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玉珍忙把韁繩頭交給霍玉山。霍玉山皺了一下眉毛,說:“可有一宗,這兩條牲口先不能合槽,你們先自個兒喂養,省著把事情鬧出去,這群窮棒子不好惹!”
“那更好了!”麻玉珍嘻嘻嘻地笑著。
“工分怎麼個算法?”福貴關切地問。
“虧待不了你們!”霍玉山朝福貴翻翻眼皮子,“走!咱們立刻把騾子套上,澆澆玉米地。”
霍玉山和福貴牽著菊花青騾子,鑽進了青紗帳小道;麻玉珍看他倆走遠了,朝渡口房跑來。
“朱大爺!吃晌午飯咧?”
朱四老頭正打著一隻新木板船,滿身木渣子;他用斜眼珠瞧瞧突然跑來的麻玉珍,不言語。
“喲——打船幹什麼?”
“管得著嗎?反正不是為擺你!”
“不是有一隻渡船了嗎?”
“一隻到社裏不夠使,趁著閑工夫再打一隻。”
“社?社裏要您?”
朱四老頭恢複沉默了,他不出聲,隻是用刨子“嘶嘶”地刨著榆木板,嘴裏偶爾哼哼出幾句小調來,馬上就停住嘴,然後又唱,在他心裏像有一支唱不完的歌。
太陽曬下來,熱汗順著他的皮肉流下來了。
麻玉珍討了個沒趣,慢慢走到葫蘆架前,用手扯下一個葫蘆蔓兒,轉過身來又說:“朱大爺!我入社了!”
朱四老頭繼續唱著小曲。
這冷熱性子的老擺渡,讓麻玉珍感到紮手,她心裏轉幾轉,忽然蹲下身來說:“朱大爺!我渴!想喝點水。”
朱四老頭漫不經心地從屋裏給她舀一瓢水來。麻玉珍趁機會一把拉著朱四老頭袖子說:“看!我家的大菊花青,套在社裏的水車上了。”朱四老頭奇怪地“嗯”了一聲,用手遮著太陽光,朝西一望,在一片黑綠黑綠的莊稼那邊,大菊花青正拉著水車轉,叮當叮當的水車聲,送進了朱四老頭的耳朵。
朱四老頭吃驚地問:“你把騾子借給合作社了吧?”
“借可好!咱們叫社員了,你看福貴在社的地裏看畦口子,你看!”
朱四老頭猶猶疑疑地說:“你別往你腦袋上插花了,憑你,三百六十天也不下地,還想入上合作社?”
“誰瞞哄您,嘴上長黑疔、爛舌根子!”
“是真是假,你說!”朱四老頭突然喊起來。
麻玉珍被朱四老頭的嚷叫嚇呆了,她臉上像蒙上了一層白灰,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是……真……”退到河灘小道上,她一扭身跑了。
朱四老頭站在河坡上,他手裏的煙袋哆嗦起來了,剛剛裝好的一袋煙,煙末兒都抖到地上。他兩眼直直地瞧著剛要打成的梭子船,眼淚在眼眶子裏旋轉一陣,一下子流下來……
蘭子從菜園子裏回來,看見朱四老頭這樣,急忙跑上來,要把朱四攙進屋裏去。
“不!讓我在這兒站會兒!”
“爹你究竟是怎麼了?”
“人家都浮水進了合作社,咱們老擺渡倒給擱在幹灘上。”
他一動不動,向西邊合作社的原野遙望著,偏西的太陽,照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他的眼淚裏,閃著太陽的光輝……
擺渡朱四過去從沒有哭過。新中國成立前,因欠下麻老五的河租,被麻老五吊在楊樹林裏打了個半死,但是朱四始終咬著牙,臉冷冷的,不掉一滴眼淚。
土改那年,看著飄動的紅旗,老朱四掉淚了。從那年起,老朱四倒變得像心窄的老太婆,看見自個兒的房子自個兒的船,看見……總之,他隻要遇著順心和逆心的事,眼圈總要發潮,滴答滴答地掉幾個疙瘩眼淚。眼淚對於有些人也許是懦弱的表現,但是,對於這個飽嚐人生酸痛的貧農朱四,眼淚是激情的燃燒,眼淚是奔向社會主義道路的高昂熱情。
這些天來,朱四老頭有意識地攢幾個錢。他想去走發財的道嗎?不是。他要想走發財的道兒,早就走了,因為擺渡就是一個搖錢樹,南來的北往的總要扔兩個船錢。那攢錢是為什麼呢?他在偷偷地積攢著入社的生產墊本,好幾次要求入社,霍玉山骨子裏都是嫌他窮,怕他占了社的便宜,朱四老頭想用幾十塊錢來堵堵霍玉山的嘴。對一個普通管船的擺渡,幾十塊錢是容易來的,隻不過多開幾回船,多賣點撐篙的力氣;對於朱四老頭可就非常困難了,因為這固執的老頭給自個兒規定了“兩不要”:第一,給國家給農業社辦事的,路過擺渡不收船錢;第二,有災枝病葉的不收船錢。除去這兩條,還有就是願給就給,不給拉倒。再加上井兒峪村北是山區,趕集上店的人又稀少,朱四老頭擺一天船也不見得能進個兩毛三毛的,因此,要攢上幾十塊錢,也真是鐵杵磨成針的事。但是朱四老頭日日不斷,堅決要攢幾個錢,參加農業社。
朱蘭子出嫁以前,有一次曾問道:攢錢為啥,朱四老頭隻是冷冷地不答,蘭子猜透了這一層,告訴朱四今秋一定能夠入社,不必這兒省那兒省地攢那倆生產墊本,朱四老頭子兩眼冷得透骨地說:“閨女!你說的是什麼話!要都那麼想,社還不得趴架。”
從成立了合作社,朱四老頭好像看到了家;他常睜著兩隻老幹紫眼,望著窗前這棵葫蘆架,他把自個兒比作葫蘆秧上的一根長須,要是離開架子,離開葉兒,離開葫蘆果兒,是沒有辦法生活的。……滿祥複員回來,這點上,老朱四是安了心了,但是,一想到離秋後還有兩三個月,一種無法堵塞的急躁,燃遍他的全身。沒有辦法,他思想裏便把自個兒看成社員,把社裏的事拚命往腦袋裏裝。他考慮來考慮去,想到社裏靠著南河,河邊上竟沒有一個養魚隊,養魚又需要船,就夜裏把打船的材料挑揀出來,又背著人放了一棵自個兒的榆樹,連日連夜地幹起來。
麻玉珍入了社,把朱四老頭心事翻騰上來。“啊!人家這時候就能進社,咱怎麼就不行呢?!”朱四老頭瞅著葫蘆架,輕聲地喃喃著,他又想到霍玉山已經挨過一回黨支部會的批評,許不敢再排斥貧農了吧!想到這裏,他忽然把船斧一扔,披上褂子,出了房門。
“爹!幹什麼去?”
“你先看看渡口,我去去就來。”朱四老頭用泡起白皮的大手,把褂子穿上了,一直奔向坐落在河灘上、密麻麻的籬笆院子。
…………
擺渡房旁邊的轉日蓮,已經轉向正西了,壓山的太陽,把灑在它身上的最後一縷紅光也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