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籠罩了河灘。
朱蘭子把飯做熟,便跑出了房門。
“爹——”
“爹——”南河水的回音。
“吃飯咧——”
“吃飯咧——”
平常日子,蘭子非常愛聽河水的回音,今天她很著急,顧不得聽這個,就沿著河灘找朱四老頭去了。她跑到河灘的住戶旁邊,碰上了牛百順老婆子,她叼著根長煙袋打斷蘭子的喊聲說:“我的俊閨女!你喊什麼呀!你爹和我們那口子,還有鎖柱他們一大幫,都去找霍玉山報名去啦!”
“什麼?報名?”
蘭子問著。但是她一點也不懷疑牛百順老婆子的話,她記起朱四老頭臨走時激動不安的樣子,她去找她爹了。霍玉山家在河灘正北,朱蘭子朝這條路上跑去。
她剛進楊樹行子,就聽著樹林北頭傳來亂糟糟的說話聲,蘭子機警地往樹後一閃,她安心要看看霍玉山怎麼打開這個場麵。這場麵顯然是僵持不下了,一陣吵嚷之後,樹林忽然沉默起來……隻有樹梢的老鴰像嘲笑似的幹叫。
朱四老頭往前邁了一步:“玉山!你說句實話,批準麻玉珍入社了嗎?”
“對!豐產模範是不該撒謊的!”
霍玉山滿麵怒容:“你們是哪個法院的,想逼供是怎麼?”
“你回答一句,麻玉珍入社了沒有?”
“沒有!”霍玉山挺著脖子不眨眼地回答。
“她那頭菊花青,怎麼跑到你們社裏拉水車去呀?”朱四老頭追問。
“……這……”霍玉山突然轉為暴怒,窄小的眼睛一眯縫,“你們要幹什麼,逼人上歪脖樹哇!”霍玉山說著就要走。
“你別走!”朱四老頭張開胳膊攔著,“你不回答問題甭想走,大夥說對不對呀?”老頭扭頭問牛百順他們一群人。
“對!”大家一個聲音回答。
“讓我走!”
他躲開朱四老頭的阻攔,但是,馬上又被這群人團團包圍了。霍玉山的臉,一刹那變得像窗紙般蒼白,他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動,手上的青筋像跳出了皮肉。朱四老頭知道,這是動手的預兆,果然,還沒容朱四老頭閃躲,霍玉山的拳頭已經打過來了。朱四老頭覺著前胸劇烈地疼痛一下,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個樹根上,褲子“嘶”的一聲,扯開一個三尖口子。
“啊——”朱蘭子大聲叫著,跑到朱四旁邊。那個叫鎖柱的愣小夥子,一把擰住霍玉山的胳膊,幾個上了歲數的貧農,一邊扶起朱四,一邊叫喊:“揍他!揍他!”
霍玉山挺著胸脯,一動不動。
朱蘭子兩步跨上來,伸直了胳膊,但是她的手被朱四老頭抓著,並拉到後邊去。朱四老頭顫抖地、一步一步地挨近霍玉山,等到灰白的胡子碰到霍玉山臉的時候,他突然把脖子一伸:“玉山!來!狠狠地打吧!我這個黃土埋半截的窮光蛋,反正是建設不了社會主義,是不是?玉山!”霍玉山還沒回話,朱四老頭“呸”的一聲,嘶啞地叫道:“霍玉山,你瞎了眼,我人老了,心可不老,你不讓我們走社會主義的道兒行嗎?我們高低要走,你個霍玉山,你還是帶頭往社會主義走的大輪船哪!我看還不如我那隻擺渡船哪!你看得見什麼呀!騾子,大車,田板子,哼!真是財迷心竅——有馬有車的就要!”朱四老頭大聲地咳嗽兩聲,喘兩口氣,“你和滿祥說什麼呢?說南河灘上的貧農都落後,開會也不去。霍玉山你什麼時候通知過河灘上的人家呀!河灘上的人像被你忘了!你說我什麼呢?你說我這個擺渡,是什麼商業……哼!要是商業呀,買賣呀,你早吸收進去啦!還說我有窮嗜好,愛喝兩盅悶酒,說我頑固落後,把我比作朽木疙瘩,說我落後不夠社員條件。好!咱們這位社主任可夠社員條件,倒跑到富農滿天星家去喝喜酒。”
“誰?”霍玉山像牤牛般地吼叫。
“你!”朱四老頭一點也不害怕地說,“你!就是你!霍玉山你把眼珠子睜大點,別看我們貧農投不起資,你看!”朱四老頭從腰裏掏出幾十塊錢,往霍玉山麵前一伸說:“這是什麼?”
朱蘭子從身後拉回朱四老頭的胳膊,賭氣地說:“爹!別著急生氣了,人跟豬吵架,犯不上。”
朱四老頭甩開蘭子的手,圍著霍玉山轉了一圈,一板一眼地說:“傻蘭子!你怎麼睜眼說瞎話?你玉山叔是人哪!人家是社主任,是個縣豐產模範,是個共產黨員!”
“怎麼,你罵共產黨?”霍玉山早已滿臉通紅了,“你這是什麼思想,你還想入社?”
“胡說!”朱四老頭把臉子一沉,胡子也顫抖起來,“共產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分了房子分了地,又帶我們往幸福道上走。你是什麼呀?大夥說說!”
“絆腳石!”
“拉後腿的!”
牛百順和鎖柱喊起來。
“不是!”朱四老頭譏諷地說,“他是這個,是車道溝的……”朱四老頭用手比畫著。
人們“嘩”下子笑出聲來:“一點不錯!”
“就是車道溝馱石碑的王八。”
霍玉山窄小的眼睛瞪圓了,朱四老頭的老臉也陰沉起來了。他們兩人的臉僅僅離有三四寸遠,兩對眼睛對視在一起,就在這短短的一霎,霍玉山微微地垂下了眼皮,朱四老頭冷笑地說道:“把眼珠瞪這圓為什麼?不懂啊?聽我這塊朽木疙瘩給你講講,在車道溝馱石碑的王八,誰走那兒都得給它嘴裏抹油,誰要是沒油水,不給王八嘴裏喂油,那就讓你翻車。”
楊樹林裏又響起笑聲。
霍玉山氣得渾身打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無可奈何地一甩胳膊,衝出了包圍圈兒。背後人們哈哈地大笑起來,霍玉山聽著笑聲止住腳步,回轉頭來鐵青著臉說:“你們笑什麼!憑著你們這樣一招子,甭想入社了!”
“好個豐產模範!”
“專收有錢的啊!”
月亮爬上天角,楊樹林裏恢複寂靜了。
朱蘭子扶著朱四老頭,回到擺渡房。
飯,已經涼了,朱蘭子把飯菜熱熱,就朝村裏去了。
朱四老頭端起碗來,兩眼直溜溜地盯在散發著清香的新船板上,不知為什麼,他又哭了,大滴的眼淚落在飯碗裏,他索性把碗放下,把桌子一推,靠著被窩垛躺下了。