著這一對“滾瓜流油”的騾子,猛然地把大腿一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